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月亮隐在云层中,草丛里虫鸣唧唧,一声响过一声。
一队身着骑装的人马在这样的夜晚不停地赶路,没有一点多余的响动,除了沉沉的马蹄声。
突然间,草丛里亮起半点幽幽的蓝光,慢慢升腾,像是幽灵一般向半空中飘荡而去。
领队的男子受了惊吓,转回头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冲身后的队伍大喊大叫着。蛇形的队伍瞬间乱作一团,完全不顾领队的叫喊。
一个兵模样的人怪叫着想要往野草深处躲藏,经过领队男子的坐骑时,一柄长刀凌空劈下,逃亡的士兵顿时身首异处。
慌乱的队伍因为这突来的威慑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呆立在原地打着冷战,却不敢再移动半步。
领队男子翻身下马,叽里咕噜地冲手下乱喊了一通,继而又跨上马去,指挥着继续前进。
半晌没有动静,刚才的一切似乎真的是一场虚惊,队伍踩过同伴的尸体沉默着又继续前行。
四周仍然很安静,没有半点声音,连夜虫也不再呜叫了。
领队男子警惕地望着周围,心里暗咒着这半夜三更押送粮草的鬼差使。
还没容他多想,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一群手执兵刃的粗壮汉子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出现在队伍前方。
“什么人?”领队男子操着生涩的汉语询问,语气里满是恐慌。
“送你们上西天的人。”粗壮汉子当中有人朗声回答道,话音未落,明晃晃的刀已经逼到眼前。
一场厮杀渐渐平息。
“老三,去见姑娘吧!”
“姑娘恐怕是等急了,咱们这次可要好好向她讨赏啊。哈哈哈……”叫老三的汉子踢了踢脚边一具尸体,打趣地说道。
“若不是姑娘料想到他们会走旱路,让咱们连夜赶过来,还先乱了他们的军心,咱们没这么容易捅丰臣秀吉后背一刀!”蓄着络腮胡的汉子拭干刀上的血迹,口气中满是掩不住的敬佩。
“是啊,要不公子爷怎么在私底下唤姑娘‘女诸葛’呢?哈哈,我看呐,世上怕是再难找到像姑娘这样的女豪杰了!”老三和旁边的几个大汉也交口称赞道。
“别多说了,咱们还是趁天亮前把粮草送到姑娘那边,好早点派到受灾的地方。”
“唉,我乔三算是服了,这条命,就跟着姑娘走了。”
“那是便宜你了!老三,咱兄弟枉活一世,还不如一个姑娘家有胆有谋。”
“姑娘家怎么了,也不输男儿的豪气,你可别小瞧了。”
“那是!谁敢啊?”
谈话声渐渐远了,只留下草丛中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
一切又恢复了宁静,虫鸣声再次响了起来,月亮也探出头来淡漠地扫视着这一幕,就好像刚才的厮杀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
而月下突然出现的人影,向着话音远去的地方冷冷一笑,“让人过目难忘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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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外几百里远的一间驿站。
一名青衣男子翻身下马,连背上的重负都来不及卸下,粗犷的嗓门直冲马倌喊道:“赶路,换马了!”
年约十一二岁的小童迎上前来,肩头搭拉着白布哈腰问道:“客人要什么样的马?”
青衣男子皱皱眉头,看着如同店小二打扮的马倌,忍不住粗声吼着:“怎么这么哕嗦,脚力最好的马只管牵上来就是。”
小童应声下去,青衣男子这才解下背上的钢刀,大力往桌上一放,抓起水壶仰头猛灌。晶莹的水珠从男子唇边滚滚直下,流淌到半敞开的布衫上,印下一大片深青色的水渍。
“这位爷想必是从南边来的吧,看样子赶得很辛苦。”一位留着花白胡子的老者上前,满脸堆笑地问道。
男子停下喝水的动作,放下水壶,用手背往嘴边胡乱一抹,瞪了他两眼,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回答。
老者呵呵笑起来,把随身带的包裹往桌上一放,一副打算长谈的样子,“那爷应该知道泉州倭寇粮草被劫一事吧,听说不是官兵们干的,倒好像是一伙没什么来头的莽汉。”
“哦?”青衣男子这才有了点兴趣,双目圆睁着问道,“先生如何知道?”
不待老者答话,牵马的小童不知何时挤到这边,一脸得意地插嘴道:“什么莽汉,明明还有个姑娘家!虽然没有舞刀弄枪直接去抢粮草,却是暗地里帮着一伙子男人筹划接应,听说抢来的粮食都运到浙江赈济灾民去了,真是位巾帼英雄呢!”
青衣男子剑眉一挑,上前拎住小童的衣领问道:“小哥如何得知?”
小童被他的举动吓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什么人?”
“这个……”
“快说,再要吞吞吐吐,小心爷手上的钢刀不长眼!”
“是前几天,也有一队人马向北赶路,吵吵嚷嚷威风得很,听口气像是京城来的,其中有两个穿黑衣的男人这么说,小的无意间听见了,呃,这才知道原来是位姑娘家。”
“女人?”老者一脸不敢置信,频频摇头道,“做出这种事情,居然会是个女人,小哥,你听人瞎说的吧?”
那小童狠狠地白他一眼,满心不悦,不过为了自己这单薄的身子着想,他还是忙不迭地点头,满脸堆笑讨好着眼前的粗壮汉子:“那可不是,小的也只当是说笑呢!那么大件事,哪是一个姑娘家筹划得了的?”
青衣男子倒是没有再发问,随手将小童一摔,从怀中掏出银子往他面前一放,牵了马就走,刚背上的钢刀还没来得及插稳;晃晃悠悠白光一闪,便走得只剩一个黑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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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六年江南扬州
扬州城内一派繁华似锦,往来的商客络绎不绝,仗剑执刀的侠士偶尔夹杂其间,还有街口巷弄中摆摊小贩的吆喝,客栈饭馆里跑堂小二的叫嚷,让人觉得如同身在贞观年间的太平盛世中。
然而,扬州城的过客百姓都知道,大明和倭寇的战争已经持续多年了。
扬州城的百姓在多年的战火中,变得对任何消息都极为敏感。“国本”之争的结果,丰臣秀吉的野心,邓子龙将军的赤胆忠心,都是人们议论的话题。
然而这天在扬州城的街头巷尾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是国家兴亡,不是时局战况,而是来自秋水楼玉梳阁的消息。
中午时分,扬州城最大的客栈“莲桂斋”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店小二在堂上跑来跑去,伺候着南来北往的客人。
客人们闲聊的话题很多,但仔细听,最热门的莫过于“秋水楼玉梳阁”、“雁非姑娘”及“邓公子”这三个名字,人们对他们的关注程度比起前方的战事来,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说了吗?雁非姑娘今日要在玉梳阁亲自摆酒款待邓如维邓公子,据说还要亲自送邓公子北上呢!”
“当然知道了,只是那位邓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能得到雁非姑娘这般赏识,让人羡慕得很。”
“那位邓公子,听说好像是邓子龙邓大将军的侄孙,为人爽直仗义,又饱读诗书,是个难得的人才,雁非姑娘对他另眼看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我这些凡夫俗子,自是不能和他相比的。”
“是啊是啊,才子佳人,本就是天生一对。”
整个“莲桂斋”沉浸在“才子佳人”的感叹声中,似乎所有的人都对这场饯别宴充满兴趣。
只有坐在窗边的一名男子对众人的谈论毫无所觉,依旧淡定地吃着肉、喝着酒。反倒是同桌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孩子压抑不住对这场谈话中男女主角的好奇,探过身子悄声问他:“主子,前两天多科奇回报的消息看来不假,您要他去查的那位姑娘,倒还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呐!要不,咱们也跟去看看?”
男子微微仰起头,犀利的目光环视了客栈一眼,继而又低下头去,啜饮了一口杯中的酒,没有回答。
“主子!”
“吉格勒,我们此番南下是为了调查众人口中的‘才子佳人’的吗?”
“小的不敢,但是主子,邓如维蛰伏了这么久,为何偏偏选在此时上京?况且,泉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据多科奇的说法,就连长庆宫和福王都惊动了,主子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男子再次抬起头,严峻深沉的表情有了一丝改变,“吉格勒,明日多科奇还要南下再探,你就留在客栈,我到秋水楼走一遭。”
“是,主子。”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他带着吉格勒悄然离去。
没有人注意这两个过客,人们关注的,依旧是玉梳阁里引人遐想的场景。国家的兴亡和战事的胜败,仿佛都已经远去,只留下“才子佳人”这等千古不衰的话题,像扬州城里的碧波秋水一样,荡漾在乱世烟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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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楼玉梳阁内,雕花的几案上,熏着紫檀香,铮铮的琴声伴随着幽幽的香气,在雅致的房间里流泻。身着紫衣的年轻女子正端坐在临窗的位置抚琴,琴声中隐隐透露出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苍凉和悲戚。
丫鬟卉儿捧着香茗立在她身侧静静地聆听着,沉浸在女子抚出的悲凉意境之中。
“呛——”琴弦断裂声让流泻的音韵戛然而止。
年轻女子显然是受了惊吓,呆呆地看着断裂的琴弦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雁非姐姐,你怎样了?有没有受伤?”卉儿慌忙执起女子的手仔细查看。
“我没事,只是被吓了一跳。”雁非从容地收回手,笑着安慰卉儿。
“还是让李妈妈叫人来看看吧,要真是伤了手就不好了。”
“卉儿,不用了,今晚看来是不能用琴了,你去帮我把琵琶拿过来。邓公子就快来了,你也该好好准备一下了。”
卉儿笑盈盈地放下茶杯,冲雁非做了个鬼脸,“何必准备呢?人家邓公子看见雁非姑娘你,早就七魂丢了六魂,我们这些下人再怎么准备,也抵不上姐姐的一个笑啊!”
“贫嘴,还不快去?”回首的人儿粉面含羞,似嗔似娇,眉眼间有掩不住的风情。
看着卉儿暗笑着转身行去,雁非来到梳妆台前,罗裙的下摆轻轻漾出一个优美的幅度。
看着镜中薄施粉黛的自己,她不禁有些怔忡:肤白如雪、冰肌玉骨、绿鬓如云、面带桃李,身段如同江南三月的飞燕一般轻盈柔媚,举手投足间洋溢着说不出的风情。绝美的五宫中,只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隐隐透着逼人的英气,显示着娇媚的容貌下,藏着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坚强和睿智。
十年了!算一算,离开江西九江的老家来到这被称为人间仙境的秋水楼玉梳阁,已经有十年之久。
这十年里,除了前些日子的泉州之行外,她没有离开过扬州城半步,所有的见闻都是从扬州城熙来攘往的过客口中听来的。她在玉梳阁中所学到的,只是诗词歌赋、棋艺书法和刺绣女红之类的,没有半点关于国家、关于民族的概念,让她从一个不解世事的纯真孩童,变成了一个让男人们为之疯狂的绝子,而她的才气,又让那些觊觎她的男人们自惭形秽。
如果没有遇见邓如维,如果没有他对她的倾心相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看似太平荣华的背后,竟然燃着战火。而她安逸平静的生活,是无数壮士血洒疆场换来的。
以前她的梦中,永远都会有一个深爱她的男人,带着她远离这纸醉金迷的风尘生涯,找一处风景如画的净土,过着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
可当她遇到了如维,她的梦就变了,曾经设想的种种幸福生活全不再记得,在遇见他之后,她的梦就和大明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和天子百姓联系在了一起。
如今邓如维就要北上京城为朝廷效力,继续邓子龙大将军的志愿,力劝皇上全力抗敌,早日杀尽倭寇,还大明百姓一个安定昌盛的生活。
她不顾李妈妈的反对,专程为他设宴饯行,以表示自己对他的敬仰和支持。
如维答应过她,到京城安顿好后,会立刻派人来接她过去完婚。李妈妈知道如维的家世背景,又得知他此次进京是要做官的,这才打消了逼她接客的念头,让她能住在玉梳阁安心地等邓如维。
而此时的她,分不清到底是应该为即将与如维分别而难过,还是为他能报效国家、为他们的将来而感到高兴。
“雁非姐姐,邓公子来了!”卉儿的叫声打断了雁非的思绪,她回过头去,看见一身白衣的邓如维器宇轩昂地站在房门口。
“雁非。”邓如维轻轻唤着她的名,走过来扶住她的肩。
雁非淡淡一笑,对卉儿道:“吩咐下去,将酒宴设在我的房间内。”
“雁非姐姐,这……李妈妈若是知道……”
“我自会同她讲,卉儿,快去吧。”
“是。”
卉儿离去之后,雁非才转身望向眼前的男子,“三哥的人把货都派下去了,如今人心不再浮躁,局势也稳了些,你应该能放心地北上了。今日,我们就不醉不归!”
邓如维忍不住轻拂她鬓角的碎发,幽幽地叹息道:“好个不醉不归,今日一别,只怕会有数不尽的相思之苦了!”
雁非淡淡一笑,“相思虽苦,抵不上百姓惨遭涂炭之苦,大敌当前,我们两个人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邓如维轻轻执起她的手握在掌心,仍是难捺别离的感伤,“雁非,我一旦上京,就不能在身边照顾你了。这样的乱世,你又是这样豪气干云的脾性,叫我如何放心啊?我真想带你一齐走,也就不用忍受这磨人的相思之苦和忧心之痛。”
雁非抽回握在他掌心的手,强迫自己收敛了满怀的伤感,正色说道:“如维,你是我敬仰的铁骨男儿,我知道你不会为儿女私情所累,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你的负累,只希望这次你进京,能够好好地干一番事业,为大明、为百姓立下千秋功绩。”
邓如维微微一怔,随即豪迈地大笑起来,朗声说道:“此次进京,不全力抗倭,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又如何面对你对我的厚望?雁非,待我杀敌报国建立功勋之时,也就是我邓如维迎娶你之日,今生今世,决不负你!”
虽有男儿一般的豪情,然面对这样的承诺,雁非脸上仍是不免浮现出娇羞的红晕,水漾漾的眼波四处流转,泄露出满心喜悦。
“如维,你不要忘了今日说过的话。”
“雁非,此情此境,不敢有时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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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晔把吉格勒留在秋水楼对面的风来客栈里,只身迈进秋水楼。
“哟,这位公子,这边请这边请!”满脸堆笑的李妈妈一身艳红地迎了上来,眼角眉梢故意流露出风情万种,抖动着发福的身子,肥肉颤颤地直往杨晔身边挤过来。
杨晔面无表情地侧身让过,俊朗的脸上刀削似的目光扫过李妈妈谄媚的脸。
“公子爷,您看着挺面生的,是第一回来吧?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啊?还是妈妈我给你介绍一个?”李妈妈倏地打了个激灵,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不过看在孔方兄的面子上,仍旧谀笑着讨好这个一看就是大金主的英俊男子。
杨晔开口道:“雁非姑娘可在?”
李妈妈脸色稍变,有些不自在地“哈哈”两声,抽出手绢往他身上扫了一下,“公子爷,您可真是个识货的主儿,我们家雁非可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呐!只可惜,雁非从来都只陪客人品酒弄琴,接的也多是熟客,妈妈我有时候都做不了主。更何况今儿雁非有客人,恐怕不能伺候公子爷,我这个做妈妈的,代雁非向公子爷赔不是了。”
“雁非姑娘的客人可是邓如维邓公子?”
“哎唷正是正是,公子爷可是识得邓公子?”
杨晔轻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丢到李妈妈面前,“那就有劳妈妈通融一下,让邓公子的‘朋友’上玉梳阁见雁非姑娘一面。”
“这……公子爷,不是妈妈我不通人情,您既是邓公子的朋友,想必也知道,邓公子不久就要上京,眼下正与雁非姑娘话别呐,我这个做妈妈的,自是不好打搅啦!您瞧瞧,今儿个连赵千远赵大人来了,也是由红绡陪着,不敢惊动雁非姑娘呢!”李妈妈贪婪地盯着黄灿灿的金锭,却表情为难地说。
杨晔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后笑着微微一点头,“既是如此,那只能说在下与雁非姑娘无缘了。”
“要不,妈妈另找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来陪公子爷?”李妈妈怎肯放过到嘴的肥肉,忙不迭地张罗着,“青云,小莲……”
“不必!”在李妈妈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杨晔已经消失在秋水楼的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