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十分刺眼,连吹来的海风都是热的。
两天了,掠海被高高捆绑在帆桅上,没有食物没有水,犹如田里的稻草人,动弹不得,只能看着远方,忍受风吹日晒。
虚弱的她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只感到极为口渴,背上的伤处如蚁咬,但她紧闭着唇,清醒时愣愣望着远方的湛蓝海洋,垂首看着甲板上的兵士们沉默又忙碌的来去。
贯非呢?他来到甲板上也只是发号施令,从不抬头看看她。
他真的好狠心、好残忍……
“公主,公主……”裴灏正努力的爬上船桅。
“裴灏,你是唯一了解且怜惜我的人。”掠海扬起嘴角苦涩的一笑。
她被鞭打之后,是裴灏偷偷为皮开肉绽的她上药;这两天,他还偷偷爬上船桅替她送水、送食物,害他被人抓到,重重受罚。她想,如果她没死有在舰上,往后必定好好回报裴灏这份恩情。
“公主,你撑着点。”裴灏辛苦的爬到她脚下,将水罐的盖子旋开,朝她的嘴泼洒。
掠海张开干涸的小嘴,接住那刚好淋上她唇内的几滴水珠。
“裴灏,我的小瓶子为何变成通敌的证据?”掠海哑声问。
“公主,你的瓶子可能不巧被海盗陈祖义捞到,陈祖义一连等待好几天,捞到好几个瓶子之后,借着海水的流向计算出船舰的方向与距离。陈祖义又十分奸险,故意栽赃给你,让贯将军与所有弟兄误以为你和他是同伙。”
掠海凄然一笑,“原来如此。呵,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无意间害死上百条无辜的人命,被罚是应该的,我所受的惩罚,怎么也抵不上那百条性命,我这个公主实在失格。”
“不,公主,你是无心之过,谁也没想到陈祖义会这么狡猾。”裴灏安慰道。
“我的无知天真,是最大的错误,而错误的代价,是上百条人命,以及贯非的无情对待。裴灏,我的确是错了。”掠海闭上眼。她犯下太多错误,包括爱上贯非这样的男人,害得自己苦不堪言。
“公主,请允许我告诉贯将军,说你是皇上的第二十七个公主,他一定会放你下来,你就不必再吃这种苦了呀,为何公主死也不肯让我说出身分呢?我真的不懂你到底坚持什么。”
裴灏发现,贯非和掠海公主的脾气都一样固执。
“裴大人……谢谢你……”掠海心中闪过悲怆与绝望,“不必求贯非了,如果你求了他,我的自尊就没了,如果你真的求他,我也不会原谅你。”
“公主,我怕你撑不下去啊。”他汗如雨下,无计可施。
“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我的命可硬了。”掠海朝他扯起嘴角,“你别再上来了,这样只会帮倒忙。”
贯非的命令是,谁上来帮她一次,她就多绑在船杆上一天,因为裴灏的帮忙,她的日晒之刑已经多加两天了。
“早知如此,我死也不带你上船,谁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裴灏槌胸懊恼地道。
“快下去吧,别再因我受罚。”掠海摇摇头。
眼见裴灏小心翼翼下去,掠海仰起脸,眯眼望着天上的云。
这一霎那,她的心平静了,冷却了。
裴灏希望她透露身分,让他去求贯非……不,不必求贯非了。掠海露出一丝凄然的笑。
贯非一旦知道她是公主,一定立刻放了她并且向她请罪,她就不必再受折磨,也可以在剩余的日子受到优渥的待遇,她甚至可以对贯非予取予求。
但是,那都是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才会对她有所畏忌,而不是因为他对她的信任和爱。
如果他真的爱她,而且爱得够深,他不会这么狠心残忍。
原来呵,他口中的爱是如此薄弱又不堪一击,禁不起一点考验。她恍然明白,他所谓的爱只不过是想满足身体的渴欲罢了,他只是需要一个女人,让他在寂寞的海上生活中有所娱乐,她是他发泄的对象而已。
他一点也不爱她……
她的心死了。原来四年来的单恋和深情,只是自取其辱。
梦碎之后也该醒了,她决定让这份爱随风而逝。
这一趟冒险最大的收获就是,不要轻易爱上一个人。
掠海扯起唇角笑了,笑得好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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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灏在船桅下仰望高处的掠海,走来走去,兜着圈子,心急如焚。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掠海公主被绑在上头已经三个日夜,更糟的是,她从两个时辰之前就陷入昏迷,没有再醒过来,小脸被晒得红肿,唇色却惨白得吓人。
裴灏懊恼的踱来踱去,喃喃自语,“公主的背上本来就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没有医治,一定会脓肿溃烂,加上又没得吃喝,忍受风吹日晒而昏迷,这样下去,铁定小命难保啊。”
他一定要救公主!即使贯将军可能不相信他的话,接受她的身分,但总比他见死不救,等着日后被皇上砍头来得好。
“哎呀,对了,我怎么那么笨,那么胡涂呀?”竟然没有想到那样东西!
裴灏惊叫一声,转身奔进自己的舱房。
他急忙翻出一样东西,接着跑向贯非的舱房。
此刻贯非正站在舱房内的小窗前,望着海天一色的美景。
可是,他的心一点也不开朗,反而揪心断肠。
处罚了海儿之后,为何他一点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海儿受鞭刑的时候,他完全不忍心看见她凄楚的脸,而那一鞭一鞭像是打在自己背上,那一夜,他心痛得无法入睡,万般痛苦。
三日来,他的整颗心一直悬在海儿身上,关心她的情况,不住想着,不知她的背伤有多严重?不知她可不可以撑过去?不知道他能用什么理由让她不再受苦受?
他多想将她放下来,好好呵护她。每一次来到甲板上,他一直有仰头看她的,但他最后还是狠下心来,不看她一眼。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原谅她的通敌,身为将军的他必须坚持舰上的律法,才能率领众军,维持纪律。
为何她是奸细?他不明白,为何他爱上了海儿,海儿却是伤他最深、骗他最多的奸细?
生平第一次,无尽的痛苦在他心底蔓延。
天啊!他究竟该拿她怎么办?
这时,裴灏急急忙忙的闯入,打断他的沉思。
“贯将军,求求你。”裴灏跪倒在贯非面前。
“又要替她求情了是吗?”贯非瞧着他,嘴角扯起一抹冷笑。看样子裴灏比他还爱海儿,三番两次为了海儿冒犯他,真令他意外。
“是啊,贯将军,你要如何罚我都可以,只要你让小海下来,让我医治她。”裴灏直向他磕头。
贯非依旧嘲讽着,“我听赵六说,她已经昏迷许久,你怕她撑不过去?你就这么喜爱小海,见不得她死吗?”
“贯将军,我并没有爱上小海,我只是真心求你不要这般折磨她,她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受不了这样的对待。而且,万一她真有什么不测,我们全都担待不起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担待不起什么?”贯非浓眉挑起。
“贯将军,请您看看这样东西。”裴灏颤着手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
贯非接过后端详着。
这是一块极为上等的白玉,带着一丝青绿的色泽,上头刻着“掠海”二字。
“这玉佩哪儿来的?”贯非盯着裴灏沉声问。从玉佩的形状与质地来看,应该是后宫的嫔妃或公主才能拥有的御赐玉佩。
“是小海的。小海她其实是……公主。”裴灏舌忝舌忝唇,“她是皇上第二十七个皇女,掠海公主。”
贯非浑身一震,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握紧玉佩道:“你说什么?把事情说清楚。”
“是。这块玉佩是掠海公主换上男装之后寄放在我这儿的,我将它藏在药箱底部,现在才能以此证明公主的身分。掠海公主她当初……”裴灏的声音有些颤抖,将整件事的始末一一道来。
贯非压抑着无法置信的惊愕以及浑身的震颤。
老天,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只不过是一个娇贵又无辜的公主,他竟然这般残暴的伤害她!
“公主冒险出宫这么久,用尽心机接近你,是因为她仰慕你,她说,你是她心中的神。”
“老天,我真该死!”贯非发出低吼。
她将他当成神,他却对她做出最残酷的伤害!
他发疯似的奔上甲板,亲自飞身跃上桅杆,将掠海身上的绳索解开,抱着瘫软的她落地。
“海儿……”他颤着手抚上她憔悴的小脸。
掠海早已陷入昏迷,并无知觉。
贯非瞥见她的背,原本如雪般光滑的玉背上血肉模糊,早已溃烂红肿,此刻,他再也无法原谅自己的残忍。
“海儿,对不起,我对不起你。”该死的海盗陈祖义,害他眼盲心瞎,害他疯狂的做出这种事!
贯非将掠海交给裴灏医治,带着一身狂怒,朝船舱底层走去。
裴灏的字字句句以及掠海的惨状,在贯非心底钻刺,他握紧拳头,一脸残暴。
一到底舱,贯非一把揪起歪坐在猪圈内的陈祖义,一拳击上他的下巴。
“你故意陷害海儿,让我们误会她。你到底有何居心?你拾到的瓶子里到底写些什么东西?”
陈祖义满脸鲜血,跌在地上,狼狈地抱住一只母猪,嘿嘿沉笑。
“那个傻瓜,她在纸里写满恶心的话,说什么她多仰慕她的贯将军,她为了贯将军如何混上船舰,她的贯将军如何英勇迷人,她和贯将军如何相爱、激情交欢之类的话……当然,最重要的是,她也无知的透露出你们船舰的航向与计划。
“呵呵,她的瓶子的确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她不是我的帮手是什么?既然被你们抓到了,我想,干脆就说是她帮助我,让你误解她,看着你折磨心爱却无辜的情人,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嘿嘿嘿……”
接着陈祖义爬起身,指着贯非阴森的大笑,“贯大将军,你的心肝情人被你弄死了没有啊?你的心会不会痛呢?啧啧,折磨你的情人,比直接对付你来得有趣多了,让你亲自做刽子手杀死爱人.让你痛苦悔恨,感觉真是棒极了。
我要死,也得找个人陪我上路——哇!”
贯非低声怒吼,一掌击上陈祖义的胸口,狠狠地道:“如果海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好好凌迟你,不让你好死!”他再加上一腿,让陈祖义跌进满地的猪屎里。
贯非发泄怒气之后,旋身回舱房看望掠海。
万一海儿被他亲手折磨至死,这一生,他绝对无法忘记这个痛苦,也无法原谅自己的残酷无情。
掠海缓缓睁开眼,看见裴灏担心的脸孔。
她想挪动身子,却发现自己浑身疼痛虚软,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无,正俯趴在贯非的床铺上,背上传来一阵敷过膏药的凉意。
她已经得到贯非的谅解或心疼了吗?是贯非的深情让她得以下来吗?
“公主。”裴灏见她醒了,赶紧跪在床边,“你没事了,请原谅我,我将你的身分告诉贯将军了,因为你已昏死过去,我真的怕你有个不测啊。”
掠海心中瞬间闪过失望。原来是这样啊。
“只因为我是公主,贯非才放过我?”醒来的那一刹那,她还以为是贯非对她的真情与信任,才会放了她,她真是自作多情又天真可笑。
“公主,被他知道又有何不好?”裴灏实在不明白女人曲折的心思。
“是啊,是很好……你起身吧,既然他已经知道,那就罢了。”裴灏对她的忠心,她又怎能苛责?
突然,一阵风卷进房内。
掠海侧趴着脸,迎上一双担忧的蓝眸。
一见掠海转醒,贯非心中的大石落地,单膝一跪,垂首向掠海行礼。
“微臣无知冒犯公主千金之躯,请公主责罚。”
掠海看着贯非对她屈膝有礼的模样,感到讽刺与可悲。
“公主的身分真好用。”掠海扯起嘴角。即使她在所有的公主中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仍足以让贯非的态度大为转变,本来的亲昵、狂暴,当下全变成卑躬屈膝与严谨疏离。
掠海沉默了,心里百转千折。
“公主……”贯非抬起脸,迎上她沉默凄然的容颜。
她的模样多么让他心疼啊!他多想上前紧紧拥住她,百般怜惜,可是,他再也不能如此莽撞,因为她是公主,两人身分有别,况且他又重重伤害了她,他实在不敢造次。
“对,我是个公主……”掠海别开眼。他担忧的不是她吧,他担忧自己犯下侮辱公主的大罪,而不是对她有所怜惜。她不能再自以为是,痴心妄想他的情意有多真、有多深。
“公主!”贯非忍不住低声再次唤道,心底掠过痛楚。她不言不语的神情让他心疼,他宁可她哭泣撒娇、开口痛骂他。
时间缓缓过去,对贯非而言真有如凌迟,望着掠海空洞又冷静的眼神,他觉得她似乎已逐渐远离他。
“海儿……对不起,我误会你,又伤害你,对不起……”贯非心中悸痛,再也顾不了身分,直呼他最爱的昵称。她让他好心慌,生怕就此失去她。
掠海仍旧沉默。
舱房里一片寂静,只有海浪拍打着船身的声音传来。
半晌,掠海回眸望着贯非。
“贯将军,我不会责罚你。”她缓缓地开口,“是我自作自受,愚蠢至极。我无知的追随梦想,还无知的倾尽所有,最后更无知的害死上百个子民。”
甚至,她以为自己能得到他的真心,不论身分尊卑……
“海儿,你没有错!”听掠海越说越凄然,贯非心中升起一股不安。她对他如此冷淡,如此封闭自己,难道她不爱他了?
“不,我错了,我只适合养在深闺,做一只笼中鸟,总好过被人狠狠折翼……贯将军,请你出去吧。”掠海抿嘴转开头,怕再看他一眼,会难舍心中的依恋。
她决定放弃这份感情,她累了,伤痕累累的她,此刻再也没有力气爱他。
“不,海儿,原谅我。”贯非再也不管她没让他乎身,倏然站起身走来,双手撑在她肩旁的床铺上,倾脸捕捉她躲避的眼神,低求道:“原谅我,海儿,我真的很后悔。”
“够了,贯将军,请注意你的身分,称我一声公主。”她冷漠的打断他的话,“没有我的允许,请不要僭越身分,随便靠近我。”
“公主”这两个字是她的保护翼,她现在只想躲在里面疗伤。她只想一个人静静的抹去心中曾经有过的痴爱,万一他又靠近,她怕自己难以自持,又堕回痴傻的爱恋里,万劫不复。
贯非浑身一震,后退一步。海儿已经不再是那个开朗慧点的小女人,他伤她太重,她选择远远逃离他的怀抱。
“我不想听你说任何无谓的解释,你的行为已经说明了一切,我不是看不懂的傻瓜。还有,在剩下的这段日子里,我……不想再见到你。”掠海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贯非屏住气,懊悔、痛楚与失去所爱的打击,让他深感凄怆,仿佛听到心头碎裂的声音。
“是……公主。”贯非看着她。她是公主,他得听命,不是吗?
他深深凝望她脆弱纤瘦、伤痕累累的背影,心中带着痛楚,转头步出舱房。
掠海被那关门的声响震得心口剧痛,眼眶不禁湿了。
其实她多想得到他的拥抱与安慰啊,可是他伤她这么深,她如何原谅他?
她如何轻易放段呢?她生来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的伤?是他,偏偏是她最爱的人,用最绝情、残酷的方式回报她的真心……
裴濒一直噤声不语,静立在一旁,看着两个人彼此相爱,却又互相伤害。
他盯着掠海抽泣的背影,终究心疼的开口:“公主……你何苦这样折磨贯将军,也折磨你自己呀?”
掠海吸了吸鼻子,“裴灏,再过几天,船就会回到刘家港,这段日子仍别让其他人知道我是女人,继续维持现况就够了,并请你立即飞鸽传书,安排可靠的人在港口待命,船舰一旦进港停泊,你便尽快让我直接回京。还有,这些天得麻烦你替我疗伤,并且保证我不受任何人打扰,包括贯非……”
她回头望向裴灏,一张小脸布满泪痕,“这三个月来真是谢谢你的照顾及包容,我以后不会再出宫了。这种冒险,玩起来真是伤心又伤身,你说是不是?我真是顽皮过头,也该学着成熟了。”说着,她扯起嘴角一笑。
裴濒见掠海哭得像个泪人儿,仍对他扬起难看的笑容,心中感到好难过。
这一对固执的男女,彼此深深伤害又深深相爱,他该如何是好呀?谁来教教他,如何做一个能使破镜重圆,既会医身又会医心的月下神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