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书文很不高兴。
老实说他已经有点受不了他和芳笛的关系。
他们念不同的学校,上课时间根本见不到面,而且自从芳笛到电台打工之后,他们见面的时间就更少了,以前只要假日她一定会飞奔到他的怀抱,现在他想见她一面,还要等她排出时间表,而万一遇到她有事,牺牲的人一定是他。
为了她,他的社交变小了,大伙儿深知他有个强悍的女朋友后,主动叫他退出单身泡妞族行列,女孩子也变得不想亲近他了,而且经常被冷嘲热讽为怕老婆俱乐部之一员。
而他什么好处都没得到!
不但同居被拒绝了,上次办事的惨痛经验叫他不敢再碰她一下,虽然她没言明拒绝,但脸上鄙视唾弃的眼神,严重地伤害他的男性尊严。
他觉得身心俱疲,不想再对她要求什么了。
然而思念还是会困扰著赖书文,每当夜深人静偶尔寂寞的时候,他最想念的人还是芳笛。
他依然挂记著她,但是不是爱,他不能确定了。
唯一坚信不疑的,她的存在形成一股强烈的道德阻力!
所以,他不能让自己有空闲时候,不能让自已感到孤独或寂寞,他热烈加入校际每一项活动,尤其就要毕业了,他必须趁机好好掌握人际关系。
但是.大四要修的学分很少,即使再怎么努力!书文空闲的时间还是很多,有时候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排解寂寞时间。
班上同学有很多已经在为毕业后铺路了。
赖书文念的是电脑,班上有些同学计划自己经营软体设计公司,拥有大地主背景的书文自然列人合伙投资的最佳人选。
著手计划的同学是他们班的资优生,她主动担任说服书文的部分。
书文对这项计划实在没什么兴趣,但对这个热情有余、能力不足的秦秀佩小姐,倒是觉得很有趣。
她长得并不突出,但是细看之下挺讨人喜欢,身材不错,有一双漂亮的小腿,不过跟芳笛比起来还差了一截。
他不禁暗骂自己,男人在打算未来前途时实在不该想到芳笛。
秀佩和一般大学生一样,在谈未来梦想时脸上就会闪闪发光,非常动人。可是极少考虑到现实的差距-
要我出那么多钱由你们去搞,我有什么好处?-他老实不客气告诉这个和他同窗四年,都没像今天这样长谈过的女孩子。
她托起金边眼镜惊慌地看他。
他感到,眼镜底下藏了一对好看的双眼皮……-当然有好处啊,我们会照持股的多寡分红分利,只要公司赚钱,你赚的钱最多——
如果赔钱呢?-
他略贴近身看她,她好像有点退缩-
做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
有,如果我把钱留下来生利息,不就稳赚不赔了-他恶意逗弄她。
很明显她慌了,眼镜掉到鼻头上,她尴尬地略略一笑-
但是那个是小钱,谁不希望钱滚钱,越滚越大-
他发觉她笑起来有一对明显的笑窝-
我在想,既然赚的钱要分出去,我们为何不自己做老板?由我来做老板,聘请你经营策划我的公司,这样赚的钱全是我的了-
她楞了一下,一时难会意他的意思,接著很多复杂的风险问题跟著浮出台面,她急著跟他分析,他却不想听-
反正我不想只做电脑一门生意,你若喜欢,就交给你去搞,但是我不玩合作关系,那是最麻烦的事了-
秀佩吞一下日水,很多心事不知从何说起-
你……信任我?——
我们不是同学吗?-他笑著说-
可是你刚才说……-
他打断她的话-
如果我说我无聊透了,急著想找一个红粉知己解除忧闷,你会答应跟我交往吗?-她傻住了。
他马上灰心下来-
算了,算我无聊,我收回刚才的话,不过开公司的事你可以考虑——
不,不是这样……我是说,你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红粉知己吗?我常常看到她……-大概说急了,她有点呛到。
他的精神又来了,为什么大家看不到的事被她看到?难道他的预感没错,他老觉得这个女生经常偷看他-
是呀,我是有一个很要好的女朋友,这跟你有关系吗?还是因为我有女朋友了,所以我们连朋友都做不做?-
他咄咄逼人的日气令她难以喘过气。
说也奇怪,为何他觉得非常有自信,甚至能够不考虑到对方的感觉……她屈服了,毕竟她窝在象牙塔里太久了-
我曾经……曾经欣赏过你-她终于招供了。
他笑起来,非常得意地笑。
她整张脸都红了-
你们女孩子实在很奇怪,一点冒险犯难的精神都没有,事情还没发生就先张开防卫盔甲,我真怕被我女朋友甩了之后,就再也交不到对像了——
可是我能感觉你女朋友很爱你……——
拜托,别再谈我女朋友的事,她虽然看起来很年轻,却有一颗苍老的心……说不提,结果我又说了,她的问题实在令我伤透脑筋。总之,我认为大家都很年轻,何必预设立场绑住自己-
她提一口气说:-如果你那方面没问题,我当然愿意当你的红粉知己-
谁晓得她指的是哪方面呢?
不过这个看起来很认真、很严肃的女孩子,没多久后跟他上床了。
但赖书文这次学乖了,上床之前先将立场说明清楚。
他跟秀佩讲,他不能肯定是不是只爱芳笛一个人,但是身体的寂寞却无法排解,他觉得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等等狗屁话,问她这样子还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她愿意。
他总算找到一个不计利益关系,不管未来有没有保障,心甘情愿为他牺牲奉出的一个女孩子。
果真秀佩排解了他许多寂寞,同时也纡解了他在芳笛那边受到的挫折感。
他开始刻意逃避芳笛。
要躲一个女孩子,赖书文能说的理由太多,他忙著毕业考,忙著论文,忙著准备开公司等等,他暂时不想见到芳笛……***
往事一幕幕如刀在割……他想不透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狠心对待深爱的女人?为什么能找出那么大的借口原谅自己的行为?
原来,就像一座山峰,人往上爬困难重重,住下掉落则是一瞬间的事。
他的良知已经掉入谷底。
他记得,有一次芳笛特地找到他住的公寓门口,他不想见她,让室友骗她说他不在,那夭还下著大雨。
她没有离开,从窗口看到她撑著雨伞站在楼下,那时风很大,雨也不小,她身上几乎被雨打湿了,而且手上的小伞被风卷成乱七八糟,他就看著她,一下子忙著捡起掉落下去的伞,一下子忙著擦掉脸上水花,一下子又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溅得满身泥巴,一直眼巴巴等他回来,等待谎言成真。
他曾有冲下去的念头,但是被另一股嫌弃的感觉阻止。
他讨厌她痴情的样子,讨厌芳笛为他受罪的样子,因为受罪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她的骄傲跑到哪里去了?满身傲骨、满心自信全跑到哪里去了?她竟然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已弄得这么难看,当初不顾一切跑到台北的坚强女人,仿佛只有梦中才见。
现在他眼前只有个柔弱无助的女人,她泪眼成穿等待变心的男人回头。真是一个可悲的女人啊……所以,眼前的女人根本就不是芳笛,赖书文心中美丽高尚的女神破碎了!
可悲……他为自己的想法喝采。
所以,赖书文非但没有承认错误,反而一整晚待在窗口,冷酷地看著芳笛为他淋了一晚上的雨。
他为自己感到羞耻。
赖书文从没有这般彻底了解过自己,当往事一件件剖开之后,才明白他是个多么可怕的负心汉,曾经铁石心肠认为绝没做错任何事,然而却一直做下不可原谅的罪恶。
芳笛……如果,如果他有幸再见到她,他一定要跟她这歉,如果有幸再见到芳笛……芳笛!
当时的书文自然听不到现在的书文滴血的呐喊,当时可恶的负心汉只想远远逃避良心谴责。
而导致他跟芳笛关系绝裂,另外还有一个重大因素,或许是赖书文百般找不到借口的情况之下,他唯一可以赖帐的事件。
毕业之后,书文回乡下一趟,而且特定要秀佩作陪。
回乡目的主要是说服老爸投资给钱,但最大的目是要封住老人家的嘴。
果然就如他想的,当赖父看到儿子带著不同女孩回家,气得差点昏倒在地,他立刻把书文拉到一旁痛骂-
你搞什么东西,你不是跟张芳笛定了吗,我和她老爸现在都以亲家相称了,你干嘛又带这个女孩子回来!-
事实上,不只是芳笛的父亲;连舒晴也拿他当准女婿看待,谁叫他们那场台北之旅闹得这么大。
但是他实在恨透了由他们决定未来的得意模样。
他从没想过会娶芳笛,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现在是怕死了大家的祝福,难道他一生非只有芳笛不可吗?
也许少年时候他不会有过叛逆之心,但是已经二十二岁的他却像少年一样,心中充满反叛意图。
他记得跟父亲大吵一架,内容大概就是不想娶芳笛之类的恶毒字眼吧,结果让非常疼爱准儿媳妇芳笛的老爸,怒而把他们赶走。
所以赖书文非但没借到钱,还惹了一身腥。
他怕死芳笛了,就算她没出现也是这样,好像只要有赖书文的地方,就有芳笛的灵魂存在,他不禁怀疑自己干嘛要受这种罪,只要赖书文把芳笛甩掉不就得了。
只要甩掉芳笛,赖书文才能自由自在生活下去。
他铁了心决定要跟芳笛分手。
于是,赖书文在第六次约定那天,跟芳笛提出分手的决定。
记得,那次约定,他迟到了……***
他骑著摩托车赶到约定地,他已经迟了,昨晚跟几个同学打通宵麻将,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
他实在不想去赴约了,但是……还是认为有必要跟芳笛说明白。
赖书文仍为回乡事件暴怒,认为一生的自由就要毁在芳笛的手里!
干嘛那么执著又那么傻?年少的山盟海誓绑住他太久了,同时也被童话故事骗太久了,所谓童言无忌、儿戏岂能当真?就像哪有人谈恋爱一次就成的,何必沉醉于儿时美梦里不能自拔,人都要长大的,任何事情总要经过磨练才能成长,他和芳笛之间的故事就像一次成长必经的伤痛。
把它忘了吧……就算生命少不了芳笛,以后再回头找她不就得了?她不是口口声声说爱他一辈子吗,花点时间等他也不为过。
暂时分手并不代表永恒的分离嘛……他一边背弃誓的,一边安慰自己说,芳笛自已不是也讲过,人要坚强起来才会活得快乐,现在,他想将这句话送还给她。
仔细想想,他们本来就不是一对相配的情侣,芳笛有的道德使命他全没有,芳笛积极进取,他则放浪形骇,与其说配不配的问题,倒不如说人生观不同的两个人,很难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
还是请芳笛另找一个痴情奇男子吧,他这辈子的痴、这辈子的情,就要在这一天里用尽了。
僵持下去只会造成彼此的痛苦,趁现在未伤她太深,至少她还没怀孕吧,应该尽早月兑手才是。
反正他就要去当兵了,两年时间足够让她填平伤口,说不定再见面时两人还会谱出另一段恋情……白痴啊,他暗骂自己,就已经要跟芳笛分手了,怎么有可能再见面!
也许……他不是真心想分手,他想著以后有可能再复合……这样也不错啊,至少减低目前的罪恶感。
但他非要说得绝情不可!
照女人性格分析,男人如果心软一点,不小心留了一点情面给她,难保她又把住希望死缠住不放,就像他见识过其他女人一样,一旦给了她一点希望,她就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最后只会把自己弄得很难看。
所以他想了各种分手理由,重点在他已经厌倦了她,受不了她守身如玉的道德观,忍受不住她对爱情怀抱严肃理想,他讨厌被她困住,现在他终于可以展翅高飞了。
胡思乱想一阵,小旅馆立在眼前了。
这次书文远远地就可以看见芳笛了,她没在旅馆等候,她站在外面草坪上。
从他的角度看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似乎瘦了好多,头发变得好长,长得快要垂到腰际了,浓重的黑发下藏著一张瓜子睑,突显她的眼睛更大,皮肤更白,粉红色的嘴唇则更显得脆弱不堪。加上她又穿著白色长杉,两条瘦腿被黑长裤紧紧包住,仿佛一张黑白影片,古老的故事,不写实……突然他觉得厌恶透了,痛恨那种黑白不写实的颜色,他的人生一定会跟著她变成黑白两色。
所以他非跟她说清楚不可!
摩托车紧急煞车停下来,十一月的强风将他身上的皮夹克劈成两半,书文坐在机车上瞧著她。
她露出爽朗的微笑,没想到处于绝境的人还能露出真心的微笑,他不禁佩服起她来,并且犹然升起一股恶意复仇,如果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她还能笑出来吗?
他期待著她为负心汉流干眼泪-
你来了-她平静安详地对他说。
他冷笑,冷冷发笑,讥笑不久之后她就要为自己的平静付出代价。
原先想好几百个道歉理由,马上变成泡影不见,现在的他只想稳住阵脚,不再为她心动了-
我接到兵单了,马上就要去当兵-他冷冷地告诉她。
她不是傻瓜,不会看不到他眼里的寒意,但是她更像颇有心机的恶毒女人,以一种比他更冰冷的平静态度安抚他-
祝你一路顺风,我恐怕不能去送你了-她难过地说。
他确定她是故意的!
他不信她一点警觉性都没有,这一年里他们几乎没碰过几次面了,而且他曾委托室友表明拒绝见她,甚至好几次被她撞见他搂著秀佩的样子,若她够聪明,早该看出他变心的意图,连令天都不该出现在他面前!
她在玩手段!
芳笛正玩著让他内疚痛苦的顽劣手段,企图让他背负沉重包袱难以摆月兑她!
他不要再傻下去!-
对于我们的约定,我实在很累了-他大声告诉她。
她却平静如昔,平静中夹著无比杀伤力,她朝他走过来,他感到一点心痛。
芳笛隔著机车注视他,他立刻躲开她逼人的压力-
我很高兴你来了-
他听到她这么说-
你以为我不会来?-他故意说,依然不敢面对她。
片刻沉默,她又开口-
我等你来,然后跟你说再见——
什么意思?-
他猛然抬起头,接触到一对激烈的目光,不知她为伺激烈,为何燃放光明,为什么到了绝境她依然宛如女神一般傲立在世?-
再见-她说。
他好想大笑出来!
万万没想到这句话竟由她说出口……他发了狠,只想拿恶毒的话伤害她-
怎么见?我都已经不想见你了,我们怎么再见?-他狠狠告诉她-老实告诉你,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跟你分手,我已经不爱你了,芳笛,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第一次他能平心静气等待她,等她用力掴他一巴掌,等她痛心流泪至死……但她却什么表情都没有,静如死水-
分手?-她似乎在装傻。
他冷笑得很难看-
对,我们分手,一点都没错,我想跟你分手……但是结果被你说出来了!我搞不懂为什么还要为你担心,为什么浪费时间想那几百个跟你分手的理由,原来你老早心里就明白了,对不对?你早知道我不爱你对不对?故意耍著我团团转,要看我难看的样子,对不对?——
不对,我来赴约,履行我们当初立下的誓言!-她凝起眼睛看他。
他连难看的笑都不给她了,换上凄厉残酷的面容-
没有誓言了!芳笛,你听不懂吗?当我不爱你的时候,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瓜葛了!——
我要听你亲口说,我们之间结束了-她冷静而坚持。
她好厉害……-这样说你就会心安了?因为是我负了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他凶悍地反驳回去-
没错-她回答他-
好,我说,我……-突然间他说不下去,她的眼光太阴暗令他害怕……至于怕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一件事情,到了最后一刻他还在怕她。
可怕的害怕感觉!他警告自己千万别再上当了,不要再怕她!绝对不要再受她影响,他的上半辈子已经断送在她手上,不允许下半辈子再被她缠住!-
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他用力地说出来。
她摇摇欲坠……但是,她没有倒下来,仍然坚强地伫立风中。
***
她的心情如何,他不知道。
他仍然记得摇摇欲坠的她伫立于风中的样子,她永远坚强的样子。
几年来,他不曾体会芳笛的心情,当时她是如何度过难关,他到底带给她怎么样的伤痛,他全然不知道。
那天,她没有掉泪,那些足以形成灾难的眼泪,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他只知道第二天他就后悔了,他忍不住打电话给她,谁晓得芳笛的脚步更快,他们搬家了。
他没有脸去找舒晴,心里想这段恋情真的结束了,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后来他去当兵,服役的寂寞更难排解,这段时间只能利用秀佩获得暂时的满足,他一边跟秀佩周旋不停,一边对芳笛无法释情……他就是这样烂的一个男人,等到分手之后才知道她对自己的重要性。
他曾企图在秀佩身上找到芳笛一丝影子,然而他做不到,秀佩无法做到芳笛给他的任何一点感觉,即使她再怎么努力,他们依然停留在互相寻求慰藉的关系上,虽然对秀佩非常不公平,但已经抛弃两个女人的他,何必在乎再抛弃一个?
秀佩是个好女人,他明白。
但赖书文真正爱的人是张芳笛。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当时两个女人如何为他痛苦和挣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