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闻,有人曾见洛阳四公子一同出游,就像朋友一样说说笑笑,当然没有人会信他。怎么可能嘛,四个截然不同的人怎会是朋友?况且这四大世家虽然同在洛阳,但彼此间从不往来,他们怎么会聚在一起呢?绝对不可能,拿脑袋来担保都可以!
但——人是不能太铁齿的。世上绝对没有绝对的事,这是至理名言。像这刻,东方蔚休养的别院後园中,正在无聊地喝茶混日子的不正是洛阳四公子?
南宫寒慵懒地趴在桌上打盹,瘫得像堆烂泥似的,毫无大侠风范;号称温文尔雅且文弱多病的东方蔚跷著二郎腿,精神十足地与朱敬祖抬杠斗嘴;应该是傻呆呆的散财金主朱敬祖呢,此刻可是言词犀利、不让分毫;那一边,韩应天一身清爽地坐在草地上,含笑逗弄著几只大狼狗。
这副景象会吓掉全洛阳人的下巴,至少有一半心脏功能较弱的人需要收惊!
其实这种情形是很常见的,谁叫他们四个人在年少时便因太义气相投而结为好友呢?
没错啦,他们是朋友,年纪相仿的他们在十二三岁时相继认识,一见面便觉得很臭味相投了。难得有人可以轻易看出自己表相底下的真面目,怎么舍得不结为好友呢?知己难求呀!
这么说,原来洛阳四公子一直都扮出各种假相来欺骗世人啊!不不不,这只是因为别人太过自以为是,想象力又太单一了,他们不忍心打破世人的幻想而已啦。多么善良呀!当然,这样避免了许多麻烦,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他们乐见的原因之一。
所以,如果你看到南宫寒睡眼惺忪地打呵欠、东方蔚与朱敬祖用药碗作暗器大打出手、韩应天和狗狗玩得像个野孩子……千万千万不要惊讶,世间怪事千姿百态,不差这一椿。
「呵……啊……」又是一声长长的呵欠,南宫寒伸伸懒腰,扭了扭趴睡得不舒服的头,随之又无力地瘫回桌面。
「南宫,你昨晚没睡饱?那为何又一大早跑到我这儿来?」东方蔚与朱敬祖硬拚了一掌,甩甩被震麻的手,停下来休息一下,顺便管管闲事。
「啊呵……」再一声呵欠,算是回答了。
「还不是被爹娘追得无处逃,才跑你这儿来避难。」朱敬祖也转了转酸麻的手腕,毫不厚道地捅穿好友的痛处。
「噢——为了你的亲事呀!南宫,这都是命呀,你就不要再抗拒了,乖乖把沈小姐迎进门吧。」幸灾乐祸的口气,东方蔚脸上仍是正经温文的招牌表情,只有好友才看得他眼中的调侃。
「是啊,南宫,顺天行事吧。我们会祝福你的。」朱敬祖也正经地给予朋友的忠告。
「祝福什么?」韩应天悠闲地晃过来,「在说南宫的婚事吗?恭喜你了,南宫。尽早生一个胖女圭女圭来给我们当乾儿子吧。」
南宫寒不屑理会这些损友,迳自阖上眼,把周围的噪声当作苍蝇叫。昨晚先是听了父亲南宫明德的一篇道德仁义即兴演讲,再被族中闲得没事干的长老们请去聆听了一遍家规祖训外加他们自己「想当年」的遵信守约事迹,最後还被娘亲唠叨到快天明。哼,他们如此劳师动众还不是怕他不乖乖地迎娶沈家小姐。
沈家小姐是南宫寒从未谋面的未婚妻,三个月前这条消息在江湖上传开後已经打破了无数怀春女子的芳心。尤其沈家只是普通的商贾人家,为何武林第一世家的南宫世家会结这门亲呢?
其实呀,这门亲事的起因也是很简单明了的。当年,南宫明德在扬州一家酒馆中初识商人沈凤祥,不小心喝多了几杯,糊里糊涂就把六岁的儿子送给了沈家三个月大的小女儿。据说他还拔出剑来表明自己的「诚意」,吓得老实的沈凤祥赶紧发誓一定不会反悔这门亲事。酒醒後,南宫明德目瞪口呆地面对沈凤祥双手捧上的定情信物,再看看一大堆目击证人,最後只能强笑著掏出家传玉佩作为信物,与沈父约定十八年後迎娶沈家小姐沈莓过门。
回到家後,南宫明德为了面子著想,拍胸脯担保这门亲事绝对正确,并大肆赞扬那位根本没见过的沈家小女娃是如何如何才貌双全、如花似玉、温柔贤淑、秀外慧中、国色天香、可遇而不可求……但在年方六岁的天才儿子的冷眼下,牛皮再也扯下下去,最後只能勉强端起父亲的架子,抬出「信义」二字来压儿子。
南宫寒对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从来就是嗤之以鼻,十八年来一直不屑提起。但南宫家是绝对不允许不守诺言的,无论他再怎么反感,沈家小姐注定是他妻子了。因此确保南宫寒顺利娶沈小姐进门,维护南宫家良好的信誉,是南宫家长辈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所以呢,无怪乎南宫家长者们使尽浑身招数、轮番轰炸,只盼南宫寒头昏脑胀之下听任摆布。
另一方面,那些长辈们也觉得要杰出的南宫寒去娶一个平凡的商人女儿实在太委屈他了,因此也早早声明,只要求他守信把沈小姐迎进门就可以了,不会再勉强他做什么事。但,这样已经使向来我行我素、傲然出群的南宫寒很蹩气了,偏偏这时候又被好友们嘲笑。
「是啊,想不到南宫伯父在十八年前就替你定下了婚事,你可真有福气呀!」朱敬祖快藏不住笑意了。三个月前惊闻好友快成亲了,而南宫寒的脸色却更寒,且任他们怎么追问也不肯透露这桩婚事的由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几个费尽心思终于查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笑得他肚子都疼了,现在想起来笑意又往上涌。
「千里姻缘一线牵,这种事是讲缘分的。敬祖,你不要太羡慕了,谁叫你老爹舍不得花钱到酒馆去坐坐,才遇不这种好事。」韩应天闲闲地发表看法。
东方蔚眼尖地瞧见南宫寒颈後突起的青筋,向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不敢再刺激他。虽说他们三人的武功不错,还是不要随便惹毛南宫寒为好,尤其这是他「养病」的别院,砸烂了不好解释。
东方蔚清清嗓子,正色道:「南宫,你真的打算迎娶沈家小姐?」
南宫寒终於抬起头,没好气地给他抛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不娶行吗?瞧他这三个月来被烦成什么样子,耳朵都快生茧了。
东方蔚差点又笑出来,咳了两声,「其实也不用想得太多,不就娶个妻子嘛,放在家里就可以了,不用怎么费心的。」
「说得对,不过是家里多一个人吃饭而已,没什么大变化的。」
「想那位沈小姐也没本事管你,你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自由地做自己的事。况且你们家长辈不也说只要你肯合作把沈小姐娶进门,其他事就随你吗?」朱韩两人也随口帮帮腔,略尽作为好友的义务。
南宫寒哼了声:「谢了。」这夥人根本就是满心想看热闹。
话说回来,他也从不认为娶妻对他有什么大的影响,反正她也管不著他。既然娶她进门,他们南宫家自然会善待她。况且他迟早都要成亲的,娶谁也没什么差别。让他气闷的只是自己对婚事没有自主权,而且这门亲事是以这么可笑的方式定下的。
「对了,那位沈小姐究竟长什么样,不会太难看吧?」朱敬祖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下知道。」南宫寒耸耸肩,有什么差别?他一向对不在意,觉得感情的纠葛更是可笑又浪费时间。闯荡江湖这些年,见多了各地佳丽,没有一个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反而更增添了他对女人的轻视。
「不知道?你们家没有人见过沈小姐吗?」
「对。」南宫寒对上三位好友疑惑的眼神,很乾脆地回答。
沈家人来拜访过他们几次,南宫家也派人去过扬州好几次,但每次都会因意外事故而不能见到沈小姐的尊容。例如说沈小姐今天突然出麻疹啦、昨天划伤了脸只好缠著绷带啦、前天被蜜峰蜇肿了脸啦、大前天去城外山上拜佛却摔伤腿回不来啦、前前前天去亲戚家恰逢发洪水而困在灾区啦,等等等等。
是否沈小姐长得太抱歉,无论如何不能在成亲前与夫家人见面,免得嫁不出去?
这不仅是现时洛阳四公子的猜想,也是南宫家十八年来的疑惑。
「咳咳,不论如何,你还有五天就要成亲了。这样吧,我们四天後在这里聚会,大醉一场!好不好?」东方蔚对南宫寒升起无限同情,不由想为他做点事。朱韩二人轰然响应,难得地良心发现,也想安慰安慰好友的悲哀。
南宫寒撇撇嘴,可有可无地点头。
「就这么说定了!」
***
然而世事难料,他们的聚会没有成行。因为三天後的上午,沈家的送亲队伍到了,花轿待从嫁妆一应俱全,但,新娘子沈莓不见了。
「亲家老爷,我们提前两个月上路,一路上小心翼翼、万事谨慎,想不到还是出事了,唉!」亲自护送独生女儿出嫁的沈凤祥唏嘘下已。
「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有人打劫?」竟有人敢动他南宫家的儿媳妇?!南宫明德怒发冲冠。
「不不,事情是这样子的。」沈凤祥喝了口茶,清清喉,「两个月前,我们自扬州出发,一路上还算顺利,莓儿也一直平安地呆在轿中。但十天前就开始出事了。先是山洪暴发、山石堵塞了官道,只好让莓儿下轿一起走山路。然後在山路上遇到暴雨,幸好找到了一个山洞避雨。不料莓儿被藏在洞中的蛇咬伤了手,幸好那蛇毒性不太大,莓儿只是有点发烧。然後下山到镇上找大夫,幸好那大夫医术不错,两天後莓儿的烧也就退了。可是莓儿又在那家医馆中被别的病人传染了风寒,只好又多呆了两天,幸好也很快就痊愈了。没想到上路後第二天,我们住的客栈正碰上两个帮派在决斗,打得桌子椅子满天飞,幸好除了莓儿的脚被破桌脚砸伤外,都没有其他损伤。再走了两天後,我们到坐渡船过河时,因为人多船小,只好分成几批,莓儿坐的那条小船到对岸後,艄公跳上岸想把小船系到岸边,不料绳子突然断了,幸好大家还算机灵,赶紧跳上岸,但是……但是我们忘了莓儿的腿受伤了,跳不过来,所以……所以只剩下莓儿在小船上,然後忽然又有一阵风刮过……所以……莓儿和小船就……漂走了……当然我们沿著河岸追了好远,可是没追上。婚期快到了,我只好留了一些人继续找,其他人先赶到洛阳来跟亲家说一声。」
南宫家人被这长长的一串话转得脑筋差点打结,听完後面面相觑,有这么……这么样的事吗?可是看看沈家人个个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们难道不以为这件事有些……不正常吗?
久久的沉默过後,南宫夫人率先开口:「亲家公,你不要担心,南宫家会派人去找沈小姐的。呃,我想沈小姐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对,一定会没事的,我们很快就会找回她的,放心吧。」
「这个我倒不担心,莓儿虽然常常运气不好,可是每次到最後都会转危为安的。我只是很抱歉耽误了婚期,恐怕不能按时成亲了。」
是这样吗?南宫家的人不由得为沈父盲目的乐观捏了一把汗,即使漂流的小船可以自行靠岸,但一个弱女子如何在人生地不熟的状况中生存?奇怪的是沈家人个个泰然自若的样子——是不是自己太少见多怪了?
南宫明德端起大家长的威严:「无论如何,沈小姐必须尽快找到!寒儿,」他看著一直肃手站在边上的儿子,「这事应该你负责,马上去部署人手,寻找沈小姐!」虽然这个杰出过头的寒冰儿子一向不怎么甩他的命令,但在外人面前要摆摆架子的。
南宫寒冷冷地看了一眼父亲,不发一言往外走。这让南宫明德松了一口气,看来儿子卖了他这个面子。他腰杆一挺,向沈凤祥拍胸脯保证:「亲家公,你放心吧,犬子会找到令千金的!」
沈父点点头,想起各种有关这个未来女婿的传闻,方才亲眼见了,真不愧是少年英雄,长相又如此出众。莓儿能嫁他算是有福分了。
唉,老实说,莓儿真有些配不起这个南宫寒呢。本来以南宫世家的盛名,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贾人家实在是不敢高攀的,何况南宫寒本身又那么优秀。要不是南宫明德当年主动许下诺言,态度又这么诚恳,南宫少夫人的位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家女儿。他不是看轻自家女儿,但这椿亲事确是自家占了「便宜」。
其实对於这门亲事,沈凤祥一直是受宠若惊的。为了使女儿配得上南宫寒,十八年来他悉心教导,请来西席敦沈莓读书习字,又让女儿学女红和琴棋书画。但莓儿资质平平,样样懂一点,样样不精通。幸好莓儿性子温婉又懂事谨慎,应该不会太失礼南宫家吧。
唉,天下父母心。沈凤祥一方面为女儿嫁得佳婿而庆幸,一方面又替女儿在南宫家的处境忧心。南宫家人人武艺非凡,平凡的莓儿在如此优秀的人中该怎样自处?
况且……况且莓儿的运气一向不好,换句话说,就是很差。再说清楚一点,即是倒霉,而且不是普通的倒霉。
唉,想起「倒霉」二字,沈父又忧上心头,莓儿莓儿,当初真是起错了名字!
***
一个人可以倒霉到何种地步呢?
这是沈莓自懂事以来一直在思索的问题。此刻,这些又在她脑中萦绕,让她百思不解。
不是她闲闲没事爱想这些无聊事儿,实在是因为她现在除了脑筋能动外,其他地方都动弹不得了。
沈莓斜倚在长满野草的礁石上,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夕阳斜下,霞光映照芳她苍白憔悴的小脸和破烂的新娘喜服。
三天前,她独自站在小船中漂离河岸,不会摇船又没有工具,只能随波漂流。原本想这条河水流并不急,河中也没什么礁石,总会靠岸的吧。谁知这条小船晃来晃去,就是不肯停靠。没关系,她也没希望事情可以这么顺利,这是正常的。所以两天後小船撞到这河中难得一见的礁石上时,她也真的真的不惊讶。
还算眼疾手快地抱住一块船板,七手八脚爬上礁石後,她已经在这个河心孤岛上蹲了一昼夜了,从船上收集来的一点乾粮早已告罄,现在饿得动不了了。
但她很平静,一点都不担心,事情会好转的。
不要觉得奇怪,如果一个人从小倒霉到大,一天一小霉,一月一中霉,一年一大霉,现在这种普普通通的倒霉事怎么能令她惊讶失态呢?
她,沈莓,是扬州城鼎鼎有名的「霉小姐」!
沈家附近的人家都知道,沈家的霉小姐无事不霉,凡沾边的事都会眼著霉。所以,想要有好运气?很简单,与沈家霉小姐反其道而行就是了。
说实在的,她能四肢健在、五官不缺地活到十八岁,够让人啧啧称奇了。不枉沈母日拜夜拜,感谢老天爷让女儿霉到极点又峰回路转,放她一条生路。
不过这究竟是老天爷仍心存慈悲呢,还是因为没玩够而舍不得放她太早去「娱乐」阎王爷呢?这个我们凡人就不敢追究了。总之,她霉归霉,却总是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捞回一条小命。
看吧,这不,正想著就见到有一条破旧渔船在余晖中划过来了。沈莓幽幽地叹口气,缓缓举起红盖头挥了两下,然後无力地垂下手,放心地闭上眼睛。
老天爷还没玩够呢,她还可以继续思索「人能倒霉到什么程度」之类的问题的。这是沈莓在陷入昏迷时最後一丝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