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去,却落空的感觉。我之于你,她之于我。
造物主施舍了一个玩笑,让天使与被守护者的角色崩乱。
我想一亲你的红颜,却是她吻着我的唇。
生命永远充满了不确定,而我们都是漂流的旅人。
×××
“我觉得我今天有进步了耶!”趁着慧乔上厕所时,怪兽忽然挤到我旁边来,小声对我说。
“喔,恭喜。”
“而且我今天都专挑慧乔喜欢的歌来唱喔!”
“嗯,很好。”
“我还问她待会有没有空,她说要回去找她们一群一起来台北的同学,我说等一下送她回去时,顺便吃消夜,她也答应了。”
“嗯,不错。”
“你是怎么了?喝醉了吗?”怪兽发现我的恍惚,拍拍我的下巴。
笑着说我没事,只是有点累。旁边是睡得很沉的素卿,我忐忑着,不晓得应该怎么相信十五分钟前发生过的事情。
我甚至无法伸出双手来拥抱她,只能让素卿靠着我的身体,她很认真地吻我,我却生疏得像个没经验的十五岁小男孩,素卿的脸很热,我感觉到她急促的鼻息,睁着眼看着她吻我时的认真,完全无法相信,这是我所认识的女孩。
“叩叩叩……”有人在敲厕所的门,外面阿潘用麦克风喊着:“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占据了太久的厕所,限你们十五秒内出来投降,否则我们只好尿在啤酒桶里面了……”
把素卿轻轻推开,她的双眼无神,只有眼泪又流了下来。扶她出来坐下,还不到几分钟时间,她便已经睡着了。
木然看着屏幕上的歌手在跳舞,炫丽的灯光与环绕音响让我的思绪更加复杂,我向莹莹借了外套,盖在素卿身上,她却恶了一声,握住我的手。
“承认需要的是勇气,否认需要的只是嘴硬”这两句话我从来没听过,但是却颇有感触。我喜欢巧巧,但是直到最近咏翔的出现,我才肯承认,如果不是有一个竞争者可以做比较,人就不会正视自己一直在逃避的感情问题,是的,我承认,我喜欢巧巧,虽然我们依然没见过面,虽然这是我自己向来不相信的网路爱情。
那素卿呢?这个还握着我的手,正熟睡中的女孩呢?我看着她平静的脸,觉得非常难过。我的头很胀,该死的啤酒正在我肚子里翻搅,而我还在反覆思考着,现实中的素卿,与网路上的巧巧,她们所带给我的差别与感受。
一个现实中,活生生的女孩正在喜欢我,她的形体如此明确地在我眼前,双唇的温度也还烙印在我心上,可是看着她趴着时,流散在我大腿边的一头长发,我却只能用遗憾的眼神看着她。因为我喜欢的,是虚无飘渺,总在现实与幻境问流转飘移的巧巧。
“你们今天是怎样?好像都心事重重的,一个烂醉,一个耍自闭,怎么了?是不是跟巧巧有关?”怪兽凑过来问我。
看着大家狂欢的激情,我把怪兽的脑袋拉到我嘴边,对他说:“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但是你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人。”
“嗯嗯,当然,我在江湖上被称为‘诚实可靠小郎君’,保密功夫一流。”
“好,我告诉你。”揪着怪兽的耳朵,我说:“今天下午我吻阿潘之后,发觉他的嘴唇很性感,后来我跟素卿说,我决定放弃巧巧,改追阿潘,她听了很替她好朋友难过,所以就喝醉了。”
后果可想而知,怪兽掐着我脖子,打了我一顿,他回慧乔身边时,还说:“妈的害我以为你们怎么了,结果你居然在唬我。”
那天半夜里,素卿醒来过两次,一次是喝水上厕所,一次是打电话给巧巧。
我们后来通通到西门町附近的饭店去,要了一间大房间。放好东西之后,我问莹莹,素卿以前有没有喝醉过,她说:“素卿喔,她很少喝酒,也从来没有醉成这样过,顶多就只是喝了就会爱讲话而已。但是说也奇怪,平常喝点酒就一直胡闹的她,今天居然会乖乖躺下来睡觉。”
我没告诉她,其实素卿发酒疯,指着我大骂的时候,你们都在外面玩得更疯。
莹莹说着自己忽然笑了出来,“可惜她今天很乖地睡着了,如果她发疯的话,明天你问她,她一定什么都记不起来,醒来还会问你:‘哎呀!我怎么会躺在这里?”真的会什么都记不起来吗?今晚的素卿不只说了很多话,她还吻了我,而她吻我时的认真,实在不像个醉鬼。
我知道喝醉的人会因为酒精的关系,变得有勇气,敢把自己潜藏的想法和意图表现出来,今晚,素卿是否就是一个例子?我也知道,一个人不管醉成什么样子,其实多少都还有自己的自主意识在,隔天不可能完全失忆,要是素卿明天还记得这件事情,那我们之间以后又要怎么面对彼此?
不敢多想下去,我决定看看电视,等送慧乔回去的怪兽回来一起猜拳,看哪个男生可以睡唯一的一张沙发,另外两个,则只好打地铺。
猜拳的胜负是怪兽赢了,可是他太高,个子塞不下那张中型沙发,结果阿潘捡到便宜,我良心不安,所以睡地板。
半夜里素卿醒了的时候,我才刚要睡着,听见她下床的脚步声,我很好奇地偷偷看她。素卿先四顾自己身处的地方,然后在床头柜找到自己的包包,跟着拿出手机,走到浴室门口,打了通电话给巧巧。
“喂,你睡了没呀?”
我听见素卿在跟巧巧聊着今天的事情,巧巧大概是说起了今天跟我在电话中的不愉快吧,似乎心情很差。
“唉,女人,不要这样就哭好不好?又没怎样,他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啦。”素卿说。
好不容易巧巧停止了哭泣,换她问素卿,关于今天发生的事情。
“就唱歌呀,他喔,像个闷葫芦一样,大概也是因为跟你吵架的关系吧,没怎么说话,对呀,对呀,就那种闷着的死样子嘛,他跟咏翔?喔,你放心,他们还可以说说笑话,不会打起来的。”
我纳闷着,怎么话题尽是扯到我身上时,素卿果然说话了:“小姐,讲点义气好不好?你怎么都不问我今天怎么了。我今天很精采耶!”
我听见素卿说:“不晓得,被你家那口子搞得我看了也很闲,所以我就喝醉了,哎唷,你不要那么惊慌好不好,没被怎样啦!我最后有印象,是我趴在马桶边吐,然后再来我就不清楚了,刚刚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饭店床上了。”
“衣服?废话,我当然有穿衣服,没有被月兑掉啦!你疯了喔,我们有五个人在这里耶!你以为我们能干什么?”
“他们都睡死了,可是我好渴,哎呀,算了,回去再跟你说好了,我头好痛,得先找个水喝。”
她们挂上电话之后,素卿向我转过头来,我忽然像在做什么坏事一样,赶紧紧闭上双眼,竟然不敢与素卿对看。她在房里走着,打开冰箱,我还听见她打开矿泉水瓶子时,旋转瓶盖的声音,直到最后她上床了,我才敢睁开眼睛。
在担心什么呢?从她与巧巧的对话中,我知道她应该是不记得跟我接吻过的,可是是真的不记得吗?我无法忘记她吻我时,认真澄澈的双眼。
闭上眼睛,我想着研究室里,贴在电脑屏幕上那张巧巧的半身照片,清秀中带点忧郁的脸庞,忽然觉得好遥远,又好难过的感觉。
如果睡了一觉醒来会忘记一切,我希望至少你还记得我。
×××
第二天最早醒来的人是怪兽,不过虽然说是最早,其实也已经接近退房时间的中午十二点了。他被手机设定的闹钟叫醒,因为慧乔中午十二点半会在微风广场等他。
“各位,给我祝福吧!”他跟阿潘、莹莹击掌,也跟素卿击掌,但是当我伸出我的右手时,他却转身开始点烟和拿皮包。
“唉,还有我耶。”
“抱歉,老头你向来是自由交割股,我不想被你带衰,为了我个人幸福着想,你应该不会太见怪吧?”
中午我们在西门町附近吃过饭,然后两对男女各自行动,这依然是素卿的意见,她认为应该多给阿潘和莹莹一些独处的机会,阿潘跟莹莹的行程是下午先逛东区,傍晚再去看兄弟象的比赛。
“那我们呢?”看不懂,也不想看棒球的素卿问我。
今天的她一早就起来洗澡,身上已经没有了酒味,又恢复成优雅可人的女孩。然而我却连正眼看她的勇气都没有,虽然我也觉得应该让阿潘跟莹莹单独行动,然而我却不晓得应该怎样独自面对素卿。
“怎么,昨晚打地铺没有睡好吗?”素卿关心地问我。
“不会,只是有点宿醉吧,我想。”我说。
从西门町上了捷运,素卿没再说什么,一路坐到台北车站。我们像失去航线的候鸟,盲目地跟随人群,竟然上了往淡水的列车。素卿问我这样要坐去哪里,我说:“不晓得,我只是在体验没有标准答案的人生而已。”
“没有标准答案?”
“对呀,我们可以去坐渡轮,可以去看水笔仔,也可以去吃吃小吃,甚至干脆去淡水的好乐迪再唱它一晚上,随便都好,没有目的地,没有标准答案。”
“那你自己去好了,我已经快没有声音了,而且我不能太晚回宿舍,不然巧巧会担心我。”
她说,她们彼此有个约定,星期日晚上不可以超过晚上八点还没回宿舍,不然就报警跟通知家长。说到巧巧,我忽然想起昨晚素卿没说完的话。
“昨天晚上,你在KTV的厕所,跟我说的话没有说完。”
“什么话?”
“你说巧巧一直没有跟我见面,有个原因,而这原因你没
“我有说过这种话吗?我怎么不记得?”
随着捷运列车的摇晃,我小心站稳,很镇定地说:“有,你没说完。”
“我为什么没说完?”
“因为你说到一半,就转头对着马桶继续吐了。”
我察觉到素卿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她说:“噢,没啦,只是觉得你们始终缘分不到,所以才见不了面嘛!”
是这样的吗?坐渡轮到八里,窝在堤防边吃着烤香肠,我一直觉得事实没有那么简单,然而素卿口风很紧,她坚持不告诉我,我也无话可说。趁着她去买饮料时,我打了一通电话给巧巧,跟她说我跟素卿现在人在八里吃烤香肠。
“早点回来,我去接你,我们一起去猫空喝茶。”我说。
“去猫空要走好多路呢!”
“走累了,大不了我背你嘛!”
“还是不要好了,我怕你会累死。”巧巧说,今天下午她还要去中坜看她爷爷女乃女乃,所以大概要晚上才能回来。
“你星期一应该有课吧?”她问我。
我点头,吃掉最后一口烤香肠,说明天早上我九点有课要上。今天跟怪兽和阿潘讲好了,为了避免干扰各自的活动,所以大家如果没事了就自己坐车回台中,不再集合同行。
“那就早点回去,明天上课才不会打瞌睡。”
深深呼了一口气,我直接地说:“为什么我们始终见不了面?你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巧巧安静了片刻,问我怎么会这样问。
“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怎么问,这只是种感觉罢了。”
“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吗?”
“我没有胡思乱想,只是觉得纳闷,我不想把问题归咎给缘分或命运,真正研究历史或文学的人,不会把历史或文学问题,推给无辜的上帝。”
“我没有见过你,也没有见过咏翔,除了素卿和莹莹她们几乎每天跟我在一起之外,我的世界里没有什么男孩,也没有见过网友。”
“所以呢?我们还算网友吗?”
“冷静点,阿遥,冷静点,好吗?”
巧巧说,她已经决定把网路上的个人板又改回过去的隐藏性质。
“因为我的表达能力不好,无法让咏翔了解我跟他之间有多不可能,也不想让你一再误会,所以我决定改变性质,让它恢复成过去的私密。”
质疑着这样做的意义,我说:“他也有个人板吧?你的可以改成隐藏性的,但是继续在他那里灌水聊天,还不是一样的意思?而且,这样反反覆覆地改,很容易让别人搞不懂你真正的想法。”
“别人懂不懂,我不是那么在乎,但是你呢?你懂了我的心情没有?或者你要我直接关闭这个小空间,离开让我得以接近你的网路,从此消失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希望什么,到最后我说:“只是觉得你这样改来改去的,让我感到很反覆。”
“反覆?你认为,我会是个很反覆的人吗?”
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的我,只是保持沉默。
“这样吧,你今天回去先好好休息,剩下的,我们改天再说,好吗?”
淡水河的天空逐渐变黄,夕喝开始迷人,我却没有一点心情,刚买完酸梅汁回来的素卿并没有听到我跟巧巧讲电话的内容,一前一后,我们只是不断走着而已。
“到底现实中的巧巧,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我自问。
“什么?”素卿却听见了。
回过头来,我说:“我觉得……巧巧让我有一种反覆不定的感觉。”
“怎么说?”
“约好了见面的,她却总是在最后关头出了差错,以致于每次都要你来代她赴约,说好了要设立一个私密的网路隐藏板,可是却变成你们的公开板面,发生了咏翔的事情之后,本来应该是要认真去处理这件事情的,可是她却选择了再把个板改成隐藏的,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她只是到咏翔的地盘去灌水而已,其实问题没有解决,反而让我模不着她的心事。”
看着我滔滔不绝地说着,素卿到了最后,无奈地对我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我可以了解巧巧的想法,与她会这样子的原因,但是很抱歉,我无法对你解释什么,以前我就说过了,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你应该在见面之后自己去问她。”
于是我们结束没有结论的讨论,淡水暮色依然动人,可惜就是朦朦胧胧,好不干脆。
最后临上车前,素卿问我:“我昨晚喝醉之后没有乱说什么吧?”
摇摇头,我说没有。
“那就好,我觉得我一喝酒就会开始胡言乱语,如果我说了什么,请不要当真或见怪。”
她笑着说。
我用笑容回应她,叮咛着她以后别再喝醉。素卿微笑看着统联巴士开出民生西路站,而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陆桥转弯处。
这两天像作梦一样,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我震怒的、惊讶的,还有无可奈何的。见到巧巧之前,我先见到了咏翔;牵到我喜欢的巧巧的手之前,竟然是素卿吻了我。
如果每次来台北都会这么劲爆的话,我以后可能都会不敢来了。会不敢来吗?我忽然笑了出来,发觉人生真是充满了意外。把手机关机,戴起了随身听的耳机,准备这样安静地,悼念着以前我自以为很简单的生活。
过度密集而复杂的线条,可以构成似乎简单的画面,那原来就是我。
×××
两天之后,“提拉米苏的眼泪”果然又变回以前的隐藏性个人板,除了我之外,再没有谁可以进来,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平静许多了,结果阿潘指给我看,他找到咏翔的个人板,看着巧巧与他往来回应的文章,果然让我差点没有吐死。
“这是怎么一回事?”阿潘说:“你跟素卿愈走愈近,巧巧跟咏翔愈聊愈投机,这是怎样?各自发展了吗?”
沉吟半晌,我跟阿潘说,这也许跟我每次见到的人都是素卿有关,因为巧巧始终处在一个隐匿的角落中,我想跟她更接近也很难。
“对咏翔来说,巧巧也一样是在角落呀,他怎么就不会觉得接近很难?”阿潘盯着我,对我说:“还是你终于发现,网路上的感情真的很不真实,所以你决定改变作风,去接受现实里的素卿了?”
“首先我就不认为我跟素卿之间能发展出什么来,因为我对她并没有什么友情之外的感觉,再者是我实在不够了解巧巧,还是那句老话,没有见过面之前,我对她许多现实中的事情与心情都不够了解,就算我承认我喜欢她,也不能代表我们就可以算是情人了呀。”我很认真地对阿潘说:“如果这件事情让我学到什么的话,我想我大概只证明了一个道理:没有相处过的情人,原来终究只能存在于想像中。”
心里有太多的问题没有解决,我不知道巧巧的个性,只概略了解她是个热情的人而已,可是如果热情,就应该比较积极主动,那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截至今天为止,我们每次都见不着面?她对咏翔的态度最近又变得比较缓和一点,不像之前拒绝他时的直接,我看见他们的对话已经很生活化了,咏翔会关心她的生活,巧巧则会提醒咏翔记得念书,准备毕业考。
看得很茫然,我想在隐藏板问巧巧,却始终问不出口,后来我去问素卿,素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我终于忍不下去,想打破尴尬去问个明白时,巧巧写了一封信给我。
或许这不是我们最初想要的故事情节,回头看见的天使始终披戴着迷惘的纱。
我无法对你解释的有太多,包括梦醒时的慌乱,与现实中的感伤。
不言不语的你,透露出了不想听我诉说的讯息。
但此刻埋首战鼓声喧,千余年前的你,却不晓得其实我仍在这里,
在这里,到今晚为止。
结束营业的饮料吧,流下最后一滴提拉米苏的眼泪,
老板娘需要沉淀自己,思考如何让你明白她的心情。
看完这封信之后的五分钟,我发现隐藏板就此不见了,它被板主删除了。
“妈了个西瓜,为什么你对他讲话就那么简单明白,就那么活灵活现,为什么给我的就是这种比他妈龟壳甲骨还要难解读的文字?”死盯着屏幕上的句子,我用蚊子般的音量自言自语。
想去问素卿,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拿起电话,我却拨不出去,因为我老是想起她在KYV吻我时的眼神,即使她事后说她完全没有记忆,我却不可能也跟着遗忘这件事情,既然这样,我跟巧巧之间的事情,又怎么好意思开口问她呢?
这一天,我一个人在研究室窝了一晚上,许多感觉纷至杳来,然后又悄然离去,泡了一杯咖啡,却直到它都凉了也没喝过一口。我只是这样忽而喜,忽而忧,然后忽而怨,又忽而叹地过了一晚。思念成为一种习惯之后,空虚便会成为难以忍受的压力,我在品尝空虚与失落交杂的滋味。
本来故事应该在这里就要宣告结束了,因为后来的半个月,我几乎不再上线,当然在做研究时,我依然会偶尔抬头,去看看电脑屏幕,但是以前我看到的是线上的巧巧,现在则是经典接龙的画面。
那张贴在屏幕边框上的照片我已经收掉了,它被我夹到《三国演义》里面,就在第七十七回,关云长被砍下脑袋的那一段故事里,我选择让爱情在这里断头。
后来的某一天,我离开座位,去学生餐厅喝咖啡时,系主任刚好来这里串门子,发现电脑屏幕居然是处在经典接龙的画面上时,他很生气地要还在做研究的学弟立刻把游戏删除。
从此我连电脑都不开了,抬头就改看挂在墙壁上,笑得很慈祥的、说自己还可以谈恋爱的教授的大头照。
可是因为我们还在呼吸,还活在同一座岛屿上,所以故事其实无法真正结束。无法结束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终于还是会有忍不住想要打开电脑的时候。
之所以会让我想再一脚踩进这无底洞,这都要怪我们宝贝教授。
“定遥哪,最近论文写得怎么样了呀?”他拍拍我的肩膀,坐到我的旁边来,我则停止了敲键盘的手,转头看他。
“嗯?本来贴这儿的小姑娘照片呢?”
就从这句话开始,他问起了不必他来指导的事情,我拣了一些不相干的说了之后,下了一个结论:“彼此之间有太多不了解,对于未来有太多不确定,所以只好选择放弃了。”
“不了解的就应该去了解,不确定的就应该去确定,年轻人要能当机立断,我知道你哪,你这人就是喜欢自己转圈儿。所以死胡同很多,没有了解与确定之前,很多事情是不能说放弃就放弃的,你看看阿斗,他小子是什么德性,诸葛亮难道不了解,不确定吗?可是他有没有放弃呢?就因为不放弃,所以才有七出祁山的故事嘛!”他拍拍我的头,良有深意地说着。
一个人坐在逢甲麦当劳吃汉堡,我反覆想着教授说的话。吵杂的环境中,忽然有种很平静的感觉。
我又想起了自己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会不会是巧巧当初坐过的呢?抬头看见了点餐柜台,我想像着一个女孩孤独地在那里点餐的模样。
如果她可以这样为了我而跑到台中来,那我又怎能凭着她跟咏翔之间的一些聊天字句,去否定她曾用过的苦心呢?虽然我感觉巧巧的行事作风有点反覆,但这是否意味着我更应该主动去了解背后的原因呢?那个素卿一直守着不说的原因。
最后我放了教授鸽子,让他一个人在研究室,等我买晚餐回去等到晚上十一点,老迈的教授打电话问我人在哪里时,我说:“教授,我去了解与确定一些事情,所以很抱歉,麻烦你帮我关掉电脑,收拾文件,我不能买晚餐回去给你了。”
“定遥哪,你不要做傻事,你人在哪里?”
“诸葛亮七出祁山,为的是他的理想,我去过三四次台北,为的是我的爱情。”
“你要去台北?”
“我已经快要下车了,这里是承德路,台北火车站附近了。”
不管结局如何,至少我们曾认真付出过。
×××
坐在车站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里,我选了一个安静的位置,打了电话给巧巧。
“我知道你对我很不谅解,关于始终没有见过面的原因,还有我跟咏翔之间的事情,你不是就因为这样,所以不愿意到隐藏板发文章的吗?一个为了你我而存在的私密空间,如果你不愿意再来留下足迹,那它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宁愿结束它,而不愿继续无止尽地空等待。”
我听见了巧巧的哽咽。
“我把文章备份了之后,选择亲手结束了它,天使失去了她想守护的人之后,天堂也就不该继续存在,那太残缺,也太残忍。”
用力地闭上眼睛,喝了一口苦涩的炭烧冰咖啡,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不要道歉,阿遥,我要的,不是你说对不起。我承认,当咏翔也用与我相同的热情对待我时,我的确是动心的。但是我无法接受他,因为对我而言,跟他只能当朋友,好朋友。”
“为什么?”
“因为天使一次只能守护一个人。”巧巧的声音很轻细。
沉默半晌,我跟巧巧说,我人在台北,理由是她可以为了我跑台中,我当然也可以为了她来台北。
“来看你可能去过的一些地方吧!明天想去中正纪念堂走走,也想再去公馆走走。”我说。
“可是我明天早上有事情,要到校刊杜去一趟。准备编学校的期刊……”
对于见面,这次我打定了主意,因为我知道,唯有见着了面,许多事情与心结才能解开。
“下午呢?”
“下午上课到五点半。”
“晚上呢?”
“晚上本来跟素卿约了要去看学校播放的电影……”
然后我又沉默了。
“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看不见天使的原因,是因为天使在我背后,现在我回过头来了,如果你是我的天使,明天晚上七点半,我在台北车站对面的新光三越大门口等你,回头时,希望可以看见你。”静静地,说完之后,我挂上了电话。
我老弟曾揣测过,他说巧巧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才一直不肯跟我见面,这种说法与素卿似乎有一个关于巧巧的秘密,始终不肯对我说明的疑点不谋而合。现在,我想揭开全部的朦胧,揭开笼罩在天使脸上那层迷惘的纱。
关了手机,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这一个夜晚,我需要完全的宁静。手上拿着的是月兑离《三国演义》,巧巧的照片,我明天要去看她伫立过的中正纪念堂。
中正纪念堂从我国小开始,至今已经去过了不下数十次,但却从不曾对这栋建筑有过如此的向往,这才惊觉,当一个人决定放手了去爱的时候,原来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看着已经关机的手机,我开始有点了解巧巧上次来台中时,电话不通的理由背后,可能跟我有一样的原因。我们都不希望有谁在这时打电话来,影响自己已经坚定的情绪,能够专心守着自己的希望,那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因此虽然我可以想像阿潘他们正在焦急的样子,但是却怎样都不想打电话回去,报告自己的行踪。
店员走过来为我添白开水的时候,我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仓促出发的结果,我没携带换洗衣物,也没带多少现金在身上,而且我怕躺在旅馆舒服的床上,明天可能会睡得很死,会耽误了我的行程。
隔天的台北是个大阴天,像极了上次阿潘办网聚那天的天气,上一回,我在公馆的诚品看见一对见面的网友,期许自己见巧巧时,也能是这样的天气,然后我就可以帮她撑伞。为了这种想法,我跑到7一ll买了一把伞。
走在中正纪念堂广场,看着整建中的主建筑,我站在巧巧在照片中伫立的那个位置,想像着相机就在面前的感觉。她不知道那张照片最后会到了我的手上,收在我的皮夹中。
走到公馆的巷道,我又来到诚品门口,雨开始逐渐落下,我想像着上次,巧巧跟素卿赶到诚品,却扑了个空时的情景。
最后我站在新光三越外面,撑起了伞。不打算演一场很芭乐的爱情戏,我对台北的雨水也没多少兴趣,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淋湿了,晚一点坐车回台中,我还可能被统联客运的冷气给冻死。
因为阴雨,今天的气温不高,新光三越外头的人潮不算多。抽完两根香烟之后,时间是七点二十分。
打开手机,明亮的路灯与广告灯,让我看见了手机上的几个讯息,都是阿潘他们传来的,无非是叫我立即回电之类的。
没有音乐声,四周是一片人车喧哗,以及雨水打在雨伞上的声音。靠在大柱子旁边,我轻轻哼唱着张惠妹的“心诚则灵”,这是素卿说过的,她认为的爱情。
我的心,此刻非常虔敬,坚决地想见到那个让我始终无法捉模的女孩,我想看见她,听她说说对我的感觉,也听她说说关于她的一切,好让我对这份爱情多些了解与确定。
会灵验吗?真能随心顺意吗?手机时间跳到七点三十分的瞬间,我回头四顾,惨澹夜雨,寂寞而匆忙的人群不断从我身边经过,今晚的新光三越很惆怅,我一边回想着认识巧巧以来所发生过的种种,一边不断张望着,希望能在不算拥挤的人群中,探索到照片中的女孩。
唱完第三遍的“心诚则灵”,雨已渐歇,我把张开的伞放在地上,掏出香烟来又点了一根。
该去问谁好呢?我回过头却没有看见我的天使,这时候我该如何是好?
如果心诚则灵,为何回头不见天使,只剩霓虹闪烁着沉默的泪水?
×××
我在自己的心里,圈划了一面空白,为的是好让我可以用感觉描绘一张脸孔,用来填补回头之后,无可言喻的空洞与孤寂。不算冷清的街头,湿热的空气,我忘了自己身上湿淋淋的感觉,满心里只有无比的惆怅而已。
巧巧终究没来,时间是晚上八点半,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我没有像八点档连续剧的男主角一样,刻意地让自己淋雨,但是这把雨伞有跟没有也没多大差别,因为我已经傻到雨伞拿偏了都没有感觉,就这样让身体的左边不断淋着雨。
再没有拨打电话的信心,脚酸了之后,我把雨伞撑好,蹲在路边,抽完了一整包的烟,口很渴,可是我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便利商店,往客运站那边虽然有几家,可是距离小远,我也怕这一离开,万一巧巧真的来了,我们又要错过。
这时有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走到我身边来,她用一脸微笑望着我,长长的头发,娟秀的面容,有几分巧巧眉宇间特有的忧郁,正当我要走上前去开口时,她先说话了:“先生,可以耽误你几分钟,帮我填一下问卷吗?”
愣住了三五秒钟,我用一脸沮丧拒绝了她。
这是老天爷对我开的玩笑吗?还是我已经惦记着照片中的人,惦记得太过分了,以致于看见同类型的女孩,就都错认为是巧巧呢?
无可奈何地慢慢走离新光三越,连哼歌的心情都没有了,我只剩下一把廉价的雨伞作陪,走到统联车站之前,我先在半途中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大罐矿泉水,狠狠喝掉半罐,算是发泄一整晚的失落,也是对自己的补偿,心理已经严重受创时,没理由让身体也受委屈。
回个头,我找不到便利店外的垃圾桶,想起这里是连丢垃圾都要付钱的台北市,很烦躁的我把雨伞直接扔到巷子里,然后带着满满的遗憾与无奈去搭车,背上还被台北车站辉煌的灯光晒得有点痛。
当感情主动的角色对换之后,换我住进笼子里,扮演着仓皇失措的囚鸟。
在车上,我用手机打了一封简讯,想要传给随便什么人都好,可是最后我翻遍电话簿,找不到一个适合的人选,最后只好传回来给自己。
车子驶出台北的繁华,先到三重绕了一圈之后,转上高速公路,我的目光始终看着远远的灯光,这座夜景充满迷离气息的城市,居然让我每次来,都带着满满的愁绪回家。
拥挤的城市、拥挤的交通、拥挤的人群,还有不健康的天空,充满了让我模不着边的人,以及这些人的故事,我觉得很冷,车上的冷气怎么关都关不掉似的,只好缩成一团。
就从此放弃了吗?
双脚缩到座椅上,用手环抱着膝盖时,我问自己。
教授的话言犹在耳,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匆忙北上的,诸葛亮奋斗半生,我决定展开主动则才不过几天而已,所以这时候谈放弃未免早了一点。
车子开到新竹时,巧巧打了电话给我。
“你还在台北吗?”
“怎么了吗?”
我不想告诉她我的心情,因为实在不晓得怎么说才好。
说在车站的新光三越见面,只是我片面的订约,她也没说一定能来赴约,所以我根本怪不了她,会感到失落与惆怅,但我没有生气的理由,因为约定既然不成立,就没有所谓失约的问题。
“今晚你跟素卿去看了什么电影呀?”我记得巧巧说的,她今晚约了素卿去看学校播放的电影。
“甭提了,根本没去看。”
“为什么?”
“我爸妈刚走,我爸回台湾了,跟我妈来学校宿舍看我,还跟我室友们一一拜托,说请她们照顾我,然后要请她们端午节通通去我家吃粽子。”
巧巧很无奈地说着。
我忽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看样子我今晚在新光三越外面那一场等待,简直是白痴的行为,自己不断猜想着巧巧没来的各种理由,自导自演一场悲剧,却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而且我妈很夸张,她说要在我电脑装视讯球,好确实掌握我的行踪,她要确定我人的确在宿舍。”
终于我忍不住笑了,巧巧问我笑什么,我说没有,只是觉得夸张而已。
“是很夸张,现在你了解了,我为什么会说自己是一只‘囚鸟’了。”
后来巧巧问我现在人在哪里,她说:“现在宿舍还没关门,我想去找你,刚刚跟素卿说过了,她说可以帮我跟舍监请假,就说我去学姐家,我坐计程车去找你。”
“可是我在统联上面,现在已经到新竹了。”
接着的是好长久的沉默,我听见巧巧的呼吸声。
“那……不然六月中我生日,你有可能再上台北吗?”她小声地说,六月十六日,是她的生日。
过生日的意义,表示这个生命确实存在,表示她是一个真正存在的人物,而那就是我要确定的,所以我说:“六月中我考完试的话,就上来见你,打开囚禁你的囚笼。”
如果囚鸟是被外在的压力所压迫,而必须无奈地失去自由,那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因为人在压迫中,是不会快乐的。这一点我比巧巧好很多,我娘从来不会勉强我们,也不会’想要监控我们,只有很久不见的时候,才会拿遗产来威胁我们兄弟俩,而会在乎这种威胁的,也只有我而已。
巧巧的父母让人感觉他们无所不用其极,想要牢牢看管住女儿,台湾的治安有这么糟糕吗?我实在不觉得。当然可能有其他因素,不过巧巧没提过,我也不晓得从何问起。
另外一种,一只囚鸟的被囚困,如果来自于自己,那就比被压迫更加可悲了,因为对自己的束缚,导致自己无法走出去面对这世界,那就永远没有人可以搭救得了他了。
这时候的我,还一直以为巧巧是属于前者的那种囚鸟,所以回到台中不久,我就问阿潘说,什么时候还要再去台北玩,记得跟我说,我也想去。
他们在责备我一头之后,很纳闷地问我想干什么。
“我想了很多,我觉得以前的我很幼稚,因为无聊的理由,放弃了很多可能成为我的天使的女孩,而如今我认识了巧巧,她一直让我有种很重要的感觉,像是相见恨晚,我们之前可以无话不谈,但是也可以安静地互相陪伴对方一整夜,虽然没有见面,可是生活中,其实已经有很多地方有接触了。”
“讲重点,老头你每次都这样罗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怪兽说了。
吞了一口口水,我说:“她跟咏翔的事情,我已经大致了解了,而不管过去几次没见面的理由是什么,我都决定不再揣测,因为揣测也无济于事,现在的我决定让巧巧的形象更具体化,唯有见着了面,才能理清很多我的疑点,以及澄清很多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我要见她,把话说清楚之后,我会跟她说,我喜欢她。”
说完,我打了一个喷嚏。当天晚上凌晨四点半,我就被送进了医院,理由是我因为淋雨和吹冷气,所以感冒发高烧,在闷热得要命的台中六月天。
我是沉冷的石油,一旦点燃之后,则会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