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羌的冬天一日比一日寒冷,凛烈北风肆虐苍茫大地,呼啸的风声让在金殿内屏息等待的朝臣们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拓跋朔静静地坐在龙椅之上,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阶下的群臣,久病的他体力已大不如前,但眼眸却依然清澈,明亮的目光扫过朝臣们的脸,让每一个被扫视到的大臣都是心中一凛。
终于,拓跋朔开口了:“是谁派人去刺杀大理公主的?”
没有人回答。
“我知道是你们大家合谋策划的。”拓跋朔的目光犀利逼人,“你们的用意朕清楚,朕不想再追究了,但朕还是那句话:朕不同意出兵轩龙。”
“还请皇上三思啊。这次大理的联姻失利正给了我们一个大好的机会。”老太师奏道,他是仇视轩龙一派的首领。
“可大理并未如你们所想的那样出兵报复。”
“皇上,依臣等愚见,大理定是畏惧轩龙国力,恐自己势单力薄、无制胜的把握,否则,爱女如命的段皇爷又怎会坐视不理。皇上,只要咱们与大理联络,两国南北夹击,必能报大理之仇,雪我国之耻。”
“不行!”拓跋朔剑眉一拧,“朕与轩龙皇帝早在十五年前便承诺和平共处、永不言兵,此刻,尔等却让朕出兵征讨,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朕吗?”
“皇上,先帝……”老太师还想再谏。
“不必再说了。你们想陷朕于不义吗?”拓跋朔厉声说,胸口忽然有些不适,他咳了几声。
“臣等不敢,请皇上康息龙体。”群臣忙道。
拓跋朔调匀了气息,接着说道:“你们为什么总想着要打仗、要雪恨?难道你们不知道一场战争会给百姓们带来多少灾难吗?”
“皇上英明。”群臣回答。
“算了,朕知道你们心里还是不服。但朕劝你们,把这些想着怎样打仗的时间,拿来多关心一下百姓的疾苦。咳咳,今年入冬至今无雪,这样反常的气候,你们怎么看?”
“回皇上,据老臣的经验,若是前一年的冬天不降雨雪,则下一年的春天必会风沙剧烈。”老太师回答。
“是啊。”拓跋朔点点头,“去年冬天雪下得小,今年开春就已经很干燥了。西羌本就干旱少水,朕担心再不降雪,明春可能会有沙暴。”
“老臣认为这可能是上天在……”老太师不死心地说。
“在怎样?惩罚吗?朕治国十五年,勤勤恳恳,可有任何失德之处?”拓跋朔激动得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朕……知道……你们怪朕未给先帝报仇,咳咳,可你们也用不着有这种‘上天降罪’的无稽之谈!”
“是呀,老太师,你怎可用这样的话来威逼皇兄?!”有人出言反驳。拓跋朔定睛一看,说话的正是自己的六弟——拓跋翔。
“六王爷,您不也赞成出兵轩龙吗?”老太师问。
“不错,我是不反对。可皇兄既然不愿意,咱们做臣子的又怎可强迫!再说,这下雪一事又与皇兄何关?”
“可这不下雪,总是有原因的吧。”听老太师这么一说,群臣的目光都转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拓跋朔冷冷地看着下面,心想:这不是要逼宫吗?
见大家都脸色不善,拓跋翔忙出来打圆场:“皇兄,臣弟倒有个主意。”
“你说吧。”
“总不降雪确实有些反常。皇兄既然体恤万民,就不妨亲自移驾去神殿祭告天地、祈祷雨雪,说不定真会降下雨雪,这样一来,那些不经之谈,岂不是不攻自破了?”
“可是皇上龙体欠安,那神殿又远在贺兰山巅,这如何去得?”有人反对。
“只要皇上同意,我愿亲领太医,带上兵马,护送皇上。”拓跋翔回答。
沉吟良久,拓跋朔终于开口:“为了天下百姓,朕愿亲往。”
“臣弟请率军随驾。”拓跋翔说。
“好吧。一切由你去布置吧。”拓跋朔深不可测的眼眸若有所思地看了拓跋翔一眼,“只调朕的御林军护驾就行了,不用把你的军队也带上。”
“是,皇兄。”拓跋翔皱了一下眉头,“臣弟还想带几个亲兵、部将,他们都胆识过人,相信一定能协助臣弟护驾周全。”
拓跋朔面无表情,随意地说了一句:“你若想清楚了,就随你吧。”
****
斋戒沐浴七日之后,御驾祭天的队伍终于就要出发。
拓跋朔站在御辇前面,看着前来送行的百官全都跪在自己身前,黑压压的,铺了满地。他心中涌起一种得意:这一群人,平日里再怎么跟自己争吵,再怎么给自己施压,可他们毕竟只是臣下,今天还不是得跪在这里给自己行礼、朝拜?一时间,他觉得天也蓝了,心也阔了。
威严的目光缓缓地俯视过下面的群臣,最后停留在跪在最前面的未央身上。看到儿子,拓跋朔心头忽然有些不舍,刚才所有因权力带来的快感都极快地消而逝去。他走到未央面前,拉起未央。未央是太子,拓跋朔走后,他将留下监国。
“父王,您要注意身体。”未央的眼中有些亮闪闪的东西。
望着未央酷似云若的面孔,拓跋朔突然浮出这样一个念头:要是现在就能下一场雪该多好,这样自己就不必走了。怎么说,这里也是自己的家。他伸手为未央整理了衣襟,说道:“好好管理国家,好好……照顾好你母后,等着父王回来。”
未央愣了一下,父王为何会用如此沉重的语气?这只是一次祭天出行而已,以前就是御驾亲征之前,父王也不会这样忧郁。但他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
“好。”拓跋朔放心地微笑着,然后转身走进御辇。
“起驾!”长长的回声中,祭天队伍渐渐离宫远去……
****
十数日后,拓跋朔的队伍终于到达贺兰山上。这里的气候比京城更加恶劣,拓跋朔明显感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日益衰弱。强撑着沉重的病体在所有的祭祀活动完毕之后,体力不支的他决定在神殿旁的行宫里休息几天再回京。
这日,他从昏睡中醒来,睁开眼,他看见拓跋翔站在眼前,殿中除了自己身旁的小太监秦三外别无他人。
看见拓跋朔苏醒,拓跋翔忙说:“皇兄,您醒了?”
“让皇弟挂心了。”拓跋朔坐起身来,感到全身乏力。
“皇兄客气了,我也是刚过来,可巧您就醒了。”
“你……咳咳……有事吗?”
“就是想来看看您。皇兄,您怎么咳得如此厉害?”拓跋翔关切地端来一碗药,“臣弟刚从太医那儿来,顺便为您把药端来了。”
拓跋朔似乎是不经意地看了拓跋翔一眼:“放在桌上吧。”
虽是病中,但他苍白的脸上,一双星目依旧格外的明亮,刚才那一眼让拓跋翔觉得像是刀锋一闪,但他还是大着胆子说:“皇兄,药凉了可不好,您还是趁热先喝了吧。”
看见拓跋翔胸前的衣服微有隆起,似藏有硬物,拓跋朔心中有数,暗暗拿定了主意,他淡然一笑:“好,拿过来吧。”
跋翔端药的手有些颤抖,拓跋朔似乎并未在意,伸手接过药碗,他端详了一会,又抬头看看拓跋翔,口中低吟:“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拓跋翔似有所动,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将一只手放于胸前的隆起物之上。
拓跋朔叹了口气,将药送人口中。眼看着拓跋朔将药全部喝下,拓跋翔的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笑意。
“皇上……”秦三也发觉情况不对。
“晚了。”拓跋翔冷冷道,眼中闪出得意的光来,“皇兄,没想到你这么痛快。”
“你怀里的匕首恐怕用不上了。”拓跋朔带着洞察一切的微笑。
“竟然被你发现了!”拓跋翔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再手中把玩着,“真枉费我用毒药淬了它整整七天。”
“你要谋反?”秦三惊叫。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拓跋朔的声音中有愤怒,也有痛心。
“皇兄,我知道你生气。你放心,我会好好接手你的江山,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拓跋翔的言词中掩不住的得意。
“你以为你杀了朕,你就能登基了?”
“当然。你一死,这里的军队还不听我控制?我率大军兵临城下,我那才十五岁的太子侄儿还不乖乖地迎我进城去?”仿佛已看见了自己身着龙袍、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模样,拓跋翔纵声大笑。
拓跋朔冷冷地看着拓跋翔小人得志的狂妄模样,说道:“朕一向待你不薄,几个兄弟当中朕也最信任你。”
“不错,皇兄。兄弟之中,我也一直最崇拜你。说实话,对于今天的事,我犹豫了很久。”
“可你还不是动手了?为什么?就为那些权力吗?”
“权力不是我动手的主要原因,我之所以想代替你登上皇位,是因为我终于发觉你不值得我辅佐!从小我就敬佩你,我也一直认为你雄才大略,是个英雄。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看了你!你原来根本就是个懦夫!”拓跋翔握着匕首的手狠狠地击向桌子。
拓跋朔的眼睛没有放过对方任何的细微动作,但他仍假作不在意地回答:“你不要用这些话来给你的夺基篡位制造理由。”
“难道不是吗?”拓跋翔咆哮,“从你登基的十五年来,我们曾有过多少次讨伐轩龙为父报仇的机会,可每次都因你的反对而错失良机。说什么怕百姓遭殃,其实你根本就是在害怕,你害怕面对慕容箫瑾!你不敢与他交锋,因为你知道,你永远比不上他!”
“一派胡言!我只不过是不想重蹈父王的覆辙罢了!”
“别自欺欺人了!你一直都在逃避他!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皇后都是他让给你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拓跋朔的心被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猛地站起身来,心中除了愤怒之外,更有一种莫名的感触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虚弱地扶住床柱,剧烈地喘息着。
“你看你!”拓跋翔随手将匕首放在桌上,他走到拓跋朔面前,放肆地抓住他的右手。
“你放手!”秦三上前阻止,被身怀武功的拓跋翔狠狠地推到一边。
看见拓拔朔只是冷冷地闭上眼睛,不作任何反抗,拓跋翔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的声音不似刚才的疯狂:“皇兄,小时候,你的手多有力,我总喜欢拉着你的手,跟在你身边;长大了,你的手下又可以拟出那么多英明决断的提案。于是,我便无比崇敬地看着父王将西羌交到你的手里。可现在,它却如此无力!它已经不配再掌握西羌的命运了!”
拓跋朔蓦地睁开眼睛,如炬的目光让拓跋翔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他慢慢地坐了下来,苍白的脸上渗出涔涔汗珠。
“毒性开始发作了吧!”拓跋翔的眼睛被膨胀的权欲烧得通红,他转过身去,走向殿门,“终究不忍心看到亲哥哥的死状,我先去接管了你的御林军后再来为你收尸。”
“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背后传来拓跋朔冷冷的声音。
拓跋翔回头一看,顿时愣在当场。半晌,他才颤声问道:“你还……”
“朕还没死。”拓跋朔好端端地站在床边,手中拿着那把匕首,威严有如天神。
“你不是喝下去了吗?”
“是喝了。朕若不喝,这把匕首不早就刺下来了?”
“那……”
“难道不能用内功逼出来吗?”拓跋朔潇洒地指指地上的一摊水,“若不是逼毒需要时间,朕才不耐烦听你那些胡言乱语。”
拓跋翔呆呆地望着地下的那摊水,心里只怪自己得意得太早,让人抓住了时机。
“你输了。”拓跋朔口中清晰地吐出几个字。短短三个字对拓跋翔来说却无异于五雷轰顶,但他仍不甘心:“外面还有我的人。”
拓跋朔不在意地笑笑,将匕首拔出鞘,乌光闪闪、直指拓跋翔:“你认为他们会效忠一个死了的主子,还是一个既往不咎的皇帝?”
拓跋翔的眼中已充满了绝望,他悄悄地向殿门退去,想往外逃。
看穿了他的意图的拓跋朔似乎很不在意地看了看手中的匕首,缓缓说道:“你应该知道朕的武功。”
“我偏要试一试。”拓跋翔飞快地向门外跑去。一道寒光如流星一般擦过他的左肩,肩上渗出的血很快变成黑色,匕首上见血封喉的毒药立时发作,拓跋翔一下子栽倒在地,挣扎了几下便动也不动了。
刚才一直吓傻了的秦三这时才清醒了过来,他跑过去,捡起地上的匕首,小心翼翼地走近拓跋翔,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惊叫出声:“皇上,他死了!”
拓跋朔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弦一松之下,力不支体地倒在床上。
“皇上!”秦三飞奔过来,“奴才护驾不利,让皇上……”
拓跋朔喘息道:“先别说这些了。你……出去传旨,就说……朕今日遇到了刺客,拓跋翔他为了护驾……被刺客……所杀,刺客也逃走了。拓跋翔他护驾有功,朕要将其厚葬,他的家人……也要封赏,还有,他的部将……亲兵…一律官升一级。”
“皇上,您这是……”
“希望这样能稳住军心。……拿纸笔来。”拓跋朔凄然一笑,飞快地写好圣旨,又用颤抖的手加盖了玉玺,递给秦三,“快去。”
秦三接过圣旨,飞快地向门外跑去。
“等等。”拓跋朔叫住了他。他神情沉痛地望了一眼死去的拓跋翔,对秦三道:“你先将他……弄出去,朕看着……难受!”
“是,皇上。”
****
刚刚平息了一场权力之争的拓跋朔早已没有一丝力气。久病的他内力已大不如前,适才运功逼毒就几近耗尽了他所有的功力,刚才掷出的那一刀能杀死拓跋翔真的实属侥幸。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困乏地闭上眼睛,心中却如涛翻涌。
拓跋翔,这个自己从小就疼爱有加的六弟,竟也会如此冷酷无情地背叛自己,如此地想置自己于死地。那顶皇冠、那个皇位,就真的如此重要?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就真值得人这样疯狂?
真正拥有这一切的自己又得到了些什么呢?相反的,仿佛倒是什么都失去了,包括亲情、友情,以及爱情。想起自己即位以来的十五载风风雨雨,他不禁轻叹,有谁能同解这帝王之烦恼?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轻轻回答他:慕容箫瑾。
拓跋朔问自己:有多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曾经是自己排解孤独的一帖良剂。而如今想起这个名字,自己却感到心悸。
云若是箫瑾让给自己的!拓跋翔刚才的话开始在脑中盘旋,刺得拓跋朔觉得心在滴血,但这锥心的疼痛却让他清醒了许多,他一下子发现,十五年来自己心灵深处竟一直就存着这样的念头——当年自己能得到云若,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深情将她打动,而是因为箫瑾的退出。在这场爱情的竞争中自己可以说是“不战而胜”的,虽然赢得佳人,却伤害了一个男人的“自尊”。自己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啊,宁愿光明磊落地输给对方,也不愿让对方故意容让。
但对云若的爱又是如此强烈,让自己不自觉地又想为她付出。可每当站在她面前,心里那种“胜之不武”的感觉又会告诉自己,自己根本比不上箫瑾,自己永远无法获得她的真心。于是,就只能选择了逃避,逃避云若,逃避箫瑾,更逃避自己的感情。
也许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现在自己的心一下子坦然了许多,很多一直在逃避着的问题竟都能直面对之,而且似乎理出了头绪。他不禁想问自己:这十五年的痛苦,究竟是谁的错?
的确,云若一直不爱自己,自己也一直因为这个原因而对她冷漠。可这都是她的错吗?也许,自己错得更多。
十五年中,她也许一直在尝试着爱他,是他自己总是在逃避,逃避她的真情,一次次地与她的爱擦肩而过;她也许也一直在努力地想忘记过去,可自己的冷淡总让她的心一次次失落;也许正是自己的“无情”让她总是忆起过去,让她更加难忘箫瑾吧。
十五年的蹉跎因缘,今日才寻得真因。拓跋朔的眼睛不觉有些湿润。
“皇上,奴才回来了。”秦三快步进门。
拓跋朔掩饰着自己的情绪,问道:“事情可顺利?”
“回皇上,奴才已将谕旨传下,那些人一听升了官,都高兴得不得了,个个都忙不迭地谢恩呢!”
“很好。”拓跋朔放下心来。他觉得胸口有些难受,于是咳嗽了两声,感到喉口有些发甜,他并没太在意,却听得秦三失声叫道:“皇上,血!”
拓跋朔定眼一看,果然在床单上有着点点血花,而且呈现黑色,他心中一凉。
“皇上,您……”看见拓跋朔咳血,秦三不知所措。
拓跋朔并不回答,只望着上面雕龙画凤的藻井出神,他心里清楚这些黑血意味着他虽耗尽了内力,却仍未能将毒完全逼尽。换句话说,自己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了。
江山如梦,富贵随云,真要抛开这一切了,心里倒异常的轻松和平静。只有一点不舍,那就是云若,这十五年来,自己欠她的实在太多太多了。刚想通一切,想与她重新开始,命运却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不甘心更不舍得就这样离她而去。于是,他说:“朕想回宫。”
“可是皇上,您的身体……”
“朕想见皇后。”要快些回去呵!否则,有些话怕再也没机会对她说了。
“那奴才去请娘娘来此。”
“朕怕来不及了。”
“皇上,臣就是立刻下诏回宫,这大队人马要动身也得费上几天,这路途之遥,怎么也得十多天才能回京。”
“那就让大队人马在后面以常速跟着,你带几个侍卫,咱们轻装简从,日夜兼程,这样要几天?”
“最多五天。”
“好,朕就和上天争五天。你快去准备,今天就出发。”
“是,皇上。”
****
寒冷的月夜,几个人骑着马,护送着一辆马车飞驰在寂静的路上,路上不多的几个行人都纷纷闪躲。谁也不会想到,这马车载着的竟是一个病危的皇帝,他如同平凡人一样想在所爱的人怀中完成落叶归根的心愿。
车中的拓跋朔早已昏迷不醒,苍白如纸的脸孔不含一点血色,只有微弱的呼吸还证明着他生命的存在。此时的他,就像一盏快熬干油的灯,已无法抗拒油竭灯枯的命运。但为着一个回家的心愿,他仍用尽身体里最后一点点力量,与命运作着艰难的斗争。
终于,仿佛他的执着感动了上天,奇迹般的,他只用了四天便赶回了京城。在到达城门的时候,他忽然苏醒,但不发一言,仿佛是要留着气力,与爱人话别。
灰沉沉的天空下面,马车驶进了皇宫。拓跋朔却又一次昏迷。
****
看着龙榻上苍白的面容,云若的泪已再也止不住。如数十天前去看他的情形一样,他正沉沉地睡着。一样的清俊面容,一样的刚毅轮廓,所不同的,是她的心情,生怕他从此长睡不醒。
自欺欺人地,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徒劳地想与死神争夺他的生命,任凭泪水在玉颊上恣意横流,她也不敢松手去擦,仿佛她一松手,他就会永远地离她而去。
虽然她对他没有爱,但却有着深深的感激。她感激他的深情、他的关怀,最重要的是他给了她一个家。虽然这个家有缺陷,可它毕竟为她遮风挡雨十五年。一下子,真的要失去他,就等于是失去这个家了!云若心中一酸,泪水如走珠般奔涌而下,落在他的手上。
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拓跋朔终于醒来。
“父王!”一直站在床边沉默不语的未央叫了出来。
勉强地对未央一笑,拓跋朔得偿心愿地看着云若:“终于见着你了。”
云若含泪点点头。
“父王,你好些了吗?”未央焦急地问。
“未央。”拓跋朔眷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正色道,“一国之君的责任,你可清楚?”
“请父王放心,儿臣铭记于心。”未央终于忍不住泪下。
“好,别哭了。你先下去吧,父王有话与母后说。”
“是,父王。”未央有些不情愿地向门外走去。
拓跋朔盯着未央的背影,目光中有着不舍:“等等,未央。”他忽然开口。
“父王?”来央转过身来,眼圈红红的。
“要好好孝顺你母后。”拓跋朔的眼神很复杂。
未央怔了一下,便随即点头:“儿臣会的。”
“那就好。”拓跋朔对未央赞许地一笑。未央神色郑重地点点头,走出门去。反手握住云若的纤手,拓跋朔凝望着她的泪眼:“我又让你哭了。”云若无语,只默默垂泪。
“你一向爱流泪。十五年前,你的泪是为你的故国而流,后来又为他流。那时我便发誓要带给你快乐,让你不再流泪。可我却食言了。在你嫁给我的十五年里,我总是不停地让你流泪,包括今天,你的泪比哪一天的都流得多。”
“朔,你的情我无以为报,也许只能拿泪来还。”
“这么多年,你还是头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前你叫我公子,后来又叫太子、皇上。”拓跋朔苦笑。
“对不起,我……”这么多年,自己竟一直无法拿爱与他回应。
“不,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拓跋朔声音喑哑,目光却无比明澈,“也许是快月兑开尘网了,我想通了很多事情。过去,我太傻了,总认为你不爱我,所以不敢面对你,对你很冷淡。其实,我有什么不满足的?你嫁给了我,还有了未央,而且,你为我流了这么多泪……”
“朔……别这样说……”
“其实,这么多年,除了你,还有一个人我也一直都不敢面对,那就是箫瑾。因为我一直都在嫉妒他,嫉妒他拥有你的爱。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因为最终得到你的人是我,与你厮守了十五年的人也是我,其实我比他幸福多了。”说到动情之处,拓跋朔眼中泪光闪烁。
“你对我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不。”拓跋朔叹了口气,“箫瑾他比我多。因为私心,我一直瞒着你,箫瑾——其实他一直未娶,这一次他也拒婚了,他一定……还爱着你吧!”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云若不禁想到十五年前,他也曾如此大度地安慰着受伤后刚刚醒来的自己。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竟能遇上这样的两个男子——一样的无私,一样的深情。然而命运竟如此地交错!难道真的是天意弄人?
“朔,也许还有来世。”看到他的眼瞳渐渐失了光彩,觉得他的双手渐渐少了温度,她蓦然感到了生命的无情流逝。
“来世……我一定赶在箫瑾前面遇上你……”递给她最后一个微笑,他留下了今生的最后一句言语。
外面原本黑沉沉的天空忽然变得明亮起来,未央轻轻地推门进来,满面泪痕的他说道:“父王、母后,下雪了。”
是的,下雪了!
雪片飞舞,大地一片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