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细薄的雨丝从深蓝到近黑的天空中落下,男人修长的双腿加快速度,溅起的水珠在他的黑皮鞋上追逐、滑落,又被溅起。
他踩过两条街后,停在一家小酒馆前。拍去肩上的雨珠,拨了拨微湿的黑发,他踏进店里。
他一路走到吧台,在熟悉的位子坐下。
“今天想喝什么?”吧台前的酒保一见是他,热情地招呼着。
“嗯……”向亦辰的手指在桌上敲啊敲,“你推荐吧!”他是这家小酒馆的老顾客,和店内的员工多半熟识。偶尔想不出要点什么东西时,他就由着他们做。
“那……”酒保看了看他的神色,“就给你Kamikize吧!”
向亦辰微微颔首,表示没意见后,随即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
酒保熟练地把一盎司的伏特加、二分之一盎司的甜柚酒,和二分之一的莱姆汁Kamikaze混合。之后倒入酒杯,再加上两块小冰块和一片柠檬片。
“这Kamikaze又名水晶之恋,酒色晶莹青亮,入口滑润。伏特加虽然辛辣,但柠蒙汁和莱姆汁可以中和辛辣的涩味。”酒保在递上酒杯前,对着眼前那个抽闷烟的男人说。
捻熄烟,向亦辰伸手接过酒杯。
“要抹盐吗?”酒保问。
“不了,这样就好。”
举杯至唇畔,才要喝下第一口时,酒保又开口:“心情不佳的时候,来杯Kamilkaze可以让你短暂地忘记恼人的一切。”
放下酒杯,向亦辰高深莫测地看他一眼,“你从哪儿看出我心情不佳了?”
酒保皮皮地笑着:“哎呀,谁不知道你是心理学博士,跟你认识久了,多少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情好坏。这叫……耳濡目染。哈哈!”
向亦辰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哎呀,这酒不是这样喝的,要一口一口慢慢尝。”酒保一边嚷嚷,另一边双手也在吧台下忙着。
向亦辰不发一语,又点燃一根烟。
“呐,这杯我请客,不过你要慢慢尝,别一口喝光呀!”酒保再度送上一杯Kamikaze。
吸了一口烟后,向亦辰伸手接过酒杯。
他的心情表露得这么明显吗?连酒保都看得出来。
举高杯子,轻轻摇晃,接着啜了一口。他盯着杯内的液体,叹口气。是啊,他真的是心情不好啊,否则他哪会在这种下雨的大半夜跑出来喝酒?
上次吻了季深深之后,他几乎每个夜里都梦见她。梦里,她哭着问他为什么要骗她?然后画面就跳到两个小孩子,一女一男,女孩子大约四、五岁,男孩子看起来就年长许多。
那小女孩总是坐在丝瓜藤下挖土,而那男孩则是陪在她身旁,与她说笑交谈。接着,当小女孩起身时,男孩就会为她拍去身上的泥土,帮她整理服装仪容。看起来,男孩很疼爱小女孩。
当两人手牵手走出丝瓜园,直到他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后,季深深带泪的脸又出现……他一直反复作着同样的梦,而当他清醒时,才发现自己已是全身冷汗,甚至心口还微微泛着疼痛。
为什么他会梦见她?为什么会有那两个小孩子?为什么自遇上她开始,他的心口便时常叫疼?为什么那两个小孩子让他觉得熟悉?
好多为什么挤进他的脑海,而他这个拿心理哲学系博士学位的人,却是一个为什么也解不开。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啊!”林凡拍拍他的肩,随即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方才接到向亦辰邀约到这家酒馆喝酒的电话时,他大概猜到他心情沉闷。现在见到人,果真如他所想。
向亦辰侧过身子,看了身旁好友一眼后,又回过身子,双眼盯着酒杯。“林凡,你有没有遇过同样的梦境不断反复出现在你梦里的情况?”
林凡想了想,“没有。”接着他对吧台前的酒保说:“给我一杯和他一样的。”
“如果让你碰上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办?”向亦辰的手指来回地抚着杯缘。
睨着好友带着严肃的侧脸,林凡认真回道:“那得看是什么样的梦。”
举起杯子,轻啜一口微辣的液体后,向亦辰又盯着杯子瞧,像在思忖着什么。须臾,他沉沉吐一口气后,说道:“最近几乎每晚都梦见季深深,梦见她哭着指责我。”接着,他把梦里出现的情况完整地述说一次。
接过酒保递上的Kamikaze后,林凡淡淡地开口:“梦境其实是潜意识的投射,也就是睡眠中的一种精神活动。”
喝下一口酒,他又道:“前阵子,有个大脑活动研究专家发表了一段言论。他认为梦是大脑处理我们在清醒时不断涌入大脑里的信息,所引起的精神现象。他把这个现象比喻成电脑的运作,认为大脑在我们意识清醒的时候,就像一台连线的电脑一样,会接收四面八方传来的信息。
“大脑会分类处理有用的信息,至于没用的则是扔弃在资源回收桶。睡眠时,大脑就像电源没切断、但又在离线状态下的电脑,搜寻文件后,再根据新的数据自动删除和修改储存的资料,很多梦就是这样子产生的。”
“你是想告诉我,季深深对我的大脑而言,是属于有用的信息?”垂目,向亦辰低声问道。
林凡笑笑,“这该问你呀!”
“我不知道,只是最近心口常发痛,尤其是自那个梦境清醒时更为明显。”
“佛洛依德不是认为,人类不会无缘无故作梦,而且他还强调大多数的梦都是有意义的吗?”
“是呀!他分析众多有关梦的例子后,还做了结论。”
“那就由你来说说他的结论吧,也算是让你复习一下当年学校所学的东西。”林凡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
“他认为我们作的梦通常来自三方面。一是近日的体验,包含一些平时我们不会注意的琐事。二是我们的远年记忆,有些甚至是幼儿时期的体验。三是来自我们心里的愿望,也就是一些在我们意识清醒时,受客观因素影响而不得不压抑起来的愿望……”说到这里,胸口一窒,他知道为什么林凡要他复习佛洛依德的理论了。
在那个吻进行的当下,他明白自己舍不得离开她的唇全因对她动了心,只是那时他拚命压抑自己,强逼自己不能对她起喜爱之心。所以他心里极渴望爱她,却又因她是实验对象而不能爱她,于是他才会夜夜被那样的梦境灼痛了心?
思及此,握着酒杯的手加重了力道。想爱她,却又不能爱,这该如何是好?
爱了她,他还能继续对她做着欺骗的行为?爱了她,他岂不坏了研究室的规矩?爱了她,他在她面前就得恢复向亦辰的身分,她能接受吗?
心烦呐!
握起酒杯,将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他语气艰难地对着身旁的好友开口:“林凡,帮我个忙。”
“请说。”
“请你再度用杂志社记者的身分去接近她,但这次是和她成为朋友,可以交心的那种朋友,可以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顿了顿,“因为我知道她终会被我伤害,她身边没什么朋友,如果你能成为她的朋友,也许在我伤了她以后,至少你还能以朋友的身分去安慰她。”
闻言,林凡有些恼怒。“所以我成了她的朋友,你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去伤害她?”他虽为研究室的成员之一,但他向来不出卖自己的感情,用欺骗一个人的感情来换取一次成功的实验成果,他做不来。
打一开始,他就不赞同现在这个实验,但碍于自己也是研究员,迫于无奈,也只能配合所有的计画。
俊目抹过一道复杂的光芒,片刻,向亦辰哑着嗓音说:“林凡,拜托你了。”
见好友郁郁的神情,林凡语气平复了些,“看来,你真的爱惨她了。”
爱惨?是吗?他当真爱惨了季深深?
不对啊,他和她正式认识时间尚不满一个月,这么短暂的时间,何来“爱惨”这般浓烈的感情?但若非对她极喜爱,又为什么每每梦见她带泪的脸,他的心口便止不住疼意?
季深深,季深深……
深深啊深深,我发现自己似乎正在深深地爱上你,可也知道自己正慢慢地推着你,推你将我从你心底深深拔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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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下最后一口面包,喝下最后一口牛女乃,季深深将杯盘清洗后,走到外面打开花店大门。
今早天气很好,阳光细洒下来,落在她颊上,让她小脸像是沾上金粉般明亮。深吸一口气,她张眼四处望……他还是没来。
旋过身,她慢吞吞地往店内走去,小脸上有着明显的失落。
上次那个吻之后,他就不曾找过她,像是从人间蒸发一样。算算时间,她也有两个星期之久没见到他了吧?!
想他吗?是啊,她很想他。
想他的气息、想他整个人、想他的一切。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他的吻来得好快,炽热又猛烈,让她的嘴里满是他的味道,久久不散。
伸手轻抚自己的唇办,那日的吻还记忆犹新,她的唇畔、她的嘴里,仿佛还残留他的气味,教她深深迷恋。
喟叹一声,她转首看向门外……依旧没有他的身影,她认命地穿起围裙,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叮当!叮当!”身后传来熟悉的风铃声。
这么早……是他吧?
心一喜,她迅速转过身子。来者背着光,朝她走来。
看了看他的脸,她依旧勾着弯弯的唇角,但掩饰不了失望。
“小老板娘,这么多日不见我,你想我吗?”林凡见她一张小脸从原本的笑咪咪,再到见着他时露出些许的失望表情,他有些莞尔。
他应该长得不丑吧?甚至还算是好看呀,没必要因为没见到她想见的人,就拿张笑得有些勉强的脸对他吧?!
“想啊,想杂志什么时候出刊呀!我难得认识记者,也难得有记者愿意介绍我这家花店,我当然想你……们家的杂志。”咧嘴,她顽皮笑笑。
这个大记者先前常来买花,她和他也算是有些交情。
“今天也是要菊花吗?”对于常客的需求或喜好,她多半记得清清楚楚,这也算是服务业该有的一种贴心举动吧!
“不,今天不买花.”
“咦?那……不会是还要我再写些什么麻烦的个人简介给你报导吧?”
“也不是,我是来跟你说抱歉的。”林凡定定地望着眼前这无心机的女孩。
“抱歉?为什么?”她偏头思考,疑惑着。
“因为我辞掉杂志社的工作了,所以我写的那篇各行业成功人士的专题报导不会刊出。当然,也包括你的那一部分。”
“辞掉了?为什么?待遇不好吗?还是离家太远?还是老板对你不好?还是和同事不合?还是你有什么苦衷?还是……咦?你该不会是爱上大哥的女人,结果被抓到,所以现在人家找上门来寻仇,你才辞职准备落跑吧?”
一连多个“还是”,连苦衷、爱上大哥女人都跑出来,林凡有些瞠目结舌。他盯着一脸认真的她,轻咳两声憋住笑意,“都不是,是因为理念不合。”
“理念不合啊……也是,如果上面交代的事你并不想做,或是你做的事不被认同的话,那也很痛苦.”还好,她做的是自己喜爱的工作,感谢主的恩赐啊!
他忖度着她的话。他现在称不上痛苦,但总还是于心不忍,尤其是面对这样真诚的季深深。倘若他都于心不忍了,也难怪向亦辰会要他想办法来成为季深深可以交心的朋友了。
亦辰若不是研究室负责人的儿子,或许还能选择拒绝继续这个实验,只是他身分毕竟不同,怕也是有心却无力改变啊!
“嗯,因为做起事来绑手绑脚的,总觉得无法好好展现我的实力,所以我就辞掉了。”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还挺喜欢的。”
“那辞掉它,你会难过吧?”深深小心翼翼地问。
失去一份喜爱的工作应该会很难过,所以她落在他脸上的眼神是带着同情的。
瞧她的表情,好像他是被丢弃的流浪动物般可怜,他差点失笑。“嗯,是有些难过。”她是好心的女孩,却过上他和向亦辰这样只会算计她的恶人!
“没关系,我们来祷告吧!”
“祷告?”
“是啊,很有用喔!”她小脸发亮,认真无比。“来,跟我做。”她双手抱拳轻抵下巴。
无宗教信仰的林凡拒绝不了她的好心,只好跟着她做一样的动作。
见他双手已抱拳抵在下颚,她接着说:“最亲爱的主,请增添我的信心,在此刻及以后,赐福我的努力与工作,诚心所愿。”
要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突然说出这样的话,确实是别扭,但他仍一字不漏地跟着她念完。
“好了,祷告完成。”深深笑咪咪,很满意他的表现。“从现在开始,你有新工作了,恭喜你!”
“嗯?”林凡不明所以。真有这么神?才祷告完马上就能得到新工作?
“我决定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来帮我的忙。好不?”
“呃……你是说……”不是要他来这花店上班吧?
她搔搔太阳穴,嘿嘿笑两声,“虽然我这花店生意还好而已,但有时我要送货,有时还要跑银行……哎呀,反正时常要出门。每当我出去办事,店门就得先锁上,其实也有些不方便啦!如果你能来店里帮我,这样我出门时,就有人顾店啦!所以我的意思是……你来我这花店上班,就算是帮我一个忙。”
他盯着她不像是说笑的笑脸,片刻后,才慢吞吞开口:“我是花痴。”
“啊?”
“我意思是……我对花完全不懂,简直到了白痴的地步。”
“没关系啦,我会教你啊!”
“你确定要雇用我?”如果来这里上班,等于是每日都和她相处在一起,这么一来,要和她成为好朋友就容易多了。所以……他该答应才是。
“确定、确定、确定,”她一连说了三个确定,好像这样才能表示她的真诚。
“好,我就来帮你。不过得先说好,要我这个粗手粗脚的大男人照顾这些柔女敕的花草,不如就把送货这种比较费力的事交给我做吧!”
“好,一言为定。”她双眼笑弯成两道新月。
见她欣喜,他不免感到疑惑,“虽然先前常来买花,但我们也算不上朋友,为什么你要这么帮我?”
她偏头想了想,笑道:“因为我的名字呀!以前在育幼院时,修女妈妈说过我有一个好名字,她还说主的恩德远比海深,不管往后我有什么样的人生、是个怎样的人,主都会待我如同儿女般,护佑我平安长大.所以她希望我长大后,也能用我深深的爱去关怀所有人……”
闻言,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而后轻叹一声,“你真是善良。”难怪向亦辰会爱上她!
“哈哈!”她淘气地大笑,“才不,我其实是一个不太守规矩的人。这样不能算善良啦!”就因为不太守规矩,当年才会每到夜晚大家都熟睡时,趁黑偷偷“模”进老头子的房里与他共眠,也才会和他有了约定。
说到老头子,她双眼又不受控制地往玻璃门外看去……他还是没出现。
“在等人?”林凡顺着她的目光,了然于心,却不能说破。
“啊?”回过神来,她忙着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今天天氧……还不错!”
林凡盯着她急于否认、但看来显得笨拙的可爱表情,有些失神。如果……如果那年他唯一的妹妹和他深爱的女人没有同时在他面前死去的话,那妹妹也该自大学毕业,而他与此生的挚爱也该结婚生子了吧!
面对季深深,他脑袋常会不由自主地浮现“不要伤害她”的想法,难道是因为他太思念和她一样善良可爱的妹妹与挚爱?
“咦?”深深见他视线一直停在她脸上,她狐疑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垂目,林凡轻叹一声,再重新抬眼看她时,他做了一个决定。“深深……嗯,我可以这么喊你吗?”
“可以啊,这本来就是我的名字嘛!”
“我想……”他顿了顿,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有个感情和我很好的妹妹,她相当善良可爱,就同你一样,但是……她因为意外而早早离开这个人世,我每次见到你,总是想起她。所以……所以你不反对的话,我就把你当妹妹看待?”
“好啊,那以后我就喊你大哥!”她明白失去亲人的痛,因为她也失去过。
虽然那时的她不过四岁,不太懂得死亡的痛,但这些年下来,至少她也体验了没有亲人的孤单。
“走吧,大哥,就让小妹我带你认识一下这里所有的花。”她孩子气地勾起他的手。“这是玫瑰,我想你一定认识。”
“嗯,这我知道。”
“这个是百合。”
“嗯。”
“这是满天星。”
“嗯。”
“这是海芋。”
“海芋……好,我记住了。”
“这是郁金香。”
“嗯。”
“这是康乃馨。”
“喔,就是母亲节要送的那个。”他难得遇到一个他“比较”认识的花,回应的话就比较多了点……嗯,只有多一点点啦!
“对,母亲节前这种花卖得最好。还有啊……”她拉着刚认的“大哥”,就待在她这小小的花店里,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把他教会认识店里所有的花。
深深终于愿意相信他的话——
果然,她这个大哥就如他自己所说的,对花完全不懂,简直到了……咳咳,白痴的地步。
嘘,白痴……可不是她说的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