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孟关关拎著一只大袋子爬上苍山,已足足过去了一个时辰。
发丝散乱、衣衫沾血出现在山顶,孟关关著实引来山顶所有人的注目。没办法,这样狼狈还笑得这样开心的少女,可不是常常都能看见的。
呼,她终于爬上这座山了!真是高得吓人啊!
定了定神,她边走边仔细打量。
山顶平台并不甚大,前方园中种著几株苍翠松树,园后则是几间寻常小屋,没有半点多余的修饰,倒与山下的百姓家无甚差别,
园中的松树下有四人盘膝而坐,上首的一个老者身形清瘦,颔下一大把银白胡须随风飘荡,看起来便很仙风道骨的样子。
孟关关马上断定他必是宿渊,因为天下有这样浓重书卷气的人,恐怕并没几个。更何况,连华随晟那个尊贵又歹毒的皇子也不过坐在他下首而已。
另一侧下首还坐著两个中年男子,虽然衣饰华美相貌端正,但远及不上宿渊的气韵与华随晟的尊贵,她便不再留意。
不小心与华随晟的视线撞上,她先是小脸一冷,接下来又稍稍放了心。因为他正一脸的无奈,显然并没有说服宿渊。
而华随晟眼中划过一丝惊异,显然不明白她怎么还会活著,且还走上了苍山!
有意无意将两人神情看在眼底,宿渊并不开口,只是一迳半睁双目坐著。数十年看尽世事沉浮,要让帝师宿渊动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深吸一口气,她走到宿渊面前,施礼微笑道:“宿先生,小女子名叫孟关关。原本与先生有约的秦公子因为突生急病,特命关关上山来替他向先生请教。”
“哦?”宿渊注目她一眼,缓缓说:“上我这苍山的女子,你倒是第一个。说吧,你要与我辩论何题?”
他的语声虽乎和无波,但也不掩淡泊。
这其中的意思在孟关关听来,分明是瞧不起她一介女子。
不急不恼,她反而笑得更客气,“听秦公子说,宿先生立下过规矩,君子动口不动手。只要能用嘴上功夫胜过先生,便可请先生下山相助,是也不是?”
“不错。”宿渊点头轻应,不由再多看了她两眼。一个小小女子,能够在他面前这样镇定言笑倒是少见。
华随晟坐在旁边却是轻哧一声,心底思索,连自己准备得那么充份都无法辩论过宿渊,这么个小丫头又有何用?
孟关关不理华随晟,只是笑逐颜开的道:“那好,再请问宿先生,这题目可是由关关出?只要不违背先生规定,什么题都可以?”
这下没等宿渊点头,旁边的两个中年男子已经很不耐烦的皱眉开口,“小姑娘罗唆什么?快快出完题下山去吧!”
看这两人脸色甚是烦躁,估计也已为宿渊所败,却不知他们是何方势力了。
孟关关斜眼笑道:“各位急什么?既然败了便要下山,怎下见你们下山呢?”
她这句话不但是对两名中年男子说,连带将华随晟也圈了进去,也算小小出了一口恶气。
果然,三人一听脸色马上有些发青,全部狠狠瞪著她。
咯咯一笑,孟关关转头瞧住宿渊,再度认认真真施了个礼,“宿先生,关关读书并不甚多,但为了朝中三皇子,以及秦公子所托,今日一定要尽力而为才是。等下若有不敬之处,还请宿先生勿要见怪。”
宿渊见她说话伶俐:心中有些欢喜,便点头道:“好,你出题便是,我不怪你。”这苍山之上心机深重的男子来往不绝,但像孟关关这样活泼娇美的少女却是从来不见。
“好,多谢先生!”孟关关大喜,马上走到他身前盘膝坐下,将手中一大袋东西放到宿渊面前,认认真真的说:“宿先生,关关今日要与你比的,便是这个!”
说完一层口袋,顿时一股浓香溢了出来。
在座几人神情马上变得十分古怪,连宿渊也是满脸不解。
放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大袋喷香的鸡爪。
也就是孟关关最爱吃的,桑州城里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酱香鸡爪!
“你的题目……就是这个?”宿渊皱眉,怀疑的看向她。
孟关关用力点头,“不错,就是这个!”伸手拿起一只鸡爪笑道:“请先生想,啃鸡爪用的是口吧?那与先生限定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有任何冲突?”
身侧两名中年男子顿时恼怒出声,“小丫头你胡闹什么!宿先生是何等身份,怎容你这般戏弄!”
她转头冷眼道:“什么胡闹?难道两位是要宿先生破除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规矩吗?”说完又笑盈盈看向宿渊,“先生乃当世高人,想必不会对我一个小小女子食言吧?”
宿渊低头静默半晌,待要拒绝却是无言可对。
他先前已允诺过孟关关,只要她提出的题目并不违规,他便一定会与她比。这啃鸡爪明明胡闹得很,可用的的确是口,并无违规之处,叫他怎生拒绝?
难道,真要他一个当世鸿儒去和一个小女孩比赛啃鸡爪不成?
可他一世君子,又怎能因一个小女孩而自毁言诺?
皱眉许久,宿渊竟是左右为难。
比的话,他牙齿稀疏,定败无疑。
而不比的话,却又与认输无异。
孟关关瞧著他为难脸色,心头却是欣喜不已。
古人说得好,君子果真可欺以方呵!
别人都尊敬宿渊是帝师而知礼守仪,她孟关关可不管这些,只要能替秦逸风请得他下山,让她用什么法子都可以!
想必,秦逸风不但不会怪她,反而会夸她吧?
笑意越来越浓,看著宿渊无奈的神情,孟关关只等著他认输了。
沉默半晌后,宿渊轻咳一声,终于抬头看向她道:“孟姑娘,老夫……”
这边孟关关正满心兴奋,只等那两个字说出,忽然身旁一人大声叫著,“爷爷不必烦恼,待孙儿与她比过便是!”
语声清亮偏低,却像是个男孩儿在说话。
孟关关笑容一滞,忿忿然转头看向坏她好事之人。
一看之下却瞪大了眼,良久说不出话。
身形高瘦、面容清秀,一双眼睛正死命的瞪著她,竟是在大街上被她修理过的那个倔强少年!
天哪!这小孩子竟是宿渊的孙儿?
早知如此,她宁愿去打那只山猪也不打他了!
在心底惨叫一声,她定了定心神,强笑道:“好啊,你要与我比也可以!毕竟我替秦公子出赛,你代替宿先生,公平得很。”
少年沉著脸不肯理她,只是瞧著宿渊神色。
宿渊看看她再看看少年,只得苦笑一声道:“好,列儿便代我出赛吧。”
心底哭笑不得,只觉这比赛实在胡闹得很,偏又无法拒绝。
宿列点点头,走到孟关关旁边坐下,冷声开口,“说吧!怎么比?”
孟关关笑应,“当然是比赛谁啃得又快又干净了!”
这鸡爪是她从三岁开始就最爱吃的东西,十多年练习下来简直如吃青菜一般,稍微动动牙齿就可以把爪上皮肉啃得一干二净,这世上若还有第二个人能比她厉害的话,那她也不用姓孟了!
呵呵,所以她怕的只是宿渊不肯比,既然肯比,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奸,就让这臭小子见识见识她啃鸡爪的功力吧!
一边偷笑一边摊开袋子,把大堆鸡爪小心又公平的分成两份,孟关关瞧著宿列,大方说:“好了,你选一份吧!”
宿列看看两堆鸡爪数量确实差不多,便闷声不响随便指了一堆。
她点点头,看向宿渊,“既然是比赛,还请宿先生当个见证如何?看谁先啃完就算赢,当然,要啃得基本干净才算。”
她相信以宿渊这样端方的品格,断不会做出什么指鹿为马的行为来。
宿渊看得好笑,禁不住白须一扬道:“好,就由老夫来见证吧。”
既然已经被这小女孩将了一军,他也不再懊恼,反而抱了平和之心旁观。若是他孙儿输了,那也是天意如此要他下山了。
待两人都准备好,宿渊双掌一击,比赛便开始。
只见一大一小两只手掌都飞快的握起一根鸡爪,凑到嘴边大啃特啃。一时间鸡骨乱飞、啃皎有声,再加上阵阵散出的浓香,旁观的四人竟然都感觉到有些饥肠辘辘起来。
也难怪,一大清早就想著出题辩论了,怎么顾得到用早餐?
只得盘膝坐在那里,看两人大嚼了。
孟关关一边啃一边瞧著宿列,观察他的速度,待到一个鸡爪啃下,倒也微微有些讶异。
真想不到,这个臭小子的速度居然还不慢!看来也是个喜欢啃骨头的。当然,比起她来还要差了那么一点点!
有挑战就有动力,这下孟关关提起全部精神,用力的啃啃啃。
反正她的头发已经够乱、衣衫已经够破、身子已经够脏,也不用在乎什么形象问题,要漂亮要淑女也等赢了比赛再说。
只不过肩头有些痛,让她一边啃一边皱眉。
宿列忿忿瞪著她,两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这个人到底还是不是女人啊!又爱打人又会啃鸡爪,居然还比他啃得要快!
本以为代替爷爷出赛可解决这大问题,可现在,她居然已经比他领先两只了!
不行,他要加油!啃啃啃啃啃啃……
啃到一半还和孟关关一样卷起袖子,方便加快速度。
宿渊看著额头青筋直跳的宿列,不觉微微一笑。在他的教导下,宿列从小就沉默寡言,处处显出老练,却失了孩童的天真。如今这拚命啃鸡爪的模样,倒还有几分像小孩。
或许,与这个有趣的小姑娘下山瞧瞧,也不错?
能有这种直率又聪慧的女子全心相助,想必三皇子华离宵必有其可贵之处。
孟关关身上的狼狈与伤口,孟关关对于华随晟的愤怒,他自然看得出来。难得她竟不顾受伤,还能笑著设圈子让他钻。
瞧著胜券在握的孟关关,宿渊不禁笑著微微点头。
在两人用尽全速的啃咬下,比赛很快结束。
想当然耳,孟关关足足领先了六个鸡爪,更难得的是比宿列啃得干净许多,让宿列只能瞪著眼在一旁生闷气。
“宿先生,怎么样?”她捧著用力过度非常酸痛的下巴,咧嘴询问。
“嗯,你赢了。”宿渊笑著点头,一抬手,为她将发顶的一根杂草摘去。
这一句话,这一抬手,便等于告知了众人,他的决定。
华随晟面上顿时划过一抹阴沉,眼神冰冷的瞧著孟关关。
而那两个华服男子早就忿忿然站起,二日不发便转身往山下走去,甚是无礼。
孟关关欢喜得忘记了身上疼痛,连身边有人离开也没察觉,只是直直的盯著宿渊,“真的吗?我赢了,那你是不是就肯随我下山了?”
“不错,老夫会随你下山。”
宿渊点头,尘埃落定。
隐居苍山十多年的帝师宿渊,终是被孟关关的一袋鸡爪请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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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桑州境外。
盘曲悠长的山径上,小小一队人马慢慢经过。
一匹白色大马上坐的是秦逸风和孟关关,马车里坐的当然是宿渊与他的孙儿宿列了。
秦逸风内功高深,休息三天伤口便已恢复大半,面上神色极是温和,看向身前的孟关关时,更是唇角含笑。
而孟关关一路叽叽喳喳,一边与他说话,一边还要抽空和马车里的宿列争吵斗嘴,忙得不亦乐乎。
正开心间,便又到达当日被大石所阻的地方。
前方便是山壁陡峭、山崖幽深。
秦逸风抬头看了两眼,忽然一催马儿行在马车之前,扬声对老庄道:“庄叔且慢行几步,我去前边瞧瞧。”
孟关关感觉到似乎有些怪异,“怎么了?难道这里会有埋伏?”
这里山道险峻,的确是设伏的好地方。
可是现在车里有宿渊,难道那华随晟还敢大胆谋害当今帝师的性命不成?
秦逸风目中光华一闪,微笑道:“我家关关怎地这样聪明?”
她也不及顾他语中调笑,急道:“你既然知道前边有埋伏,干么还要过去!”
老天啊,她还不想死啊!她舍不得他……也舍不得鸡爪……
呜呜,可怜她放在马车里那一大袋鸡爪要被宿列独占了!
秦逸风却一脸安然,执马缰向前冲去,到最险困的一处站定,抬首往上瞧去。
孟关关不知他在瞧什么,便收了声也极目向上看去。
才看了一会儿,整个身子便慢慢的发起抖来。
只见七、八丈高的山壁顶端,竟然出现了一个个黑衣人,看那模样正与华随晟身旁的玄衣死士相同。
更加可怕的是,那些人手里还举著一把把强弓!
很显然,那些人想用弓箭狙杀他们。
如果万箭齐发的话,他们除了当刺猬就只能跳下山崖当肉饼!
她呆愣的转头望向秦逸风,喃喃道:“你说当刺猬好呢,还是当肉饼好?”
秦逸风忍住笑,拍了拍她的小睑,“都不用,还是当你的孟关关我最喜欢!”
孟关关闻言总算回了点神,“他们不是来杀我们的吗?”
秦逸风摇摇头,“当然不是!他们只是来送行的而已。”
顺便也把命送掉。
说完这句话,山壁上果然起了变化,只见一张张指著他们的大弓忽然都转向另一边,那一道道黑色的人影也忽然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好像是被人砍倒了。
不时有惨叫声从头顶传来,夹杂著依稀的刀剑相交声。
不一会儿居然还有一把长剑当头落下,吓得她一声尖叫,幸好让秦逸风顺手挥了开去。
一炷香之后,崖上的打斗声便消失了。
然后,又有一群人站在山崖顶上探出头向他们张望,不过这群人的衣服从黑色变成了浅灰色。
正看得吃力,崖上忽然有人开口,“三皇子驾前湛休,奉命前来保护秦公子,请公子继续前行!”
声音虽是远远传下,但却凝聚不散,如在耳边。
秦逸风一笑,也仰头道:“逸风接令,谢湛兄相助。”
听到回复后,那崖上众人便立刻消失了踪影。
孟关关大为惊奇,待众人重新上路后,才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帮忙的?”
“自然是我算出来的。”秦逸风故意道。
“坏蛋!”她侧身瞪他一眼,“还不从实招来!要不然我把你踢下马去,让你走路到上京。”
想到秦逸风白衫飘飘辛苦走路的样子,心中不由一乐。
秦逸风伸指轻敲她一记,笑骂著,“想让我鞋底走穿吗?真是个小坏蛋!其实我去苍山递完名帖那天,就让老庄飞鸽传书去上京求援了。”
“哦……”孟关关恍然大悟,叹道:“可惜他们不能早来几天,要不然你也不用受伤啦!”
想到那天险境,她依然心有余悸,忍不住往秦逸风怀中缩了一缩。
秦逸风将她揽紧一些,“可是若非我晕血受伤,你也不会帮我请来宿渊了,对不对?”
孟关关闻言得意点头,咯咯笑道:“对啊,也只有我请得到宿老头儿!不过,你说你的那个晕血症是怎么回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瞧向遥远山脉,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因为有个和你相像的小女孩为了救我而受伤,把血都流到了我身上,才会这样。”
孟关关听得心头一痛,喃喃道:“那么多血,一定很痛。不过她既然肯救你,自然也很喜欢你……”
说到后来竟有些酸,不愿再说下去。
自已现在已经这样喜欢他,如果那个女孩子来和她抢秦逸风,那该怎么办?绞著襟前碎花衣带,孟关关的小脸一下子变得有些苦。
秦逸风低头瞧瞧她脸色,不由失笑,“放心吧,那时候我才九岁,那女孩要更小一点。而且,她那次受伤便再没活转来。”说完,便怅然一叹。
他还记得,那个小女孩名叫燕儿,只是一个宫里的小宫女而已。连家在何处、有无父母都不知晓。
孟关关一听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是这样呵,好可怜的女孩儿。”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那你怎么认得她的呢?她又为什么受伤?”
他低头凑近她发髻,轻轻吸了口气,“在我九岁时,因为父亲在朝为官,我便被皇上恩准入宫与众皇子一同读书。那时书房里皇于众多,有时便会产生矛盾。我与身子孱弱的三皇子交好,却不小心得罪了四皇子。有一次四皇子使计害我,燕儿不忍我送命便偷偷跑来和我说,谁知……”
谁知让华随晟得知后,便当著他的面虐杀了燕儿!
燕儿小小的身子上被割了十多刀,每个伤口里都有好多温热鲜红的血流出,一直流到他手上、流到他身上……
最后,死在他的怀中。
于是,九岁的秦逸风便再也不能见血。
于是,九岁的秦逸风便成了清冷疏远的性子。
不过还好,总算有个孟关关,让他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活泼甜美的孟关关、明朗聪慧的孟关关,竟是和燕儿有几分相像呢!当然,孟关关不是燕儿,只是他的关关而已。
垂眼深深的瞧著孟关关,他将她揽得更紧,口中低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顿了顿,柔声道:“关关,你可是想好了,要一直伴在我身边?”
孟关关听得自己名字被他吟成《诗经》,顿时满脸发红,低头老半天才说:“那个……我自然会伴在你身边。”
秦逸风点点头,语声更轻柔,“有你在我身边,我便开心很多。虽然此去上京必然凶险难测,但我必定会好好保护你。”
孟关关心底甜蜜,微笑道:“我知道,不过以后我也一定会勤练武功!”
秦逸风忍不住笑应,“勤练武功?练好再来踹我一脚吗?”
她转头瞪他一眼,“那是你活该!”
想起在秦府中时踹还他的那一脚,也不觉失笑出声。
那一脚的姻缘呵,竟然如此甜美!
前路悠远,秦逸风与孟关关相依而行,不离不弃。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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