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关的心起了变化!
最初只觉得隐隐微微的,却好像在一瞬间,就从那隐微转成了剧烈!
那一瞬间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她自己也是迷迷糊糊地说不上来——
或许是在博物馆廊上,她用皮包压住心口的那时候;或许是她在雨中跟着铁舟跑的那时候,也或许,是在那座泥地屋子里,他的嘴唇迫近她,他发稍上的一滴水珠轻冷地落在她脸上的那一刻……
反正,造成那变化的,是什么原因、在什么时候,雪关都无法揣摩。心底凌乱地盛着铁舟的形影,他的每一种样子,深邃而带着险意,每一种都让她感到陌生、悸动,不能明白。
越不明白,她就越迫切的想要明白!
丽姨做出院检查的这天下午,雪关和稻村持在医院的小咖啡室等候,她把握住这个机会。
「你问的是铁舟这个人?」
感谢天,稻村没给她那拐了十八个弯的问话弄胡涂,她是从园艺、野鸭子和富月份的天气开始谈起的。他弹了弹香烟头,烟里雪关忍着没呛声,为的是要凝神听他的全文。
「他是你丽姨命里的克星,你丽姨不该碰上他的,却偏偏碰上他,十八岁就碰上了,害苦了这一生……」
她也不知是咬着,还是舌忝着发涩的唇,小声地问:「他……他是个浪荡子?」
「浪荡子?」稻村的调子提了一提,等到陡起的眉毛放下时,他脸上出现一种混合的表情,有不齿、有嫉妒,却又像不得不拜服。「这人二十八岁就做了京都大学的副教授,艺术史是专业,做陶是高手,搞古董是行家;他鉴定古物,单靠一对肉眼、一双手,圈子里那批人就不敢不把他的话当真。」
所以,他能够一句话搞砸人家满堂的生意……这么想时,不知何故,雪关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不,铁舟不是浪荡子,」稻村摇头道,狠狠地吸着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才子,聪明、锐利、天分高,十来岁时由他叔父带到日本,年纪轻轻就崭露了头角……」
铁舟的叔父,铁得日,当初也是看出这个侄儿可以造就,将他从台湾中部的乡下地方带到日本京都。铁得日自己是战后赴日的,做中国文物买卖发了迹,因为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便把全副指望放在铁舟身上。
由于家学渊源,铁舟从他叔父那儿学尽了古董的各路门道,他自己却是在陶艺上最先展现才气的,原本立志往创作的路子走,可这却有违了他叔父对他的期望。
打滚商场一辈子,铁得日赚了财富,他是有点见识的,不甘耽于市侩气里,他一心盼着享声望,立个书香门第。
铁舟后来依了他叔父的意思,也不算太勉强,他本来就好学,人生志业从书本里下手,也是一条大道。十七岁,他就进了京都大学。
「然后呢?」雪关等不及的问。
「然后一路风光,」稻村啜口咖啡,重新夹起烟来。「大学时代写出研究级的论文,成了风云人物;研究所还没念完,京大就让他开了课。他和丽子的恋爱更是件轰动事,两人二十岁就结了婚,一场校园婚礼登上了京都的各大报头——京大的青年才俊和关东的名门之女……」
稻村猛一下拍桌、咬牙,把雪关吓了一跳。「这台湾来的小子,把咱们最美、最有身价的名门闺秀夺走了——当时恐怕不只我一个人,全京大的男学生都恨死了铁舟!」
那副气愤之色是个玩笑,可是他却证实了,「后来真的有人恨他,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那也是迟早的事,因为铁舟的直言、尖锐、不留馀地。叔父死后,没人拦着,在古董界,他老是戳破人家的谎话,搞得商家、藏家都把他当仇人。
回到学术圈子,他只消一次坚持自己的想法,就会有人被他得罪。最严重的就属那一回了——京都学界大老联合为一家甚有来头的私人文物馆背书,没人吭半句话,铁舟一跳出来就说那是「集体作假」。
他把每一个人都气得想蹲下来吐血,他的人生里开始充满这些嘴角淌着血的人,他们就叫做「敌人」
敌人永远忠心守候着,等你中箭,拉你下马……
「所以,十年前,他一出事,明箭暗箭都来了,京大待不下去,别的单位又忌惮他,才子沦落,这也只能怪他活该倒霉,他太不懂得做人了,偏偏又扯上那件官司命——」
说到这里,稻村突然收住口,家惊觉到什么,瞅着雪关看了好几眼,然后一言不发地直往烟灰缸里捣烟头。
雪关坐在那浑沌的烟气后面,意乱心愁,蹙眉问:「官司命案,对吧?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意外。把它当意外,大家都会好过一点,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能追究的,很无奈,但也只能这样……」
忽然,他改谈起人生哲学来了,雪关觉得古怪,稻村的口气变得闪烁不安,可是他那样说,透着一种安慰的意味!就好像……是在安慰她。
她简直不懂她为什么要感到惶恐。
小咖啡室外面来了个人拍打玻璃窗,是协会的司机,稻村跳起来,到窗边和他比画了几下,回来便匆匆收拾桌上的烟盒、打火机,说是协会临时有点事,要先回去一趟。
雪关点头点得心不在焉,兀自坐着,有个念头含糊而庞大,涌上来、涌上来,起先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是要紧的,让她想着,竭力地想着……
稻村往外走时,雪关遽然喊住他,「稻村先生——」
她抓到问题了——相近的年龄、相近的背景,她父亲也是京大出身,也在二十岁左右与她母亲结婚,这些重叠的部分,呶呶地扰动她,不能不引出一点联想。
「我父亲,」她道,「我父亲当年也在京大,他应该认识铁先生吧?我父母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问罢,雪关才发觉到她对于这片往日云烟,所知实在是少得可怜,过去十几年在她家里,她从没听说过有关它的一言半语。
扶扶眼镜,稻村的眼神隐藏在琥珀色的镜片下。「你父母和铁舟的事,我不清楚,」他很快地说,「他们和铁舟、和丽子之间的事,那是……谁也弄不清楚的。」
稻村最后那两话,无端端令雪关恐慌起来,仿佛正好切中她的一个疑心,又不知在疑心什么。雪关像给推了一把,跌入一种迷乱无措的感觉里。
她离开咖啡座,一个人走到对面的公园,在樱花林中来回踱着,一颗心踩在烦乱的脚底下。欲雨而未雨的古都天色,清湿雾暗,雪关晓得时间不早了,丽姨该做完检查了,她怕自己在这样的情绪下回病房去,会向丽姨说出、问出些莽撞的话来……
仰了头望,望不见医院高楼,只见空中、地下茫茫一片都是樱花,已到季节未,该谢了,却还是执拗地开着,全不给自己和世界留一丝馀地。
雪关一时惊愕起来,望着这片没有空隙的自然,在未曾回京都之前,一直梦想着的花景,她像是第一次对它有了真切的感受——
这些涛涛的樱花巨海,教人喘不过气来!
如同受不了这些花的沉重的笼罩,雪关转头往公园外走,走出花海,到了栏杆口,却诧异地停下来看——远远一端有个人,站在樱树下,几度抬头,眺望着医院透着灯光的窗口。
他察觉到有人接近,掉过脸来,视线和雪关会个正着——即使在幽暗的天色下,她还是看出这人的表情转变了,他怔了一怔,旋身就走开。
雪关马上反应过来,跑上前喊他,「铁悠——」
他不搭理,双手插在墨黑夹克口袋里,收着脖子疾走。
雪关横过草地,赶到他前方把他挡下来。「你干嘛见了我就跑?」她问。
那缩住的脖颈悻悻地一挺。「我干嘛见了你就跑?」铁悠辩驳,别开一张脸。
然而只一瞥,那张脸孔上交错的羞恼、矛盾与挣扎全看进雪关眼底,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刚才一次一次的抬头眺望,他骗不了人,他寻找的是丽姨那间房的方向,但她知道,他绝不曹承认的。
打量铁悠,他那使性子的脸的轮廓,他的眼鼻、高秀的额头,雪关发现到了,都和丽姨出奇的肖似。只因为是男孩的长相,他母亲的那份娇柔,在他身上显出的便是俊秀,只不过,他给人的感觉稍嫌单薄。
雪关感到一种轻微的情绪浮上来,像是嫉妒。因为眼前这男孩才是丽姨亲骨亲肉的孩子,在不知有他的时候,雪关可以全心全意地将丽姨当做至亲,可他一出现,她那份心思就成了是占有。
这样一来,她微妒的心情,又带上了难堪的意味。
既然她与铁悠是处在这种冲突的局面下,她大可不理他、不帮他,但是雪关内在的那点善良,她柔软的心地,使她抛弃了自己的情绪。她其实是十分同情铁悠的,因为他从小失去母亲,和她是一样的处境,而他比她又更值得怜悯。
扶着栏杆看过去,树影之间摇曳着医院白亮的灯光,她开口娓娓说道:「下午佐伯院长替她做最后的检查,如果一切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她这几天在病床上渐渐躺不住,很心急那些公演的计画,胃口也好了很多,也许真的没问题了……」
铁悠瞪着她,「你讲这些做什么?我没必要听这些,没必要知道她的好坏。」
「可是你却有必要偷偷跑到医院来,偷偷盯着她的窗口看——」
「我没做这种事,你在编剧情!」铁悠脸红脖子粗的反驳。
这下,雪关对他的不诚实感到生气了,「铁悠,」站到他跟前,直看进他眼睛里,她激动地说:「你要骗别人,那也就算了,但是你不可能连自己都骗!如果你惦记她、关心她,你想见自己的母亲一面——」
「我不想!」他吼,接下来一字一字都咬着牙筋,「我不会关心一个、惦记一个,甚至想见一个对我没半点情分、半点爱的母亲,」
「她爱你,」雪关拿从未有过的坚决口吻告诉他,「你是她唯一的、仅出的,和她骨肉相连的生命,她爱你。」
雪关绝对相信,丽姨有着做母亲那种发乎自然的天性,即便是环境迫使她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她对他的爱也永远存在。
可是在铁悠这边,就好像被一记最剧烈的打击戳入了内心,这个总是拿自己生命里的不幸来打击自己的年轻人,他连不幸以外的部分都不肯接受了,他内在的某一点,终于支持不住,猛抓住雪关的两只手臂,用力摇撼她,喊着,「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
你以为我会相信?」
他推开她时,她住后撞上一棵樱树,吃痛的叫了一声,那一声,倒把铁悠叫醒了,惊觉到自己的鲁莽动作,又把她拉回来。
彷佛想道歉,但他下颔抖索得厉害,只能挤出了一声,像个呜咽。
而雪关同样受到突如其来的感情的冲击,眼中闪着泪,回想着自己十年来所得到的母爱与温情,她哑哑的、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她也能够疼爱,那么,自己的孩子……连着骨肉、连着心,那种爱,无论怎样都是斩不掉的……」
铁悠忽然定下来,盯凝着她,她那极秀美的眉眼、在泪光里闪动的睫毛:她说话时瑟动的双唇,铁悠如同给什么迷住了,不知不觉向她靠近。
在最后一刻,本来有些发怔的雪关,警觉地把脸别开了去。两个人似乎都吓了一跳,双双倒退,明白刚刚那个小意外——
他差点吻了她!
铁悠脸皮躁热,转向一棵树去,头抵着树,握拳捶了它两下,由它顶受他的尴尬。
然而,生命里的缺憾、愤懑,怎么也不是一棵树,甚或他一个人顶受得了的。
他打直身子要走,雪关挥开刚才的不自在,出声喊住他,「你应该去见她!不要弄得太迟了……」
「太迟了?」他转回来,慢慢地泛起冷笑,「早在十年前,她抛弃家庭,跑到台湾去对丈夫的好朋友投怀送抱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
瞬间,雪关强烈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退去。她的脸在夜色中看起来一定就像铁悠那样,如白纸一般,在黑暗里浮沉。
「好朋友?什么好朋友?」
嗫嚅问着。她空茫的表情,让铁悠不可思议地笑起来,笑声里满含着讥刺和憎恨。
「你会不知道?你父亲和我父亲从高校时代,就是睡同一张床、穿同一条裤子的死党。」
现在,浮沉的不单单是她的脸了,雪关像一副身子、一双脚都跟着在浮沉,失去了立足感。咫尺外,铁悠依旧苍白无色的站在那里,一对眼睛却是黑炎炎地看着她。
受不了那种眼神,于是,她转了身就跑。
跑出黯淡无光的樱花林,瞬间对上医院那强烈、烁亮的灯照,一阵刺目,雪关感到眩晕起来,差点站不住。
原来,她暗暗疑心着,又不知在疑心什么的,正是这一桩!
雪关整个脑子闹轰轰的,占据了许多问号,每一个都把问题甩到她的脸上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些年父亲怀里所拥有的爱,竟是好朋友的妻子?他怎可能那么做?
她有气无力地走在医院的长廊,扶着瓷砖墙的手心又湿又凉。抬眼看,已来到廊尽头的房问,门上方镶的青色雾玻璃,微然透着灯光,照出金框门牌上那「荒川丽子」
的字样。
她人已回到病房。即便在病中,也未曾失去过美丽的……丽姨……雪关的心念猛一转——
也许要问的不是父亲为什么占有人妻,要问的该是丽子,为什么她偏偏挑了丈夫的好友去投奔?是她当年已然无路可走,还是果真她恨丈夫那么深?
激动之馀,雪关一头奔过去,把门推开。「丽姨——」
先是不见丽姨,只见到两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个手上还拿了顶帽子,正准备离去。雪关呆了一下,认出这两人,他们不就是在诗仙堂山上的茶店盘问铁舟的那一对?
「只是例行调查,打了扰,再会。」如此说罢,转过身来,这两人打量雪关两眼,一前一后出去了。
雪关惊疑地赶进房间,只见丽子坐在床沿,肩头披了件珠灰羊毛衫,人是一动也不动,恍惚地像发愣。
「他们是警察吗?」雪关劈口便问,于是问溜了嘴,「他们是不是在调查三泽大宅的命案?」
丽子骤然抬头。「你怎么会知道三泽大宅?」
「我、我去过了——」
这么一月兑口,内心就像垮掉了,雪关忽然为这阵子以来种种的人与事、意外与惶疑感觉到疲弱,走过来,挨着丽姨的腿边轻轻蹲下来。
「我去过三泽大宅,见过铁悠,也见过——」一顿,她咽了咽,小小声的说出来,「见过铁先生了——」
前因后果,她叙述得有些凌乱,并且「不小心」的遗漏一部分——比如她闯进泥地屋子,刚好铁舟在洗澡。不过,雪关毕竟是坦白的心性,也不愿对丽姨有太多隐瞒,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说了。总之,为了一条白丝巾,她和铁舟照过面,至今拿不回来。
丽子坐在那里,从头到尾没作声,两眼定定的,却是失了焦的眼神,有片刻,雪关差点要以为丽子完全没听见她说话。然后,才见她迟缓地开了口,「他不会把那条丝巾还给你的——那是铁家的东西。」-
是她这话古怪,还是她的口气古怪?雪关听了惊诧不已,看着她道:「我不懂,丽姨,那条丝巾是妈妈从前最喜爱的东西!」
不曾答腔,丽子只是忽然露出十分疲惫的模样,身子一寸一寸的俯下来,就伏在那床褥子上。许久之后抬起头,乌发之间的脸色和那床褥一样白。
「雪关,我们回台湾吧——」她的嗓子刹那间变得嘶哑,「我们马上就回去!」
三天之后,雪关怔仲地坐在饭店房间的床边,脚边箱箱袋袋的,是已经打点好的行李。如此的突兀,她简直不能够相信——她们就要离开日本了,回头瞧,和她只隔了一扇门,丽姨的房里听不见什么声响。出院回饭店的这几天,丽姨就这么闭居房中,一意等候着返台的日子。
雪关轻轻握住的一只小拳头搁在膝上,忽觉得微疼。张开来!原来拳心里藏了一块碎陶片。
从泥地屋子墙下捡回来的碎陶片,不知什么缘故,她一直悄悄的收留着。做陶那个人的影子,像一阵风,从她心底幽然拂过去。
离开了日本,以后的日子还会有这样一道影子吹拂着她的心、扰动她的心吗?突然,雪关深深地抓紧了那块碎陶,分不清是手疼,还是心疼。敲门声这时响起来,她赶快把陶片塞入缇花小皮包内。
来的是人稻村,指挥侍者提起她和丽姨的箱子。「来吧!雪关,你丽姨要我们先到大厅等她……」
行李运下楼,退房手续已经办妥,送她们赴机场的轿车就泊在大门外,稻村愁眉苦脸的,恨自己怎么样都没能留住荒川丽子。
可是,这也怪不了他,也许丽子都留自己不得……几分钟之后,雪关望见丽姨姗姗踏出电梯时,忽然有这种想法。
丽子穿着夜蓝色裙装,斜戴夜蓝丝绒帽子,幽幽蓝影映在义大利雪石地板上,一时吸引了大厅众人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精心施了妆,她不再显得那么苍白无颜了,但那脸上勉强牵住的一丝笑容,却让雪关看了难过,向她伸出手招唤她。
丽子才走过来,霍地一定,直了眼往前看。被她那模样所惊,雪关顺着她的目光也跟着望过去——
就在大厅门侧的一幅日本墨绘底下,牢牢地站了个男人,藏青服色,倾着半肩,也净看着丽子!像是守候了许久……
那不是三泽春梅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雪关诧异着,只见丽姨就这么僵着与那三泽遥遥对望,露出一种宛如是害怕的表情。
「是三泽家的人,」稻村首先出声,他认得三泽,机敏地反应,「会有什么事吗?
我过去看看」
「不,稻村——」丽子一声叫,「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
她走得颤巍巍的,一路像被那窄长的蓝丝裙绊着。过去和三泽碰了头,那三泽也不知跟她讲些什么,表情很激动,说了许多话,有片刻,两人似乎僵持着,最后,三泽走了。留下丽子立在那儿,半天也不动。
雪关和稻村双双赶上前,丽子却骤然往外走去,直走出饭店。到上车出发,她始终未开口说一句话。
车开上二条通,稻村犹豫地瞄瞄丽子,一句咕哝「如果没有其它状况,大概一个半小时会到机场」,丽子那凝固了也似的沉默,霎时像一面玻璃哗啦啦的碎掉——
「我们不到机场——」先是急遽地这么一喊,然后,她的声调开始发颤,「我们到三泽大宅。」
跟着,雪关看到她的脸,只见她整个人颤抖起来,哽哑着嗓子说:「小悠人躺在家里,他、他出了严重的车祸!」
然而,他们见到的铁悠,人是在三泽大宅没错,却不是奄奄一息的躺着。
他坐在一个幽深的紫藤子下,靠住一只石砌的长椅,闻声回过头,一见到他们几个人,他愀然变了色——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暴烈的口气,稻村头一个就觉得不悦,瞪大眼望着他道:「你母亲赶来看你,听说你出了车祸。」
铁悠在石椅子后面站起来,两手抓着椅背直叫,「谁要她来、谁要她来的——」
「小悠,」三泽春梅从那老宅邸里奔出来,汗热的眉毛打着结,急急道:「是我去请太太的,她回来探望你,是关心你——」
这个做佣人的,显然为了请回女主人,还夸大了少爷的病情,他费了这番心思!
「我不需要!」那男孩声嘶力竭。「我不需要她回来对我虚情假意!」
雪关老早把浑身簌簌颤抖的丽姨扶持住,忽而觉得她人一僵,一副身子里像有条弦绞紧了,绞得欲断。雪关在同时也感受到一股异样,心口震荡地扬了头一看——
古老武士宅的木造走廊,在很深的檐影子里,铁舟莽莽站在那里,他那姿态教人战栗,仿佛他从黑暗里来,能把人也带到黑暗里去。
一旦被他带走,被锁入他的世界,绝不会有机会逃离的。
雪关心里一阵一阵的泛起悸动,她一只手本来让丽姨抓着,现在她则反过来也抓住丽姨。抓着缠着,寻找力量,各自抗拒着……她们眼前的这个男子。
他开了口,「你错了,小悠。」
他的嗓声本来过于朦胧低沉的,但在现场的一片肃静里听来,那噪声却近得像附着耳的低呜。
「她会回来,说明了她不是虚情假意,她还是有牵挂的,虽然十年前她那样断然的抛弃了你……」铁舟微微笑着,但眼中却无一丝笑意,「而你需要她,这么多年了,你内在有某一部分,仍旧是当年被抛弃的那个八岁孩子,始终没有长大。」
「铁先生,不要这样——」,三泽突然喊了起来,急灰了脸,想阻止什么却无力阻止,对铁舟迸射出两股眼神,竟充满了怨毒。
这人对铁舟有着极深的敌意,当下雪关惊诧的想,而且,为的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是非道理!
紫藤架子那头,铁悠一声羞怒的狂叫,好像那八岁孩子的面目在这一刻全暴露了出来,他从石椅子后面歪歪倒倒冲出去——
这才露出一条结满绷带,上了板子的伤腿!
只走两步,他砰然一声撞倒在石板径上,还来不及哀号,他就昏厥了过去,白绷带下汨汨涌出血来。
「小悠!」
他母亲骇然地扑到他身边,三泽、稻村也都慌慌张张的围过去。
雪关移了几步,晕眩地停下来,望着溅血的绿草地,草地上的几个人一团的惊乱,她觉得不知所措,举了头看过去……
古廊上铁舟那沉沉不动的身影子,背负着四固的阴暗,四面都像有压向他的重量,终于使得他颤动了起来……
然而,颤动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眼眸,眼里充塞着令人想也想不到的痛苦、恻怆。
仅仅与他那样的眼神对上一眼,雪关的心便一道一道的裂开了,跟着起了痛楚感。
刹那里,她有个强烈的感知——
不管此地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有着什么样的情仇纠缠、伤人与被伤,铁舟都是这当中受创最重、最痛的那个人!
雪关在夜半醒来,在寂冷的织花榻榻米上。
纸门拉开望出去,长长的走道那一头还有着灯色,丽姨一定还在那儿,守在她受伤儿子的床侧。
铁悠入夜后开始发烧、梦呓,医生来过了两回。据三泽说,他是三天前的晚上在河原町出的车祸,抵死不肯住院,这才回家来的。
这件事故,雪关不能不觉得她该负点道义上的责任——显然是那晚在樱花公园,她着实刺激了铁悠,他一热血沸腾起来,下一步便决定成为飞车少年,摔断自己的一条腿!
稻村过了黄昏才走。把她们留在三泽大宅,他显得很踌躇,然而,拗不过丽子的坚持。而对于丽子来说,回到京都之后所发生的这种种情节,不论她事先是不是料想过、盘算过,总之,她仍是再度陷进来了,在一个命运里。
正因为朝着一个命运她这样一步步的接近、走来,彷佛那命运正是她自己一手造起来的。
雪关轻声步出房间,觉得这时候若是过去探看丽姨,对于她和病人都像个干扰。
她本来在铁悠睡房的外室与丽姨作伴,陪了一下午、一晚上,最后才让三泽安排到这客房歇下。
夜凉的迥廊,木栏杆上染着一片露水。京都的星光比之台北来得清而寒,雪关独自依着栏杆,忽然心恻恻的,想着这谜似的古都家乡、谜似的事、谜似的人……
往那深黑的庭园望去,林隙之中也有一缕谜似的光影子,她心一跳——他在那里,那泥地屋子里,他打下午便进了工作室,那时候医生刚走,铁悠被治疗过,沉睡在镇静剂的药力里。铁舟的态度出奇得很,这屋子里的事,乃至于丽子的去留,他似乎用了某种方法,使它们变得与他无关。
雪关走下迥廊,循着那光影子去,一颗心提得和脚尖一样轻。
泥地屋子里到处亮着霜白的灯泡,但也许是在深育,也许是雾气的缘故,这陶舍幽悄悄的,像是中国诗里那句「云母屏风烛影深」的味道。
不闻人声息,她先给右壁一座斑驳的格子架吸引了过去,一个个木格子里,存放着各式各色的中国古陶瓷的破片,她逐一念出那上面手写的标示——
宋磁州窑画花枕破片、宋龙泉窑双鱼洗破片、明青花鱼藻盘破片、唐三彩美人俑破片,油滴天目碗,歌窑小胆瓶,彩陶、黑陶器残片……
那些个天青、影青、月白、描红、紫金的,种种幽艳的色泽;那留在碎片上的,断损的折枝花、牡丹瓣、一枚瓜蒂、半只麒麟,甚至只是仙人一只残了的云灰袖子——
雪关深深地被迷住了。
这些祥陶、断瓷怎会有如此这般特殊的美感?这种残缺之美,哪来的动人力量?
她想痴了,连那一张张标示上墨浓的笔迹也看痴了。
是了,一定是铁舟的手迹,带着拙趣,但是一笔一划极清正的文字,为他所收集、研究的陶瓷破片一个个下了注明……
冰裂纹、柳叶纹、鱼子纹、蟹爪纹……雪关默念着,仿佛想把这些美丽的名词留在心里。这时,忽然听见屋子的另一边有动静,她从格子架前走到后头的一座方门一探。
一股炽热感迎面而来——她看见两座窑,一大一小都比人高,粗犷的砖砌、兴兴轰轰的火气,铁舟就在那窑下,粗服乱发的,脸上也是一种郁郁烈烈的神情。
他在烧窑,分明是到了关键的时刻。
每隔一下子,他便把窑上烟囱里的砖头抽出一点、推入一点,再抽出一点;不住地由那窑门上的洞口,窥伺窑内的火色。
不知不觉的,雪关走入了窑场,走入铁舟四围的烟和霞里。
他就算晓得她,也没作声,全神守在窑下。却于一霎间,他跳起来,雪关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已见他熟练迅速地堵窗口、关闭焚烧口,拉下一切机关。
他的窑火熄在一个最适切的时间上,早一点是欠火,晚一点便过火了。
然后,像是筋疲力尽似的,铁舟往旁边一座旧陶缸一坐,月兑去一只粗麻手套,用两根手指直揉着眉心。十几个小时的工作,终于告了一段落。
雪关静静地站在一旁,好半晌,才轻声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看到窑里的东西?」
「还早,」铁舟回道,「烧窑的时间长,等它冷却的时间更长,急着开窑,釉面受冷会龟裂,甚至弄得整件作品都会碎掉。」
她凝视他,突然,诘间似的道:「你对窑里的作品没有把握吗,铁先生?」
铁舟抬头,眼里带着惊讶之色。这深夜不眠的少女,这样率然地侵入他的工作室,她是从哪里看出他的内心的?
久久他才承认,「我花了几个月的工夫亲手造这座窑,已经烧过六窑了,还是模不到它的脾气,今晚这一窑……」
话便断了。铁舟丢下手里的粗麻手套,起身走开去。
今晚这一窑,承载了更多震荡不宁的情绪雪关默默地替他把话说完。
铁舟没有离开工作室,似乎也不想休息,一把从缸里挖出土团,在那方老樟木钉成的长条大桌上揉起土来。
彻夜烧陶的男人,穿着斑斑渍渍橄榄灰的麻裤子,双袖高卷,长发覆下额来,却覆不去额心焦虑的颜色,那是等待开窑的紧张内心,也许更掺着一层对发高烧的儿子暗暗的记挂……
雪关豁然之间了解他的心思!今晚他选择让自己面对窑火的煎熬,是因为他也同样需要熬过这一夜,如同铁悠在病榻上。
她挨在樟木脚边,看他手与泥相和,百数十遍,一记一记的揉搓,那团土在他手里出现了奇妙的变化,她低呼起来,「菊花,土里有菊花的样子!」
啪地一团泥巴丢到她手上,铁舟对她说道:「揉士是做陶的第一步,揉得均匀就会有菊纹。」
这下机会来了,证明她果然笨手笨脚的!任凭她怎么卖力学习铁舟的手法,她掌中的泥巴始终情愿是团泥巴,不肯被塑,导致这位挫败的少女陶艺家发出了怒吼。
铁舟好笑地瞄她。「你错在两手同时出力,」他移到她身后,伸出一双手握着她两手背,「这样,一手先下力,一手往前搬,再换另一手……」
何其温柔周匀的动作呀!没有多久,雪关便惊喜地叫起来,「啊!它出现了!」
一朵菊花徐徐地在她的掌心里张开来……不!是铁舟的手……
和着泥水,结实漂亮的手引导着她。她由背部感受到铁舟的整个人,那微温的胸口、柔软的腰身……他的一双胳臂轻拢着她,隐约像个拥抱。
雪关偏过头看他,看见他眼底笑的影子,一阵蜜糖似的感觉泛上她心头,她就像要往后跌入他的怀里了。
似乎铁舟忽然觉察到什么,很快放掉雪关,走开了几步说:「时候这么晚了,你不该回屋子去吗?」
「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和你一起等着开窑。」
好或不好,他都不置一词,转身又进窑场去了。
雪关在长桌边站久了,有些腿酸,慢慢往地面的草席子斜坐下来,手里依旧捧着那菊花团,在深宵的泥地屋子,她心里感到很恬静。
等她嗅到草席上也有淡淡的泥香时,她已俯身困去了。
微明的小高窗,她脸上有薄亮的阳光,她像被什么声响惊醒,一时间有点恍惚,不能分辨这该是什么光景。
但那吵醒她的声响揪住她的心!碎的、裂的,陶与瓷凄烈的尖叫……
雪关从草席上翻身而起,摇摇撞撞地朝着方门奔了去。
铁舟戴着粗麻手套,执一把长钳,那窑已经开了,他勾出一只灰釉瓶来,才看上一眼,就把那瓶对准后门举起来——
后门敞开着,望出去是爬满松根的地表,已有一堆摔得开膛破肚的陶器在那儿。
「不要——」雪关叫着跑上前,拉住铁舟的袖子,「不要就这样打碎它们!」
铁舟回过头,脸上满是失望郁愤之色。
「你不懂吗?这一窑我又失败了,烧出这些有瑕疵的东西,根本不值得留下来!」
她或许不懂,但是看着铁舟砸碎自己的作品,就像看着他砸碎自己的心,雪关为他舍不得。
「就算有瑕疵,也一定有它可取之处,这些作品是你花了力气、用了心烧出来的,我看到的!」她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喘着、急着,一定要使他懂得自我珍惜。「即使是残缺之物,都有残缺的美,就像格子架上那些古陶片一样。你自己的作品,你一定能看出它们的意义,至少……至少暂时留下它们!」
铁舟定定的看着雪关,她两眼清盈地泛着的是泪光吗?这女孩竟为他这点不值一顾的东西流眼泪?铁舟心震了震,有些昏眩地想闭目,但觉得雪关的身子轻簌簌的,像要往下滑了。
他一手抱陶,一手抱住了她的腰,俯头看见她那极其可爱的唇型瑟瑟颤着,他好似朝着它落下去,落了下去——
不,是那双唇迎着他而来,是雪关搂住了他的颈子,吻住了他的嘴。少女的吻是生疏的、羞涩的,却蓄满了惊人的力道和热情。
在那短短的片刻里,铁舟只觉得他完全敌不过这少女。
女孩瞬时停下来,微红颊色,迷茫地看着他,忽然迸出一句话,「那个伤口——」
她的喉咙颤了颤,「丽姨胸前那个伤口,真的是你造成的?是你伤了她?」
他黑沉沉的瞳仁里有一道光暗下来。
「我是伤了她……」他说了话。
半天她都没动,一挣开他,便一直倒退到后门,眼睛始终看着他。然后一旋身,她飞也似的跑走了。
雪关跑过松与杉错落的林子,跑过阴翠深沉的日本庭院,一古脑地冲入屋里的长走道——
在这一刻里,她彻底明白铁舟绝不是恶人——一个恶人不会像他那样的承担过错,那样的饱含痛苦,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或者根本不曾做过!
「丽姨——」
外室波浪绘的纸门半开着,丽子在黑彩几前抬起头,雪关扑到她膝前,揪着她紫蒙蒙的绉麻裙子低喊,「我喜欢铁先生,丽姨——我爱上铁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