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黑兽被百里长青打成重伤,此刻生死未卜。百里长青发了话,若不交出少林十二,便要彻查天津渡二十几条人命的事。”王猛急急地禀报。
“狐默怎么说?”汲黯坐在椅上,垂目望着小龟留在桌上的水痕。
“默主子说了,若主子不愿插手,他明日便到金陵找百里长青算账。”
“火气很大啊,”汲黯不动声色,低声道:“黑兽如今在哪里?须白眉不是在天津渡么?”
“须老去的时候,黑兽已经被百里长青算计了。”王猛眸中出火,怒道:“他派人包围了天津渡,还扬言……”
“我问黑兽在哪里?”汲黯微微皱眉,冷冷地道:“罗嗦这多做什么?”
“是!”向来不动声色的主子已经生气了,王猛心下一颤,连忙道:“已被百里长青擒去。”
汲黯默不作声,不知在计量些什么。
然而王猛却甚是了解这位主子,他越是震怒的时候,便会越发平静——百里长青已经把他惹怒了。
“主子,”王猛紧张地咽了咽唾液,“顾老和顾姑娘来了。”
汲黯略略侧首,见到一老一少相偕而来,淡淡地一笑,“须白眉不敢过来,便打发你们来么?”
“说得没错。”顾姒嫣然一笑,走到他身边坐下,“今日一早,须老头逼着爹来向你求情。说是他去晚了,黑兽被人算计了,坏了你的大计,害得我连春雪图都未绣好便匆匆赶来。”
“姒儿,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说笑。”顾百寿瞪了女儿一眼,向汲黯道:“这是刚刚收到的燕京传讯,你看看。”
汲黯并不接过,只淡淡地瞟了一眼,“王爷命你们放了少林十二,救出黑兽,是么?”
顾百寿眸光一闪,一抹激赏之色转瞬即逝,神色一整,恼怒地道:“你小子什么时候可以收起这副狂样?”
汲黯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顾姒见状,不满地叫道:“爹,人家明明就说得对,你干吗乱发脾气?”
“女生外向,千古不易。”顾百寿叹道,“黯小子,你怎知王爷的意思?”
“这并不难猜,”汲黯慢慢地揉抚着右腕,“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王爷目前除了示弱,也是别无他法。”
“那周王又怎么办?狐默又怎肯依他?”顾百寿虽心服,却仍有顾虑。
“爹,黯,你们在说些什么?”顾拟不解。
“救出黑兽无非就是要稳住狐默,”汲黯并不理她,叹了口气,“至于周王,他现下确是要受些委屈,但只要留得命在,王爷总有还击的一天。”
皇太子早逝,先帝驾崩之际将皇位传与太孙,此事诸王已是不服。新皇登基不思安抚,反倒急于撤藩,夺去各王权力。燕王手握重兵,朱家二十五王无人可比;而周王,又是燕王的同母亲弟。
位高权重,主少臣疑,大变就在眼前,眼下处境最危险的便是周王。
百里长青至今未查天津渡的事情,无非是碍于少林十二被擒,投鼠忌器而已。一旦时机成熟,一向标榜除魔卫道的百里长青,又怎会放过他们?
汲黯冷冷地一笑,随口吩咐:“你们回去,告诉须白眉放了少林十二,换回黑兽,马上送他回燕京。狐默若要报仇,就跟他说,要自寻死路,我不拦他。若惹出麻烦送了周王的性命,他莫要后悔。”
“放了少林十二?”顾百寿反对,“那我们拿什么牵制百里长青?”
汲黯淡淡地一笑,并不答话。
“啊呀,我怎么忘了,那个小姑娘不是在你手里么。”顾百寿笑道,“我们还有她,她不是百里长青的小徒弟么?”
汲黯脸色微变,却没说什么,径自起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黯——”顾姒急叫。
汲黯犹如没听见一般。
“爹,”顾姒顿足,“都是你,你跟他说了些什么嘛,惹得他生这么大的气?”
“你爹无事惹他干什么?”顾百寿无奈地摇头,“他是因为黑兽的事情心里不舒服,你这丫头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以后怎么跟他相处?”
“这我不管,”顾姒偏转头,“我照您的吩咐给他制了新衣,他会喜欢的。”
“汲黯这小子生性冷淡,你要跟他,难免要受点儿委屈。”顾百寿拍拍女儿的肩,“给他送到指间界去,你缝的衣衫,便是锦绣坊也比不上。这小子又不是傻子,怎会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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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是汲黯的朋友吗?怎么他的朋友看起来都好奇怪?
宝钩趴在桌上,与小龟面面相觑,伸出一根手指敲着坚硬的龟壳,又叹了口气,“小龟,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
这个地方,会说话的人好像就只有汲黯和她而已,就连她自己也差点儿被须白眉割了舌头呢。
宝钩怕怕地吐吐舌,又道:“须白眉那么可怕,汲黯怎么会跟他是朋友呢?他们两个,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啊。”真是奇怪。
小龟跟她混得熟了,便也不再拘谨,大大方方地踱着步子晃来晃去,还时不时得意地瞟她一眼,似是在笑她愁眉苦脸。
“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宝钩叹气,“师父跟十二少脾气都硬得很,十三少又不喜欢管事,若是他们都不相信汲黯,就凭这些哑巴的事情,他们就不会放过他。”更何况,天津渡口血案的凶手至今仍未抓到,十二少又下落不明。师父发起怒来,难免不会迁怒在汲黯身上。
小龟爬到她的掌上,埋着头在她柔女敕的肌肤上一蹭一蹭,不时地抬头望她一眼。
“你是说,我应该去提醒他吗?”宝钩睁大了眼睛,兴奋地盯着小龟。
小龟摆动四足,索性一齐努力地磨着她的掌心。
“啊,是了,你一定是在鼓励我!”宝钩嘻嘻一笑,捧着小龟转了一圈,“你真是只可爱的小龟,等着我啊,我去去就回来。”
话音未落,她人已如翩迁的彩蝶般飞出房外,只留下一只哀怨的小乌龟莫名其妙地瞪着空荡荡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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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汲黯瞟了她一眼,回眸把弄着桌上新插的一枚白梅。这定是宝钩的杰作,除了她,没有人敢在指间界摘花弄草。
“黯,这些日子我给你绣了好些衣衫,”顾姒唇边含笑,“你试试这件素白绫子的,是爹去燕京时带来的极品宫缎,皇上这边还没入库呢。”
“我穿什么颜色,你不知道么?”汲黯淡淡地开口,抚在梅上的长指犹豫了一下,复又垂下。
“我……我听爹说,你不想再穿现在的服色。”顾她见他神色不善,小声解释。
“可笑!”汲黯背对着她冷冷地道,“我的心思什么时候成了你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黯——我不是——”
“出去!”汲黯轻声逐客,“我这里,不需要这种颜色!”话音未落,指间的白梅已被揉碎,雪白的瓣朵片片飘落,坠入尘埃。一片一片,像凋零的心。
顾姒脸色惨白,捧着被他拒绝的衣衫退出房外。
“你——”一眼望见跑得气喘吁吁的宝钩,顾姒怔住,“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宝钩尚不及答话,便听屋内汲黯扬声道:“宝钩,进来!”
“啊——是!”宝钩急忙答应,朝顾姒歉然一笑,便推门入内。
指间界不留女子,生人不割舌更不可能入内,而她——竟不是哑巴?顾姒心头巨震,全身失了知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一切都要不同了——她全身冰凉。
“汲黯,你在——”宝钩笑盈盈地进屋,却立时僵住,“你做什么?梅花——”
汲黯回身,瞥了眼沾尘的梅瓣,冷冷地一笑,
“我这里不需要这种东西,你来得正好,把它拿走。”
“为什么?”宝钩蹲,一片片拾起,心疼地道:“白梅只有凝翠阁那边才有,我花了好几天功夫才采到,”她抬首,不解地看他,“你不喜欢?”
凝翠阁?汲黯心头一震,郁结的怒气奇异地消散,“凝翠阁悬空而建,没有绝佳的轻功,不可能上去,你是怎么上去的?谁帮你的,黑奴还是王猛?”
“都没有啊。”宝钩嘻嘻地笑道,“我绕过侧山,从后山的小路上去的。”
从后山走要经过极长的索道,以粗硬的铁链为凭,轻功不佳的人走起来极为费力。
“你到后山去做什么?”汲黯按下心头悸动,口气不善,“我不是要你不要乱跑么?”
“我去给你摘梅啊,”宝钩回答得理所当然,“王猛说你最喜欢梅花,梅花里又只喜欢白梅。指间界里没什么花草,我就只好去采回来啊。你放心,我的轻功虽然不是极好,走走索道还不成问题。虽然有点儿害怕,但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没那么危险。”
她是特地为他摘梅?
汲黯不由自主地蹲,执起她的手。宝钩一震,便要把手抽回,却是纹丝也动不得,汲黯翻过她的掌心,“这样——也叫没有问题?”
宝钩脸上微红,她知道自己的手掌被粗硬的铁索磨破了皮,流了血,变得很难看,可是他也不用这样一直盯着吧?
“我只是没想到你不喜欢梅花,王猛原来在骗我。”她嗫嚅着,心下着实沮丧。
“王猛没有骗你。”汲黯微微一笑。
他的笑让宝钩几乎失神,但她仍然记得方才的事,“可是你都把它揉碎了。”
“只是一时心情不好,”汲黯不再微笑,清淡的嗓音却变得柔和,“下次便不会了,你来,我给你上些药。”
“心情不好?为什么?出了什么事?”宝钩坐在床边,看他拿出一只小小的药瓶。
“一点儿小事。”汲黯不欲多说。
她明明听见十二少,还有师父的名字——宝钩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不可能是小事!
“汲黯——”她舌忝舌忝因为紧张忽然干燥的唇,小声唤他。
“嗯?”他并不抬首,小心翼翼地为她洒上药粉。粗糙的大手摩擦着她柔女敕的肌肤,宝钩脸上一阵阵发热。
“你知道十二少现在怎样了么?还有我师父。”她嗫嚅着开口,她不想怀疑他,可是她真的不能放心。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上完药,他为她缚好布带,起身道:“若要采梅,可以让黑奴帮你。”他倏地回身,声音冷淡平静,“你回去吃药吧,黑奴应该准备好了。”
“哦——好。”宝钩抚着掌心,他是没听见她的话么?是她的错觉吗?为什么她会觉得他最后几句话,变得那么冷淡?还是之前的温柔微笑,都只是一场梦?
隔窗望着她犹疑离去的背影,汲黯慢慢地在椅上坐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她刚要一问究竟的时候,他竟然会那么心慌意乱,那么怕她知道真相。恐惧是如此鲜明,握得他的心都缩成了一团,为什么?只是一个小丫头而已,他竟会为了她而欺骗,只是这样的欺骗又能维持多久?
他忽然变得很生气,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厌恶这样拥有某种情绪的汲黯。对于他来说,任何情绪都是多余的,甚至——也是致命的。也许,他应该早日送她回少林十三的侯爷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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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汲黯的允许,第二天一早宝钩便拉着黑奴上凝翠阁采摘白梅。
“滴漏崖那边那么危险,”宝钩偏首自语,“凝翠阁盖在那里做什么?”怪得很,谁会上那里去?
黑奴认真地比了几个手势。
在指间界待得久了,她慢慢地也懂得了他的意思,“那里是汲黯弹琴的地方?啊,难怪那里种了那么多白梅。我本来还奇怪,他既然喜欢白梅,怎么会不种呢?原来种在凝翠阁里了。不过,指间界也应该有啊!”宝钩兴致勃勃地道,“黑奴,不如我们今天就移植两棵过来,等明年的这个时候,就不用再大老远地跑去凝翠阁了。”
黑奴脸涨得通红,用力地摆手不许。
“为什么?”宝钩读着他的手语,不解地问:“为什么他不许在指间界种花?”
指间界里不许有白色,这是主子吩咐的。黑奴用力地比划。
难怪他会把白梅都揉碎,宝钩心下黯然,没想到自己一直是错的,只是他没有怪她而已。
不过,宝姑娘就不同了——黑奴再比——主子既然许了宝姑娘采梅,那就没有关系。但是,不可以在指间界种花,一定不许!黑奴重重地摆了三下手,以示强调。
“黑奴,你是从小便不会说话么?”,宝钩又变得眉开眼笑,好奇地道:“又是怎么跟了他的?”他竟有如此忠心耿耿的下属,黑奴对他简直敬若神明,就算他让他去死,她相信他也不会犹豫的。
不是——黑奴摇头——是被割去的。他比了个刀斩的手势,同时张口伸出只剩下一小截的舌根给她看。
硬生生地被人割去,宝钩不忍地别过头,困难地问:“是……是谁?”刚问出口她便后悔了,这答案她宁可不知道。
主子——黑奴毫不犹豫地回答,脸上非但没有悲愤之色,相反倒万分骄傲。
“你不怨他?”别怨他,求求你。
如果不是主子,世上早就没有黑奴这个人了——黑奴骄傲地比划——宝姑娘,你莫要错怪主子,指间界里的哑巴都是他救回来的可怜人。若不是主子,我们连哑巴都做不成。
“为什么?”还有谁在为难他们?听起来,汲黯甚至受制于他。
那是因为默主子——
“黑奴,黄大人来了,公子命你过去。”不识时务的男声横插一手,打断了黑奴的手势。
黑奴脸上微红,朝宝钩点了个头,急匆匆地去了。
“黄大人,黄子澄大人?”宝钩问,师父经常提起他,此人是皇上目前撤藩的得力干将。
“嗯。宝姑娘,你想不想去看看?”王猛微笑,“那家伙铁定又被公子吃得死死的。”
“我真的可以去?”宝钩高兴地问。
“不被公子发现就行了。”王猛笑着道,“躲在指间界外面的竹林里,今天有风,风吹竹叶会发出声音。嗯,公子不会发现的。”
“那我们快走吧。”宝钩迫不及待地带头朝指间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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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子真是聪敏过人!”刚刚偷偷模模地溜进指间界,便听有人在里面拊掌大笑,“黄子澄刚刚进门,来意便被九公子猜得透透的。难怪皇上对公子整日里念念不忘,哈哈哈……”
王猛驻足冷哼。
“王大哥,怎么了?”宝钩顿住脚步,她忽然不敢去偷听了。
“皇上哪会对公子念念不忘?”王猛冷笑,“无非是他黄子澄时刻拧尽脑汁想着怎么除掉公子罢了。”
宝钩正欲说话,指间界里的回答打断了她,是汲黯的声音,“汲黯原是懒散之人,怎劳皇上惦念?”淡淡地推回去,又道:“那便请黄大人上复皇上,汉黯才疏学浅,向周王颁旨这等大事自是黄大人去最为适合,汲黯这等小辈如何担当得起?”
“那——皇上那里——”黄子澄转转眼珠,拖长了声调。
“我自会去辞。”汲黯欠身道,“不过,此去周王领地路途遥远,黄大人不如另委他人,”见黄子澄脸色微变,他又笑道:“当然,汲黯生性懒散,自不适合。”
“九公子以为何人合适?”
“黄大人心中早有人选,何须问我?”汲黯似笑非笑地起身,“黄大人今日来府,不就是要汲黯向皇上推荐您的门生刘胜么?”
黄子澄被他说中心事,只好尴尬地笑笑,正想说些什么,转眼看见园子里人影一闪,连忙道:“那不是宝丫头么?”
汲黯不动声色地坐回椅中,宝钩却看到他的眸色微微一变。
“宝丫头,快过来让黄伯伯瞧瞧。”黄子澄满脸是笑,拉着宝钩上下打量,“变漂亮了,脸色也好了,怪不得你师父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的。”
宝钩尴尬地看了看汲黯,汲黯却不理她,自顾自地啜着茶,她只得应道:“黄伯伯,师父他好吗?”
“好,好,都好。”黄子澄亲热地拉着她的手,没留意到汲黯脸色不善,“就等你回去他才好过五十大寿。”
“黄大人,若无事的话,恕汲黯这里不留客了。”汲黯冷冷地道。
“汲黯!”宝钩惊声叫道,黄子澄是天子重臣,得罪了他,日后必是后患无穷。想到这里,禁不住为他担心起来。
“九公子,你是什么意思?”黄子澄脸上挂不住了。
“宝钩,过来!”汲黯不去理他,一双眼睛却冷冷地凝视着他模着宝钩脸蛋的毛手。
他的声音不大,却隐隐含着风雷之声。王者之气让人不由自主地服从,黄子澄下意识地移开手,正自懊恼,又见宝钩乖乖地走到汲黯身边,顿时怒火中烧,“告辞!”
“不送。”汲黯理也不理,向宝钩道:“谁带你来的?”
“哼!”黄子澄怒道,“你——咳!”
“慢着!”汲黯蓦地抬头,俊美的脸上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不留余地,“你不便向皇上推荐自己的门生,便来打我的主意。你以为汲黯是那等寻常朝臣,可以随你摆布?我告诉你,你错得离谱了!”
黄子澄气得双手直抖,却说不出话来。
“还有,”汲黯仍是慢条斯理地说话,口气温雅得像在教训小孩子,“你以为燕王现下不得皇上宠幸,他的属下便可任你欺侮了么?”他骈起两指,轻轻一弹,淡淡地道:“这就是教训!”
一绺苍发滑落地面,宝钩怔怔地看着黄子澄缺了一绺头发的鬓角。
“你——胆大包天!”黄子澄抓着自己被削落的发,向宝钩怒喝:“宝丫头,过来!跟我回去,不许留在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方!”
“黄伯伯——”宝钩为难地看向黄子澄,她不想离开汲黯。
“还不走么?”汲黯冷笑,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宝丫头,你竟然——你师父饶不了你!”说完顿足长叹,转身便走。
半晌——
“黄大人,差点儿忘了,我还要送你一样礼物。”见他已出了指间界,汲黯才幽幽地道:“向周王颁旨我不会去,要动什么手脚,汲黯不会拦着你,这样你满意了?”
他的声音甚是柔和,却送出甚远。黄子澄背影顿了顿,显见得是听见了,也不知汲黯用了什么法子。
“汲黯,你干吗要得罪黄伯伯?”黄子澄走得不见影儿了,宝钩才敢跟他说话,而他的脸色仍然很难看。
汲黯讥诮地抬眸看着她,“怎么,要替你黄伯伯讨回公道?”
宝钩用力摇头,小声地道:“我听师父说过,皇上很听黄伯伯的话,你得罪了他……”
“你以为我会怕他么?”汲黯冷笑。
“不是,我是……”
“我只要你告诉我一句话。”汲黯忽然打断她。
“什么?”
“你还信我么?”汲黯捧着她的脸,轻声地问:
“你说过你会信我,现在你还信我么?”天知道他听见她叫“黄伯伯”时,他有多害怕她会随黄子澄回到百里长青那里去。那种茫然无依的恐惧与无措,好像幼小的孩子失去了母亲的踪影,孤单寂寞,带着深深的战栗——什么时候,他已如此依恋她?
“当然!”宝钩却不理会他的心思,径直道:“我一直都是信你的。”对他的信仰,甚至让她没有理会看着她长大的黄伯伯,连回师父那里的渴望都烟消云散。她不由得心下惭愧,只好暗自忏悔。
“好丫头!”汲黯深深地吐了口气,心底的抑郁奇迹般地消失,用力拥着她小小的身子,低声道:“好丫头。”
他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身上,弥漫着淡淡的男性的味道,宝钩蓦地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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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在指间界外偶遇,宝钩心中一直都惦记着那名美女。她素闻她的美貌,但真正与她面对面的一刹那,她仍然为她折服。这世间,竟有如此丽人!
这天清晨,瑞雪方住,竹林似海,雪白的片朵沉沉地堆积在翠生生的叶片上,越发衬得那绿似翡翠,白如新荷,就连空气都是那么地碧净无瑕。
顾姒俏生生地站在那里,长发披垂直落踝际。她未着履,雪白的玉足踩在冰雪之间,一般地雪白,分不清二者的界线。
宝钩揉揉眼,几乎怀疑眼前的人是天女下凡。“你来了?”顾姒微微一笑,雪光中,她的笑容如天际的第一缕晨曦,黑眸中闪着幽幽的宝光,美丽温柔。
“是你找我?”她并不认识她。
“我只是想认识你,”顾姒漫不经心地摘下一片竹叶,“毕竟,在这指间界能遇到会说话的人并不容易。”
不知为什么,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宝钩会觉得格外自卑。
“你是住在这里的人?”宝钩走近两步,忽然觉得她真的好高贵。那种淡淡的气质跟这指间界是如此般配,她好像天生就应生在这里一般。
“你为什么这么问?”顾姒微微一笑,摇着头道:“我不是住在这里的,我只是黯的朋友。”
她叫他“黯”?宝钩默默地低下头,汲黯带她逛庙会的好心情已荡然无存。
她不说话,顾姒也不开口,只是一径地拿着一片竹叶把玩,嘴里悠悠地哼着小曲儿,气氛霎时间变得诡异。
“宝姑娘!”男子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的僵局,宝钩转头,看到王猛急匆匆地走过来。
“王大哥,出什么事了?”宝钩扬起甜美的微笑。
“宝姑娘不是要出去逛庙会么?公子命我陪你去。”王猛是汲黯在朝里的下属,所以并不称他“主子”。
“他不去么?”宝钩越发沮丧。
“公子另有其他事,吩咐我陪宝姑娘去。公子还吩咐,宝姑娘身子不好,不要在外面待得太久。”
“宝妹妹身子不好,那是怎么一回事?”顾姒走上两步,行动间衣袂翩然。
“顾、顾姑娘。”王猛蓦地脸上发热,却不敢看她,低头不语。
原来这仙子般的姑娘姓顾,宝钩忙答道:“我没什么的,汲黯说还有热毒没有清尽,但已无妨,再过几天就会好了。”
“汲黯?”她叫他“汲黯”?顾姒脸上微微色变,不着痕迹地道:“指间界的人都叫他主子,朝里的人称他为九公子,宝妹妹想是来此不久吧?”
“嗯。”宝钩毫无察觉她的试探之意,“上个月十三少请汲黯给我看病,事实上我到金陵也没有几天。”
“十三少,是少林十三么?”顾姒秀眉轻蹙,“你是说小侯爷?”
“顾姐姐认识十三少?”宝钩毕竟年轻心热,听她识得十三少,又对自己妹妹长妹妹短的,顺口也就称她姐姐了。
“想不到小侯爷竟如此热心。”顾姒微笑。
“十三少是我——”
“顾姑娘!”王猛看不下去了,顾姒简直在欺负宝钩天真,试探得竟如此露骨。宝钩天真,他王猛可不天真,要是公子知道这些事顾姑娘当着他王猛的面套了出来,就算公子不说,他也没脸再待在指间界。
“怎么?”顾姒侧首看着他,“有什么不对吗?”声音里明显地带着无辜。
宝钩也奇怪地看向王猛,“王大哥,怎么了?”
王猛脸涨得通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算了,宝妹妹,你若要出去玩耍,顾姒陪你就是了。”顾姒对宝钩说着,一双秋水明眸却转向王猛,“王护卫事情也多,只怕也不习惯陪伴姑娘家,不如就先去忙罢。”
“是啊,王大哥,你不必特意陪我,我跟顾姐姐去就行了。”宝钩同声催促。
“顾姑娘,你知道公子他今日……”王猛迟疑着。
“要你操心么?”顾姒扬唇轻笑,“我自然知道。”
王猛犹豫再三,却拗不过两位女子的坚持,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状似亲热地相携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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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姐姐,你真的好漂亮哦!”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宝钩嘴里咬着冰糖葫芦,偏着头朝着顾姒左看右看。顾姐姐真的是个大美女,她是女孩子都会看呆了,要是男人——
要是男人——宝钩蓦地敛了微笑——汲黯也是喜欢顾姐姐的吧。
“你也很可爱啊。”顾姒安抚地拍拍她的头,拿起路边摊上的一只玉镯细细地赏玩。
阳光混着玉光折射在她的脸上,使凝脂般的肌肤更加温润明洁,犹如生着幽光一般。宝钩怔怔地看着她迷人的侧脸,心下黯然。汲黯若不喜欢顾姐姐,又怎么会让她常去指间界呢?她当然知道他是怎样一个厌恶世俗、生性清冷的人。
“啊——”清脆的碎玉声后,一声尖叫打断了宝钩的魂游天外。
光天化日之下,几名黑衣人挟持着顾姒直朝集市东头逃去,气势甚是张狂,不似寻常匪盗。
“顾姐姐?”手中的糖葫芦落在地上,宝钩大惊,拔出袖中银钩腾身追去。
黑衣人身手非同寻常,几个起落间,人影越缩越小。宝钩的轻功本就不太高深,加上集市人多,匆忙间挤不过去,一刻功夫不到,便失了顾姒的踪影。
宝钩急得顿足,怎么办?顾姐姐天仙般的人物,如果落在歹人手里,后果不堪想象,她回去又该如何向汲黯交待?
汲黯!想起他,满天乌云都散了一半,宝钩再不迟疑,拔身便朝指间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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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间界中悄无声息,无声无息的寂静中,压抑着某种说不出的诡异。
宝钩丝毫未觉异样,反正这里寻常也难得听到人声。
门虚掩着,宝钩推门而入。
“汲黯,我——”
一室的寂静吞噬了她未出口的话,室内一片漆黑。大白天的,谁把帘幕都拉上了?
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宝钩一腔焦急化作寒冰,出事了——她有预感。
“汲黯!”
没有回音,什么声音也没有。
“汲黯,你在哪里?”她的声音带上了烧灼般的焦急,心头的不祥越发浓重,“汲黯!汲黯你在哪里——”
角落里扑籁籁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顾不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更顾不得害怕,她朝声音的发源处疾奔过去。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他,她就不会害怕。
“汲黯,是你么?”她的指尖碰到一截衣袖,柔滑冰凉。她记得这个感觉,在天津渡她病倒的时候,昏迷中自己就躺在这个怀里。
“你怎么了?”宝钩不顾一切地拥住他,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一定是他!“你受伤了?”
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拼命地拥紧他,“你没有受伤吧,你不会受伤的。”她不能想象他流血的样子,记忆中的汲黯,一直都是那么从容镇定,高贵优雅。他不会受伤的,否则她不能接受!
“走、走开——”低沉嘶哑的嗓音打断了她的喃喃自语。
宝钩大喜,在极度的惊惧中听到他的声音——他还能说话,那他还活着!猝不及防的泪立即溃堤而出,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在说些什么。
“走开——”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支离破碎。
“汲黯——”宝钩这才意识到他在赶她走,“汲黯,你受伤了?你的声音……”他的声音一直是清雅冰凉的,不带感情却悦耳之极。此刻送入耳中的声音像被辗压过一般,含着强烈的不耐,然而——她却清楚地知道是他,尽管她看不见,她也知道是他。
“滚开!”一股大力推向宝钩单薄的身子,猛烈的掌风几乎把她掀了个个儿,“碰”的一声巨响之后,宝钩咬牙爬起来,感到额角一阵阵猛烈的抽痛。
“汲黯,你要不要紧?”他一定出事了。
角落里又一阵巨响,似乎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宝钩循着声音走过去,模索着扶着他的肩膀,“你摔着哪儿了?有没有伤着?”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额角的抽痛似乎也不那么明显了。
一只灼热的大手抚上她的脸颊,宝钩瞬间呆住,怔怔地感觉那只手抚过她的眼,绕过她的眉心。
“啊——”碎不及防的痛楚让她倒袖口凉气,他碰到了她负伤的额角。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他低喘,支离破碎的声音带着浓烈的痛楚,似乎在压抑某种罪恶的冲动,“你在流血,是这里?”火热的手指压过她的伤处,换来一阵申吟。
“我、我没关系的——”宝钩抖着声音回答,他不像是受了伤,极度的担忧一旦散去,她忽然觉得害怕。毕竟,今天的他实在太奇怪了。
“你为什么回来?”剧烈的喘息之后,他平静下来,声音不再破碎,却变得低沉暗哑。
“是顾姐姐——”宝钧一阵愧疚,本来是回来向汲黯求救的,看到他反常的样子就完全忘了顾姐姐,“顾姐姐她被一群——啊!”
灼热的唇封堵了她未说完的话,宝钩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巨响,剩下的便是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完全飘了起来,她的灵魂飞到了一个不知名的高处,惊讶万分地看着那个虚软的自己。
良久,他松开她,她全身月兑力地倚在他的臂弯中。
“你不应该回来。”他似乎微微一笑,幽幽地开口。
“我、我要回去。”宝钩忽然觉得非常羞辱,不为他对自己不规矩,为的是她自己——他吻她的时候,她竟然不生气。说句实在话,她一点点生气也没有。
“晚了,”火热的大手揉弄着她散乱的青丝,他慢慢地说:“你既然回来,就没有退路了。”
“我、我,你快去救顾姐姐!”宝钩心里一片烦乱,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也不明白眼前的混乱是怎么造成的,面对这样非同寻常的汲黯,她觉得恐惧。
“你还是——”他埋首在她馨香的发间,轻轻地吹气,“先担心你自己吧,我的小丫头。”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颈际、面颊,引起一片酥麻,宝钩不自禁地轻颤。
“好丫头,”他轻笑,“你还不明白么?回来——你就没有退路了。”
“可是,顾姐姐——”宝钩大急,“顾姐姐她被坏人掳走……”
“先担心你自己吧。”他满不在乎地笑着。
一片昏眩般的混乱中,宝钩忽然荒谬地想起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那一天,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天津渡?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巧合么?
“我的小丫头,我的……”
在他如梦般的呢喃与火热的气息中,这个问题却一直无比鲜明的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为什么她会突然想到这些——许是受惊过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