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北鹏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心里极度的郁闷。这几日母亲一直催促他和董祁去领结婚证,每日叨叨的就是如何早日抱个大胖孙子为穆家传香火,都不知从哪儿沾染的旧社会气息。他已经推拖了好几次,但明晚他们家和董家吃饭,此事是迟早推不掉的。
心中有些后悔当初一时冲动自己草草定了此事,却又有点无可无不可得心情。
阵阵头痛。
又想起了夏江,自订婚夜那日喝醉她把他扶回去,又已有一个半月没有看见她了,荣基五金那里他自是不好去,路过的那一两次也没能遇见。那夜他实在是过的什么也不知道。他想起隔天宿醉头痛时的他看见的夏江的那一双奇怪的眸子,无喜无悲,笑容也是似乐非乐,不似先前先前的礼貌疏离,却是比礼貌疏离更为遥远,
为什么?
依然头痛,他停下来看天,现在只快四点,离太阳下山还有很久,天空依然很蓝。夏江和他分手之后,他也偶尔看天。才发现,天空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蓝蓝的天空可以使你心情平和快乐,看天上的云卷云舒,那是怎么样的一种自由啊!穆北鹏看着天,微微笑起来。
“吱——”的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吓了北鹏一大跳,看天的兴致就此全无。有灰色的高尔夫杀进自行车道停在他旁边,北鹏不禁停下步子来看着它,微微愣神。
驾驶员从车里下来,抬头挺胸一步一步向北鹏走来。
穆北鹏眯着眼看了半天才认出来,都三年没见了,茶雅也变了一点呢!原来短短的头发留长了,也爱穿起了职业装么?可是茶雅看自己的眼神怪异,北鹏心底笑起来,难不成自己惹了她?这个女人可不好惹,如果有谁作为她的男友,一定很辛苦吧!
茶雅走到穆北鹏的面前,冷冷的看了他很久,忽然——
扬手一巴掌打了上去!!
清脆的声音带着凌厉的掌风在大街上传开,引得路人甲乙丙丁纷纷侧目,这年头女生越来越大胆了,怎敢当街打自己男友?路人甲乙丙丁恐惧地想着,这年代孩子们就是不能惹,看看,一个比一个生猛……
茶雅看起来还想打第二下,可是手刚举取来就被北鹏制住,手软了软,眼中神色终于缓了下来。
北鹏捂着脸,愤怒而不解的看茶雅,这一巴掌掴得很重,他的脑袋现在还有点昏眩,怎么了她?发这么大脾气?
茶雅挣了挣,从北鹏手里挣月兑,左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显然心里在压抑着极大的愤怒。她微微侧过头去,语气很冷的道:“我不应该打你,可我实在控制不住我自己。”
她狠狠地看向北鹏,“夏江如此爱你,牺牲了自己那么那么多,你为什么还要如此对她!”
北鹏心里迷茫,无辜的问道,“发生了什么么?”
茶雅仿佛疲倦,淡淡而语,“你难道真的不记得你订婚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么?”
心中有弦断裂,而依然混沌不清。
“夏江怀孕了,毫无疑问,那是你的孩子。”茶雅闭上眼无奈地说,昨天晚上夏江才给她打电话,虽然是极力的克制,她也听得出夏江在声音里控制不住的心情起伏。
睁开眼,却发现北鹏好似石雕般僵立在那里,眼睛里却是神色变幻。过了很久,才听见他缥缈的纱一样的声音,“真的么?这,这是……真的么?”
不敢相信,叫他怎么相信?而冥冥中又有声音告诉他这是真的。
他猛然醒悟,终于明白了夏江为什么会起了变化,隔天为什么夏江会有一双奇怪的眸子。那夜迷乱而甜美的梦竟是真实造就,梦中那惶惶约约的幸福,竟是这样的事。他霎时不知所措,“不,不会的,那并不可能,那天我起来,明明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所有的一切都是好端端的啊!我……明明只月兑了外套啊!”
“唔?”茶雅也是奇怪,“夏江主意多多,想要你不发现是轻而易举,她在你的事上从来不骗我,她说是你的孩子,就一定是。”她想起昨晚夏江给她打的电话,声音疲惫而决绝——
“我怀孕了……是北鹏的孩子,明天要去打掉他,你,来陪我好么?”电话的那一端,是从未有过的不舍。夏江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经过说了,好像平淡得很,但她知道那一定刻骨铭心。
她震惊无比,树君才刚刚想和她有个孩子,夏江却要打掉,那是一个生命啊!尤其是——那是所爱的人的孩子啊,她何其忍心?“为什么,你,真的想好了?北鹏……他知道么?”茶雅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电话那边停了很久,说话的人仿佛更本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当茶雅等不下去的时候,夏江终于用几乎不可闻的轻笑了一声:“当然他不知道……我已经想了一个多月了,再不打的话,就打不了了……”
“为什么要打掉他!”自己对着电话那端的夏江吼,都不记得自己用了多大的声音,“为什么!你不是爱他么?为什么要打掉它!你可以把他生下来的,那不是你和北鹏的么?你……你明明可以……”
话被打断,夏江好像也有点情绪激动,“就是因为是他的孩子!就是因为是他的孩子才要打掉!我……”电话那边激动地说不下去,却又慢慢的痛苦起来,“我不能……我不能……”
不能什么?茶雅再想问时,夏江把电话压了。
“她说是因为是你的孩子……”茶雅叹一口气,“穆北鹏,这么多年,我和夏江彼此了解这么多年,她一直是个把痛苦憋在心里的人,没错,她伤害了你,害了你们全家,可她不是为了钱!!她从来都有她自己的苦衷!”
“可是,可是你怎么能这么对她?你何其忍心?你不是要结婚了么?你让夏江以后怎么办呢?她已经很命苦了!她的身份已经很尴尬了!你怎么能再让她去承受你给她加注的心理负担?!……她时时刻刻莫不想着你,不想你痛苦,不想你难堪……你知不知道夏江她已经为别人牺牲得够多了!她心里从来就没有她自己,她再牺牲下去,就真的……”茶雅捂住嘴把眼泪止住,“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她叹口气,“刚刚打你是我不对。”
“不,你没有错。”穆北鹏道,“我可以拜托你带我去见她么?”
“好,”茶雅拉开车门,“夏江和我约了四点在浦东附属医院。”
“还有,”北鹏拉住茶雅,严肃地看着她,“也许我不值得你信任,但是三年前的事实真相,不是夏江所说的那样,是不是?”他看着茶雅犹豫的点头,“真相是什么?我至今仍不相信她是个拜金的女人,陈剑峰给了她一百万,是不是真的?那一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从来就是不个拜金的人,甚至有时她把钱看得比什么都淡……”茶雅低头黯然许久,“不是那一时间,其实那件事的结局,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注定了的。”她筹措几秒,“你何必要知道,即使你知道了什么,你也无力改变。”
“请告诉我,求求你……”北鹏抿唇极其真挚的恳求,“请你告诉我……”
“事情的真相,其实应该永永远远都只有我,夏江和陈伯父知晓。”
“那是个遥远的故事,如果要说,也只能从二十年前有一名意气风发的研究生入赘荣基五金的董事长荣础升家说起吧……”
“然后?又有什么然后?然后就是夏江从你家偷出了浦金的机密文件交给他的父亲也就是陈剑峰伯伯,由此陈伯伯获得了他在任的第一桶金,也使浦金暂时无能力与之抗衡,继而……陈伯伯坐实了她董事长的位置。因为无法和你解释这期间的来龙去脉,夏江只能和你分手,在她父亲的帮助下去了英国,读企业管理的学士……”茶雅深吸一口气,“全部的事实就是这样,夏江不能说,我也不能说,北鹏,你现在做了经理,应该知道,如果此事被世人所知,荣基会怎样?陈伯伯会怎样?夏江会怎样?如果此事是你遇上,你会如何?”
茶雅心情黯然,“其实,夏江一直爱着你,也从没有忘记过你,她是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全家,所以装作从来没有爱过你,这几年其实她一直都很抑郁,你应该原谅她……”
其实,茶雅也很久都没有去回忆夏江的往事了,那一幕幕伤心的令人泣血的故事,是永远压在夏江心中的大石。她转头看北鹏,发现北鹏只是看着外面,右手掩着嘴角,左眼里有晶莹的颜色。
茶雅暗叹了一口气,他还需要时间来消化一下吧,这个故事,实在是太长了……可是,眼看医院已经在望,他又要对夏江说些什么呢?
远远望见医院,北鹏似乎被惊醒了一样,他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把泪吸干,然后就看窗外出神。
茶雅静静地看着,什么都没再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茶雅驶进医院的大门时,手机响起来。
“喂,夏江么?……没有没有,只不过十五分钟么!路上有一点小事情……嗯,现在进门了!……嗯,嗯,一直向前是吧,然后再走左边?……哦,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了!”茶雅合上手机,看穆北鹏还是看着窗外,眼睛一眨不眨。
一刹那,茶雅好像从他眼里看见了视死如归的气息。
“嘎——”一个潇洒的九十度转弯急停,茶雅从车里跳出来,“我到了。”
“那走吧,”夏江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转身欲行。
“嗯,那个……”茶雅拉住夏江的胳膊,吞吞吐吐,“那个,你真的想好了?”
夏江不说话,只是又迈开了脚步。
“嗯,我……那个,其实带了一个人来……”
“嗯?”夏江微微蹙眉,“谁呀?欧阳么?”
“是我。”一个略低的男中音在身后响起,夏江瞬间就像被生钉在了地上。此时,哪怕将头转动一毫米都是万分艰难。
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空气里的时间才略微有所流动,夏江转过身,看见北鹏手扶着茶雅的车,长身而立。在逆光的剪影里,他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线,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怜惜,不解和像大海般深沉的爱意。
夏江看了一眼茶雅,仿佛明白了什么。她轻叹了口气:“你来干什么。”语气平缓,虽是问句,却是陈述的语调。
“告诉我,为什么?茶雅把事情都和我说了,但我要知道,为什么?”穆北鹏走进几步,与夏江对视。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哪还有什么为什么呢?”
“告我!为什么!”穆北鹏激动得一把握住夏江的肩膀,“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我就是如此的不被信任么?如果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你不用……你不用……”后边的半句,你不用受那么多苦,不用和我分手,已再也说不出。只是死死的盯着夏江的眼,看起来就像从地狱萌生的恶鬼。
夏江轻轻地把他的手移开,“自己家的事,就算是光明正大,也不应去求别人,何况是这么龌龊的目的。再说,情是我负的,恩也是我负的,与你何干?”
“呵,与我何干?是啊,与我何干呢!”穆北鹏冷笑一声,脸色却随即沉痛,“为什么和我没有关系?是谁和我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就很幸福?’是谁和我说‘愿意和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个人不是你么?还是有另一个夏江?为什么你总是把自己最痛苦的事隐藏?难道是我真的不值得你托付终身?”
“不,你值得,你太值得了。”夏江露出一抹悲伤的笑容,那笑容在北鹏看来确无比惨怛,她也在回忆那一段往事,“就是因为你值得,所以我才发现我并不配你,世上有那么多好的女孩,为什么你要单单选我呢?我能拥有过你已然足够,凭什么再要你为我做这做那呢?”
“爱人就是用来相互扶持的,难道你认为你真的可以独自走完一生么?夏江,”北鹏闭闭眼睛,“你回答我,你爱不爱我,我想听你亲口说,不要骗我骗自己,不要有任何功利,单纯的告诉我,你到底——爱不爱我!”
夏江看了他很久很久,终于慢慢地说出一句话:“爱又如何呢?”
穆北鹏眼皮跳动了一下,十分庄重的说,“那就为了我,把孩子留住好不好?我们去结婚。”
夏江大恸,眼睛一下子睁大,继而黯淡,手指好像习惯的覆上小月复。她微微笑起来,无比淡漠,她摇摇头,“算了吧,你要怎么去结婚呢?把孩子留下来,更不可能。”
“你不爱他么?他是我们的呀!我去和父母说,他们会答应的!”
夏江又摇摇头,仿佛喃喃自语,“爱他?怎么会不爱呢?”
“把他留住吧!你对他,真的是无所谓的么?”
“无所谓?我对什么事情,应该是有所谓的态度么,我曾经对很多事情都有所谓过,很强很强的有所谓过,可这个世界告诉我什么呢?我不该那么有所谓的,毕竟,我生来就是一个对别人无所谓的女人,就像我的宝宝,他,也一样,”夏江慢慢的诉说,“他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穆北鹏静默。
夏江语气平淡,想在讲别人的故事,“我想过,我可以一个人抚养一个孩子,就像我的妈妈一样。可我不想让他和我一样没有父亲,我知道一个孩子不知道他父亲是谁的痛苦,他会受多大的歧视你根本不知道!等他长大,他又一定会发现自己的身世,北鹏,你感受过么?当你自己发现自己有父亲时的狂喜和随之而来那如洪水般的悲伤么?当你发现你的父亲还有另一个家庭,另一个妻子,另一个孩子时的绝望么?他没法认你,也不想认你,你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私生子,是个像面包一样可以随手丢弃和拾起的东西。你天天看着你的父亲,却没法开口叫一声爸爸……”
“即使,即使的即使我可以嫁给你,你的父母也不会很自然地接受这个孩子,她一开始就是不合法的!你又为什么非要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像我一样的受苦呢?我这辈子受的苦已然够多,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再走这条老路!”
北鹏无语的静默,这家医院的空气在夕阳的斜照下寂静如死。
“所以,就让他早早走了吧,在没有感觉的时候就走掉吧!早点投胎去找个好人家,不要再跟着我受苦……”讲完,夏江已经是泪满衣襟。
穆北鹏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夏江,“不会的,我不会的,我们去找他们好不好?除了你,我不想娶别人。”
夏江摇摇头,不说什么。
“你还在为你的父亲想么?你父亲不值得你为他付出那么多!”
“不值得?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呢?董祁也应该为你做了很多事吧,他毕竟,是我的父亲。生我养我这恩是永远也换不完的,你还是回去吧!娶了董祁,你的父母,董祁的父母都会很高兴得。”
“可是我不高兴!我也不幸福!”穆北鹏喊:“你不是为我想么?那么我不幸福怎么办呢?”
夏江淡淡笑了笑,“你会忘了我的,如果我不会来了,你不也一样会娶了董祁么?一样的,你会忘了我的。”
“那不一样!”
“一样的……”夏江说,“你无法改变,我也无法改变。”
“可以的。”穆北鹏眼睛显出坚决之色,“可以改变,如果你不想,我会让你看到,决定的事,一样可以改变。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为他人活得,我不为别人活,我也不会让你这样。”他忽然转身,向医院大门跑去。
他无法说动夏江,就必须以事实让夏江投降。
他不会让这种事,再有第二次……
夏江看见北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往妇产科大门走去。一直在旁边的茶雅此时不知道是改去追远去的穆北鹏还是跟夏江一起进医院。
她看看夏江快速的脚步,最终决定和夏江一起进医院。她很奇怪为什么夏江在说了那么多令人伤心的话之后还能走那么快,一时间他想起前几日丈夫树君也叨叨过要要个孩子时的幸福模样,于是心变得更加悲伤。只是她不知道,夏江此时不停只是因为不敢停。
她怕她一停,就再也没有勇气走进那间手术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