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师父,天色快暗了,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再不走可能会看不见路喔。」
一名石窟画匠,对着从日头刚升起就静静坐在窟内一角的人说,但她似乎在打盹,所以他又唤了一声。
「谢谢你们,你们先走吧,只要留下一盏火给贫尼,就足够了。」
「这样吗?那您自个儿小心,我们先下去了。」
听说这女尼来自遥远的宋土,一路跋山涉水为的就是想一睹敦煌的石窟佛绘,只是几天下来,瞧她面容日益憔悴,大概不是患了病,就是对荒凉的漠地不能适应吧?
不过她来这里看画的数天,都能自行下山。今天不要他们带,应该也没有关系吧。几名画匠不觉有碍,于是留下一盏火,便提着灯笼走出了洞窟。
人群离去后,天净坐在原处,打禅的姿势自始至终皆不改变,洞里虽然略显凄清昏暗,但她却不以为意,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光线、这种氛围。
离她半步之处,烛火晕开了一圈亮色的圆,石窟内的一切虽然不能清楚见得,却尚能全观。
她喜欢窟内的藻井,那上头绘着的云头牡丹色泽鲜艳,姿态雍容,宛若真花一般暗暗在顶处吐着浓香;她也喜欢这里的西壁,因为壁龛内供着佛与佛弟子以及菩萨的尊像,他们法相慈祥,眉眼之间尽是悲怜,在他们面前,她有种超月兑的感觉。
不过,她最喜爱的还是南壁,据说南壁上的画完成于前朝盛期,今天这一群画匠,就是为了修补它而来。
「唔……」困难地伸展盘坐的腿,天净试着想爬起来,只是却力不从心,虽然捱着墙,她仍是跌坐了回去。
这一跌,她不但痛了身子,就连头也跟着痛了起来。
看来她的生命已走到尽处,这些天,那存在于身子里的诡毒,日以继夜地啃噬她的气力,每一次发作,就像要立刻夺去她的呼吸一般,既猛且烈。
她忍耐着,约莫半刻钟后,那痛楚总算逐渐淡去。
这时,她身旁响起了一道细微的脚步声,若非窟里极度阒静,恐怕还听不到呢。
「你来了。」天净笑说。来人虽搀起她,却始终不说话,所以她问:「今天为什么这么安静?贫尼……想听你说话的声音。」
她的双目已然失明,所以来到敦煌的这几天,都是他在众人离去的时候为她讲解、说明四下的景色。
敦煌数百个洞窟,她虽不能走全,但只要有幸进入,在他宛若洞箫般低沉的嗓音之下,全盲的她也能历历在目。
「你能搀贫尼到那里吗?」面向身旁沉默着的人,她指着南壁。「你说……这面墙上绘着飞天,能不能请你再描述一回?」
昨天他说石壁上的飞天有四尊,他们肤色暗赭,身披灿如金鸟的天衣,腾驾彩云,翱翔的身形犹似追日。
腾云与追日,无边无际的天空任其翱游,对他们来说,天没有边,地没有界,如此自由自在没有拘束,多好啊!她好羡慕啊!
「为什么出家?」身旁的人不答反问,这是他第一回主动问她问题。
她低下脸。「出家,为的是要履行佛陀的大爱。」
答话之际,她的手欲扶向墙面,只是触着的不是那面冰凉的石头,而是一缕温柔的丝缎,那丝缎无风自飘,不但飘进了她的掌间,更像有生命似地缠住她柴瘦的五指。
「这不是真话。」
「落了发,一切俗事便与贫尼无关,再提起也没有任何意义。」捉住那若在游戏的丝缎,她呵护般地揉捻着。
「是这样吗?」
「是这样。」
三个月前,她让人带走了对她帮助极大的朱鹰,而后几天,她却在兰州遇上这名男子。他是谁?他不曾提起,而她也认为无须过问,不过心中却隐隐有着一股熟识感。
在那之后,就这么自然,他毫无条件地带她走过漠野,来到她梦寐以求的这片乐土。
天净说完,身边好不容易开口说话的黔夜却静了下来,等他再扬声,说的却是让天净讶异的内容。
「如果提起往事毫无意义,那么你又为何向他人提起?」
「贫尼从不曾向他人……」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黔夜截断天净的话,兀自吟着,那些诗句由他唇中喃出,竟是铿锵异常。
「你?!」瞠大瞎去的眼眸,她抬头对住话声的来源。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你……怎么会知道?」这两首诗曾是她的最爱,她只告诉过朱鹰……
「如果一切都与你无关,为什么要将往事告诉他人?你说秦淮有一名贫苦女子,为了家中生计,七岁时自愿卖身进入烟花地,她虽然不识字,但在酒楼鸨子的拉拔下,十五岁就成了才艺无双的名伶。她在歌舞之中找到了自信与快乐,只是她过于天真,以为能歌能舞就能无虞地过完一生,且喂饱一家大小十一口,怎么知道……」
「你为何会知道这些,我……」胸间一阵激动,天净脚下一个虚软,跌坐了下来。
黔夜跟着一蹲身,紧紧将天净搂至宽阔的胸膛前。
「这样不可……请放开!」
她一惊,想要推开他,他却反将她如小舟般飘摇的身子嵌进怀中。
「嫉妒你的人对你下了药,从此你不能歌,也不能舞,现在连双眼都看不见,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连一点怨都没有,甚至情愿出家?」
这是他自始至终的困惑,如同一道锁牢困着他。
从他诞生至今,一直认为世间的人应该是无情无义、无血无泪的,但是自从她由猎户手上救下幻化成鹰形的他之后,他所看到的,却是她无特定对象,却毫不求回馈的付出。
这根本违反了他们自古以来的思考!
莫非他错了?莫非九天山上的他们全都错了?
天净无力再推拒他的拥抱,只是努力吸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半晌,待心绪平定,她的脑海中忽得一片灵明。
她记忆中的某个影像,已然和身前这个合而为一。
「贫尼……同你说件事,好吗?」天净垂着眸子,细声说着.
黔夜蹙起英气的眉宇,准备聆听。
「贫尼在出家之前,曾想结束生命,不过却在那棵想要用来结束生命的老树边,遇上了个老师父,他劝了我。他跟我说,倘若他跟我说完一个故事,而我仍然不想活,那么他就不再阻止我了。」
洞窟里光线昏暗,唯一的亮点是不远处的一盏烛光,所以虽然天净面色如土,黔夜并未立刻察觉。
「还未皈依之前,老师父是个屠夫,只要有人给银子,杀什么他都无所谓。但他跟我说的,都是他如何跟人做生意,而那些人是什么人,又有着什么样的个性,甚至连他们去过哪里、做了什么都说尽了。
「他在我耳畔不停地说了一天一夜,等隔了一天,我想自缢的时间又到了时,他告诉我,他当屠夫时,最快活的不是挥刀的时候,而是能聆听那些人的所见所闻,人的命运也许有起有落,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能化逆境为顺境。
「当时他选择放下屠刀皈依我佛,所以他现在能为他的以往做补救。他说一个人的眼睛要是从此闭上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也什么都不能做了,他问我还想结束生命吗?我摇了摇头。」
也许让她打消念头的,不是老师父所讲的一番话,而是最艰困的时刻已在说故事的同时熬过了,所以她豁然开朗。
张着眼,天净盯住前方,眼前她看到的虽然是一片黑暗,但她却似乎能瞧见老师父当时的脸。老师父在离去之前,还对她说:「你知道你对贫僧有多重要吗?因为你,才是贫僧的救命恩人。」
这句话,天净一直不懂,即使到了她削发为尼、四海云游,仍旧是不得解。直到有一天,已近半盲的她来到一处山脚下,瞧见一只被囚禁在笼中的鹰,璀璨的眼中有着一抹和她当初一模一样的愤世嫉俗时,她才得到了解答。
当时,她拿身上唯一的值钱物加上半年的苦役,换得了那只鹰,想起她刚从笼子里将它放出来时,还让它叼了一口,血流如注呢!
不过它不能飞,所以得跟着她;它不能说话,所以得静静听她诉说往事。
呵,也许她是傻了,居然想学老僧用一样的方法渡化一只鹰,也渡化自己…….
思绪飘至远处,等再收回,天净的气息已去了大半。
「你怎么了?」黔夜发现了天净的异常。
「贫尼……能有个要求吗?」天净抬起右手,「让贫尼……看看你。」
黔夜本来不愿意,但僵持一会儿,他俯下脸,让她冰凉的掌心抚在他颊上。他盯住她黑眸中逐渐消散的星芒,一颗冷若寒冰的心顿时激昂起来。
「你……不能走,听到没?」黔夜低嚷。
模着他的颊,抚过他的唇,来到他攒蹙的眉眼之间,她的指停留在上头好久好久,最后她说:「我终于看见你了,在梦里,你始终背对着我,而现在……你终于肯转身面向我……」
他心头一拧,抱起了她。「我带你到九天山,他们一定有办法救你!」她的体温在他的双臂间急速降下,令他跨向洞口的脚步更是急促。
「告诉我,你听名字……好吗?」天净对着他虚弱地笑。
「不要说话。」黔夜出了洞窟,迎着一轮明月,矫健地飞腾入天。
霎时,风乘着他,将他推送到云端,往九天山的方向急速飞行。
风中,他的飘带和发丝频拂向天净无瑕的脸庞,为她拨开那些扰人的飘带与发丝,他瞧见的是她平静的晔颜。
「天净?」他喊着她,可是她却不再有响应,双眼合着的她,唇边有着一道浅笑。他颤着手抚向的容颜,将她紧紧拥人怀中,并将唇偎向她的耳畔。
「我的名字叫黔夜,叫……黔夜啊。」
一阵哽咽,令他喉间紧缩,眼鼻-那间酸涩不已,两道银光就这么由他从未流过泪的眼中,滑落到敦煌丝绒般的夜空中……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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