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项丹青以端凉茶为借口逃开后,袁芷漪便再无任何机会可接近他。
像是打定主意避开她似的,项丹青开始早早出府上朝,晚晚回府便入房的操劳日子,用膳时碰到袁芷漪他会捧著碗筷拔腿便跑,她若在树前张望,他便躲在树后拟想逃跑路线,还曾有一回袁芷漪在他沐浴时闯入澡堂,可项丹青躲人之心更甚,早了她一步出浴,浑身水珠尚未拭干便披起薄薄的单衣往外冲。
那晚项府里姑娘尖嚷声不绝,而平白无故被人看光“半个”果身的项丹青则是奔入祠堂里和列祖列宗谢罪了整晚。
凡是有袁芷漪在的地方,绝不会有项丹青的存在,他躲得紧,她就追得勤,这阵子以来在项府最常出现的便是你追我跑的情况,最常听见的话就是“他人在哪?”或“别告诉她!”
对于袁芷漪那锲而不舍的决心,项府下人除了佩服还佩服。
“项、丹、青——”
熟悉的喊叫声自长廊的这头传到那头,让在附近工作的仆人们纷纷抬头朝长廊望,就见项丹青边跑边披著朝衣外袍的狼狈身影正拔足狂奔。
于情于理,看到主子是该问安的,拿著扫帚的项甲眼看项丹青自眼前跑过,他于是张开嘴——
“别告诉袁姑娘我往这里跑!”项甲还没问安,项丹青却已先行道出这话,然后再火速跑走。
好歹让他问个好嘛。项甲抓著头,眼看主子在下个拐弯处消失踪影,他很自然地把视线调向长廊另一头,如他所料,又有个人影蹦出。
袁芷漪跑得脸色涨红、喘著气,这些日子她在项府里除却身子调养的好些,她的体力似乎也在与项丹青玩这种你追我跑的把戏中愈练愈好了。
啧啧啧,主子再不跑快点,迟早有天会被袁姑娘追上……
“袁姑娘,你早——”
“他人在哪里?”袁芷漪倒是好些,给了项甲开口的机会再杀来狠目,逼问他项丹青的下落。
无缘无故被袁芷漪瞪得一身寒,项甲很没义气地伸出长臂指著方才项丹青逃跑的方向。
眯眼瞪著长廊尽头,袁芷漪先是抹去满头汗水,然后拎起裙摆追过去。
瞧她跑远的身影,项甲这才嘘了口气,一旁也在打扫的仆人随即簇拥而上,难忍好奇地说了几句。
“这袁姑娘真是看不出来。”
“是啊,瞧她总是冷冰冰的,没想到内心里干柴烈火啊……”
尤其是针对主子时,那恐怖的执著可真是叫人退避三舍。
若是他们这个傻主子的反应够机灵,他应该就会发现早在袁姑娘出现时,他的背上就贴著「隶属袁芷漪”的字条了。
“你们想跟上去瞧瞧吗?”
仆人里忽然有人这么提议,可大伙却只拿眼瞪向开口的人。
“别这么不道德嘛。”
“是啊,人家情侣问的事我们管不著的。”
“是嘛是嘛,管不著……”
“嗯,管不著,我同意……”
抱持著道德观的呼籁声愈来愈小,大伙对看数眼,而后再望向方才袁芷漪与项丹青消逝的长廊尽头,他们于是蹑手蹑脚地朝目标地点前进。
道德观?嗟,早在他们拿自家主子来下注的那刻起就没什么道德观了。
***bbscn***bbscn***bbscn***
“项丹青,你给我站住!”
远远地,袁芷漪愤怒的咆哮声传来,惊得项丹青神色惨白,更是加快脚步往前冲。
定是那几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他在心里怨愤地咒骂几个可疑的下人名单,耳听后头急促脚步声就快追上,项丹青干脆随便闪进一扇门里,就在他要把门关上时,自门扇间的夹缝蓦然冒出一只纤细手臂。
他是可以狠下心把这扇门给关上,可若是这么做必会夹伤她的手臂。
仅此犹豫闪过他的脑海,袁芷漪便乘机冲入房、狠狠撞进他怀中,不止撞疼了她自己的脑袋,也撞痛项丹青的胸骨。
他们两人同时闷吭,项丹青因脚步踉跄,便拉著袁芷漪往后头栽倒。
他的腰撞上书案,也撞翻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整间书房里乒乒乓乓的杂响著,最后他们双双倒卧在地,案上的竹简滚落,深怕竹简砸疼了她,项丹青随即翻身撑在她上头,却让落下的数把竹简砸个脑袋差点开花。
当他脑袋还正痛得头晕眼花时,怀中的袁芷漪却已先行爬起,将门用力关上,人堵在那儿,摆明就是不准他过。
“终于让我逮著了。”她阴冷地瞪著他,瞪得项丹青毛了整片背脊。“说!这些天为什么要躲我?”
项丹青眼巴巴地看著她,仍是有口难言地紧拧眉心,不发一语。
冯六小妾在丹青的帮助下逃婚,他们共乘一骑离开西京,整条朱雀大道的百姓都是人证,而之后呢,冯六小妾失踪了,有人声称在郊外见到丹青凌辱一名身穿嫁衣的女子,冯府的人不甘心,所以有段时间便跑来项府前闹个鸡犬不宁,如此这般,明不明白?
那天那个姓司徒的男人是这么告诉她关于冯六小妾的事。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对项丹青极为不利,可她并非笨蛋,光是看司徒澐玥那双笑眸,她便知道这席话里另有隐情,他并没有把事情全盘托出。
丹青有个坏毛病。
什么坏毛病?
愈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愈不敢取,你得逼著他走进绝路了、后悔了,他才敢。
她老早就看透项丹青有这坏毛病,所以她处处迁就,天真的认为只要如此,他们俩的关系总会开花结果。
可她实在没想到,这浑蛋可以窝囊到连解释都不敢的地步!
“我只想知道冯六小妾是谁,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如此而已。”他若解释,她绝对听,她绝对信,她绝不会随著外人批判他。
对于项丹青,她从未有丝毫怀疑,只因这辈子她最信任的人唯有他而已。
双目凝视她片刻,项丹青略显神伤。“我……”
他起了个单音,却迟迟不见下文。
“那位姑娘,我只是……”
他每说一句,袁芷漪神情便会专注几分,被她这么用力盯著,关于百姓听信皇榜讹传的过往记忆又如潮涌扑来,耳里有驱不去的骂声,他两眼紧闭,转过头,亟欲将那些不堪入耳的叫骂声排出脑外。
他说不出口,他实在开不了口……
“袁姑娘,我还得上朝。”
瞧他又兴起准备缩回窝囊壳里的意图,袁芷漪怔然回视。
隐忍许久的火气不断高张,在项丹青将要越过自己的那一刻,袁芷漪突然朝他前襟出手,将他拖来自己眼前,趁他不及反应时便踮起脚尖,将唇黏上他的。
忽被她强行吻住,项丹青愕瞠双目,他奋力挣开,颈子却反让她牢牢勾住,无法移开。
这个吻既粗鲁又毫无情调,且在她迎上时他的牙关几乎被撞疼了,但因为是她,即使再生涩的吻也会使他血液沸腾,藏在心中的兽性又将被诱引出来。
他感到下月复有股火苗,陌生地灼烧著,每当她张口吮他唇瓣、舌头在他口中翻翻搅搅,他便感到理智也被削弱些许。
他好想,好想把她……
脑中婬念刹那间逼得他想将她拥入怀里好好逞欢时,那向来高过常人许多的理智也来得快,项丹青一把拔开她勾在颈后的双臂,扬声大吼:“袁姑娘,别这样!”
他脸色发红,她亦是,两人同样感到月复里有股火在烧著,可此时更须解的,是心火。
“袁姑娘、袁姑娘、袁姑娘……难道我没有名字吗?’他吼,她也吼了回去,向来如湖水般风起无涟漪的个性突然爆发,令项丹青有些失措。“为何不可?反正十二年前那晚你也吻过我,我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还你!”
听到她这话,项丹青全然傻了,脑中呈现空白。
“你那晚没睡著?”他总觉得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遭人揭穿。
“我才没睡,清醒得很!”
“你怎么不睡?”
“嘴唇都被你吻肿了,这种情况我会睡得著吗?”她愤怒咆哮,用力拽著他的衣襟朝自己拉近。“你不敢,你什么都不敢……项丹青,你浑蛋,简直不把我当一回事!”
“我从没有不把你当一回事。”乍听她这句严厉指控,他的怒火也飙涨数尺高。
“若你心里真把我分量摆得重,那你就应该回头看看我!”看看她是如何迁就他的被动,她在他的情感里是如何的俯首称臣。
她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在项丹青看得怔愣时,她的唇又贴上了。
她拽著他亲近自己,他则是被她逼得理制节节败退,两人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倚上了墙,可这回不同的是她被压在墙上,他的手已无法从这软玉温香抽开。
积压许久的情绪彷若在此刻寻得了一丝缝隙,汹涌如泉地弥漫在他们干涸许多年的心田。
手温、体温、肤温,每一处温度都是炙得烫人。
他们模索,毫不怜惜地扯著彼此的衣物。
她露出香肩与湖绿色抹胸,衣裳滑落肘窝处,在他埋首于她的颈子贪婪地汲取幽香时,她也忙著扯开他的前襟,恋著他身上伴随杏香的气息,他则是撩起她的裙子,抚著她细腻的腿肤。
他们紧紧相拥,在彼此身上吮出属于自己的烙印,他们脚步癫狂,似是醉了般地踏著诡异步伐,在这书房里东撞西撞,当袁芷漪被迫抵在连接内房的珠帘旁时,她胸前遭吻袭,那纤弱手臂因陌生感触逼得揪紧珠帘,扯落不少玉珠子。
书房里不断传出物品砸毁的声响,以及诡异的喘息与申吟,这让特别跑来凑热闹的项府仆人们,听得呆了。
不、不会吧……
他们那个向来不近的主子,该不会是在书房里——
“你们全都在这里干啥?”
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项凯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这群不做事的仆人把耳朵黏在墙上,似在偷听什么。
“项老?!”
众人惊呼,可喊出声音后他们又懊悔地捂住嘴巴。
果不期然,书房里的动静在他们出声后全然停歇,仿佛方才激烈的“争吵”从未发生过。
“少爷人呢?我有事找少爷。”项凯东张西望的,可看到众人不断摆著手势,状似叫他快走,他更为疑惑。“怎么啦,你们全鬼鬼祟祟在这里贴著墙在偷听什么?是我听不得的东西吗?”
不是、不是,而是你在这里的话会火上加油啊!
项凯想要干孙子的心态众所皆知,若被他知道项丹青与袁芷漪在房里“干什么”,后果铁定闹个没完没了。
项凯凝眉看著大伙紧张的,才想开口再问,砰地一声,书房的门被人用力甩开,撞在壁上发出巨响。
众人听这类似泄怒的甩门声,心里忍不住涌上恐惧。
上回他们才看过主子是如何对冯府的人发火的,他们可不想受到那种残酷对待啊。
徐徐地、缓缓地,背对著书房门的仆人们回首,当他们看见站在门口的昂然身躯,他们张口结舌,顿时说不出半句话。
站在门前的项丹青发丝散乱,朝服勉强地披在身上,露出胸口被吮红的痕迹,以及他长年佩带的杏花香包,双眼阴骛地瞪著每个人。
打从他们入项府,从没见过项丹青可以魔魅到这种程度,可也同时……压迫感甚大,好像要准备杀人的感觉。
仆人们吞了口口水,那双恐惧的眼不敢在项丹青身上久留,于是又往书房内瞧去——
“你们谁敢再往里面看一眼,就别怪我狠。”
冷冷的嗓音逼得大伙赶紧把眼睛移回该看的地方,不敢惹毛这远比先前对冯府人马发火还要恐怖上好几倍的项丹青。
在场者无不是害怕的冷汗直流、不敢吭声,唯有不清楚状况的项凯还有胆和项丹青说话。
“少爷,宫里有人来了。”
心知自己的怒火吓著他人,项丹青先是深吸口气缓和胸中郁闷,而后才问:“谁?”
“是韩公公。”项凯平时看起来胡涂的老脸在这时看来十分清醒。“似是为了宣诏而来,少爷,你快去接旨吧。”
与项凯那双眸子相视片响,项丹青于是理好穿著、对整两襟,在整理服装仪容的每个动作中,他似乎也将方才放出的怒气一一收拢。
“你们先过去,我随后到。”他理著发丝,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整齐。
项凯颔首,领著众人离开。
眼看大伙离去,可项丹青并未马上跟随,他先是伫立好些时间,阳光照亮了他满身,却也在他背后拖出好长一道黑影,沿伸入书房内。
书房里,袁芷漪浑身潮红未退,她倚坐墙边,发丝散乱、衣裳披披挂挂的勉强遮住春光,略显失神。
她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撕扯痛楚。
他不肯回头看她。
已到了这种地步,他仍是不敢回头。
“袁姑娘,衣裳穿好,不然会染风寒的。”
仅交代这句后,站在房门前挡住阳光透入室内的身躯,也在下一刻离去。
丝丝金光自他离开后又照入书房里。
可袁芷漪并未感到夏日阳光是如何的暖人,却感到凉风一阵阵地刺疼她的体肤,让她直想环抱著自己打哆嗦。
不要。
不要带走他给她的东西。
他的体温、他的香气、他的抚触……不要带走……
情不自禁地,袁芷漪环抱双腿,绝望地将脸庞埋入腿间,感觉这风的寒冷,感觉心头悸动随著风的拂过,也寸寸被带走。
***bbscn***bbscn***bbscn***
项丹青在把自身眼仪整理稳妥,便赶往前厅,在偌大的厅堂里,他看见了手持圣旨的韩公公。
见到项丹青人来,韩公公露出笑容。
“不好意思,怠慢了公公。”甫入厅里,项丹青立即道歉。
“项将军别介意,咱家也没等候多久,你现在就立刻上前接旨吧。”
项丹青依言单膝跪在地上。
见他已跪下,韩公公便以高亢的嗓音喊道:“项丹青接旨——”他摊开圣旨,看著诏书上的内容,大声宣布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项丹青于终南山一役表现出众,今颉利可汗遗族率大军越过边防,意图南侵我朝,故授项丹青精兵两万,任此军主帅,前往纱罗山截杀蛮夷;明日辰时,于承天门率兵出京。钦此——”
韩公公宣完圣旨的同时,也令在场的项府仆人们愕张双目,似是意外这对抗外侮的重担会落到项丹青身上。
不理会众人惊愕,项丹青沉稳地伸出两手,接下圣旨。
捧住圣旨的刹那,他的心似乎也跟著沉了。
夏日的风,为何会吹人吹得如此刺骨?
他感觉身上似有股温暖渐渐流失,那是她方才留给他的。
她的体温、她的香气、她的抚触……
手上沉甸甸的圣旨让他有些捧不住,让他直想把这份诏书扔到地上。
他若是走了,袁姑娘要如何?
此战一走,他面对的是那些蛮兵,在战场上恣意杀敌,可他背对的将是他一直想牢牢握在掌心里的人。
只要他离开西京一步,他也会与她渐离渐远。
他恐怕再也无法修补他们之间的隔阂——
“项将军,为何不谢恩?”看项丹青握着圣旨却迟迟不答腔,韩公公甚感怪异。
闻言,项丹青略略醒神,然而他脑海中还是有诸多话语在回响著,每一字、每一句,字字揪心。
若你心里真把我分量摆得重,那你就应该回头看看我!
他是否真的没仔细看过?
没看见她在疏离冷然的外表下,内心是如何的烫人……
心念一转,他又听见另一道沉嗓响著。
名留丹册,永垂青史——
这嗓音听来浑厚,带著深厚的期待,却也是沉痛异常的期待。
“项将军?”韩公公疑惑的嗓音再唤。
那握著圣旨的手劲渐渐加大,项丹青半敛双眸,将圣旨高举过头,提起嗓来高呼:“谢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声雄浑的谢旨高呼,回荡在前厅、回荡在花厅,乘著风幽荡在项府里任何一处,自然也传入书房里。
袁芷漪环抱双肩,无神地看著门外。
听此谢诏声,她感觉心里仅存的依恋也被带走了。
凉风再起,拂过水面。
无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