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岩泉那座小镇呈现在眼前时,璐茜亚开始怀疑圣提稚各永远都不会再跟她讲话了。“恶魔。”她嘀咕道。
过去这三天,他谨遵他的誓言,几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在行进时,他总是跑在她前面;到了夜晚,他就跟她隔着营火,在相反的位置铺床,并拒绝回答她对他讲的任何一句话。不过,这个恶魔倒是打破了不肯喂她的承诺,因此,她餐餐大啃硬得像皮革的牛肉干、发霉的面包,再配上热开水。
“恶魔!”她再次大吼。
她瞪着他宽阔的背部跟垂下肩膀的乌黑发丝。即使隔着相当的距离,她还是可以看出他在马鞍上坐得又高又直,他的下半身随着凯莎寇陀流畅的跃步节奏而前后摇摆。看到那微微的律动,不禁令她酥麻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过过生日,所以记不清了,不过我猜自己应该有十九岁,因为我的胸部很大。你不认为我的胸部看起来应该有十九岁了吗?陌生人。”
圣提雅各别过脸去,以免她看到他快要笑出来了。妈呀!他这辈子从未听过这样荒唐的事。
可恶的男人!路茜亚暗暗咒骂,他非但不肯跟她说话,甚至还把脸别了过去!
“我喜欢你的长发,陌生人。将来——如果我们变成好朋友的话——你肯让我帮你编辫子吗?
“闭嘴,路茜亚!”
她咧出灿烂的笑容。圣提雅各并没有对她说什么好话,不过至少他开了金口,使她觉得受到莫大的鼓舞。
“你有没有吃过手饼干?以前我的妈妈常帮我做手饼干,我永远忘不了它们。她先擀平麦面,再沿着我的手掌切出一片片的手形饼干来烤。我好爱吃我自己的手形饼干。你知道吗?等我有了情人,我要每天做手形饼干给他吃。手形饼干是很特别的。妈妈说一个人只替那些你爱得要命的人烤手形饼干。有没有人曾经留你烤手形饼干——”
“没有,闭嘴。”
“也许在墨西哥,”她咧嘴笑道。“人们只做手形的玉蜀黍饼。是不是这样——”
“路茜亚,闭嘴——”
“如果他们做手形的玉蜀黍饼,就可以—次撕下一根手指来夹肉。一根手指一口,一个玉蜀黍饼就可以吃六口:五根手指和一个手掌。不晓得在墨西哥有没有做手形的饼干?你没吃过并不代表没人做——”
“哦,天啊!Callete!”
“Callete,”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我敢打赌那是西班牙话里的‘住嘴’。你知道吗?我也会讲一点西班牙语哦。有的时候我必须猜一猜,不过我也知道一点真正的西班牙字。我总是东听上点,西学一点。譬如罗沙里欧就是念珠。我是在墨西哥的罗沙里欧镇学到这个字的。我不是天主教徒,不过我常希望能得到一串念珠,好把它挂到脖子上当项链。我敢打赌你是天主教徒,嗯?你对于上帝的妈妈降临到凡间、出现在凡人的面前有什么看法?”
“路茜亚——”
“在罗沙里欧有个人告诉我一则关于上帝的妈妈降临到墨西哥的故事。上帝的妈妈叫玛丽,没错。很久以前,玛丽来到墨西哥。墨西哥有个印第安人叫朱安,玛丽就是出现在他面前。我敢打赌当时老朱安一定有吓得跌一跤、头撞到石头。倘使上帝的妈妈接近我,我就会那样。一想到她腾云驾雾的飘下来就吓死我了。”
圣提雅各感到自己的嘴角又在抽搐了。他知道数打称呼圣母的方法,就是不曾听过有人叫她“上帝的妈妈”。
“总之,”路茜亚挥开一双烦人的苍蝇,继续道。“玛丽告诉朱安,她希望人们建一座教堂,朱安跑去告诉阻教这档事,可是阻教不相信他的话,所以玛丽——”
“不是‘阻’教,是‘主’教!”
他的突然咆哮吓了她一大跳,害她差点摔下货车。“真是太对不起了!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是天主教徒嘛!你怎能指望我清楚你们教堂里的神职人员的全部职称?”
“听着,路茜亚,”他飞快瞥她一眼。“我已经知道这则故事,所以你实在不必——”
“朱安告诉主教玛丽的事,可是主教不相信他!”路茜亚快乐的、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并且欣赏地盯着一业蓝花金信子。“所以玛丽就把她的斗篷交给朱安,并嘱咐他把斗篷带去给主教。当朱安展开斗篷给主教看时,斗篷上竟然浮现出玛丽的影像,新鲜的玫瑰花也不断地从斗篷里掉落出来哦!由于当时是冬季,玫瑰不可能开花,所以主教一看到它们,就知道朱安没有撒谎。
“没错,玛丽得到了她想要的教堂,而她的斗篷至今仍供奉在墨西哥。有一天,我一定要去瞧瞧它,因为倘若我能看到玛丽的长相,我就能知道上帝差不多是什么模样。”
“我就是得像我妈妈,”她毫不歇息地说道。“我从来就没看过我爸,因为他在我出生之前就过世了。几年以后,妈妈也死了。她叫薇薇安,就是她告诉我那些‘从此以后过着幸福的生活’的故事。我的童话故事里的每个主角,在获得幸福之前几乎都有一段悲惨的经历。所以我猜,快乐的结局是要靠人努力去赢得的。如果快乐的结局是表示有一天我能够得到我的白马王子,那么我当然希望自己能赢得它。你小时候有没有读过童话书?”
她的问题使他感到一种尖锐的渴望。他忆起自己坐在炉火旁,倾听他的姊姊——露瑟塔——念故事给他听的那些夜晚。上帝,他已经有好多年没去想那些宁谧的夜晚。为什么路茜亚总是让他回忆起早已遗忘的事啊?
看到他绷紧下颚,路茜亚问,“童话故事令你生气吗?为什么?它们全都有快乐的结局啊!”
我的可不是!他激动地想道。
路茜亚看出苗头不对,决定改变话题。“我有个问题,陌生人,我正在纳闷你是否能帮我解决它。喏,我认识一个家伙,他叫圣提雅各·查莫洛。他有危险的名声,我曾见到他名不虚传的证据,不过……嗯,我也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原本该是个百分之百危险的枪手,人们甚至不敢直视他,可是,这个圣提雅各·查莫洛还是有相当善良之处,而且谁也别想告诉我他没有;即使他恨我,他还是给我东西吃,为我治疗螫伤,他——”
“我替你涂药是因为那种蚂蚁是有毒的!”圣提雅各吼道。“究竟我得告诉你多少遍?如果不管那些螫伤,它们会化脓的,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病——”
“对,对,对。呐,岩泉镇到了,陌生人,”她指指前面的大街。“在我们骑进去之前,有件事该让你知道。在海姆雷特你住的是豪华饭店,不过在这里,你不能住饭店。这里有家酒馆有房间出租,我们就住那儿吧!”她平静地将一绺发丝塞进她的帽子。
圣提雅各难以置信的俯瞪她。她好大的狗胆!想想看,她竟然告诉他他哪里能住、哪里不能住!这个烦人的丫头以为她是谁呀?
“我爱住哪儿就住哪儿,路茜亚。自从咱们相遇以来,我已经让民你好几次,不过我向你保证,不管你不让我住饭店的理由是什么,我都要住饭店!”他推高帽子,驱使凯莎寇陀快跑起来。
留在马匹所扬起的灰尘里的路茜亚则露出微笑。
***
圣提雅各从他所住的酒馆二楼的房间瞪向对街那堆烧焦的木材。“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你烧掉了饭店?”
路茜亚摘下她的草帽,把它挂到墙上一根生锈的铁钉上。“你又没问。我们能叫人送晚餐上来吗?既然咱们可以在这里吃,就没道理跑出去,对不对?另外,可以叫人顺便也送洗澡水上来吗?”
伫立在窗前的圣提雅各转过身来,打量房间。摆在这个房间里的几件家具不是损坏了,就是上头有污渍;泛黄的壁纸被撕破,一大片壁纸悬垂在墙壁上生灰尘;一块脏兮兮的地毯被挤缩在一个布满蜘蛛网的角落里。
这里的一切都令他想起那家妓院里的那个房间。
那家妓院。歌蕾瑟拉。他闭上眼睛,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抗拒那段令他走上这条背离了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回忆。
“圣提雅各?”他的神情令路茜亚困惑。“你没事吧?”
他睁开眼睛,望进她的眸子。它们不是琥珀色的,而是一只蓝、一只绿;那两片微笑的嘴唇是淡淡的粉红色的……不是深红色的;她的头发……不是乌黑的,而是阳光般的金色,间杂着闪亮的红丝。
歌蕾瑟拉、路茜亚,她们就像日与夜那般的不同,却又那么相似——她们两个都是妓女。一想到这儿,他就寂寞得想吐,而且怒不可遏。
“圣提雅各?”路茜亚再次唤道。她无法了解那片猝然蒙上他脸庞的愤慨阴影。“你怎么啦?”
他瞪着她。她并非用性感的嗓音讲西班牙语。她讲英语,她的声音轻柔、天真得宛若婴儿的叹息。
哦,天!如果她们真的那样类似,为何他不断的找出她们的差异?
他挺直肩膀。“我们不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吃饭。”他怏怏地说。“当我们骑进小镇时,我看到一家小咖啡馆,我们就去那边吃饭。”
她绞起双手。“呃……不,我们还是别去那边吃吧!”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在那里吃过一次饭,那真的食物好糟糕,都发霉了,差点把我害死!你不希望食物中毒吧,对不对?”
他仔细观察她,注意到她显得很紧张。“你也曾在那家咖啡馆引起什么意外?”
她猛摇头。
他决心要挖出真相。“那么,你拒绝去那里吃饭是否跟那家饭店有关?”
她打量房里的每样东西,就是不看他。
“你是如何烧掉那家饭店的?”他狐疑地诘问。
“那是一个意外。”
“有一点我毫不怀疑,只是你是怎么——”
“毛球闯进那家饭店。”
他瞥向那只猫,当他发现它正舒服地蜷缩在他扔到床上的帽子里时,他立刻火冒三丈。
看到他眼里射出的不祥凶光,她马上冲过去,把尼尼从帽子里抱出来。“别再跑进他的帽子里,宝宝。”
圣提雅各拾起自己的帽子,当他发现帽子里到处部是灰色的猫毛时,他的脸色更阴霾了。“如果那只毛茸茸的讨厌鬼敢再靠近我的帽子,我就——”
“言归正传,”不愿听他的威胁的璐茜亚赶忙说下去。“小乖闯进了那家饭店。那里的经理禁止我追它,但——我还是追它。你知道,我总不能任它在里头迷路嘛!我花了一会儿工夫,但终究还是在某个女士的房间找到它。她的尖叫声使我想找不到它也难。天啊,光听那个蠢女人的尖叫,你会以为小咪是什么吃人的老虎呢!”
她停顿一下,亲吻尼尼冷湿的鼻头。“当时它躲住窗帘后,当我弯下腰去想要把它拖出来时,我的撞到了一盏小油灯,那盏灯翻倒,并使窗帘着火。我的甜心差点被烧死,不过你可以看得出来,它仍旧活着,真是谢天谢地。不幸的是,没有人能扑灭那场火,所以那家饭店就烧毁啦。”
“你得为那场火灾负责,对不对?”他问,虽然他已经知道答案。
她放下尼尼,然后专心地用手拍拂她裙子上的灰尘,仿佛这是全世界最要紧的事似的。
“璐茜亚,我问你是否——”
“是的,可以了吗?是的!后来威肯警长来了。他叫考贝·威肯。考贝,听起来有点像圆面包上的玉米,你不觉得吗?总之,他是个高瘦的家伙,人拽得好像他拥有全宇宙似的。我一眼就讨厌他,查莫洛。”
“唔,我怀疑人家也不会对你有多少好感的。他对你所做的事行何反应?”
她双手叉腰,埋怨道,“他表现得活像我是什么超级人罪犯似的。我告诉你,圣提雅各,能够逮捕我他兴奋极了。他抓住我,神气巴拉的告诉我建造一个新饭店得花一万块,还说我得赔出这笔钱呢!”
“他好大的狗胆。”他反讽道,可是当她抛给他那种“我就知道你会了解”的表情时,他明白她完全没领会他是在挖苦她。
“唔,我告诉他我根本就没有那笔钱,”璐茜亚继续道。“然后他就更兴奋了,好像他真的很享受那种大家都盯着他的感觉。他说他要把我扔进监狱,直到我在里头腐烂。”
“可是后来有人警告说我可能会把监狱也给烧掉,威肯警长才点点他那颗蠢脑袋,把我给放了。他叫我滚蛋,还警告我永远不得再踏进岩泉镇。他——呃,他可能只是想吓吓我,不过他说他会——嗯……”
“他说他会怎样?”圣提雅各低声问。
“唔,别忘了他可能只是虚张声势哦!呐,他说倘使他再在这里逮到我,他说要吊死我。”她忧心忡忡地等待他的反应。
圣提雅各咬牙切齿。“你为何不早告诉我这些?别再说是因为我没有问!”
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虽然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是你说我们得沿着我走过的每个城镇找回去的嘛!这里就是我走过的城镇之一啊!我以为我们只是晃进来一下,很快就会晃出去呀!现在,你要何时开始打听渥特的事,好让我们能迅速晃出去呢?”
“我早就打听过了!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安顿那头老公牛,等你弄好,我早就知道渥特不在这里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是对那头公牛做了什么事,送它上床并且唱摇篮曲给它听?”
“你怎么知道?”
他只是讥讽她,孰料自己竟然歪打正着。他翻个白眼。
“原来渥特根本就没来过这里?”
“如果他来过,也没人记得。他很可能只有经过这儿,知道你不在,就离开了。又或者他压根没来过这里。”
“那我们该怎么办,在这儿等他?我们不能等太久,圣提雅各,否则玉米面包会——”
“我们明天就启程前往罗沙里欧。”他尽可能的挑掉帽子上的猫毛,然后戴上,朝门口迈去。
“你要去哪儿?”
“去那家咖啡馆吃晚餐啊!”
“可是我不能去那里。会被太多人撞见。你知道,我并不打算张扬自己在这里的事实。我想在明天要离开之前,我们最好还是避人耳日。”
“我们?”他拉开房门。“烧掉那家饭店的不是我;若被发现,会被吊死的也不是我,所以,得待在房里挨饿的人当然不是我。”
“你这人真是坏心!你比煮滚的炮弹还要铁打心肠!你比死袋鼠的尾巴还要没价值!圣提雅各,要不是你力气比我大,我一定会敲出你体内的冰块!坏人!坏人,坏人,坏人,坏人!”
他直勾勾的望进她的眼睛,一时被她那因为愤怒而变得格外闪耀的眸子迷住。尽管他恨她,却还是不得不承认她有一对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睛。
“我不晓得你在胡扯什么,璐茜亚,不过我会感谢你别随便改变我体内的成分。祝你有个愉快的傍晚。”
他退出房间,她的咆哮在他耳畔回荡。
在小咖啡馆里,圣提雅各不理会周遭的窃窃私语和偷瞄,把他的空餐盘推到黄色与白色的格子桌布的对面。这块桌布令他想到璐茜亚的蓝白格子袍,以及它熨贴着她曲线的模样。
但遐最令他记起那天早上当他搂着她、她、渴望她的时候,她对他的畏惧。那种畏惧是装出来的或是真的?如果它是真的,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他脑中冻住。同样的问题已经纠缠了他好几天。那个该死的丫头老是侵入他的思绪!还有在他不想笑的时候,她老是逗他笑。在他决心装聋做哑之际,她老是诱他打破沉默!
最重要的足,她老是使他忘掉要恨她。
他点燃雪茄,检视周遭,决心不再想她。这家咖啡馆干净、整齐而且生意不错。它的天花板吊满了栽种在铜盆里的健康绿色植物,插在蓝色瓶子里五颜六色的花朵使得每张餐桌都显得朝气蓬勃。他拒绝去想它们看起来有多么像璐茜亚在旅途中采的那些野花。毕竟,花就是花,不值得他费神留意。于是,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弥漫于空气中的咖啡与食物的香气。
这些香味令他想到璐茜亚可能正饥肠辘辘。
他深吸一口气,希望那些香味能涌入他脑中,赶走关于璐茜亚的思绪。结果这招并未奏效,不但她的影像还留在他脑中,连她的声音也在他脑中响起——
我看到圣提雅各·查莫洛的另一面,谁也别想告诉我他没有另一面。你知道吗?有的时候他非常善良。
善良?!唔,见鬼了,他暗暗咒骂。彻底荒谬的,根本不值得浪费时间去想它。
他纳闷自己究竟哪里善良。
他将视线挪离那瓶花,抬眼望向挂在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画的是一只鸟,一只深红色的鸟儿,就像缀饰在璐茜亚那顶滑稽的帽子上的那只鸟。
“该死!”他呓语。过去十分钟,他一直在想那个傻丫头。他生命里整整有十分钟被虚掷了。
蓦然,一声惊呼传入他的耳朵,然后是某种东西砸到地板上的噪音。他缓缓转向入门处,完全清楚自己将看到什么。
璐茜亚。她站在那里,下巴抬得那样高,以致他怀疑她的脖子是否会酸疼。她的脚边躺着刚被她撞倒的帽架。她堂皇地走进咖啡馆——仿佛她是岩泉镇之后,是德州之后,是世界之后——然后停在一张坐满人的桌位前,大胆地抽出插在桌上花瓶里的一朵雏菊,把它凑到鼻子前嗅嗅,再越过房间。
他提醒自己要恨她,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佩服她冒险闯入公共场合的勇气。话说回来,以他对她饮食习惯的了解,她会冒这种险也就不那么令他惊讶了。她很可能宁愿死于吊刑,也不愿死于饥饿。
她走到他的桌位前。“你真没有礼貌,圣提雅各。当一位淑女走向你时,你应该站起来。”
“真有淑女走过来时请通知我一声。”
她射给他凶狠的一眼,手指敲弹着椅背。“我饿得半死,而你却已经吃完一盘食物,一派气定神闲地坐在这儿,我敢说你一定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对不对?”
他靠着椅背,假装忙于挑掉他黑色长裤上的一根线头。“既然你提到它,我就告诉你,自从离开酒馆的房间之后,我说没有再想到你。”
她朝他皱皱她长满雀斑的鼻子。“你是一个讨厌鬼,查莫洛。”
他感到一丝幽默掠过他的脸庞,连忙撇过头去,以免被她发现。他恨这个野丫头,对,可是她气鼓鼓的表情总是能惹他发噱。
“你跑出来不怕被逮捕吗?”他抬头望向她。
他嘴角的浅浅笑意捕捉住她全部的注意力。那笑意柔和了他釜凿刀刻般的五官,使他乌黑的眸子闪闪发亮。它似乎直捣她的心坎,让她感到心里暖烘烘的。
“璐茜亚?”
当他唤她的名字时,她体内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在回应他。他低沉的嗓音富于磁性,令她联想到咖啡色的绒布和纯金。她可以想像自己躺在那厚厚的绒布里,碎金屑细雨似的洒遍她全身。
圣提雅各看着她的蓝绿色眼睛转暗。他在那里头所读到的性感讯息牵动他的,使他忆起她在他怀里那种柔软、颤抖的感觉。
当时她想要他,现在依旧如此。尽管她矢口否认,他却在她那对美丽的灼热眸子里找到如山的铁证。在那一瞬间,他知道不管她为何怕他,不管她的恐惧是真是假,他都要设法克服。
今晚他将占有她,今晚……
“璐茜亚,”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你不怕被逮捕吗?”
“什么?”她连眨好几次的眼睛,好不容易挣月兑他那销魂蚀骨的性感魅力。“我——不,我不怕。”她垂下头,用她的雏菊拂过他手枪的枪柄。
他往下瞄,看到她所做的事,不禁皱起眉头。“如果那位警长来抓你,你指望我射杀他吗?”
她把那朵雏菊别到耳际,并且坐下。“嗯,不过别杀死他。我认为他在内心里其实很懦弱,所以你不必真的拿死来威胁他。子弹擦过他的耳垂,稍微吓唬他一下应该就成了。在你扣扳机之前,千万记得先警告我一声,好让我能别过脸。我不晓得耳垂里有多少血,不过即使只有一滴,也能让我反胃。”
她撩起她厚重的发丝,然后放下它们,让它们顺着椅背垂落,它们几乎碰到地板。然后她以双手支着下巴,朝他煽动她的长睫毛。
他用手搓搓自己冒出胡渣的脸颊,以掩藏笑意。“璐茜亚,如果那位警长来抓你,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阻止他。你烧掉那家饭店,人家明明告诫过你别再回来,可是你却——”
“是你一心要来这里的!”
“如果你早告诉我发生在这里的事,我会另外想出办法的。”
她的肩膀垮下来。“倘若警长来抓我,你真的不打算帮我?”
“我连一根手指都不会动。”
“我会被吊死耶!”
他并不相信她真的会被吊死。他认为那只是那位警长的恫吓之词。“我曾经见过人被吊死。那似乎是一种很快速的死法。”
她颤巍巍地吸口气。“我曾听过一则关于一个本来该被吊死的囚犯的故事。他的朋友及时骑马赶来,开枪射断吊绳,然后那个囚犯跳下吊刑台,跟他的朋友共骑一匹马逃跑了。你会不会为我那样做,圣提雅各?”
他假装考虑。“我从未射过吊绳,搞不好我会失手。如果我失手,你仍旧得被吊死,而且很可能我也得跟着你一块被吊死。”
“你绝对不会失手的!”她对他吼道,浑然没察觉她的吼叫引得咖啡馆内所有的人都错愕地盯着他们。“你能够射掉一只苍蝇的睾丸,而它甚至还个晓得自己被阖了呢!”
他诧异地睁大眼睛,试图抗拒笑意,却失败了。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听到自己的笑声,也差点忘了开怀大笑的感觉有多畅快。
“哇,我不曾听你大笑过,”璐茜亚说。“你的笑声真的很不赖,可惜你是因为幸我的灾、乐我的祸才哈哈大笑。”
“也许你不会被吊死,璐茜亚,”他呵呵笑道。“也许你只会被关进监牢。”
她歪着脑袋,点点头。“届时你会带炸药来救我,对个对?”
他摇摇头。
“那么,你会烤一块蛋糕带来给我?”
“我这辈子从未烤过蛋糕。”
“我也许会被关五十年吔!”
“那么这世界有五十年会是安全的。”
她想反驳,但是一名侍女走过来,所以她咬住她的舌头。
“还——还需要什么吗?先——先生。”那名年轻女孩结结巴巴地询问。她用发抖的双手把两个罩着盖子的餐盘放到他面前。
圣提雅各用手碰碰餐盘上的盖子,很满意它们还是热的。“每盘食物都是双份的吧!嗯?”
她点点头,并极力避免直视他的眼睛。“我——我们甚至还多盛了些,”她紧张兮兮地说。“这些食物恐怕够三个人吃。”
圣提雅各再度瞟向那两盘食物。只有璐茜亚能够一次吃这么多东西。他把它们推给她。“我本来是想把它们带回去,好让你能够在安全的地方用餐。如今既然半数的镇民都瞧见了你,你就在此尽情享用吧!毕竟,快被吊死的人是有权好好的饱餐一顿的。”
她给他恼怒的一瞥,然后掀开盖子,当她看到丰盛的食物时,立刻忘掉自己的危险处境。一只餐盘上摆着几乎是一整只的炸鸡、如山高的新鲜蔬菜以及半条上头覆着半融的女乃油的烤面包。另一只托盘上摆着一大块上头涂满了雪白、蓬松的女乃油的蛋糕。她绽出灿烂的笑靥,伸手去拿来叉子,准备大快朵颐一番,却不慎撞倒了花瓶。
当花瓶里的水渗进桌布,花也坠落到地板上时,圣提雅各摇摇头,他叼着雪茄,手探进口袋,掏出一张钞票,把它递给女侍。“零钱不用找了,就算是赏你的小费。”
那女孩退后一步,伸长了臂去接那张钞票,可是她的指头几乎没碰到它。
璐茜亚吞了一口食物,花了几钞钟来思索她所看到的这一幕。那名女侍显然畏惧圣提雅各。除了吃饭跟付钱,他啥事也没做,而那女孩却怕得发抖。
这令璐茜亚懊恼。“也许他应该把钱丢给你,”她对那女侍说。“天晓得他会在自己的手上涂满什么毒药。如果你碰到他的手,搞不好你会死翘翘。”
那女孩“刷”的白了脸,然后往前倾,抽走圣提雅各手中的那张钞票,匆匆逃回厨房。璐茜亚注意到这家咖啡馆的侍者们全聚在那里等她。当那女孩跑回去之后,他们用手臂搂搂她,仿佛侍候圣提雅各吃饭是某种可怖的考验似的。
璐茜亚望向圣提雅各。“现在他们安全的离开了你的视野,搞不好他们正在问那女孩你有否威胁她。也许他们甚至会因为她肯服侍你而歌颂她的勇气。”
他耸耸肩。
窃窃私语声夺走璐茜亚的注意力。她把头望向厨房,发现那些侍者全躲在门后,并透过门缝窥伺圣提雅各。
她又望向圣提雅各。他双臂交抱于胸前,脸上写着无聊。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完全不受这种情况影响。然而当她望进他的眼睛时,她的想法就改变了。他的眼睛里没有她惯常见到的愤怒或者懊恼,却有一种严肃的光芒,一种令她联想到心痛的光芒。
她的眼睛不禁睁大起来——圣提雅各在悲伤!
她再张望向厨房,那些侍者依旧在窥伺他。愤慨在她心中爆炸,她想也没想,就把餐巾扔到桌上,站起来,大步迈向厨房,用力把门拉开。
好几个人仆倒地上,其他人则慌忙退进厨房。
“你们这些人究竟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这样对待圣提雅各?”璐茜亚吼道。“他又没有对你们怎样!他是来这里吃饭的,不是来这里杀人的!你们对他的了解全部来自谣言,对于那些夸张的故事,你们竟然一个字也不怀疑!你们真是可耻!喏,看到这些螫伤了没?”
她推高她的衣袖,露出几处蚂蚁的咬伤。“你们认为一个冷血的杀手会花时间在这些螫伤上涂抹用霸王树做的糊药吗?没错,这正是圣提雅各所做的事!他——”
“璐茜亚小姐。”
当她听到山背后传来的熟悉声音时,她感到自己的脸上血色尽失。
“警长。”她尖叫道,背脊顿时变得僵硬。
“我警告过你别再回岩泉镇。”
她抬起手,按住自己的脖子,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去,面对那高瘦的执法人员——考贝·威肯警长。他那对小眼睛里的神情告诉她,他对她心怀不轨。她绝望地瞥向圣提雅各的桌位,她的心脏“卟通、卟通”地撞击着胸腔。当她发现圣提雅各竟然不在桌位上时,她的心脏完全停止跳动,只有搁在烟灰缸上的雪茄,兀自冒着烟,能证明他刚才的确坐过那里。
威肯警长捉住她的手臂,然后扫视四周,满意地发现到每个人都在看他。他挺直肩膀,陡地将璐茜亚拉向他,当她丰满的胸脯碰到他的胸膛时,他感到有些兴奋。
“你是自个儿乖乖的跟我来,还是我得拖你?”他朗声问道。当他听见周围升起一片赞赏的窃窃私语时,他感到得意,更感到自己体内的欲火上升。
“不管怎样,我都得跟你走,对个对?”
“一点也没错。”他领着她走出咖啡馆,还对他们经过的每个人微笑、挥手。
璐茜亚明白他是在享受因为逮捕她所受到的瞩目。他的每一个毛细孔似乎都在散发着自大。
“你知道,玉米面包警长,”她啐道。“如果哪天你改变信仰,那也是因为你不再认为自己是上帝。”
“住口!”他用力扯她的手臂一下。
璐茜亚不理会他,只顾专心寻找圣提雅各。可是夜晚已经降临,夜空只闪烁着少许孤星,使她很难看清楚周遭的环境。
璐茜亚,如果警长来抓你,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会阻止他。他的话划过她的脑海。
他抛下她了,她就知道他会这样做。他果然不肯帮她,他不愿与法律为敌,所以就收拾行囊,不管她的死活了。
她绊到一个小坑沿洞,摔了一跤,跪在地上的她痛得申吟,同时,她感到无法控制的恐惧涌上心头!
警长开始拉她。“站起来!否则我会拖——”
“威肯警长!”一名男子边喊,边朝这边跑来。“银行!艾默森先生!四个人——巴恩副警长在哪儿?我得去找他!我要——”
“等一下,塞西!”警长斥责道,并扣紧璐茜亚的手臂,用力拉她站起。“搞什么——”
“抢银行啊!”塞西气喘如牛地嚷道。“有四个人——警长,是拜勒兄弟。当时我正要离开出租马行,结果我亲眼看到他们四个人,就在不到五分钟之前,艾默森先生正要关银行,他们就强迫分退进去。他——上帝,警长,他的妻子跟他在一起,所以他们也挟持了她!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畜牲,倘若他们无法获得一点炸药,他们会射杀艾默森夫妇!可怜的艾默森太太——她随时有可能分娩!万一她突然阵痛起来怎么办?万一——”
“炸药?”威肯警长嚷道。“他们干嘛——”
“为了打开保险箱啊!”塞西扯扯自己的胡须,尖叫道。“艾默森先生已经把保险箱的钥匙送去你的办公室!你也知道他有多么不喜欢把那些钥匙带回家。拜勒兄弟,他们要炸药,否则,他们就要杀掉艾默森先生跟艾默森太大!他们真的会那样做,警长。上个月他们才在‘假叉口’镇干掉六个人啊!”
威肯警长打个寒噤。他不需要别人告诉他拜勒兄弟的事。过去一年以来,这地区的每—件案子几乎都是他们犯的,警方一直在通缉他们,但是谁也没抓到他们。他们四个人个残暴的刽子手,而此刻他们正在他管辖的小镇里。他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可怖的无底深渊。“拜勒兄弟……”
“最糟的是,警长,”塞西继续发狂似的嚷道。“那四个人没有信用!万一咱们把炸药给他们,而他们仍然杀掉艾默森夫妇呢?”
威肯警长垂下头,视而不见的瞪着地面。“巴恩副警长去格雷兹波洛参加一项会议。我不——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我下能——”
他猛然抬起头。“老天!圣提雅各在哪儿?不下十个人告诉我他在这里!”
塞西拼命点头,以致他的帽子滑落到地上。“我会动员所有的镇民去找他的!”
等塞西跑走后,威肯警长拉着璐茜亚迈向他的办公室。在知道圣提雅各正在岩泉镇之后,他的信心又恢复了,他咧出一抹大大的笑容。“看来你牢里有伴了,璐茜亚小姐。”
“你逮捕我干什么?我不是像拜勒兄弟那样的罪犯,我才不要跟——”
“我倒觉得把你跟他们关在一起是个好主意。”他的视线扫向她的胸部,他的笑容咧得更深了。“今晚,等镇民部熟睡了,我就会让你工作。我将是头一个挖掘隐藏在你那白皙双腿间的魅力的人,然后,我欢迎拜勒兄弟品尝我吃剩下的。那四个家伙注定被吊死,我至少该赏给他们最后一夜的狂欢。”
“当然,这得看他们是否还能活着。”他补充道。“据我所听到的关于圣提雅各的传奇,他应该在老渥特这边……”
不!她在内心尖叫。她绝不会让历史重演!
她叛逆的抬起头,目光锐利的瞪向警长色迷迷的眼睛。“等今晚结束,”她稳如泰山地说。“还不晓得谁能活着哩!在你想起圣提雅各在本镇之前,我看到了你有多恐惧,你的心就像一篮牛蛙那样的七上八下。可是你知道吗?圣提雅各不在这里,我看你得亲自对付拜勒兄弟了。”
他揪着她爬上通往警长办公室的阶梯。“你怎么会晓得圣提雅各的事?”他拉开门,把她推进去。
“晚安,警长。”
璐茜亚猛抽一门气。坐在警长的椅子上、修长结实的双腿翘放在办公桌上的正是圣提雅各。
“噢,你!你这个比一粒煮熟的洋葱还更滑溜的讨厌鬼!我以为你走了!警长一来抓我,你就溜出咖啡馆!你这条狡猾的蛇!圣提雅各!你竟然任我被逮捕!”
他的日光停驻在那瞠目结舌的警长身上,完全漠视她的存在。“有好几个人跑来这里找你,警长。我听说你碰到了一点小麻烦。你愿意接受我的协助吗?”
威肯警长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奖金是五千块。”
圣提雅各扬起—道浓眉。“那是如果拜勒兄弟死了的话。倘使他们活着,奖金就是一万。”
“我——是的,你说得没错,圣提雅各先生。可是我以为你会杀——”
“你的假设错误。”圣提雅各嗤道。“你几时能调到那笔赏金?一万块美金,一个蹦子儿也不能少。”
“我可以请郡督察明天下午就把它运到。”
圣提雅各把他的雪茄丢到地上,再用皮靴踩熄它。“一万块,”他沉吟道,仿佛在衡量这个价码是否对他的胃。“我很抱歉,警长,不过这笔钱恐怕不够。看来你得自个儿对付拜勒兄弟了。”
一块墓碑的影像跃入威肯警长的脑海,冷汗开始自他的额角滴下。“可是我——我无权提供更多奖金给你。”
“我要的不是更多的钱。”
警长因为困惑、绝望与恐惧而皱起眉头。“那么我能给你什么?”
圣提雅各望向璐茜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