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说的小镇?”萧磬宇不可置信地问道。
他们抵达时已届黄昏。这个萧磬宇所说的“小镇”充其量只能称为一个屯垦村落,里面的店家寥寥无几。每栋房子皆为同一式的木砖混合结构,树上到处挂着的扩音器此时正播放着大声刺耳的军歌。
孟筑无辜回道:“这个地方我从未来过,只是地图上标明它正好位在那个军事基地附近,才想到我们可以来看看。”
“街上连个行人都没有,我看这里百分之百也没有旅社或饭馆。”他瞪视家家屋里亮起的灯火。“现在该怎么办?去敲某户人家的门吗?”
这时,有人自距离他俩最近的一幢房子内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孟筑见机不可失,急忙迎了过去。“请问一下,你们有空房间吗?我们想在这里借住一宿。”
那开门探出头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大大的眼睛配上圆圆的脸,系着两条粗粗的辫子,长得十分讨喜。她望了他俩一眼,怯生生地说:“请你等一等,我得进去问我爸妈。”
“麻烦你告诉他们我们愿意付同样在旅馆住宿的费用。”萧磬宇补充道。
少女没有回答,径自走进了屋里。
一会儿,少女偕同一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那人戴着一副细框眼镜,一脸的书卷气,与他身上穿着的蓝色工作服形成强烈的对比。
“请问两位是?”
“你好。我叫萧磬宇,另外这位是孟筑小姐,我们是来考——呃……来观光的!”
他看到了他们身后的吉普车,了解地点头道:“原来如此,两位是一开车做自助旅行吧!”
“没错!”他马上答道,脸不红气不喘地扯谎:“我们一路从敦煌开到这里,想经由此地朝北到库尔勒去。”
“你们是香港人?”
“不,我们是从台湾来的。”
“这样啊!敝姓刘,单名闵,这是小女刘绮。”他分别与他俩握过手后,张望了一下四周,说:“外头风大,两位请先进屋里来吧!”
听他这么说,孟筑此刻确实感到一股寒意,与萧磬宇踏进了屋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相连的客厅与饭厅,家具均十分简洁朴素,墙上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上架电视机像个庞然大物般地睥睨着屋里的一切。
萧磬宇闻到阵阵菜香,吃了数日罐头食品的他不禁食指大动。
“爸,你们聊吧!我去厨房帮妈。”刘绮乖巧地说。
“嗯,”他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对孟筑和萧磬宇道:“两位请坐,内人正在做饭,马上就可以用晚餐了。”
孟筑想到他们那么贸然的敲人家的门,却受到主人盛情的款待,腼腆地说:“真不好意思,这么突然打扰你们。”
“千万别那么说!古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轻轻叹息,眼神中流露出欢喜。
“爸,可以吃饭了。”刘绮喊道。
他们移架饭桌,刘介绍妻子倪娟与他俩认识,萧磬宇和孟筑见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直赞美她的好手艺。
用过晚餐,四个成年人在客厅沏茶,愉快地聊着。
当他们谈得兴致正高时,刘夫人倪娟问起他们的旅行,孟筑忍不住月兑口说出他们真正的目的:“事实上,我们打算去楼兰考古的!刘先生,很抱歉之前欺瞒了你……”
刘闵虽然露出吃惊之色,但随即道:“哪儿的话!我们才第一天相识,你们对我们有所隐瞒也是应该的,只是你忽然告诉我们实情,让我有些意外罢了。”
“我想她必定是因为两位很亲切,值得信任,所以的才坦白以告,是吧?”萧磬宇别有用意地对她一挑眉。
“没错!”她坦然地回答。“能否与朋友相知相信并非取决于认识的时间长短,而是在于那份心呀!”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有个问题一直憋在心里头,呃……”倪娟吞吞吐吐地说。“不知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呀?”
听到她的疑问,孟筑的脸像被烫到似地瞬间红了起来,她困窘地低下头,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萧磬宇却道:“我们是情侣,”他拉住她的手,深情款款地凝视她。“而且正值热恋中……”
“你在说——”她试图开口反驳他,却被他以吻堵住了接下去的话语。
这一吻既缠绵又炽热,当他的唇终于离开她的,她只觉得头脑一片浑浑噩噩,愣了好一会儿。
“真不好意思,一时情不自禁。”他犹如是蜂儿沾到花蜜般地笑着。
“时间也不早了,你们明天还得赶路呢!应该想早点歇了吧?”刘闵打圆场道。
孟筑想到他们从事劳动,可得一大早起来,自己怎好意思再打扰下去,连忙说:“对,对!你一说,我还真觉得累了呢!”
“那我带你们到房间去吧!”倪娟站起身来。
一进到卧房,孟筑眼尖瞧见了刘氏夫妇的合照,发觉他们打算将自己的房间让给他俩,赶紧推辞道:“这是你们的卧房,你们明早还得工作,是最需要舒服的睡眠的!我们自己有带睡袋,让我们在客厅躺一晚就可以了。”
倪娟轻拍她的肩膀,笑道:“别跟我们这么客气了,你不是把我们当好朋友看待吗?安心睡在这里吧!我们夫妇到小绮的房间挤一晚不成问题的。”
孟筑望着她温柔的笑靥,突然觉得倪娟就像她梦想中和蔼慈祥的母亲,犹豫道:“这样好吗?”
“就这么决定了。”她肯定地说。“你们早点休息吧!”
她临走前促狭地看了他俩一眼,然后把门在上。
目送她离去后,孟筑放松地将身子摊在床铺上。“好柔软的床哟!睡了那么多天的睡袋,全身的骨头仿佛都快僵掉了。”
在她说这话的同时,萧磬宇也开始月兑下外衣,一副准备就寝的模样。
她倏地惊坐了起来,慌张道:“你该不会想要跟我睡同一张床吧?去、去!有绅士风度点儿,打地铺去!”
“这明明是张双人床,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一起睡在上面?”他理直气壮地说。
“喂!你是不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经很惊世骇俗了,吏何况共睡一床!”
他暧昧地看了她一眼,忽地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扣住她的双腕,热切地注视着她。“你在担心什么?怕别人说闲话吗?我刚不是向他们解释过我们是热恋中的情侣了吗?”
“放开我!”她费劲地挣月兑他的钳制。“那是你自己说的,而且……那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又不代表我们真的是情侣。”
她想起方才的那个吻,不由得脸红心跳。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是?”他冷不防地将她推倒在床上,激情地吻住她娇艳欲的唇瓣……
方久,他忽然感到脸上有股湿濡,他放开了她,发现她满脸的泪痕。
“Sorry!我不是故意要侵犯你……”
她背过身,不答腔,只是不停地啜泣。
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她止不住落泪,她明明是喜欢他的;然而,她一想到他永远也不可以爱上她,想到他对她只是一时的新鲜感,想到他在过去与往后都有着无数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妄想成为他的最后一个女人是可笑的,但她就是无法委屈自己跟他逢场作戏,仅为了一时的。
“我说过了,我不会把身体交给一个不爱我的男人。”
“这我知道,但你对我就是有着那么一种无可言喻的吸引力,每每让我失去自制……”他轻柔地拥住她。“安心睡吧!我再怎么,也不会在你不愿意的情况下侵犯你的。”
他为她盖好被子,在她的额头印上一吻,准备下床打地铺。
她起身道:“你到床上来睡吧!”
他讶异地望着她。
“毕竟——”她咽了咽口水。“在睡了许多日的睡袋后,你自然也渴望睡在柔软的床上,我无权独占这张床。”
“真的可以吗?”
“嗯,”她点点头。“我相信你。”
这一夜孟筑睡得非常不安稳,她梦到自己从高处跌下,坠落至黑暗无底的深渊。片刻后,磬宇血流如注地倒在她旁边。他俩身处于一间狭隘的斗室内,她不断地叫唤外面的人放他们出去,但却一直没有回应。她放大胆子检视他的伤势,这时他温热的血忽地喷到她的脸上、身上,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除了一片红色……血腥的红……
“啊!”孟筑在睡梦中放声尖叫。
萧磬宇被她的惊叫声吵醒,知道她可能做了恶梦,遂将她摇醒。
不一会儿,孟筑睁开眼睛,朦胧的双眸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看着我,我是磬宇呀!”
“磬宇?!”她闻言惊跳而起,连忙扯开他的上衣,检查他的伤。
然而他宽广、满是结实肌肉的胸膛却干净光滑得很,一点也没有受伤的痕迹,她深深地陷入迷惑之中。“你没有受伤?”
“我好好地躺在床上睡觉,怎会受伤呢?”他看着她苦苦思索的样子,恍然大悟道:“你是在梦里梦见我受伤了吗?放心吧,我没事的,那一切只是个梦。”
“那真的是梦吗?”她睁着惊惑的大眼望着他。“可是感觉好真实!”
望着她楚楚可怜的神情,不由得痴了。“相信我,那都只是一场梦。”
孟筑再次触及他大敞的胸膛,想到自己适才急切拉开他上衣的情景,脸蛋不禁红了。
他顺着她的眼光看去,顿时发现她发窘的原因,不禁玩笑地说:“你刚刚那副‘猴急’的模样,我还以为我的‘贞操’就此要断送在你手上了咧!”
“你这个花心大少还有什么贞操可言——”话说到一半,孟筑发觉自己这么讲,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先前确有“侵犯”他之意?“不跟你说了啦!我要睡了。”
次晨,当孟筑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睡姿十分不雅观。她的头枕着磬宇的手臂,双手则抱住他的腰,而他的腿也压在她的。她凝视着他沉睡的脸庞,觉得大概只有在睡觉的时候,他的脸始褪去了平日的成熟世故,露出隐藏在面具之下的赤子之心。此情此景仿佛是希腊神话中,被自己的箭射中的爱神艾罗斯(Eros)掳来了美丽的赛姬,他只在夜里与她相会,却从不让她见到自己的真面目,直到有一日,赛姬趁他熟睡之际,举起蜡炬往他的脸上照去……
“哈啾!”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早晨的空气冷冽,尤其刚离开了温暖的被窝——等等,“温暖的被窝”?!她向来有血液循环不好、手脚冰冷的毛病,盖再厚的被子,她的手脚依旧是冰冷的,怎地现在她只觉得全身暖烘烘的?她望着仍然沉睡的他,忆及她刚醒来的姿势,登时了解八成是昨晚太冷了,她才下意识地往身旁体温高的他靠近取暖。
她小心翼翼地把腿抽离他的身下,希望不要惊动他。
今天的天气看来不错,是个好兆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傍晚就可以抵达楼兰了。孟筑暗自想着。
在她梳洗穿戴整齐后,她漫步到屋外,看到倪娟正在喂鸡鸭饲料,她没有惊动她,只是继续沿着小路走下去,张望着四周农家的生活。这时,一对共乘一辆脚踏车上的老夫妇吸引住她的目光,教她不禁憧憬起这样隐居般的田园生活:夫妇俩若能到老都如此恩爱扶持,即便处于再贫困的环境下,亦能甘之如饴吧!
“孟筑!”
她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忙转过身来。
“原来你在这儿!磬宇他在屋里找不着你,看他紧张的劲儿,我便出来找你。哎呀,总算让我给寻着了!”倪娟喘气道。
“我不过是出来走走而已,他干嘛这么大惊小怪啊?”
“真搞不懂现在你们年轻人的恋爱观!唉,条件这么好又无时无刻不关心你的男人可要好好把握住呀!”倪娟像个母亲般轻拍她的手臂。“你是最幸福的了!不像咱们家小绮得一生葬送在这个小村子里。”
“为何不把她送去外地的大城市求学呢?”她想到时下在台湾有不少父母把子女送到国外接受教育。
“咱们哪来的钱哪?别忘了,我们是跟着父母在沙漠荒地长大的,能够拥有像今天这样自给自足的生活、不必挨饿已是万幸了,那有多余的钱送孩子到大都市读书?”
孟筑听了她的话,黯然地点头。
“好了,怎地说到这儿来了?嗯,走吧!待在外头太久,等会儿被公安瞧见可就不妙了。”
“啊!我真粗心,竟没想到这一点。”她知道要是被公安发现,自己不但去不成楼兰,还会连累了刘家。
在回去的路上,孟筑向倪娟问起了去楼兰的路况:“据说这一带设有道路检查站,我虽然有地图,但上面却没有标明。你知道那设在何处吗?”
“嗯……”她偏着头思索了一下。“从这里朝南七十公里处就有一个,听说不久前有几个外国人经此地去楼兰考古,就是在那里被拦下来的,之后被强制出境了。”
“可那是去楼兰的必经之地呀!”她惶恐道。
“看来提这样没错。”
孟筑慌张地展开地图,试图寻找另一条通路,地图上却标明在那唯一的一条道路的两旁即是令风色变的核弹试爆区!“也只剩这个办法了。”
“你该不会打算……”倪娟猜出她的意图。“不行!那太冒险了。”
“别试着劝我,我心意已决。”
倪娟为孟筑眼底的坚毅执着所折服,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