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驾著车子,冲破了理智的防线,风驰电掣地爬上山坡,远远地望见那栋乳白色的建筑物时。我的心暮然加快了速度,喜悦更加满溢,但是矛盾的情绪也随之而起。
唐菱,她就在那栋屋子里,我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奔向我全部感情寄托的所在,但也同时奔向了一个不可预料的、可怕的境地里,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我该怎么办了理智和感情在我的心中,做著疯狂的战斗,我该怎么办?当我看到了她,接近她伸手可及的距离时,我还能继续保持理智吗?
山坡上白色的芒花,经过达日来雨水的冲刷,似乎变得枯黄黯淡了。深秋的寒意,染红了小径上的枫香树,树下堆满了枯干的落叶,远远望夫,另有一种残缺萧素的美。
我很快到达了那栋小洋房前,下了车,大步地走近大门,深吸一口气,企图抑止狂烈的心跳。唐菱,我日夜想念的唐菱,就要出现在我眼前,成为一个真实的实体,而不再是虚幻的影子。
我带著痛苦和喜悦的复杂心情,按下了门铃。
唐菱很快地来开了门,当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她穿著一件蓝紫色的衣棠,像是旗袍,又像是洋装,或者应该说是改良式的现代旗袍吧!这件衣服长度过膝,有著宽宽的袖管、紧窄的领口。合宜的剪裁,更加衬托出她美好的曲线;美丽的颜色,使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白哲。
今天的她。一反常态地将一头长发放下来,那乌亮的发丝,被泻如水,几达腰部。风一吹,几垠发丝便拂在她脸上,更增添了几许平日所没有的抚媚。我呆呆地瞧著她,再度成了一个傻子。
她还是这么美,美得像一个艺术品,一个不容许丝毫玷污的纯洁雕像。
“你怎么啦?”她看见我,似乎吓了一跳,“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你生病了吗?”
“哦,”我这才发现自己正隐隐冒著汗,“没有,我很好。今天天气不太好,连下了几天的雨,现在终于停了。”我乱七八糟地说著,完全不知所云。
她微微地经起眉头,盯视著我,“你喝酒了?”
“唉,是的。”找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喝了几口,还不到喝醉的地步。”我微微地将脸别开,以免自己合著酒气的污浊气息,吹喷在她细致洁净的脸上。
她注视了我几秒钟,说:“进来吧!”
我跟随著她进入屋子,客厅中,小提琴的乐声悠扬,那略带伤感的优美旋律,犹如穿梭在林中的秋风,正在不住地呜咽叹息。
“杨妈妈呢?”我问。
“她这两天请假。”唐菱说:“反正这阵子只有我一个人,三餐随随便便就可以解决,也就不需要她帮忙了。”她指了指沙发,说:“你坐一下,我去为你泡一杯……”她一顿,笑了笑,“我忘了问你要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咖啡。”我说。
“稍等一下,马上就来。”她笑著说。
她转身进入厨房,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茶几上摆了一杯热茶,正缓缓飘腾著淡淡的氤氲,一缕清香钻入我的鼻端,那是一杯茉莉香片。
我想像著唐菱捧著一杯茶,独自坐在这里聆听著音乐的情景。她的脸上带著什么样的神情?在这样冷冷清清的屋中,她会寂寞吗?她在想些什么?是不是远在英国的罗汉钦和小倩?
“你在想什么?”不知何时,唐菱已从厨房走出来,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放在我面前,“瞧你出神的样于。”
“哦,没什么。”我自沉思中醒了过来,“我在想你。”
唐菱一愣,睑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复杂而伤感。
“对不起。”我猛然惊觉自己的回答十分不妥,于是立即改口说:“我的意思是,我在想你坐在这里听音乐的情景。”
她在我对面坐下来,说:“我独自坐在这里,喝茶、听音乐,等你。”她举起手来,拂了拂额前的头发,宽宽的袖管往下滑,露出一节雪白细女敕的胳臂。
我望著她,心脏没由来地重重一跳。
“你来得很快。”她望著我,语气里有关心也有责备,“你一定超速驾驶,对不对?”
我尴尬她笑了笑,点点头,“你猜对了。”
她端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茶,说:“如果我早知道你喝了酒,就不会约你来了。酒后驾车是要命的行为,你知道吗?”她的语气郑重,满脸严肃的神色。
“这点酒无所谓,根本不算什么。”我耸耸肩说。
“你常喝酒吗?”她注视著我。
“不常喝。”我摇头说:“除非心情不好。”
她轻轻地把杯子放下,轻叹著说:“你不该喝酒,心情不好的时候,更不应该喝酒。”
我目不转睛地望著她,感到一波波喜悦的浪潮正逐渐地自我的灵魂深处涌出,迅速地在我的体内流动著。唐菱关心我,从她的眼中,我看到了难以诉说的千言万语,她的心里有我!
这样的发现,令我心神激荡、心绪沸腾。
“如果你不喜欢我喝酒,我就不喝。”我冲口而出。
她似乎受到了震慑,眼里逐渐蒙上一层水雾,黑眼珠是水雾中闪烁的两颗寒星。“振刚,你页傻!”她喃喃地说。
“我不傻。”我仍是一样的回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们就这样对视著,忘了周遭的一切,忘了时间的流转。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再度开口说:“你知道我今天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你在电话中提过了,是关于小倩的事。”我说。
“不错,是关于小倩的事。”她轻轻地点头,神色黯然,“也是关于汉钦的事。”
“哦?”我等待著她的说明。
“我想求你一件事。”她的神情是痛苦的,“求你试著去爱小倩,好吗?”
“为什么?”这样的请求,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她忧心忡忡地说:“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著她这样受苦。我看得出来,她的心情越来越苦闷,我真担心,有一天,她是不是会想不开。”
“有这么严重吗?”我的心一沉,连呼吸都变得凝窒。
她望著我,押情十分忧虑,“我知道小倩是为了你,才答应和汉钦去英国的。”
我苦涩她笑著说:“是的,我鼓励她去,因为我认为陌生的环境,或许对于她的心情会有所助益;广阔的世界或许能够消除她的执著,使她的视野更加开阔。”
唐菱摇头说:“对于别的年轻人而言,这样的方法或许有用,但是对小倩来说,我认为效果不会大太。她虽然答应和汉钦一起去,但是我看得出来,这件事并没有带给她任何的兴奋或喜悦,她十分忧郁,脸上完全失去了笑容。这阵子,她一天比一天消瘦,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这一切,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我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但是我爱莫能助。”
“不,你可以的。”她急切地说:“你可以帮忙她,只要你试著去爱她,只要你给她机会,她会立刻就恢复青春活力,找回快乐和欢笑。”
“不可能的,唐菱。”我摇摇头,苦恼地说:“我不可能给她任何机会,更不可能去爱她。”
“为什么不能?”她说,“她是个好女孩,既漂亮又聪明,既事情又执著。你们之间唯一的问题,只是年龄问题,但是在现今这个社会——”
“唐菱!”我打断了她,“我和小倩之间,最主要的并非年龄的问题,就算她今天并非十九岁,而是二十九岁,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我叹息著,说:“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微妙的东西,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只能说,我很抱歉,你的要求,我实在做不到。”
“求求你,振刚!”唐菱恳切地哀求著,“求求你试试看,给她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或许你会发现,你并非做不到,只是在潜意识里排斥罢了。”
“不要逼我,唐菱。”我苦恼地说,“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感情是双方面的事,丝毫也勉强不来,就算我今天答应了你,事实也不可能如你所想的那样。”
“可是我实在不忍心看她这样继续折磨自己。”她的眼中闪烁著泪光,“难道你一点也没有被她感动吗?她的痴情,竟丝毫也没有打动你的心吗?看到她为你这样痛苦,你的心里,难道没有半点自责吗?”
“唐菱,”我盯视著她,忍不住胸中热血翻腾,“不要逼我,对于小倩,我有的只有愧疚。你知道我为什么做不到,你知道的,因为我的心里,完全被另一个影子所占满了,因为我爱的是——”
“不要说出来!”她暮然站起来,泪水成串无声地滑落,“求求你,不要说出来……”
她背转身,肩膀因为激动而微微地抽挡著。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剧烈地疼痛起来。
“唐菱,求求你,不要哭。”我掏出手帕,心慌意乱地帮她擦拭著湿润的的面颊,“我不会说出来,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带给你困扰。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离开你,离开向阳基金会,离开台北,甚至离开台湾。求求你,不要哭了。”
“不准走!”她猛然转身,抓住我的手臂,激动地说:“你走了,小倩怎么办?她已经把全部的感情寄托在你身上,你真的走了,她该怎么办?”
“小倩……”我一时为之语塞。
“我今天找你来,是为了小倩,也是为了汉钦。”她那迅速眨动的长睫毛上,沾了几颗晶莹的泪珠,“这辈子,我欠他们父女俩的,实在太多了。小倩为了你痛苦不堪,汉钦看在眼里,虽然嘴里不说,心里却比谁都难过。我多么希望能够帮助他们解除这种折磨。振刚,求求你,给小倩一次机会吧!”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著头说:“你究竟欠了罗先生什么,要这样来为难我?”
她接过我递去的手帕,擦干了眼泪,强忍住心中的悲戚,徐徐地说:“我欠他的,这辈子永远还不清。如果你知道了我的故事,你就会了解,为什么我会这样为难你。”
“我可以知道这个故事吗?”这句话,我已经放在心里很久了。
她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气,说:“坐下来,我慢慢告诉你。”
于是我们再度相对而坐,我静静的望著她,等待她的述说。她紧捏住我的手帕,轻咬著下嘴唇,似乎正在努力地控制著激动的心情。
“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并不如你想像中的完美?”她首先问。
“记得。”我回答。
她望著前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越过了时间,落在一个不知名的所在,“等你听完了我的叙述之后,你就会相信我所说的话;我不但不完美,还有著你作梦也想像不到的污点。我的过去,曾经有过极大的缺陷。如果没有汉钦,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他为我弥补了缺陷,洗刷了污点,他为找重塑了生命。”
我点点头,心中对汉钦的敬意,更增了几分。
“十一年前,也就是我十八岁那一年,”唐菱的目光逐渐变得蒙胧,声音里有著浓浓的、挥之不去的感慨,“就读于一所升学率极高的女校,进入大学的门,对我们这群学生而言,乃是理所当然的事。很可惜的是,高三上学期,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我有点吃惊,“你爱上了一个男人?”
“是的。”她蒙胧的目光中,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认识了他,他的年龄不大,只有二十二岁,还是大四的学生,英俊挺拔、幽默风趣、浪漫热情,几乎集合了所有的优点于一身。我们很快地坠人情网,年轻人的热情,总是燃烧得快,相识三个月,我们已经谈到了婚嫁。”
“这么快?”我又吃了一惊。
她自嘲她笑了笑,“那时候的我,对爱情充满了幻想。我认为相恋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结婚;结了婚之后,从此王子和公主,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我以为我非常幸运,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们打算四年后,也就是等我完成大学学业之后结婚。我怀抱著这个梦想,一直到高三下学期。有一天,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来找我,她说她是他的妻子,她求我离开他,不要胡里胡涂地成为一个被欺骗的傻瓜。”
“他骗了你?”我的心中涌起一阵怒意。
“是的,他骗了我。”唐菱轻轻地点点头,嘴角浮现一抹酸楚的笑容,“他和我谈论婚嫁,却从来没有提起他已经结过婚的事实。更可笑的是,自从他的妻子来找过我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失踪了,就像是突然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我不知道他的老家在哪里,我不认识他的朋友或同学,我也没见过他的家人,这个人对我而言,仿佛是个空虚的幻影,他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据他太太说,四处找女孩子谈恋爱,是他的老毛病,她也早就习惯了。”她抬起眼来问我,“这是个很糟的故事,是不是?”
“后来呢?”我不答反问。
“后来,”她吐出一口长气,继续说:“后来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我的功课一落千丈,虽然勉强毕了业,却无法参加大学联考。我为他放弃了我的前途,甚至差点丧了命。”
“你自杀了?”我紧紧地皱起眉头。
“不,我吸毒。”唐菱摇摇头,“那是一件比死亡更可怕千万倍的事情。”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菱平静的声音,逐渐地起了变化,她的眼中掠过一抹深切的痛楚,“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的初恋所带给我的,竟是如此大的伤害。我感到万念俱灰,于是开始把自己带向灭亡。我整日在街头游荡,希望奇迹出现,我能够再度见到他。但是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了,我没有再见到他,却在无意中认识了两个女孩;她们是翘家的孩子,没有家庭的温暖,只是一味地在毒品中寻求短暂安慰。她们教我吸毒,我很快地上了瘾。我的父母为我几乎哭瞎了眼睛;爸爸把我关起来,我打破窗子逃了出去;我偷家里的钱去买毒品,钱用光之后,便只有忍受毒瘾发作的苦,那种痛苦,我想大概只有地狱里的酷刑能够比拟。后来,我进了烟毒勒戒所,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见汉钦的地方。”
我点点头,心里开始有些明白了。
“那时候,向阳基金会刚成立不久,汉钦正值三十七岁的壮年,身体健朗,满怀理想,是个热心的好人。那一年,他的妻子刚刚过世,为了忘掉忧伤,他使将全部的精力投注在工作上。他到勒戒所去演讲,才讲了十分钟不到,我就睡著了。他所演讲的题目,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实在非常枯燥无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我从勒戒所出来之后,竟然成为向阳基金会辅导的对象。”她转头注规著窗外,声音苦涩而酸楚,“这却是汉钦不幸的开始。”
我望著她线条美好的侧脸,想著她曾经受过的折磨,不禁满心侧然。在她那样年轻灿烂的岁月中,竟留下了如此大的伤害。这样的故事,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她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再度幽幽地说了下去,“那时候,我的父母为了我,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了。看见他们伤心的模样,我的心有如刀割一样疼痛,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戒掉毒瘾。在那段痛苦的岁月里,父母是我的精神支柱,汉钦则是我的良师益友。他不断地鼓励我、安慰我,帮助我克服对药物的依赖,消除我的逃避心理,学会面对现实。他像父亲一样慈祥,像师长一样,对我循循善诱,凭著一股热诚,耐心地将我导上正途。在他的鼓励下,二十一岁那年,我考取了大学,重新回到学校里。到了二十二岁,我已经完全成功地摆月兑了毒品的梦魇。我的重生,来自于父母和汉钦的功劳。可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这件意外改变了我和汉钦的一生,它的阴影到如今依然残留,使我日夜受著折磨,痛苦不堪。”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经猜到了意外的结果。
唐菱抬起头来,眼中的痛楚更深更浓了,“我还记得是我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到基金会找汉钦,他为了庆祝我的生日,提议要请我吃饭。就在我们横过马路的时候,有一辆车突然闯红灯,横冲直撞地越过马路,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们冲过来。当时的我简直吓呆了,连闪躲的能力也失去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汉钦突然一把将我推开,使我免去了灾难,但是他自己却来不及躲开,被那辆车子撞上了。事后,我们才知道,那辆车的驾驶者酒后驾车,才会酿成这样的悲剧。”
我出神地望著她,这才恍然明白,方才地和我提起酒后驾车的危险性,神情为什么那般严肃凝重了。
血色逐渐地自她的脸上褪去,她闭起了眼睛,眉峰紧蹙,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痛苦的冲击,不一会儿,她的睫毛闪了闪,两行泪水扑嫉妖地滚落下面颊,她掩睑哭了起来。
“唐菱……”我的胸中涨满了怜惜的情绪,“一切都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她暮然抬起头来,声音苦涩喑哑,“这件不幸的悲剧,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过去。我刚从一个可怕痛苦的梦魇中月兑身,却再度陷入了另一个梦魇里。汉钦为了救我,被撞成了残废,医生宣布,他将坐在轮椅上,终其一生,无法复原。这个打击,就像是青天霹雳般,将我们的心震碎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倒是汉钦恢复得比我快,他以一向乐天知命的态度,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甚至坚持,绝不让基金会的工作,因为他的意外而停摆。我知道,他心中的痛苦是笔墨难以形容的。但是对于我,他没有一句责备,更没有一句怨言,他承担了所有的痛苦,却堆起了笑容来安慰我,告诉我,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就是这样一个好人。”
她放下杯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转眼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已逐渐暗下来,暮色正在林间树梢堆积,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涌进了室内,弥漫在每个角落里。
“你永远无法体会,这件意外在我心中所造成的冲击,有多么巨大强烈。”她继续说:“我自责,我愧疚,当我面对他的笑容,我的心就有如刀割。那是一段地狱般的日子,我中止了我的学业,专心照顾他,还有小倩。那时小倩才十二岁,小学就快毕业了。汉钦对她隐瞒了他受伤的真相,坚持不让她知道,他是为了我,才变成残废。对于这件意外,小倩的伤心并不亚于我。她一向很受很爱她父亲,他受了伤,她陪我在医院照顾他。那阵子,她对我充满了感激,那是我们相处得最融洽的一段日于。”
我听得入了神,眼光始终没离开她身上。
在沉沉的暮色中,她端坐不动,凝萧如雕像,轻柔的声音里,凝聚著长年累积的痛苦,汉钦出院之后,坚持要我回到学校,继续未完成的学业。我照他的话做了,但是我坚持不离开他。我发了誓,这辈子要留在他身边照顾他,除非有一天,他遇到另一个女人,其心爱他、愿意照顾他、与他一辈子相守,我才能放心,心中的愧疚也才能稍稍减轻。我的决定,使得汉钦十分困扰。他赶不走我,骂不走我,最后也只能随我。我一旦一下定了决心,绝不会改变。他的下半辈子因为我而毁了,我不可能说一声抱歉,就这样拂袖离去。没有他,我就不可能重新站起来,现在他倒下去了,我必得搀扶他,直到人生的终点。”
“所以你嫁给了他?”我觉得眼眶湿润,心中充满了感动以及莫名的怅然。
“嫁给他,并非我的原意。”她摇头,“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汉钦住在一起,只要不上课的日子,我都和他同进同出。旦子一久,外面使起了谣言。人们开始传说,说我是他的情妇,因为看上他的家产和杜会地位,才愿意如此委屈地照顾他。我受得了追些谣言,汉钦却受不了。他认为名节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丝毫不容许玷污。经过长久的考虑,他向我求婚,希望我能嫁给他,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我答应了他,我原本就打算终生照顾他,有没有这个名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于是我们就在我二十四岁,也就是大学毕业那年结婚,直到现在。”
“小倩呢?”我问:“她同意这件婚事?”
“她始终反对这件婚事。”唐菱轻轻地叹息,“她允许我照顾他父亲,却不容许我成为她的继母。那时她还是个国中生,有著青少年强烈的反叛心理。她对我,很快地出喜爱转为憎恨,她认为我是蓄意要夺走她父亲,始终不原谅我。面对她的指责,我十分矛盾痛苦。如果她那时候已经长大成人,能够独自照顾她父亲,我会毅然地离开汉钦,将他交给她。但是她还是个小孩子,她连自己都还需要被照顾,如何能照顾别人。我要汉钦取消婚事的决定,他不肯。他认为小倩的问题可以慢慢解决,慢慢开导,总有一天,她会谅解。后来,她的态度的确有些软化。”她望著前方,幽幽地说,“如果她一直不知道真相的话,或许我们的关系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恶劣了。”
“她知道了?”
“是的。”唐菱缓缓地点头,眉梢眼底布满了落寞哀伤。“她知道了真相。两年多前的某一天,她在偶然里,听到了我和汉钦的谈话,终于知道汉钦受伤的原因,完全是为了我。
这个残酷的真相,再度带给她极大的打击。她恨我,恨我害了她父亲;她也恨他父亲,恨他为什么要和一个害他的女人结婚。她很伤心,哭闹了一场,就这样搬了出去。直到她遇见你、听了你的话,才再度搬回家住。”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罗汉钦曾经提起过的“意外”指的究竟是什么了。
浓浓的暮色,已经完全将我们包围。我们在昏暗中对坐,谁也没有开口。四周的景物越来越模糊,室内陈设的家具,逐渐地隐匿在黑暗中,成为一个个虚幻的影子。我们沉浸在各自的冥想里,忘了时问的流逝,不觉暮色之降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一声深长的叹息,唐菱的声音再度幽幽地响起,“这就是我的故事,现在你总该相信我说的,我并不完美,我的污点、我的残缺,是你所想像不到的,对不?”
“是的,我没有想到。”我感慨地说,“我没有想到,你竟是如此地重感情、重义气,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完美。”
她凝视著我,双眸在黑暗中灼灼发亮,“你在开玩笑?”
“不,我说真的。”我认真地说:“你以为你对我说出过去所犯的错误,我就会瞧不起你,对你的评价大打折扣吗?你错了,人类最大的悲哀,并不是犯了过错,而是不知错。你已经用你的青春岁月以及一生的幸福,去弥补你所犯下的错误。难道你不明白吗?在你深重的自责与悔愧中,十年前的污点,早已经不存在了。”
“谢谢你,我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她的声音显得十分激动,“多年来,我始终无法解开心中的结,我认为自己是个毫无价值的废物,只会为别人带来不幸。若不是汉钦再三的鼓励,我绝没有勇气到基金会上班。经过一番挣扎,我终于从过去的阴影走出来,用我过去的经验,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
“事实证明,你是个无名英雄。你为社会默默地付出了心力,影响力深远广大。许多的青少年,在你的辅导下走上了正途,日后他们每一个人的成就,都是你的骄傲。你知道吗?
你已经用美丽的彩笔,将过去的污点,画成了生命中最美的一幅画。”
“谢谢你!谢谢你……!”她喃喃地说,“我会把你的鼓励,牢牢地、永远地记在心里。”
此时四周已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扭亮了身后的一盏立灯,晕黄的灯光顿时照亮了室内。久处黑暗中,乍然接触到光线,还真有些不习惯。
我微睑起眼睛,望著唐菱,柔声问:“你又哭了?”
她以手帕擦了擦眼睛,勉强笑了笑,“你的话让我感动极了。汉钦说得对,你是个好人。你永远懂得为别人设想,如果小倩能够得到你的爱,我相信她——”
“唐菱!”我阻止她再继续说下去,“我们就不能不谈小倩吗?”
“我不得不提。”唐菱说:“因为我懂得她的心情。在我和她同样的年龄时,也曾经如此执著过。我和她一样,也曾经痛苦伤心过,我不忍心看她还未享受到爱情的甜蜜,就先尝到苦果。振刚,可怜可怜她吧!就算是我自私,我欠他们父女俩实在太多了,我不得不求你,求求你,给她一点爱怜,好吗?”
她的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是两潭金色的湖水,那湖水清澈而明亮,牢牢地吸引住我的目光。
“唐菱,”我轻轻柔柔地呼唤她,“如果爱情这东西可以随心所欲、收放自如,我会答应你。但是,我无论如何做不到你的要求。”我有如受了催眠一般,缓缓地走向她,在她身旁坐下来,“这辈子,我不可能爱小倩,因为,我爱的人是你!”
“你……”她的身子暮然一震,眼中出现了惊恐、惶惑、欣喜、痛苦的复杂神情。她一瞬也不瞬地盯视著我,金色的湖水渐渐凝聚,凝聚成两颗亚大的泪珠,悄然落下。
“我还是说出来了。”我将她的手紧握在掌中,放在胸口,“原谅我,我不得不说,如果我再不说出来,我一定会爆炸。自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的心就在隐隐作疼,只要一想起你的名字,我就痛苦万分。这段日子以来,我忍住了所有的冲动,只因为你是别人的妻子。但是,今天我一定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因为我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唐菱,我爱你!我爱你!不要试图把我的爱转移,以弥补你到小倩的亏欠,我永远不可能给她机会,因为我爱你!”
她望著我,缓缓地摇头,摇出成串的泪水,“不要说,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我一定要说!”我将她的手抓得更牢,“我曾经爱过,也曾经恨过,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因为疲惫而死,没想到当我遇见你,你竟带给我如此大的震撼。我日日夜夜、每分每秒都在想你,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绪。我多么想接近你,但是我不能,只因为你是别人的妻子。”
“是的,我是别人的妻子。”她低垂著头,哽咽说著,“我早已经失去了被爱的权利,你不能爱上我,你不该!”
我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地为她拨开额前散乱的发丝,并为她擦去睑上的泪水,“唐菱,我爱你!我知道我不该爱你,但是我还是爱你。你放心,我不会为你带来困扰,更不会对罗先生造成伤害,我决定离开你,走得远远的,假装从来不曾认识过你。”
“你要走?”她突然紧握我的手,眼里尽是哀伤和无助。
“是的,我要走。”我望著她的眼睛深处,看见一种深切的痛楚。“我的理智已经管不住我的情感,我对你的感情随时会爆发、会崩溃。唐菱,我必须离开你,只因为我爱你。”
“你的意思是,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停止流泪,逐渐恢复平静。
“等我把你的画像完成,我就要辞去基金会的工作。”我轻抚她的脸颊,“唐菱,不管我人在哪里,我的心会永远想念著你。”
“你……”她凝视著我,嘴唇微张,眼里藏了千言万语,却始终说不出口。
“我爱你!”
我低下头,慢慢地靠近她的嘴唇,她的气息是如此地芳香甜美,她的唇看起来是如此地柔软。这一刻,我等待了许久,并曾经在脑海中想像过千万遍。我要吻她,我要把我胸中翻腾的热潮,全部倾注在这一吻,毫无保留地传达给她。她仰起了脸,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等待著……当我的唇即将接触到她的时,我的脑海暮然敲起了警钟。罗汉钦曾经为她付出那么多,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换取她的安全,他必定非常非常爱她,这张美丽的脸庞,必是他所深深的爱恋,我怎么能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玷污了他的妻子?!
想到这里,我犹豫了,我望著她那鲜艳欲滴的红唇,不能再靠近一分。天知道我用了多少的力气,去克制自己的冲动。我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便放开了她。
她张开眼睛,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是她随即明白了,她知道我心里所想的。我们不需要言语,便能懂得对方的心意。
“振刚,”她的手指沿著我的脸颊轻轻画过,直到我的下巴,她轻抚著我,喃喃地说:“你真傻,你真傻……!”
“我不傻。”我握住她的手,深情地注视著她,“我永远不会后悔爱上你,在我的心目中,你是最完美的女人。”我站起身,放开她的手,轻轻地说:“我走了。”
“你……”她仰起脸来,眼里有著难舍的痛楚:“你就这样走了?”
“是的,我要走了。”我痴痴地望著她,“天黑了,我应该早点离开,再不走,我俩都会后悔。唐菱,我们相识得太晚,如果时间能够往前推移,或许就不会有遗憾。”
她站起来,眉宇之间,一片诉不尽的哀愁,“是的,太晚了,人晚了,你该走了。”她喃喃地说。
我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方才背转身,缓缓地往外走去。我的步伐沉重,每往前踏一步,我的心就越往下掉落,落至幽暗的深渊,不见天日。
唐菱跟著我走出了屋外。枫枫的山风,撩拨著枝头上树叶,发出海潮般的声响。这旷野、这夜风,使人倍感凄凉。在那林中深处,隐匿著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黑暗中,不时传来夜鸟的啼声,那声音融在幽暗中,带著几分绅秘诡异的气息。幸好小径上有几盏苍白的路灯,为这黝黑的山林,增添了几许亮光。
我站在灯下,回头望著唐菱,她站在风中,发丝不住地飞扬,那凄美的神态、孤单冷清的身影,再次撼动了我的心。在这寂寞地暗的山林里,她将如何度过漫漫长夜?
我走向她,担忧地问:“你一个人,在这屋子里,会不会……”
她摇摇头,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到脑后,“没有关系,你不必担心我,我们这里的治安一向很好,我一个人不会有事的。”她望了我好一会儿,终于说:“你走吧!”
是的,该走了!夜越来越深,我的心越来越沉,我对她的依恋,也越来越深浓,再不走,我们将会制造出另一种悔恨。
我再度举步,却不住地回头看她。她伫立在灯下,苍白的脸,像一尊美丽而坚强的雕像。我又看了她最后一眼,才坐进车子里,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夜风不住地呼呼吹袭,吹翻了我的衣领,吹走了我的心;我的心留在唐菱那里,再也取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