时光荏苒,十数年过去。
在江北,人们之间流传着一句格谚:“南玄日,北无涯。”
无涯堡——江北最大的经贸据点,掌控着全江北四分之三以上的经济命脉和交通运输。不仅有着雄厚的资本财力,更有着庞大而严密的层层管理组织。
其磅薄的气势、宏伟的规模,被人们誉为和江南经贸重心的玄日楼同等威望,一南一北,遥遥相互抗衡。
如此规模浩大的无涯堡,一向由堡主君亦樊所领导。但因其年事渐高,已逐渐不再参与旗下各个产业的运作。是以目前无涯堡所有的产业,大半转由他的小儿子,即是众人口中的二少主君墨澈所统驭。
而大少主君墨澄因性好自由、不喜拘束,经常一年半载都只身在外游历,并不常待在堡内。
这两位君家少主在江北一带,可说是声名远播,不但承袭了其父外貌的俊逸挺拔,人品才情堪称一流。
唯一美中不足的少主君墨澈天生体质极为虚弱,打一出生起,便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感,被许多大夫们认定难以活过成年。
然而,幸赖君家长辈们长年不断以珍贵药材调养,才得以顺利活过弱冠之年,继而长大成人。
一提到二少主君墨澈,大家都会很习惯的将水护卫和他摆在一起。
君家长辈之所以会放心,将打理无涯堡一切产业运作的重担,全数交由体弱的君墨澈承担,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有水护卫的依侍。
水护卫的出身大家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她是在二少主小的时候凑巧救了他,而被堡主给带口堡里的。
她和二少主的年纪一般,但身子骨却比二少主好很多,于是堡主便将她送去给大少主的师父教授武艺。
直到十年前,她学成回堡后,便成了二少主的贴身护卫,专司保护二少主。凡是有二少主的地方,水护卫必然也会在那,所以水护卫另外有个称呼,叫作“影子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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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涯堡内主要建筑有松阁、竹轩以及梅苑。除了竹轩内尚分为日、月雨轩之外,松合及梅苑皆是单一的独核格局。
占地广阔的松阁,是君亦樊堡主夫妇的住所;清幽的日竹轩属于大少主君墨澄;月竹轩则是二少主君墨澈所有,而梅苑则是用来招待外宾的客房。
目前,因堡主夫妇受到故友邀请,而偕同南下访友;大少主君墨澄则在外云游,已数月不当返家,放目前所有院落里,只剩下二少主君墨澈的月竹轩仍规律作息。
“二少主,药快凉了,您先喝了它吧。”
月竹轩里,一袭月牙白衣衫的水飘零,正守在一旁。
案上单手支颌墨澈,闻声颇为无奈地自账册中抬起头来。
唉……他目前没有这么虚弱呀!
他知道外面的人,都将他认定为,没有补药随时都可能活不下去的病弱男子,但她不应该也同他人这般认为啊!
打小,她便被父亲刻意训练成贴身护卫的跟在他身旁,她应当清楚现在的他,并不如传言中的那般不济事。
但……清楚归清楚,身为他贴身护卫的她,始终遵循着“凡事以他为优先考量”的最高原则,即使明知他的身体,在经过长年食补及药补的双重调养下,已无大碍,只是天生血脉的寒阴之气过重,导致无法像一般男子那样修习武学,她依旧坚持他得依着往昔的惯例,按时服药补身。
他明白她是为了他好,而大概也没有人能像她这般,将贴身护卫的职责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举凡每一个思维、每一个举动,她绝对都以他为中心,完全的对他守礼而忠诚。
可他却不爱她这样对他……
记得在她刚被接回堡内时,他是她最爱的澈哥哥,那时他的身体状况的确不是很好,经常三天两头的卧病在床,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关照她,更别谈带她出去玩。
但小小年纪的她,就是喜欢腻在他身边,用细瘦的手拿着调羹喂他喝药、陪他吃饭;以细女敕的童稚嗓音说话给他听、为他解闷,一点都不觉得陪伴他,是一件苦闷又厌烦的事情。
然而,曾几何时……他们之间的感情开始有了转变。
在她学成一身高强的武艺返回堡内后,父亲正式任命她为他的贴身护卫!
那时她才十多岁,和刚及弱冠之年的他,在名义上,从此有了这层主仆之分。
但即便如此,他却从来也没当她是下属看待,不管是读书、习艺或是涉猎堡内各种产业的经营,他都拉着她一道学习。
凡是他到哪儿,都一定带着她一起,他是真的打从心里喜欢她的陪伴。
时间一年一去,他对她的感情渐趋浓烈,不再仅止于兄妹上的喜欢,取而代之的,之间更深一层的爱恋……
他一点也不排斥自己爱上她,甚至是高兴的!
但令他扼腕的是,他这份感情半点都不如预期中顺遂。
零儿她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对他有所改变,反倒因主仆这层名义上的关系,而对他日渐生疏。
她善尽着每一份属于她贴身护卫的职责,有礼的对待他、关怀他,但就是不再像从前那般,对他流露出真实的情感,完全本着下属对待主人的方式在守着他。
慕此,他真是气闷到了极点!
他从没想过父亲对他的一番好意,如今竟成了他情感上这么一道巨大的障碍!
曾经,他要求过零儿别再当他的贴身护卫!只要没有这层身份,他就无须顾忌这个她一向拿来挡在他们之间的借口,可以光明正大的释放对她的感情。
但他的如意算盘,却被零儿的一句话,给硬生生腰斩——
“我不当你的贴身护卫,那谁来保护你?你自己吗?”
零儿当时就回他这么一句话,令他当场哑口无言。
托长久服食各种灵药之福,几乎已完全改变了他先天体弱多病的体质,而且成功的压制住窜流在他体内的那股阴寒之气。这使他能够稍稍修习一些内功心法,与武艺的基本口诀及招式,但仅限于点到为止,决不能惊扰了体内滞伏的寒气,否则下场可是会赔上他一条命的!
所以,面对任何一个想取他性命的敌人;他和一点武功都不会的人是没两样的,只能躲、只能闪,完全没有退敌的能力。
唉……君墨澈低叹一声。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无奈了!想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只能依靠个女人保护,而且还是他百般爱恋的女子!这教他心里实在很不舒坦。
“二少主,您不舒服吗?”水飘零看他低眉敛目了好一会儿,却始终一脸阴郁,不由得担心地问道。
“没有。”他抬首对她扯开一抹笑容,虽不满目前他们之间的相处情形,他也不忍她为他烦优。
无妨……反正来日方长,他还有很多机会能扭转他感情路上的劣势!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就比较舒扣一些。
“你用膳了吗?”他松开紧蹙的眉头,一扫阴霾地问她。
“还没。”
“那坐下来一起用吧!反正一桌子的菜,我一个人也吃不下这么多。”话虽这么说,他其实是舍不得她挨饿。
率先走到摆满菜肴的桌边落坐,他看到她仍动也不动的杵在一旁,“怎么了?”
“二少主,属下待会再回房用膳即可。”
耳边传来她淡淡的回绝,而他一点也不意外。
她一向就是这么谨守主仆之分的令他气结,但这回他可没那么容易妥协,不知打哪儿来的灵感,他决定使用最不入流的一招——“威胁”!
“哦?这样啊……可是……我一个人一点食欲也没有,你要是不陪我吃,我就不吃了!”
“二少主……”水飘零闻言有丝愕然,她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他,竟然会这么说。
“怎么样?你考虑得如何?”他一副“甚是尊重她”的自在神色。
“可是……属下只吩咐厨房准备了一副碗筷而已。”
“那你就去再拿一副过来啊!”
“但属下这样一来一回的,恐怕耽搁了二少主您的用餐,要是菜凉了就不好了。”心中虽不适应君墨澈这般近乎无理的要胁,水飘零仍旧谨守礼分的徐缓婉拒。
“噢……你说得也对。”君墨澈似是恍然大悟的微一颔首,“既是如此,那你就更该快去快回,我在这等你。”他俊美的脸上隐隐流露出一股势在必得的笑意。
水飘零听了下巴差点掉下来——
怎么……二少主今天和以往不太一样?
“二少……”
她才启口,君墨澈便不由分说的抬手打断她的话。
“你不是很关心我吗?这会怎么要你陪我用膳,却这么为难?难道你开始厌烦这种‘处处得为我着想’的生活方式了?好吧,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你,把这些饭菜撤走,我不吃了。”他强势的说道,完全不给她插口的机会,语毕,毫不犹豫地便要起身离桌,
“等等!二少主。”水飘零见状况不妙,慌忙上前制止,“属下这就去拿副碗筷,请二少主稍候。”
“嗯。”君墨澈低应了声,俊容上依旧一片微愠的淡漠,然而内心却为自己模对了门路而暗中叫好。
他就知道她关心他!
她绝不可能任由他不用膳、不吃药或不休息的!凡是危及他身体的种种行为,她决计不会坐视不管,呵呵……原来,她坚守的主仆之分,碰上了关乎他“身体安康”的这等大事,也只有无条件妥协的分啊!
君墨澈对自己终于找到了可助他扳回多年劣势的对策,不禁开心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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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墨澈一同用膳,是她好久不曾做过的事了!
记得……最近一次和他同桌用膳,是十年前了吧!
水飘零感触良深的看着身旁,为她布菜添饭的那双大手——
依稀记得,小时候他们的手掌是一般大的。但因为长年卧病,他的甚至比她还要来得白皙……来得瘦弱。
曾几何时,在她没有察觉中,他已然蜕变为如此俊秀挺拔的翩翩美男子?
现在,他的手虽素白依旧,却也变得强健而修长。
而……反观她的一双手——不但因长年习武执剑而粗糙,还满大小不一的伤疤,更因为不时在外奔走受到日晒,而呈现黯淡浅褐色……
下意识地,她将手指曲起缩进衣袖里。
“怎么了?”君墨澈注意到她手上微小的动作,“你会冷吗?”
“不……不会。”水飘零嗫嚅地低语,对他不时的关怀,她打从心底感动。
她其实是喜欢他的,甚至……爱他!
已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每在私底下,她会放任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捕捉心灵上短暂的满足。
因为她的身份,她不能逾矩;更因为他真的需要她的保护,所以她绝不能愧对堡主的托付。
“还是你受伤了?”一阵低柔的嗓音将她神游的思绪唤回,君墨澈猛地横过手臂欲执起她的衣袖——
一意识到他的动作,水飘零反射性慌张的用力抽回手。
“没……没有……属下没有受伤,请二少主放心。”她边说着边狼狈的起身倒退数步。
不……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的手!一点都不想!
君墨澈对她刻意的掩饰动作心生疑窦。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明显不悦的神色爬上他俊逸的脸庞,此刻他完全是一派为人主的威严,一反之前和颜悦色的温文。
“没有,属下不敢。”水飘零低头答道。
她知道他很不高兴。打从以前到现在,每当他真正对她不满时,就会露出这种冷峻威严的神态。
“既然不敢,那就把你的手伸出来。”低沉坚定的语气不容许反抗。
水飘零挣扎的看了他一眼,“二少主……属下可否有个请求?”
君墨澈敛容不语,只扬起一边的眉峰表示疑问。
“属下……并非不从二少主,只是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希望二少主谅解。”她恳切的看着他解释,企盼他别执意这么为难她。她是真的不希望他看到这么丑陋的一双手……
君墨澈本不想这么轻易罢手,但着到水飘零澄明的大眼里,盛满了对他浓浓的恳求,内心的不忍又冒了出来——
罢了!他就是没办法漠视她的意愿、勉强她顺从自己!尤其是当她对他露出这种乞求的神情,他就完全无法继续自己的坚持。“算了,我不勉强你。”他无奈的让步。
水飘零顿时仿若得到大赦般的松了口气,全身的紧绷也跟着松懈下来。
“我有给你这么大的压力吗?”看到她整个人明显舒缓许多,君墨澈颇不是滋味。
水飘零因他的问话而有些困窘,“不是的,绝对没这回事,二少主千万别这么想。”她急忙否认。
是吗?他可不太相信!
“好吧!你命人将桌上收拾一下,待会将这个月的账册,和下一批商队的路线图,拿到我的书房里来。”君墨澈决定采“迂回战术”,反正再通问下去,她也是不会老实讲的,还不如先找别的事做。一来可以让她分心,二来也可以让他有多些机会,去发觉她到底想隐瞒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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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竹轩的书房内,水飘零陪同君墨澈正审视着各地商行分号所送回来的账册。
她从以前便和君墨澈一同读书习字,是故君墨澈所会的技艺,她几乎也都驾轻就熟,只是没他出色而已。因此,帮忙他经营堡内的各项产业运作,对她而言并不太困难。
“零儿,你先到那边的桌子去,将下个月的商队路线图打开,顺便看一下有否不妥之处。”君墨澈拿起案上最后一本账本,抬头对她道。
“是!”水飘零应声走到远处摊开图表。
凝神细细的审视了一次路线图,她熟练的提笔点出几处有待商榷的地点。支手望向仍伏在案上专注看着账册的君墨激,她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他的身体不是这么赢弱的话,今天他的成就必定不只如此!
他的才华和大少主,几乎是不相上下的,两人不管是在琴棋书画上的非凡造诣,或是经商买卖上的高明手腕,皆非一般人能望其项背!
唯一比较特殊的是,二少主因自小体弱,所以额外涉猎了医术的学习。而也因为他的体弱,使得他有着书生般的俊秀外表,增添了一丝和大少主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吸引人的飘逸气息。
而她就这样待在他身边,看着他过了一年又一年。
她不后悔成为他的贴身护卫,只要能保护他,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她无法想象,失去他的那种结果。
所以,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她绝对要好好守着他!不为什么,只因为……她真的……很爱他!
她已经爱他好久、好久了,从好小的时候开始……从来到君家的那一刻起,她对他的依恋就已经种下。
原本她以为他们之间,会一直像小时候那般两小无猜的,即便是在她习艺完成回堡后,她始终是这么认为。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堡主私下唤她过去,体恤她长年护主的忠诚辛劳,他给了她两个选择。
其一、无涯堡愿意解除她的护卫身份、放她自由,并帮她婚配一门好姻缘;其二、若她无意婚嫁,那她可以以护卫的身份继续伴在二少主身侧,并接着保护未来的“二少夫人”。
从此,她明白了她和二少主之间,最单纯无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主终归是主,仆依然是仆,他们之间的身份阶级一直是存在的,只是她从前没有这一层认知,而现在不过是被人给猛然点醒了而已!
但……或许身份无法改变,阶级无法僭越,可她十分明白,自己早已心许二少主的事实!所以,她选择了终生在君家为仆,至少这么一来,她得以一辈子伴在二少主身侧!
所以,她只能悄悄将对二少主的这份爱恋深藏心底,什么都不能说……
君墨澈静静的仁立在她身旁,低头凝视着伏在案上卷极睡着的小脸。
他的小零儿呵!原来……她在掩饰的是这个
缓缓蹲,他轻触上她压在桌面上的双手——随着指尖的移动,指月复下传来一道道深浅不一、凹凸不平的触感。
他一直都知道,她为他吃了很多苦。
小时候,她才刚被带回堡内没多久,爹就将她送去师父那儿学艺。在师父那儿,小小年纪的她为了尽速学会高深的武功,以期能够早些回来保护他,她将一般人必须花费十数载才能达到的境界,在短短不到五年间便全部学成回堡。
从来,她都不曾对他提过,在那几年学艺期间,她吃了哪些苦、受了哪些挫折……但,并非她不说,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至少,大哥会对他说,师父也会对他说,他们都说——从没看过意志这么坚强、这么耐苦的小女孩……
她吃得少,睡得少,即使因练武而弄得全身是伤,她也从不为了养伤而休息过任何一天!
师父和大哥常常看不下去,而强制她休养,但她小小的脸蛋上却屡次坚决的对他们表示——
她希望能早点有能力保护他!而只要多休息了一天,她学成的时间就会晚了一天,能保护他的机会就又少了一天。
当初,听到师父和大哥这么转告他时,他心里既震惊又感动。
那时她才不过是几岁的小女孩而已?竟愿意如此为他付出一切?!
此刻,他正亲手碰触着这些证明——
遍布她双手上一条条弯曲不平的伤痕,虽早已痊愈,但透过这些疤痕,他似乎犹能看见当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画面,一思及此,他的心顿时泛起一阵阵紧缩的痛楚。
她无须开口说爱他,她默默为他所承受的一切早已表明她的心意!
他最珍爱的小零儿,打从她救了他的那刻起,他们就注定一辈子分不开了……
弯,温柔的抱起她,君墨澈轻吻了下她熟睡的脸庞。“愿你有个好梦,我的小零儿……”他无比深情地在她耳际轻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