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晓普走进卧室的时候,莉拉山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下巴。他手里没有拿提灯,因此在黑暗中只能看出他的轮廓──一个魁梧的、富有男性魁力的身影;她打算佯装入睡,但想到自己几分钟前刚刚上床,她估计他个会相信;而且,她已经决定用成熟的方式来处理这种局面。她个想让他看出,他这种荒唐的安排令她感到烦恼。
“我本来想替你把长睡衣取出来,可是没有找到,”她说,对自己平静的语调感到满意。
“我不穿睡衣。”他抖落身上的衬衫,莉拉费力地咽了口唾沫。
“你不穿睡衣?那么你穿什么睡觉?”
他朝床上转过身来,她觉得她几乎能看见他眼里闪烁的光芒。“什么也不穿。”
她一门心思要掩饰心中的慌乱,所以过了片刻才问过你来。什么也不穿?他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也不穿?他不会么说他睡觉的时候……
“你睡觉不……你别指望……你必须全穿上一些衣服!”
“我不穿。”
“这样太野蛮了!”
“这样很舒服。”他耸耸肩膀说道,好像不理解她为何这般在意。
“但现在你不能这样睡觉。现在我……我们……你说过你不会碰我的!”
“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叫?”他问,语调里充满恼怒。“我自己单独睡觉的时候也是这样。”
“但现在你不是单独一个人了,你不能那样到床上来。和我睡在一起。”她紧紧攥住被子,感到手指微微发痛。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别看我好了,”他说,这时她看见他把双手放到了裤腰上。
莉拉猛吸一口冷气,迅速阖上双眼。她感觉到他掀开被子,上床睡在她的身旁,但她一直紧闭着眼睛。他的脚蹭到她的小腿,她才猛地睁开眼睛。她凝望着天花板,感到透不过气来,然而除了最初的那个接触,他真的没有碰她。但是,只要他睡在身边,就足以使她心跳加快一倍。
她躺在那里,凝望着大花板,身体像木板一样僵硬,呼吸很轻很浅,因为她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弄出任何响动引起他的注意。她不知道熬了多少分钟,然后毕晓普有了动静。
她听见他叹了口气,朝她转过身来。他用一只臂肘支撑着身体,伸出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他自己。当他把嘴向她的双唇压来时,她的反抗转化为一声短促的尖叫。她伸出双手想把他推开,但不听使唤的手指却轻轻蜷缩在他胸前。
他深深地吻着她,他带着残忍的挑逗蹂躏着她的双唇,使她保持距离的决心一扫而光。如果他进一步的要求,她甚至不会轻声提出反对。他吻得她四肢瘫软,对他万般依恋,愿意给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抬起头来,俯视着她,在昏暗的光线中,隐约可见他闪烁的目光,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好了,睡吧,”他对她说,声音有些沙哑。他松开她,翻了个身,把后背冲着她。
过了好几秒钟,莉拉才弄清刚才发生的一切。睡吧?震惊和迷惑渐渐转化为愤怒。他怎么敢对她这样?在男人所有傲慢无礼、令人生气的做法中,他怎么偏偏选择了这个?显然,他是决心向她证明,她不必担心他会半夜里失去控制,对她施行强暴。但是他所证明的事实却极端令人恼火,个中原因是她所不能触及的。
睡吧?哈哈!看来希望不大。她心烦意乱,怎么可能入睡。也许她永远不会睡着了。至少在他和她同床共枕的时候。
莉拉醒来时,毕晓普已经离开了,只有枕头上印着他脑袋的痕迹,证明她昨夜不是一个人睡的。她对自己感到一阵恼火,因为她不仅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香。如果她整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也许他就会感到内疚。她突然笑了起来,意识到这个念头多么荒唐。居然为了对付他,不惜让自己遭受折磨。
她摇了摇头,翻身下床。这是新的一天,她在新家里的第一个完整的日子,她不想用恶意的思想破坏它──尽管她克制不住地希望毕晓普彻夜不眠。他表现出昨夜的可耻行为之后,理应受到这样的惩罚。
莉拉伸手取过挂在床脚的轻便晨衣,把它套在身上,一边赤着双脚,啪嗒啪嗒地走到梳妆台前。她提起梳妆台上的瓷水罐,把水倒进一只配套的瓷碗里。当然,水是冷的,砭肌刺骨,但也没有帮助她完全清醒。她将一块布打湿了擦脸,心里还在数落毕晓普的罪状。
首先,他拒绝了她提出的分室而住的合理要求。诚然,他做出了让步,尽管这种让步只是勉强可以接受。可是紧跟着就发现他光着身子睡觉,而且还打定主意继续这么做。毫无疑问,她满心希望这能有所改变。最后一条也不能忽视,那就是他亲吻她的方式。他说过不会碰她,但转眼间就打破了诺言。上帝知道,她是不会阻止他的。对这一点,她现在不打算多想。把它留到以后,等她感到思路更加清楚时,再去分析她丈夫轻而易举就能在她心里挑起的所有感情吧。
她把脸洗净擦干,伸手去解束缚她头发的大粗辫子。她一边解,一边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想起曾经听见母亲和一些朋友聊天,议论她们认识的一个人快要生孩子了。她们似乎一致认为,怀孕会使女人变得漂亮,使她从内心深处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美。当时,莉拉觉得这是一个十分荒唐的想法。怀孩子的女人臃肿不堪,怎么可能显出美丽呢?但是现在,孕妇的晨吐阶段已经过去,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头发似乎比以前更有光彩,她的皮肤似乎闪耀着前所未有的润泽。
毕晓普注意到了吗?她把手指插进辫子,把头发解开,同时拿起那把背面镀银的发刷,这是十六岁生日时父母送给她的礼物。她抚模着发刷背面的图案,想起了曾经存在于父母之间的恩爱感情,这感情显得多么真实,几乎触手可及。她和毕晓普永远也不会达到那种亲密程度,但她愿意相信,他们彼此之间除了不可否认的吸引外,还可以建立一种相互尊重的关系。
她不安地意识到,无论怎么调动想象力,都不能把毕晓普装在她父亲的模子里,但是她赶走了这个念头。《女子婚姻家庭》杂志上的文章指出,确定婚姻基调的关键在于女入。她有责任通过温柔的示范,慢慢引导她的丈夫。
一个女人应该永远和颜悦色、轻声细语。世界上很少有比一个泼妇更让人倒胃口的事物。永远不要忘记,在上帝和世人的眼里,你的丈夫就是你的君王和主人。但同时也必须记住,是女人用温柔的、循循善诱的抚模,保护着男人不受他们低级的本能的诱惑。
瞧。有《女子婚姻家庭》这样的权威杂志支持着她的行动呢。毕晓普现在可能还意识不到,但她充满信心地认为,这种安排对他们两个人都是最合适的。也许,还需要一些细致的改进,她承认道,想起了那个亲吻。但她确信他们可以解决有可能出现的任何细小问题。
拘留室的门被推开时,毕晓普正坐在桌子后面。他没有听见枪声,而且时间正值中午,即使最争强好斗的矿工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挑起殴斗,所以他没有马上抬起头来。但是,一直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选通缉令的副手,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带得椅子直打晃儿。
“夫人。”
毕晓普不等抬头细看,就知道了来人是谁。告诉他莉拉的到来的,倒不是巴特-刘易斯那毕恭毕敬的语调。而是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熏衣草花的芬芳。几个月来,这种甜蜜的、充满魅力的香气一直索绕着他。昨夜躺在她的身边,这香气充盈了他的头脑,逗引他想起她丝绸般的秀发从他的指尖滑落,想起她柔软的肌肤在他的抚模下起伏。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考虑他所坚持的安排是否明智。他和非常迷人的妻子同床共枕却不能碰她,这真像是睡在一间无形的监牢里。
“下一下午好,麦肯齐夫──夫人,”巴特结结巴巴地说,声音里充满敬畏,就好像他在对维多利亚女王说话似的。这也不能全怪巴特,毕晓普看着她这么想道。莉拉穿着一件玫瑰红的暖色衣衫,烘托出她火红色的头发,使她柔软的女乃油色皮肤更富有光泽。一顶和衣服配套的帽子,戴在盘起的头发上,并且文静而俏皮地歪斜着,遮掩着那双绿眼睛。毕晓普承认,她确实比他见过的那些画像上的矮矮胖胖的英格兰女王美丽动人得多。
“下午好,刘易斯先生。”她朝着瘦竹竿似的副手甜甜一笑,使他的喉节上下跳动。“今天是个很美丽的日子,你认为呢?”
“是啊,夫人。我不记得以前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好的天气。”
毕晓普嘴角抽动着,差点笑了出来。他愿意打赌,即使一场暴风雪从大山里袭来,巴特也会不假思索地这么说的。
“我来看我的丈夫,”莉拉说道。
“他在这儿呢,”巴特热心地向她保证,好像生怕她会把毕晓普漏掉似的。
“你干吗不休息一会儿?”毕晓普转到桌子前面,向他的副手建议道。
“休息?”巴特困惑地望着他,似乎想不起来毕晓普是谁。
“去吃午饭吧,”毕晓普讲得更清楚一些。
“我不饿。”巴特又把目光转向莉拉。
含蓄的暗示只能到此为止,毕晓普想道,不知是应该感到滑稽呢,还是应该感到恼火。这个孩子显然接近于神魂颠倒了。毕晓普也许会感到滑稽可笑,但是他突然想起这个“孩子”已经二十四了,只比莉拉小一岁。
“我想和我的妻子谈谈,”他说,含蓄无效,索性把话挑明。
“哦!”巴特的瘦条脸“刷”地涨得通红。“对不起,毕晓普。我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我想我还是去看看公寓里有什么吃的。”他一把抓起挂在门后衣架上的帽子,朝莉拉这边点了点头,然后拔腿冲出房门,就好像身后有一群饿狼在咬他的脚后跟似的。
“看来他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莉拉的话语填补了巴特离去后的沉默。
“他会有出息的。”
这简单的回答,表示他无意继续评论他的副手,而莉拉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谈论巴特-刘易斯,所以她对此并无异议。她来讨论的事情远比这重要得多,她觉得,让谈话在这里进行,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小小的拘留室大概是最不可能产生亲密感觉的。这屋子用坚固的石头砌成,墙上贴满了形形色色的通缉令。屋里的摆设包括一张破破烂烂的木头桌子,一个大肚子火炉,还有一只镶着玻璃柜门的柜子,里面摆着一排令人肃然起敬的手枪。窗子很小,并且朝向街道,随时随刻都有人走过,所以这里就像公共场所一样安全。应该可以展开一次心平气和的、摆事实讲道理的谈话,不管他是多么令人恼火。
“安琪儿和布里奇特在一起。威廉-斯麦思和约瑟夫-森迪提出,要带加文去看他最喜欢的钓鱼水湾。”
“那个银行家的儿子?”毕晓普耸起一根漆黑的眉毛。“萨拉-斯麦思居然愿意冒险让她的儿子和加文交往,这使我感到非常意外。她显然对我并不欣赏。”
“附近没有多少男孩可以和威廉一起玩耍,”莉拉谨慎而诚恳地指出。
“那倒是真的。我敢说她准有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担心加文会给她儿子带来多么恶劣的影响。”他的语气表明,他并不特别关心萨拉的失眠,也不在意她对他的苛刻评价。
“很有可能,”莉拉赞同道。她对萨拉-斯麦思的关心,并没有超过她关心巴特-刘易斯的程度。她清了清喉咙。“我希望能和你谈谈。”
“我听着呢。”糟糕的是,他不仅听着,而且还用那双冷酷的蓝眼睛望着她,使她很难做到思路清晰。
莉拉移开视线,玩弄着她的网格拎包的带子。照她原先的设想,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可是当毕晓普站在旁边,和她靠得这么近时,一切都变得不再简单。
她迎向他的目光,竭力使自己的表情和声音显得冷静而自信。“昨夜发生的事情,我是指你吻了我。以后──再也不许发生。”
毕晓普扬起眉毛。“你是在对我说我不能吻你?”
他温和的语调让她隐约感到不安,但是她抬起下巴。“我们的协议里没有这一条。”
“我只同意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给你一些时间。我从未说过不再吻你。”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说话算数的男人,”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把不惜代价保持冷静的决心忘得一干二净。
“我确实说话算数。我向你保证过,在孩子出生以前不和你,除非你主动提出。我不会食言的。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不会经常吻你。”
“在违背我意愿的情况下?”他话里暗示着她可能会主动请求,这使她大为愤怒。除非她倒了八辈子霉,否则她决不会向他提出任何要求,更别说是那种要求了。
“在我吻你的时候,我不记得你请求我放过你,”毕晓普拉长声音说道。从他绷紧的嘴唇上可以看出他也动怒了,但她假装没有注意这个警告。
“你没有给我反抗的机会,是吗?你当时……对我突然袭击……像一个没有教养的野人。”
“突然袭击?没有教养的野人?”
莉拉大为懊丧地发现,一种觉得可笑的神情,取代了他眼里正在酝酿的怒火。尽管她的预定计划中没有惹他生气这一条,但她宁可看见他发怒,也不愿知道自己使他发笑。
“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喃喃地说。
“正如我所说的,我不记得昨夜你请求我放过你。几天前我和你时,你也没有向我求饶。”他坏意地咧嘴笑着。“仔细想来,我仿佛记得当时你请求来着,然而不是请求我放过你。”
他的挑逗使她再也忍耐不住,莉拉挥手朝他打去。他迅速一闪──那敏捷的身姿总是令她吃惊──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怀里。以前有过一次,她记得,他也是这样拥抱着她。在教堂里,在刚刚破坏了她和洛根的婚礼之后。那时候她的心情,也像现在一样恼羞成怒。
“以前已经有过一次了,”他说,表示他也没有忘记。“你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
“我是认识你以后才有了脾气的,”她厉声顶撞。
“我开发了你的特长,是吗?”
莉拉咬住嘴唇,克制住想朝他大声尖叫的冲动。她想起了母亲关于保持淑女风度的严格训条,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不希望你再像昨夜那样吻我,”她刻板地说。
他没有立即回答,至少没有用语言回答。他举起另一只手,触模着她的脸。他的指尖温柔地滑过她的面颊,勾勒出她刚硬的下颌曲线,所到之处,留下一丝敏感的轻颤。他的手又滑落到她的颈部,把拇指肚按在她脖根处的脉搏上。
“你怕我吗?”他温柔地问道。
“当然不!”尽管是自尊促使她迅速做出回答,但这的确也是事实。她害怕的是他轻而易举就能使她失去控制,而并不是害怕他这个人。她内心深处隐约知道他不会伤害她。她知道他不会强迫她做任何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尽管她嘴里说着相反的断言。这就是问题所在。他能使她希望做她不应该做的事情。
“那你的脉搏怎么跳得这么快?”他离得如此之近,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她的前额上。莉拉直视着他的眼睛,为它们的清澈而深深着迷。“也许问题并不是你不想让我吻你。而是你想让我吻你,”他蛮横无耻地说。
足足过了几秒钟,她才听懂了他的话。一旦明白过来,莉拉又把淑女的礼仪忘得精光。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猛地把胳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迅速后退两步。令人狂怒的是,他居然放开了她。她怒气冲天地瞪着他,双手垂在身边,无力地攥成拳头。她愿意不顾一切再扇他一巴掌,但是没用,她不会得手的。
“如果我的脉搏跳得很快,那是因为你让我非常生气,”她对他说道。
毕晓普显得无动于衷,她发出一个声音,听起来类似失意的低嗥,然后狠狠转过身去,猛地拉开房门。她把门在身后重重撞上,踏上木板路,同时确信自己身上一定冉冉冒着热气。
差不多快到布里奇特家时,她才突然想起来,毕晓普没有同意她所说的任何事情。
莉拉来到布里奇特家时,心里还是气愤难平。以前从没有人用如此轻描淡写的方式把她气成这样。毕晓普只需把眉毛稍稍扬起一点,就能使她把以前受到的举止端庄的教育忘得精光。她有生以来从未打过别人──尽管有那么一两次,她曾经踢过道格拉斯的小腿,那是在他特别招人讨厌的时候──然而在短短几个月里,她居然两次试图去打毕晓普的耳光。她两次都没有得手,但这并不能使她感到多少宽慰。如果她对自己不加隐瞒的话,就会承认她为她的失败感到非常遗憾。
她经过费奇商店时,朝费奇先生点头致意。他向她投来的微笑几乎有些羞涩,莉拉发现自己想起了毕晓普告诉她的有关这个男人的事情。如果这些话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她就会怀疑它们不是真的,而毕晓普尽管是人类最卑鄙的败类,其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把她激怒,但她认为他倒不是一个喜欢撒谎的人。他也许是个地狱里的魔鬼,但决不是个谎话连篇的人。
她不失文雅地把裙子拎起一寸,从木板路转到土路上来,离开了大街。她穿过布里奇特家前面的大门时,心情只略微好转了一点,但她还是停下来欣赏蔷薇花丛。几枝花茎上装饰着星星点点的纤弱的蓓蕾,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吒紫嫣红。这副景象令她感到宽慰,她沿着走道继续朝前走,然后敲了敲房门。里面传来布里奇特的喊声,邀请她进去。
“我在厨房里。”莉拉模索着穿过房子,听见孩子们在外面什么地方大声欢笑。宽敞的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烤面包的香气。在宽大的栎木桌子的一边,排着六个已经做好的长面包。从面粉口袋的罩子边缘,露出下面烤得焦黄松脆的面包皮。桌子中央放着一只陶钵,里面的生面团已经把上面盖着的毛巾顶了起来。布里奇特正在把另一块生面团捏成长面包的形状,把它们排在等待发酵的平底锅里。
“你是在开面包坊吗?”莉拉说着,放下手里的网格拎包,举起胳膊去解头上的帽子。
“一个面包坊也供不起这一大家子吃的,”布里奇特说着,一边手里还在忙个不停。“你看见他们吃面包的样子,还以为面包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呢。约瑟夫告诉我说,上帝为我们提供食物,但是要喂饱这一大家子人,上帝就需要我助他一臂之力了。”
“男人一般既不理解、也不欣赏女人的观点,”莉拉说着,把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
布里奇特扫了她一眼,疑问地抬起一根黄中带红的眉毛。“你和长官闹别扭了,是吗?”
莉拉尴尬地涨红了脸,没想到居然让布里奇特猜得这么准。“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得出这么个印象,”她不自然地说。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布里奇特一边把最后一块生面团做成面包放进锅里,一边说道。她站直身子,用系在她纤纤细腰上的围裙擦了擦手,然后关注地看了莉拉一眼。“我想大概是你的头发显得比刚才离开的时候略微红了一点。”
“我的头发?”莉拉抬手去模那天早晨她精心盘绕在头顶的浓密的秀发。
“我刚才就在想,应该准备好一桶凉水,以防止它真的着起火来。”她那淡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笑意。
“真是太荒唐了,”莉拉说,她居然把愤怒的情绪暴露出来,这使她既感到滑稽,又感到难堪。在最理想的世界里,一个女人不应该感受激烈的情绪,如果确实非常激动,她也决不能够把情绪表露出来。“我的头发没有丝毫变化。”
“也许没有,”布里奇特宽容地做出让步。“但是你眼睛里愤怒的火花是无法否认的。和他斗嘴了,是吗?”
“我们……意见不统一,”莉拉不安地承认。
“不要这样放在心上。”布里奇特往刚刚做好的长面包上扔了一条毛巾。“你丈夫来到这里以后,一直不大与人交往,所以我对他也不很了解,但我感觉到,他是一个有点固执的男人。”
“他的脾气比骡子还倔,”莉拉月兑口而出,想要收回也来不及了。
布里奇特笑了起来。“出色的男人都是这样。好像坚强的男人一般都比常人多那么一点固执。”
“我认为毕晓普的固执超过了他应得的那一份,”莉拉说。
“很有可能。”布里奇特把一只铸铁的茶壶放在炉子上。“我总是发现,在和某个固执的家伙大吵一顿之后,喝一杯热茶有助于平息情绪。这是你们第一次闭意见吗?”
“不完全是,”莉拉忧虑地坦白。莉拉所受的教养使她相信有些事情是根本不能提及的,而布里奇特却用如此轻描淡写的口吻谈论它们。
“对啦,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布里奇特一边取出杯子和茶托,一边安慰她道。“我奉劝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每对夫妻都会时不时争吵一次的。”
“我的父母互相之间从来不说一句重话。”
布里奇特扬起眉毛。“他们彼此相爱吗?”
“爱得很深!”
“那么他们一定有过争吵。他们只是不让别人知道。”她用勺子把茶叶舀进一只结实的棕色茶壶里。“爱一个人,并不意味着每件事情都赞同他。实际上我认为,你对一个人爱得越深,越有可能和他的意见不一致。至少我自己和约瑟夫就是这样的。”
莉拉想,她和毕晓普的例子足以证明,意见不统一的夫妻不一定相爱,但是这个话显然不能说给布里奇特听,不管她是多么知心的好朋友。
“你并不总是和他意见一致?”她问道,对女友婚姻生活的窥视令她着迷。她从没有看见母亲对交亲的话语或行为表示过一句异议。即使玛格丽特-业当姆斯曾经和丈夫有过份歧,莉拉也无法想像她会对任何人承认这一点。
“总是和他意见一致?”布里奇特的轻笑声中充满了幽默。“我和我自己还闹分歧呢!我母亲以前常说,我甚至会跟圣比得本人展开辩论。对此我不清楚,但约瑟夫和我确实拥有我们应得的那份争吵。”
“真是吗?”莉拉试图想象柔声细语的牧师与人争吵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真切。
“唉,好吧,如果实话实说,我必须承认是我在争吵,而约瑟夫在纵容我。如果我希望别人提出反驳,我就宁愿对着一件家具大发宏论。”布里奇特摇了摇头,显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事实上,这个男人有着圣人一般的性情──这在一个教士身上是一种优良品质,但在一个丈夫身上,则多少让人感到有点沮丧。不过我不会强迫他作丝毫改变,”她加了一句,好像她眼里流露出的爱意还没有表明这一点似的。
布里奇特往茶叶里冲开水时,莉拉思索着她说的话。她的父母有时也闹意见分歧,这个说法倒很新鲜,但是再仔细一想,她认为布里奇特也许是对的。她的母亲一直坚决提倡淑女风度,但她绝对不是一个毫无主见、唯唯诺诺的人。她肯定有时并不赞同丈夫的意义。只是他们将这种分歧秘而不宣。
莉拉突然意识到,她一直是以多少带点孩子气的眼光看待她的父母的。当他们双双在马车事故中丧生时,她的年纪还比较小。十九岁的她,尚未开始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评判他们。他们死后,她对他们的认识就停滞不前了,所以她今天仍然用那个十九岁少女的方式思索她的父母。
“既然我们一致认为男人有时确实是些惹人恼火的家伙,现在就请告诉我,你的新家安顿得怎么样,”布里奇特一边说着,一边把茶壶里的滤网取出来,放在一个盘子里。
莉拉还没来及回答,就听见前门传来一阵轻快的敲门声。布里奇特厌烦地“啧啧”几下。“是萨拉。她说过要在这个时候来接小威廉。好像那孩子不能自己走回家似的。看她整天提心吊胆的样子,你会以为威廉即将继承英国王位,绑架者在每片灌木丛里潜伏着,随时都会冲出来把他抓走。”
“他父亲确实拥有巴黎银行,”莉拉用淡淡的口吻指出。“也许她就是操心这个,威廉作为斯麦思产业的继承人,恐怕真的不太安全。”
布里奇特哈哈大笑着,从桌子那边绕过来。“也许就是这样。斯麦思产业。”她在莉拉身边停住脚步,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萨拉隔着走道和那重房门还能听见她的说话。“如果赌博无罪,我要用整整两角五分钱跟你打赌,她的名字就是普通的、大众化的‘史密斯’,而绝非什么‘斯麦思’。”
莉拉轻声笑了,布里奇特离开厨房。她很幸运能够遇到布里奇特。她的友谊使一些原本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了。莉拉嗅嗅空气,觉得她现在大概可以对这份友谊做出一点回报了。当布里奇特和萨拉进屋的时候,莉拉刚刚从炉子里取出第一块面包,放在她铺在桌上的一条厚毛巾上。
“我闻出它们已经烤得焦黄了,”她说着,又从大炉子里取出第二块面包,放在毛巾上。
“我把它们都忘光了!”布里奇特惊叫道。“谢谢你。真是昏了头了!我一直站在离炉子不到三英寸的地方,怎么还会忘记呢?好了,让我来吧。你犯不着弄脏这条漂亮裙子。”
她急匆匆地上前,接过莉拉刚才作为隔热手套的折叠的毛巾。“看来我已经使你干起活来了,既然这样,也许你不会反对替萨拉取一个茶杯,给我们大家都倒点茶水吧。”
“也许我们都应该到客厅里去,”萨拉建议道。尽管她的语调彬彬有礼,但她扫视厨房的时候,眼睛里确切无疑地流露出鄙夷的神色。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情愿还是呆在这里。这样我就能照料我的烤面包了。”布里奇特把最后一块面包摆放在桌上。“而且也便于听着孩子们的动静,”她补充道,一边朝房子后面点点头,孩子们的声音正从那里传来。“当然啦,我假定你还是有时间喝一杯茶的,萨拉。你是不是需要马上领着威廉冲回家去?”
莉拉怀疑,不止她一个人听出这句问话里隐约可辨的希望成份。但是萨拉一向认为自己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决不愿意承认有人不那么热切地渴望与她作伴。
“我可以稍微呆一会儿,”她慷慨地允诺。她从她的女式拎包里取出一条带花边的手帕,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把椅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这才坐了下来。“威廉今天下午要上钢琴课,不过离上课还有一点时间。”
“镇上有人会教钢琴吗?”莉拉问道,想到安琪儿长大一些以后,大概也会喜欢学学钢琴的。布里奇特把新的面包块推进烤炉,她则给萨拉取出一只茶杯。
“是我在教威廉,”萨拉说。“不幸的是,我们在巴黎找不到能够教美术的人。不过钢琴教师在这里不会有多少事情干,因为我拥有镇上唯一的一架钢琴。当我表示担心威廉不能获得完善教育时。弗兰克林就从丹佛买了这架钢琴。”
“这对威廉多好啊,”莉拉很有礼貌地说。
“我认为应该让孩子接触生活中的比较文雅的事物,你们同意吗?不能因为我们生活在边远地区,就忘记我们是文明人。而音乐是文明的标志之一,你们认为如何?”
“我非常喜欢音乐。”莉拉把萨拉的杯子放在她面前。她沉思片刻、由着自己想象如果把滚烫的茶水浇在那个女人的膝盖上,她将显得多么狼狈不堪、尊严扫地。“可以肯定。威廉对你为他付出的心血一定感激不尽。”
“你知道吗,萨拉,你说你拥有镇上唯一的一架钢琴,这话并不完全正确。”布里奇特关上炉门,转过身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红士酒吧里就有一架钢琴。”
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即使萨拉发现自己的茶杯里有一只死耗子,也不会显得更加恼羞成怒了。莉拉望了布里奇特一眼,又匆匆移开目光,生怕自己会被女友脸上的一派天真逗得放声大笑。
“我绝对不想知道这种地方的情况,”萨拉不自然地说。
“我想你经过的时候,应该听见钢琴声的,”布里奇特一边在桌旁坐下,一边说道。
“我特别注意走到马路对面去,以免接近这一类地方。”
“当然啦,”布里奇特喃喃地说。她的眼睛与莉拉隔着桌子相遇,莉拉知道她们想的是同一件事情:巴黎有着数不清的酒吧,萨拉为了避免从任何一个酒吧前面走过,必须花好多时间在马路上来回穿梭。她感到非常可笑,但很快就严肃起来。
“我知道喜事总是一桩接着一桩,莉拉,”萨拉说。她举起茶杯,恰到好处地微微翘起小指头。
“喜事?”莉拉不解地扬起眉毛。
“威廉告诉我,你的继女对他说你就要生孩子了。”
仁慈的上帝,安琪儿是不是定期就要宣布一下这个消息?莉拉对萨拉露出微笑。“是的。”
“孩子什么时候出生,你不介意我这么问吧?”
既然已经问了,再问别人是否介意就显得有点多余,但是莉拉克制住自己,没有点明这点。
“我的孩子十月份出生。”
“这么快?”萨拉细细的黑眉毛升上额头。
“对我来说还不算快。我迫不急待地想抱我的孩子呢。”
莉拉意识到自己的话出自真心,不由略微感到意外。
“当然啦。我只是听说你这么快就怀孕感到很惊讶。不管怎么说,你是刚刚来到我们镇上。不过我接着就想起来了,麦肯齐长官确实说过你们已经结婚了有一段时间,是吗?你们的婚礼是什么时候举行的?”
莉拉努力保持脸上的微笑。显然,那个女人产生了怀疑。而她精确的猜测并不能使她的提问令人愉快。
“我们是二月份结婚的。我们在我哥哥的婚礼上认识,几天之后就结婚了。”
“这么说,是闪电般的爱情喽?多么浪漫。”萨拉的腔调显然表明,她认为这种做法庸俗而缺乏教养。“弗兰克林和我订婚了将近五年才结婚。”
也许,那个可怜的男人过了那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缔结这桩姻缘,莉拉不怀好意地想。“再来点茶?”她问。
“谢谢你。”萨拉举起杯子。“我承认可怜的弗兰克林显得有点儿着急,但是我需要弄清我们两人是否合适。不管怎么说,对一个女人来说,选择一个终生伴侣是极为关键的一步。我认为你们真的很有魄力,这么快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有些人立即就能分辨出爱情,”布里奇特说,她的眼睛因为气愤而闪闪发光。
“是啊,然而爱情有时是非常短暂的。能否真正和谐融洽才是最难判定的,”萨拉说,那神情仿佛是在对无知的人施舍智慧。她放了一大块糖在茶杯里搅拌着,似乎对她刚才那句话引起的沉默浑然不觉。“这么说,你们刚结婚了几个月,就已经快要有第一个孩子了。弗兰克林和我结婚了好几年,我们才有幸迎来威廉的诞生。看来我们也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了。你们大概会有一个大家庭。”
她的语调使她的话听起来不像赞美。这个女人真是傲慢得不可一世,莉拉想,心里既觉得可笑,又感到恼火。
“我对此倒不在乎。当然啦,有了加文和安琪儿,我们这个家庭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小了。”
“那倒是真的。”萨拉喝了一口茶水。当她再次说话时,已经改变了提问的方向。“既然你们显然爱得很深,当你丈夫返回科罗拉多时,你一定感到独守空房很难过吧。”
“家里有人生病,我不得不留在那里,”莉拉说,她的语调平静,但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是一个姨妈,对吗?”萨拉问。她那双黑眼睛尖锐而充满疑问。“我希望她已经完全恢复健康。”
“实际上是一个舅舅。他现在情况不错,谢谢你的关心。”
“我很高兴他已经好转。”萨拉的脸上一点也不高兴。她没有触到莉拉的痛处,显得大为失望。
即使隔着桌子,莉拉也能感觉到布里奇特已经怒火中烧,而且知道她恨不得立刻命令萨拉收起那些尖刻的问题和傲慢无礼的态度,但只是在勉强克制着自己。莉拉也想豁出去好好教训一下萨拉-斯麦思(不是史密斯),但她知道这样做弊大于利。那个女人正巴不得把你气得暴跳如雷呢。反应冷淡。无动于衷,这也许不是唯一安全的做法,但大概是最能令萨拉感到失望的。
突然,后门“砰”地打开,屋里顿时挤满了孩子,莉拉这才感到松了口气。他们带进了响亮的声音;带进了尘土和阳光的气味,还带进了一条如小马一般高大的黑白相间、乱毛蓬松的狗。他们一进来,紧跟着就是一片混乱。布里奇特说了好几分钟,才使她的儿子相信佩奇不属于他们家,尽管它是整个茫茫世界里最优秀的一条狗。从它心虚的表情,以及不加分辨就灰溜溜离去的情况看,有关这条狗的争执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狗离开以后,布里奇特才能够把孩子们分门别类,安置到餐桌周围,她的效率之高,令莉拉暗暗咋舌。她把安琪儿抱到自己腿上,看着布里奇特把一块长面包切成片,涂上黄油。面包片的迅速消失,证明她先前所说的她家里消费面包速度极快的话确实不假。
莉拉以前曾经见过萨拉的儿子,但几次都是匆匆而过,这是第一次有机会和他多呆一会。他尽管比加文还大一岁,却比加文矮了至少两英寸,体重也轻得多。弗兰克林是个中等身材的单薄男人。威廉显然遗传了他父亲的体格,而没有继承他母亲高大、结实的骨架。他黑黑的头发,黑黑的眼睛,说话和颜悦色,尤其那甜甜的微笑,制长大后可以令姑娘们芳心融化。
莉拉把目光从儿子移向母亲,惊讶地发现萨拉在端详自己儿子的时候,表情是那么慈祥。这个变化令人震惊。无论萨拉有多少不是,她毫无疑问是深深爱着她的儿子。
孩子们一来,就不可能进行任何严肃的谈话了。安琪儿和玛丽异常兴奋,因为三个大男孩答应为她们在树上建一座巢屋,“在树上至少一百英里高的地方,”安琪儿说。莉拉和布里奇特都对这个主意不以为然。即使扣除定位时的夸张成份,巢屋对两个小女孩来说,总不是一个安全的所在。
“一百英里?”莉拉半信半疑地重复一句。她看看加文。只见他厌恶地瞪了妹妹一眼。
“最多只有六、七英尺,”他说着,伸手去取他的第三片面包。莉拉暗暗记下,她对一个十二岁男孩饭量的估计又增加了一分。
“差不多有一百英里嘛,”安琪儿说,不因加文的纠正而改口。
“你们必须和你们的父亲商量一下,约瑟夫,”布里奇特对她儿子说。“一定要让他认为足够安全才行。他需要去看看你们设想的位置。”
“我想毕晓普肯定也想去看看,”莉拉说。她捕捉到加文那怀疑的目光,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让毕晓普检查一下孩子们设想的巢屋的位置,哪怕她必须用枪口逼着他去。
“我绝对不想让威廉参加任何带有危险性质的事情,”萨拉说道。“你们自己建这个巢屋吧,他不来帮忙了。”
“一点都不危险,妈妈,”他让她放心。“我们会当心的。可好玩啦。让我来帮忙吧。”
萨拉在犹豫,她一方面特别渴望满足宝贝儿子的任何心愿,一方面又希望他的安全不受任何威胁,真是举棋不定。在那一刻,莉拉觉得自己简直有点同情那个女人了。然而这种同情转瞬即逝。
“不行。对不起,威廉,但是你必须听从我对这件事情的意见。不仅是危险的问题。你必须记住你的身份。你长大以后不会是个普通劳动者。你继承你父亲的银行需要掌握许多技能,这绝不是通过搭一个巢屋就能学到的。”
对于她的话是否可能得罪别人,萨拉显得毫不在意。威廉则不像她这么迟钝。他的脖根泛起一片红晕,并且正在向上蔓延,很快他的脸就窘得通红。虽然几个年幼的孩子没有听出这段话里隐藏的侮辱,但莉拉发现加文的眼里闪着怒火,不过他没有说话。布里奇特似乎马上就忍不住要大发雷霆。多亏小约瑟夫说出几句得体的话,才缓和了这尴尬的场面。
“我们可以让威廉帮我们计算一下怎么建屋,斯麦思夫人。他在计算方面比谁都强。”
听了这句夸奖,萨拉得意地挺起胸膛。莉拉可以准确地读出她脑子里的念头。约瑟夫的话把威廉从普通劳动者提升到了管理人员的位置。于是她宽容地批准了儿子的请求。
萨拉和威廉很快就告辞了。加文和森迪家的几个男孩又到屋外去了。现在是下午一两点钟,正是小女孩躺下来午睡的时候。莉拉想带安琪儿回家时,小女孩只是象征性地抗议了一下。她打着哈欠,跟在玛丽后面去取她的外衣。
“我敢打赌,谁要碰到那个女人,是很难时刻牢记基督教的博爱精神的,”两个小姑娘刚刚走远,布里奇特就尖刻地说道。她揭去盖在面包上让它发酵的毛巾,狠狠揉着生面团,力气大得完全没有必要。“我就是弄不懂,她怎么居然生出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儿子。”
“看样子,他确实是个很乖的孩子,而且显然她非常爱他。”
“更确切地说是崇拜他。”布里奇特把生面团重重掼在桌上,开始把它分割成一块块面包,她尽管情绪烦躁,两只小手倒是十分敏捷、利索。“不要让她傲慢无礼的口吻破坏你期待这个孩子的喜悦,”她说着,目光从桌子上抬起来,坚定地盯着莉拉。“尽管她不敢明说,但我知道她一直认为约瑟夫和我生了五个孩子是有失尊严──她认为一个牧师生出一大堆孩子,他的精力实在过于旺盛。”她把一块长面包拍打成形,“扑通”一声扔进盆里。然后她双手叉腰,望着莉拉,那双栗褐色的眼睛里仍然闪着怒火。“我只能说,如果我和她一样,脸像一颗乾瘪枣子,又势利又庸俗……对了,怪不得她和她那位丈夫只有一个孩子呢。可怜的男人在例行公事时大概不得不紧闭双眼,心中念叨着上帝和祖国,才咬着牙坚持下来,使她怀上了威廉。”
“布里奇特!”莉拉又想笑,又感到震惊。
“得。你瞧,她逼得我说出这种话来。”布里奇特尴尬地涨红了脸。“我必须多念一篇祷词,因为我说了这么刻薄的话。那个女人总能使我表现出身上最恶劣的东西。”
尽管有萨拉带来的不愉快,但莉拉离开布里奇特家时,情绪比来的时候轻松多了。布里奇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乐观精神,总能使她感到心情开朗。她手里的篮子里装着两块长面包,布里奇特还答应教她学会自己做面包、她找到这么一位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我喜欢森迪夫人,”安琪儿说,仿佛读出了她的心思。
“我也喜欢。”莉拉低下头来看着女孩。“他们一家人我都喜欢。”
“我也是。玛丽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抬头看着莉拉,蓝莹莹的眼睛非常严肃。“我以前从来没有最好的朋友。这多好啊。”
这句简单的感叹使莉拉突然热泪盈眶。她强忍住眼泪,朝安琪儿露出微笑。“我真高兴你和玛丽成了好朋友。”
“我也是。”安琪儿这时显得若有所思。“除了玛丽,我最高兴我遇见了约瑟夫,因为我长大了要嫁给他。”
“我开始相信你了,”莉拉哺哺地说。她轻声笑了起来。“但愿上帝帮助可怜的约瑟夫。”
“妈妈?”
莉拉猛地刹住脚步,才没有撞到迎面朝她走来的那个男人身上。这是一个魁梧的汉子,一头乱糟糟的黑发,蓬乱的胡子显得格外茂密茁壮,好像它们自己就有生命似的。如果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莉拉也许会感到害怕。但这人尽管长相凶恶,表情倒是一点也不吓人。
“怎么啦?”她掉了个身,把安琪儿隐藏在她裙子后面。
“请原谅,女士。”那个大汉一把抓下头上的帽子,用两只手揉搓着。“我知道这不太合适,在大街上把你拦住,可是我一冬天在矿区干活,刚刚回到镇上。你是我很长时间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更长时间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让我多看看你。”
莉拉瞪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她从未听说过诸如此类的事情。他想看看她?他的态度里没有丝毫恶意。实际上,他除了块头较大以外,样子倒不像是坏人。但是,那也并不意味着她准备站在《巴黎观察家》报社前面的木板路上,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盯着她看。
“我认为真的不──”
“有什么问题吗?”尽管他们那天份手的时候不太愉快,莉拉不得不承认此时毕晓普的声音还是很受欢迎的。显然他在马路对面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赶过来为她解围。他的样子不完全像一个身穿闪亮盔甲的骑士,莉拉打量着他朴素的黑衣黑裤,这么想道。他的帽檐投下的阴影盖住了脸的上部,只有嘴巴和下巴露在外面。说句实话,他显得远比她面前站着的这位矿工危险得多。
“我没有惹麻烦,”毕晓普走上木板路,来到莉拉身边时,那个男人说道。
“是这样吗?”尽管这个问题是向莉拉提出的,但毕晓普的眼睛仍然盯在矿工身上。
“他倒是……很有礼貌,”莉拉如实说道。她隐约感到,如果把这个男人为何拦住自己的原因告诉丈夫,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主意。
“我不想惹麻烦,”那矿工说。尽管他身高和毕晓普一样高,体重至少超过三十磅,但他似乎特别担心毕晓普误解了他。“我对这位女士没有任何恶意。对这个小孩也没有,”他补充一句,同时扫了安琪儿一眼,那孩子一直从莉拉的玫瑰红裙子后面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这位女士是我的妻子,”毕晓普低声地说。他的口气里没有明显的威胁成份,但那大汉的脸居然变得煞白。至少莉拉觉得如此。这是很难判断的,因为他的脸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毛发。
“我本来不知道。我听说你有个妻子,但不知道就是她。”
“你现在知道了,”毕晓普不动声色地说。
“我绝对没有恶意,女士,”那矿工说着,迅速看了莉拉一眼。
“我相信你。”她宽慰他。她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同情这个男人。他似乎急于想使她消除疑虑。
他局促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转身,匆匆沿着道路走远了,他的背影突然显得比几分钟前渺小了许多。
毕晓普转过脸来看着她。尽管他的眼睛处在阴影里,但她仍能猜出它们的表情。他不用说一个字,她就知道他想起了他们曾经讨论过的关于巴黎和她熟悉的小镇之间的差别。以前在比顿的时候,她肯定没有被一个仅为多看她几眼的男人拦住去路,这样的事情,她当时甚至连想象都想象不到。但是,尽管这件事有点离奇,却没有带来任何伤害。她相信,即使没有毕晓普的出面干涉,她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我自己就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她对他说,忘记了自己听见他的声音时曾是多么庆幸。“他真的没有任何恶意。”
“你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问道。她看见一根漆黑的眉毛扬了起来,表示讥讽和疑问。“一定是他文雅的相貌使你感到放心吧。”
莉拉尽管很想继续生他的气,却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文雅这个词用得不太合适。但他很有礼貌,我不用你帮助就能打消他的念头。”
“也许吧,”毕晓普没有争辩。“不过让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你就会安全一些。”
“你的?”她顿时就恼了。
“我的,”他重复道,没有一丝歉意。
“我奇怪你为什么不在我身上印一个标记,”她喃喃地说。
“不要引诱我。”
她还没来及回答,安琪儿就插了进来。她松开莉拉的裙子,朝毕晓普伸出双臂。“我累了。抱抱我。”
莉拉屏住呼吸,看毕晓普做何反应。她记得自己曾经向父亲提过类似的请求,但情况不尽相同。她不怀疑毕晓普喜欢他的孩子们──让他们到科罗拉多来就是一个证明。但是他和孩子们没有多少接触。
他显得吃惊而又慌乱,但他只经过瞬间的犹豫,就把安琪儿举了起来。他把她驮到背上,动作很笨拙,莉拉发现这种笨拙有着奇特的感染力。他总是显得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现在看到他被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弄得手忙脚乱,真是滑稽。
她忘记了先前对他的恼火,怀着几乎是慈爱的心情,与他并肩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