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梦,来得诡异。
画面是从江风与虞情逃亡开始,凌常风看到他们历经饥饿与战火的流浪,也看到虞情死在江风的怀里,更看到因为他们误间异族的领地,所以江风也陪着虞情一同死在异地。
那些画面像是走马灯似的闪过,画面零碎而不完整,最令凌常风难以理解的是最后那位替汪风与虞情合葬的异族将宫慕黑,居然时常单独的挽采鲜花数朵以及美酒一壶,行至江风与虞情的坟前,像一位久别的故友,在那里与坟内的两人细细叨叨的诉说他内心不为人知的沧凉。
这样的行径,从他少壮之年,一直持续到他白发苍苍之时……以至于他最后终不再出现。
梦至此,凌常风忽地喃声自语,这个慕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看起来竟有些像粗犷版的凤栖梧?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凌常风自语的疑问刚出口,梦境画面像狂风扫过似的,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他吃痛地欲撑坐起身。
“醒了?看你这回吃足了苦头,还敢不敢再意气用事?”
熟悉的语调,几乎让凌常风想也不想的月兑口:“宇文仲?”
“还好,脑子没摔到。”宇文仲唇角逸出浅痕,他见凌常风欲起身,轻松的挪出一手扶他。
坐起身后,凌常风只觉脑袋一阵晕眩,他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所致,低头看着裹着布条、果着半身的自己,他满眼困惑的瞅视眼前那张端正严肃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宇文仲俊目锁住他,眼神带着责备,却仍是起身为他斟了杯茶,以内力温热后才递给他。
“还敢问我?今天要不是你患情伤,差点因冲动丧命,我也不需出现在这里。”如果撇除他的私事不淡,以凌常风的武艺与智慧,绝对能毫发无伤的将阳鸩缉捕到案。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这是哪里?”顶上简朴的瓦舍,一看就像是寻常人家的仓库,凌常风皱着眉,直觉就想下床离开。
“慢着!”宇文仲单掌压住他的肩,面色严肃地说:“皇上有令,让你在此养伤至痊愈,还交待若无圣谕,你不准离开这里半步。”
“什么意思?”愈听他愈迷糊。
“反正你就乖乖的待在这里,每日会有人来替你料理三餐与换药,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养伤吧!”
这回若不是他搭救得宜,他早就一命呜呼。皇上获此消息,龙颜略怒,本想治小王爷的罪,幸好让他给劝下了。
毕竟小王爷之举,固然不好,但也无明显犯意,若皇上插手,左右也拿小王爷没辄,碍于此,还不如静观接下来发展为好。
抬眼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宇文仲,凌常风动了动唇,想开口问小王爷娶亲主事,但想及那日赵盼盼亲呢地偎在小王爷怀中的画面,凌常风只觉郁火烧心头,蠕蠕唇后,终是什么话也没再说,听从圣命便是。
等待伤势复原的时间最是无聊。
凌常风奉圣命养伤,整日苦守在瓦舍房里,除了每天要喝那苦死人不偿命的药汤外,最令他郁闷到发慌的,便是每日替他张罗起居的人,居然是个哑妇。
知晓问不出所以然的凌常风,虽然很焦急外面的情况,更挂心那变心爱上别人的赵盼盼,可是奉了圣命的凌常风,仍不敢随意踏出瓦舍一步。
十日后,凌常风闷到把房子里的蚂蚁都抓来数数,宇文仲才又出现了。
除了谈及朝中一些政务外,宇文仲终于为凌常风捎来外头的消息。
“听说小王爷新婚那日,刚上轿的新娘子毁婚了。”宇文仲状似无意地说。
凌常风闻言,喉头缩紧了下,本想问为什么,但想及嫁给风栖梧是赵盼盼自个儿的选择,再加上那日他俩亲呢的画面挥之不去,怒火难消的凌常风抿着唇,当一则普通的话题,听过便算。
第二日,宇文仲又来,自动自发地将故事接续下去。
“听说被小王爷退婚的那位姑娘,因为得不到亲人的谅解,已经被赶出家门,实在可怜。”宇文仲边说还煞有其事的摇头叹息。
凌常风听着,表情愣了下,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偏偏又想起那日他质问盼盼,为何不嫁他时,居然说她是因为听信算命之言而拒,念此,凌常风悄悄地攥紧拳心,仍是没有开口询问。
第三日,宇文仲还来,这次他还没开口,凌常风便气烦的叫他不要说话。
“怎么?你好似对那位被小王爷抛弃的姑娘,很是厌恶?”宇文仲那张严肃的脸,说着半带调侃的话,听在凌常风的耳里,委实刺耳。
“你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只想图个安静。”摊开左手掌心,上头一道淡淡的浅疤横过掌心,正好将原先掌心的痣给盖掉。
这道疤是那日被阳鸩用袖箭所伤,他徒手折断箭柄所致,现在看着这道疤,再想及赵盼盼所说的那些话,心里有着怪异的感受。
感觉好像冥冥注定……
呸呸呸!子不语怪力乱神,别信别信。
“好吧!既然你不想听,我便不说那位姑娘因为看破红尘,已上大悲庵准备出家的事了。”宇文仲面包不改的还是将话说出来了,也不意外的看见一张铁青的脸。
“宇文仲,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盼盼要出家?
这回宇文仲薄唇抿的死紧,仿佛在以眼神对他说:刚才是你自己说不想听,现在他也不想说了。
顾不得战友之谊,凌常风像发了狂似的上前,抓住宇文仲的衣襟,鼻子掹喷气地吼:“宇文仲,你是不是知道盼盼跟我的事?你知道的,对不对?”
宇文仲扬眉,扳开凌常风的手,漫不经心的回道:“是的,你的事情我是知道,不过,要我将你留在这里,并且告诉你这些话的人是皇上。”
“什……什么?”意外一桩接一桩,凌常风傻了。
“总之,皇上为了怕你再冲动坏事,命你留在此处养伤。至于赵姑娘的事,皇上原本是想介入,但在了解你与赵姑娘之间的问题后,皇上决定暂时抽手不管,静观其变,直到得知小王爷毁婚后,已派人暗中保护赵姑娘,不过皇上也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还是一笔算不清的感情帐,皇上无权过问,也不想过问,只希望你能好生思量,看你跟赵姑娘之间的感情,该怎么走下去?”
一口气将皇上的心思转达,宇文仲看着好友复杂怔忡的脸,他伸手轻搭凌常风的肩,鼓励地再道:“现在你的伤已无碍,而赵姑娘现已往大悲庵而去,看你是想阻止,还是放手,就全看你了。”
“我……”凌常风看着一脸正色的宇文仲抛出难题给他,顿时陷入两难。
舍不得她出家,想留她,却又想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却薄弱到令他心伤欲死,那样的痛,凌常风没把握能再承受第二次。
见凌常风犹豫不决的神色,宇文仲细想了一会儿,又将另一件事告知他,接着便看到凌常风瞪大了眼,神情满是激动难抑,然后便神色匆匆的奔出瓦舍。
宇文仲望着好友的背影渐远,他双手负于身后,心里盘绕着一段令他忘不掉的回隐。
那个女人的泪颜……挥之不去。
在大悲庵里,赵盼盼手拈清香三炷,看着缕缕白烟像龙一样地盘踞升天,她虔诚地向庙堂的大佛献香,端坐的佛像庄严肃穆,予人宁静祥和的感觉。
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耳边聆听着宁静祥和的梵音声,仿佛拥有神奇的法力,可以短暂的将她内心的创痛抚平。
今天是她这个月以来,第三次被大悲庵的主持婉拒为她剃度,她一直不懂主持口中所说她尘缘未了的理由何在?
打从知道凌常风坠入深谷,连个尸首也找不着后,她为了要表明拒嫁的决心,在被押着上花轿的同一天,以风簪割过腕脉,差一点就因失血过多而死在花轿上,她到现在仍能记得凤栖梧掀开轿帘,看见花轿内染着鲜血的她,眼神是如何的震怒。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凤栖梧,之后昏迷的她被丢回赵家,成为不守妇道,遭人嫌弃的女人。
她不晓得这些传言是怎么来的,只知道家人为了保护她,饱尝背后指点之苦,最后她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挑了个深夜悄悄离家了。
想及近日种种,赵盼盼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求剃度无果,赵盼盼失望地走出庙外,茫然的顺着地上的碎石小径走,不过走没多久,背后就传来一声唤。
“盼盼一一”凌常风匆忙赶至,面色看起来焦躁不安,见佳人身影,黝黑的深眸便牢牢的地先锁在她那三千青丝上。
还好……她还没有真的出家,不然他可就真要懊悔一辈子了。
“常……常风?”熟悉的轻唤,震动她原以为早该死寂的心,怀抱着不确定与期盼回头,水眸还未将人瞧清楚,眼前一花,她已整个人被揽入一副温暖结实的男性胸膛里。
一路上害怕赶不及的凌常风,他的心狂乱而快速的跳动着,他紧紧地将她用力的搂在怀里,将脸埋进她的发际中,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确保不会让她离开。
“我不准你出家!”
“我……”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感受到这熟悉的怀抱与温度,泪滴顺着面颊滚落,她展开双臂,反手也紧紧的搂住了他。
“常风……常风,真的是你吗?你没有死,你真的没有死!”这是梦吗?她的常风真的没有死?
“傻瓜,我不是就这么实实在在的抱着你吗?”凌常风被她的反应,暖了心房,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微微隔开她,抓起她的手,翻开左手的衣袖,看见她手腕上那条看了让人怵目惊心的疤痕,心痛的感觉,让他皱紧眉峰,带茧的指月复疼惜地轻触那道伤疤。
“这疤……还痛吗?”看着这浅红淡痕,凌常风哑着嗓艰涩地问。
从宇文仲口中得知她割腕殉情的消息后,虽然做了心理准备,可是当真正看见时,凌常风还是忍不住泛起心酸,这个傻盼盼……这个他爱惨的盼盼……
“……不……不痛了。”他的触碰,让心里有愧的赵盼盼忍不住想缩回手,但是手腕却被凌常风轻轻地扣着,力道不重,很温柔……但是令她抽不回手。
“这辈子我从来没有为了私心,动过任何杀念,可是这次……我真的要忍不住了。”
那个凤栖梧,竟然逼得盼盼不惜以死拒嫁,他凌常风对天发誓,有朝一日,定要叫伤害盼盼的人,以双倍代价相偿。
女敕指轻压他的唇,那双沾着泪水的眼睫,眸里尽是被救赎的亮采,“你别怨小王爷,一切……皆是我的咎由自取。”
她不怨天不怨地,只怪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定,才会让小王爷有可趁之机,虽然明白自己仅是小王爷的一只棋,但因她血染花轿的消息传开,也让尊贵的小王爷损了颜面,因此她没有理由再怨小王爷。
“要不是我想法太过软弱,我爹也不会糊里糊涂的主动跑去招惹小王爷……倒是你……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不是跌落深谷里去了?”她抬手抹泪,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他的人会好好的站在面前。
听到她为凤栖梧帮腔开月兑,心里虽然还是有些不太痛快,但在知道盼盼为了拒嫁小王爷,而选择最激烈的自残手段抗议,到嘴的埋怨全数咽下。
轻叹口气,眸光柔怜地道:“是御剑司出手救了我,有关你将要出家的事,也是他转达的……”也是!就算他真想亲手杀了凤栖梧,可是皇上绝对不会允许,为人臣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将个人私事,凌驾在公务之上……因此他只有忍,但……感觉真的非常差。
“所以,你是真的身受重伤了!”赵盼盼慌张的小手急急的在他身上打转,待瞧见隐现他胸口缠着的白布条,才迟钝的发现拥着她的怀抱,传来淡淡的药草味,这时她才后知后觉的又哭了起来。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前些日子我在小王爷府捡到一块茜红色布,我知道那是当初我留给你的那一块,那一天……你来看过我了,对不对?”不给凌常风开口的机会,赵盼盼边说边掉泪地解释。
“其实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也知道我真的很蠢,竟然因为算命说的话,而怕得不敢跟你在一起……在知道你出事之后,我去过凌府,你娘跟我说,你之所以会跌下深谷,都是我害的……”赵盼盼愈说心里愈难过,豆大的泪珠扑簌簌的落下,她伤心难过的模样,彻底的揪疼了凌常风的心。
他双手捧着哭成泪人儿的娇颜,低下头以唇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并将她的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心口,一迭连声的安慰:“你别听我娘乱说……没有那回事。”
“不!你不懂的,你不知道我在知道你跌下深谷,心里有多后侮……我知道你很气我轻易的答应要嫁给小王爷,但是……你不知道当初我之所以会答应,除了担心爹的胡闹会惹来祸事外,我真的很怕小王爷会借题发挥为难你……我不愿意伤害你,可是事情却偏偏走到最糟的那一步,常风……你说,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我害的?”
“好了,你别再说了……去他的小王爷,还有那什么算命仙说的鬼话,从今以后,你,赵盼盼就归属我凌常风所有,这辈子你所有的幸福都由我来守护。”他俯身,额心抵着她的螓首,以唇索了个吻,深情的对她承诺。
他的深情让赵盼盼觉得有罪恶感,“你……现在还愿意要我吗?还有……你娘她……”在她拒绝过后,他还愿意再张开双臂的接受全部的她吗?
“你说这是什么话?这辈子除了爱你,我还能爱谁?”凌常风被赵盼盼这副惶惑的表情给惹得欲哭无泪,他仰天吁了口气,以手轻抚她的发,神情认真地说:“我娘那里,你就不用担心了,相信我这回『死而复生』,料想不管我想做什么,我娘应该都不会再有异议了才是。”
“真的吗?”得到保证与全心的相挺,赵盼盼稍稍放宽了心,视线忽然落到他掌心的异样红痕,她神情怔忡了下。
注意到她的目光,凌常风主动摊开左手掌心让她看。“瞧!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是天意注定,在这次擒匪的过程中,掌心的这颗痣已经被盖掉了。”
悬着热泪的眼睫,颤了颤,瞥了眼他带疤的掌心,她愣了愣,迟疑半晌后,她怯怯的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以近乎自惩的口气低语:“为了惩罚我的愚蠢,我也把手上的这颗痣给弄掉了。”上头同样也留了一记针刺的疤痕,凌常风看了一眼,火气又延漫上胸口。
“赵盼盼,你想要我打你吗?”伤害自己的手腕不够,居然还自刺掌心?
见他气得涨红脸,赵盼盼害怕的缩了缩脖子,可怜兮兮的低声讨饶着:“我不要……”
“既然不要,你下次还敢不敢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伤在她身,痛在他心,他凌常风这辈子还真不知道要呵护一个女人,竟然是如此心惊胆跳的事。
“不敢。”她连忙摇头,乖巧的像个温顺的小媳妇。
怒瞪着她带泪的面颊,凌常风既心痛又无奈的垂肩,注意到因他们的争执已惹来旁人的注视,凌常风没好气的瞪了围观的闲杂人等一眼,随即霸道地将赵盼盼搂在身侧,决定将她直接拎回家门,顺便向赵大勇订下他的女儿,再带着盼盼回家见娘与爹,直接宣布他们的亲事已定。
这回他打定主意,无论任何人想再从中作梗破坏他俩,他都要坚决的扞卫爱情才行,大不了他再搬出皇上的名义,逼迫非成就这段婚姻不可。
毕竟皇上早就明白他与盼盼的事,应是构不成假传圣意之名吧?
被凌常风紧搂在怀里,赵盼盼注意到周遭人的目光,她满脸通红的将脸偎进凌常风的胸口,听着他胸膛里鼓荡着满满的爱与疼惜,她终于明白大悲庵的主持,何以说她尘缘未了了。
原来是她命定的良人回来接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