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483年
“公主?”旋露轻轻唤着斜倚在榻上微闭着眼的明阳。
明阳倏地睁开眼,旋露默默递上一张纸条。展开,是桓灏俊逸而略显陡峻的字,“安好。”
旋露背后的珠帘一揭,两个女子已到了榻前,一人身着紫色纱裙,容貌秀雅恬丽,正是紫眉,而后面跟着的英气挺拔的女子则是朱槿。
明阳默默将纸条递给紫眉,紫眉只扫了一眼,便冷冷道:“只这么两个字,就是要你劳心挂记几天的东西?”旋露早已退了出去,防着有人接近这大公主的内室。
紫眉抬眼盯着明阳,“阳,你确定是要这样子吗?那人要的是你家的天下,我和朱槿布下的眼线不是早早报上来了吗?他扶持明广,暗里又挑拨各大臣公而拥戴你的几个妹妹,那明摆着是要分而治之,你说他有心于你,可我怎么也看不出他有一点为你,为你们明家着想的心思。”
明阳愣了一下,淡淡而笑,笑容中竟有几分凄凉之意,“若要等到你提醒我才能确定的话,那我不是糊涂了?从知道他是桓灏开始,我就隐隐知道这个结果了。”
紫眉索性坐到了榻上,一副“你说吧”的神情。
明阳伸出手,握住好友的手,出神而缓慢地道着:“在还未知道他是谁之前,我只是想,他这人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后来一知道他是谁,说真的,我心里有一份凉意。他二十七便封了相。本身有天资,但他之所以以那样的年纪当此大任,只说明一件事……”
“他有心!”紫眉冷冷接道。
“是的,他有心,他有心于仕途。我知道他并非池中之物,他不是甘居人下的人,可是如果起点是从平地起,就算他有心,要触到天的可能还是小的,可是……他一开始,就站在距天只一步之遥的地方。”她的目光流转,“他的起点太高,又有心,你叫他……如何会不走到今天?”
紫眉沉默,突然问:“你就由着他?”
明阳淡然,“我对这天下冠了谁的姓原是半点不在意的。何况,我知道他,若真到他手里,只怕会比今天好得多。父皇他……到底是老了,压不住人了,迟早会乱,若是他……会比谁都好些。我这么一想,就释然了。”
紫眉冷笑,“释然?我看是自欺欺人!你倒是对着镜子看一看,这一年来瘦成什么样!是释然的样子吗?我也不管这天下是谁,我只看你!你不要说这许多冠冕堂皇的话。我只问你,他若真得了天下,你预备如何自处?他若得了天下,便是你明氏一族倾覆之时,你可能得以安然保全,你两个妹妹和那许多外戚怎么办?你向来最是重情,虽然他们对你不仁,我不信你对他们会不义!而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那时候,你能和他在一起?我知道你是早想到这一点,有没有得到一个两全之策?”
面对说到最后已是愤怒的紫眉,明阳只再一次笑着,“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他就是这样的人,你叫我如何做?我总想着,他不会,一定不会伤害我的家人。你知道,若真要覆了这巢,保全不成器的卵比毁掉它们要好得多。他们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他抗衡,他又何必要臭了名声干这些不讨好的事?所以,我知道是一定不会的……”
紫眉翻掌抓住她的手,“那你呢?你又怎么样?给你个前朝公主的名号送你进庵堂吗?还是要你背了千古的骂名,跟他那个所谓的乱臣贼于成亲,正他的身,平他的名,顺便留下个气度宽宏的美名?明阳啊,真到那时,你还有路可走?更何况现在的他来势汹汹,而你父亲还健在,若是两人……到时,你打算怎么办?”
明阳播着头,“真到那时,我又能怎么办?”她忽然笑了,笑得无比灿烂,却如冬日中的春桃一般,只让人觉得不祥,“你知道吗?其实我是在赌。赌他到底念我多少,只是这样。”
紫眉看着她的笑,忽然泣而哀道:“你这个傻瓜!什么人不爱,偏偏爱了那人!你是自找苦吃!”
明阳轻轻盖住她的手,“谁说我苦?我有你们陪着,何况我知道他在意着我,我有什么苦……你不要哭……”
一直沉默的朱槿沉道:“我不管他有什么心思,若有一天他伤到你,我定不会放过他!”
明阳抬起头,还是那个微笑,“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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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笼前。
桓灏洒了些粟米到笼中,看着雪白的鸽子“咕咕”欢叫着,啄着。
殷离出现在他身后,桓灏也不回头,问道:“怎么?”
“主公,昨晚发现仪初殿中有人进出。”
“哦?什么人?”
“似乎是两个女子。至少其中有一人是高手,我们的人没看清就失了踪迹,主公,要不要……多派些人手看着?”
“不用了。她成不了气候,别浪费人力了,你还是继续帮我盯着明广雪姬他们。大公主那边,随意即可。”
虽迟疑着,殷离还是选择了顺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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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殷离走了许久,桓灏转身,向雪姬所住的“快晴阁”走去。
未进院门,雪姬的小丫环已迎了上来,大声欢笑着嚷道:“爷今天真是早啊!小姐在内院呢。”
桓灏心中冷笑,脸上却仍是那般温雅,“昕兰,你退下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雪姬倚门而立,巧笑婿然,轻唤道:“爷!”
桓灏微笑着走近她,“进去吧,外面风大,你身子向来弱些,要小心受凉。”转头,“昕兰,帮你家小姐添件衣服吧。”
“不用了。雪姬不冷。昕兰,快,帮我把我的药盒拿来。爷,倒是您,最近老是成天整晚地操劳,上次您送我的雪参丸还有几颗,您带了去,补补身子,莫要为国事累坏了身体。”待桓灏进了门,雪姬才随着进去。
坐定,雪姬又问:“爷,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桓灏轻叹着气,疲乏地微笑,“真是有些累了,想来看看你,说会儿话。”
雪姬起身,转到他身后,轻轻揉着他的肩。桓灏闭了眼,半仰着头,忽然笑道:“还好有你,不然,只怕总有一天会累死。”
雪姬轻笑着,“爷说笑!爷是人中龙凤,是在天际邀翔的,只是一时有些累罢了。雪姬才不信这世上竟有爷都处理不了的事呢!”
良久,“对了,爷,今年中秋怎么过?”
“随你,你安排吧。”
“我安排?我从来没有碰过这事啊。”
“没关系,我是已经无心处理这府中上下的事了。你就算是帮我当家吧。你安排,让吴总管帮你就是了。”
“真的?谢谢爷!爷,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记得,怎么不记得?是去年中秋,对吗?”
“是啊。那时我还只是王爷府中的一个舞姬。”
“我还记得那一天你跳的那一段邀月舞。那时我便想,若月儿真有灵,定会被你邀在掌中。你一低头,我才知道什么是羞花闭月。”
“爷取笑我……”雪姬的脸红得如荷沾点露,“对了,爷是为了什么事烦着?”
“你要听?都是些朝中之事,枯燥得很。”
“反正雪姬也不懂。我只是想,爷说出来,心里没准会舒服些。”
“只是小事罢了。你也知道,总是小事让人特别心烦……”
雪姬忽然笑道:“爷既然来了,就让雪姬为您烧几道小菜。爷在这儿浅酌一会儿。雪姬虽不能为爷分忧,也可为您消消愁。”
“好!好久没吃你煮的菜了。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那好。让我想想……爷想吃些什么?”
“就几道家常菜吧。雪菜双丁,糖醋里脊,鱼头豆腐什么的,清淡点就行了。这两天我的胃口不是很好。”
“好,包在我身上。爷先坐会儿,我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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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了夜,昕兰轻轻推门入了房。雪姬静坐在梳妆台前。
“小姐,怎么样?”小丫环轻声问。
“不用那么小心。他走了。”雪姬转身起来,眼中有着冷冷的光。
“没过夜吗?”
“我哪有那么大福气?总是他的政事要紧。对了,你明天记得出去一趟,告诉一声赵老板,朝中的二小姐三小姐想要爷的帮忙,让他提醒王爷一声,莫让别人钻了口子。”
“是刚刚……他说的?”
“是我探出来的。他是什么都不肯说的,只隐隐说有几位大人来找。上次王爷早提醒过了,两位小姐手下不是一直都在蠢动?我就探了一下,果然是那两位大人。还是他微醉的时候才漏的口风。”
“好,小姐,我记得了。”
“小心点,出府时看看有没有狗跟着。”
“那,小姐,你什么时候去见王爷?”
“哪里去得了?我好久没出去了,出去不让人疑心吗?要是被人查到了怎么办?你就说小心起见,我暂时不回去了。”
“小姐……行吗?他会不会不高兴?”
“不高兴?”雪姬绝美的脸上似笑非笑,“他现在能奈我何?我现在是桓大人的宠姬,他敢动我?”
小丫头满脸疑惑,“那小姐为啥还帮王爷打听桓大人的事?如果被桓大人知道,那不是惨了?”
雪姬格格轻笑,“你还小,不懂,没准王爷真能如了他自己的愿。那时不管桓大人得不得势,我肯定能大富大贵。这叫两头押宝,稳赢!”
小丫头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啊!”
窗外,一道人影疾速地从地下起身,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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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
桓灏听完了殷离的陈述,只淡淡道:“你看着就行了,明天让昕兰出去吧,不用阻止了。”
“是。”殷离应道,忽又抬头,“爷,为何……要告诉雪姬那些话?”
桓灏似笑非笑的眼中,是谁也识不清的心思,“没有什么,只是一时有些醉了。反正只是无关紧要的事,他们迟早会知道的。”看着殷离,“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盯着桓灏的眼,殷离低下头,“没有,我只听爷的吩咐,我信爷。”
“那就下去吧。”
“是。”
过了好久,桓灏才挑亮了灯,打开书,看着压着的那一枝槐花,轻轻地叹气,“怎么那么不小心?离既然发现了。又怎么瞒得了其他人的手下?若是紫眉她们被发现,也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端。只希望我这次的声东击西,让他们不要注意到你……”
过了很久,他仍独对着昏灯而坐。
突然,他转过身,对着书房的幽暗处沉声喝道:“是谁?谁在那里?”一边问着,一边将烛火移向那里。
光照亮了原本黑暗的角落。略暗而微黄的光让站在那里的紫眉莹白的脸上,有着一种暗自生香的错觉,仿佛是幽谷青兰,盈盈立于风中。似笑非笑的脸上,却是冷冷的漠然。而她身侧的朱槿,就如全被掩却光华的碧草,不言不语,无声无息。
桓灏长身而起,笑道:“有客远到,我却直到家门口才发觉,真是失礼了。”
紫眉浅浅一笑,一室空气仿佛也为之凝结,而眼底下,是彻骨的冰寒,“丞相客气。我们不请自来,打扰了。”迎着灯光站在桌前,两人的目光在凝结的空气中对峙。
桓灏忽而笑了,“两位为何而来?”
“丞相那么聪明的人,竟会不知我们来意?”紫眉挑眉,笑意盈盈,却有着无比的嘲讽。
“既然如此,看来是为昨夜之事而来的。我倒是正想请问两位,从不曾出过半点差错的你们,为何偏偏昨夜却露了行藏?”
“丞相放心,只是我二人有心为之,他人是不知道的。”
“那么,是故意要给我看的一出戏?两位有什么事,但说即可,何必如此用心良苦?”
“丞相是怪责我们?哈哈,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丞相若是不快,小女子在这厢赔礼了。”
“紫眉姑娘言意咄咄,意在何处?”
“丞相又为何要对明阳耍那许多花招?伊人憔悴如斯,丞相心中舍得?”
沉默了很久,“姑娘,桓灏似乎不必回答这个问题吧?”
“丞相当然可以不用回答,只是,今天紫眉若是没有听到满意的答复,那么,我和朱槿誓以一切手段卫护明阳,挑明了,就是说要和您作对了。”
“你是来下战书的?”桓灏的浅笑变成了莫测高深的平静,如凶狠的漩涡搅着平静的圈。
“丞相言重,只是我们傻,见不得有人独自忧虑而已。”紫眉不卑不亢。
“姑娘既然如此说了,桓某怎敢不奉陪?桓某自认不必向姑姑诉说衷曲,姑娘只怕要无功而返了。”
一室沉默,剑拔弩张。
忽地幽幽一声:“对我也不说吗?”门轻轻开了,夜风挟着幽暗而来,灯火瞬间明灭,终于“扑”地灭了。月光于是洒了一室而来。那一室黯淡光线的由来之处,黑夜中的女子悄然而立。一滴,月华沾了微尘而下,滑落地上,溅起万点芳华。桓灏呆住了,只觉最深的那一根弦紧紧、紧紧地绷住了,轻叹着气。
朱槿沉沉的声音响起:“我想还是大家说清楚得好。所以,找了人将她一同带了来。”一句话换了身边紫眉的一道冷光。
“对我,也不能说吗?”放下斗篷的女子,在月光的剪影下,显得削瘦无比,眼眸无尘如真水。
再次叹气。桓灏静静上前,将那女子拥入怀中。
明阳的泪再次落下,“只是知道,不能让我安心。只是知道你,我的心却依然漂泊无定。正是因此才来的。不为紫眉,不为朱槿,甚至不是为你,只是……为了我自己。”闷闷的声音是柔韧的坚强。
桓灏放开她。月下,如风的俊颜报以平稳的笑,原本漩涡般的男人变成了环绕身周的温柔的微风,“我忘了,忘了你也需要宽心。”
眼中没有剩余的两个人,他握住了女子的手,“我就是我,虽然对不起你,我却不能为你放下正在进行的一切。我有野心,这就是我。我努力要得到想要得到的,那是我自小就立下的目标。连我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放弃。是我对不起你。只是,有你,是不同的。我不能为你改变自己,我只能尽力为你做点事。我绝不会毁了护佑你的大厦,我会为你撑起这将倾的大厦。我尽力,不夺走你宝贵的东西,不伤害你的亲人,不会胡为。为了你,我会尽力做到。”
不知何时,紫眉和朱槿已悄然离去,只剩他们两人迎着月华和晚风相拥。许久,还只是这样,没有半句言语,却抵过千言万语。
明阳忽然动了动,抬起头,“对不起。”
桓灏拍拍她的背,“我知道的。你来,不是为你自己,是为我。你是要给她们两个人一个交代。”
“不,其实真是我的私心。我真的想要一个承诺,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于是借着紫眉的口,这样盘问你。我是不是很坏?这是一石二鸟的奸计呢。”
“不是坏,是可爱。”轻轻地,耳语呢哝,以吻封缄。
月与风都静静唾去,留给恋人甜蜜的夜。
只除了,紫眉最后粗鲁地将女主角劫回之外,是一个甜蜜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