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蝶那丫头的个性虽然怪,我也是疼她疼入心坎,她不能抚琴,难道我不难过吗?可是我不能因为疼惜她就公私不分,毁了沁兰留下的春松居,昨晚梅家姊妹的演出反应热烈,不少客人询问下回表演的时间,连隔壁同业也来取经,不是证明我们打响了舞姬的名气?你就算不喜欢青丹,担心寻蝶的地位让她取代,我也要把她留下来,因为这种运气不是每次都有的。”
“你听,梓姨多挺你呀,还担心个什么劲儿?现在可以放我去用早膳了吧!”寻蝶略带慵懒的好听嗓音传来,梓姨因此愧然饮茶掩饰窘态。
“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凤歧起身迎上,对于寻蝶身边的梅青丹是彻底视而不见。
“不了,再睡下去骨头都懒了。”寻蝶落坐在他身侧,执起他用过的筷子挟食入口。“你们还真奇怪,每每都选这,不会找间空房谈论公事吗?不嫌吵呀?”
没想到除了初一、十五竞标之外,主座还多了谈论公事的用途。
“厢房……蝶儿,你给我起个好点子了!”凤歧抚掌大笑,脑中瞬间多了新的构想。
“好点子?是吗?”寻蝶咬着筷子,疑惑地瞅着他。
“当然,你可真有帮夫运!”他开心极了,日后寻蝶不能抚琴,那些绕着春拨楼以回字建构的房间也有用途了。
“呿,看你这张嘴,净说些好听话。”虽然她也听得挺开心的。
“你们——是当我死了吗?!”梅青丹怒不可遏,又不敢动手。
“来来来,青丹,过来梓姨这坐。”梓姨笑脸迎向她,连哄带骗地把她安抚到位子上,取来新的碗筷要她一同用膳。
“歧哥哥,我究竟是哪点不如她,为什么你都不肯正眼看看我,甚至退我聘书?你明明知道梅家的规矩,你一旦退我聘书,我就得从头开始学起呀!”等她下次能独当一面,说不准都五、六年后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磨磨你那要不得的性子。”凤歧冷凝地望着梅青丹。“我只退你的聘书,青扉我会留下,你也不用拿春松居的兴衰来跟我谈什么鬼条件。”
“你要留下青扉?!”她像是让人狠狠刮了两巴掌,失控尖叫。“就因为我让寻蝶出了糗,你就要我抬不起头做人?那是她自己学艺不精,怨不得谁,她今天不在我的演出上出错,早晚也要丢人现眼,凭什么要我承担起所有的错?我没错、我没错!”
“你还不知悔改,换作是你不能跳舞,你作何感想?”她夺走的是寻蝶的全部啊,仅把她送回梅家,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我又不像她,黑乌鸦还想当凤凰,当然容易被后起之秀取代。”
“你!”凤歧忍无可忍地拍桌站起,梅青丹立刻缩到梓姨身后。
“好了好了,都几岁人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讲吗?”这些晚辈的事,她处理得真头疼。“严格说来两个都有错,寻蝶不该把我们当外人,隐瞒伤势不说,青丹也不该任性妄为,毕竟寻蝶可是春松居的大功臣,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寻蝶需要静养,春松居也要开业,眼下是该把青丹留下。孪生舞姬卖点佳,多少能弥补少了寻蝶的遗憾。”
“梓姨说的也有道理。”寻蝶点头称是,直视其余三人的讶然目光。“我手指弹久会僵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一直隐忍不说的确是我的错,只是这次的状况比起以前还要严重,日后一曲还行,上台就不敢说了,未雨绸缪总是好事。凤歧是担心少了琴艺的我不知如何在春松居立足,可既然梓姨没赶我走,我也能以新的身分留下,大梅又能为春松居赚钱,想想也是皆大欢喜。只是她的脾气实在让人难以恭维。”
她可不想三天两头让人揪出房门,只为了一件鸡毛蒜皮讨公道的小事。
“蝶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抚琴四年有余,也风光够了,往后相夫教子,日子也是过得愉快。”她笑得甜蜜,眸如灿星。
“你呀,就这张小嘴讨我喜欢。”
寻蝶羞怯地推了他一把。“净说些让人误解的话,我这张嘴是哪里讨你喜欢?”
“唇形、大小、色泽。”他附上她耳边,悄声又带诱惑。“还有味道。”
“这是称赞我还是调戏我?要不要顺便评评我这双手?”这么羞人的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她听得耳根子都热了。
又来了……梓姨忍不住翻白眼。“既然如此,就别退聘书了。”
“前提是要大梅真的能为春松居赚钱。”凤歧淡淡丢出这句话,表明不看好她。
“我当然能为春松居赚钱,歧哥哥,你可别忘了我的主座标单比她整整多出二百两,若是在春拨楼演出,价钱说不定开得更高了。”梅青丹骄傲地抬起下颚,似乎忘了伴乐的寻蝶也有功劳。
“这样啊……歧,你附耳过来。”寻蝶在他耳边轻语,提出的建议却不被他接受。
“蝶儿,你是不是昨夜淋雨病了,这样跟拱手让人有何差别?”凤歧的大手紧张地覆上她光洁的额头,就怕自己忽略了她的状况。
“你才烧坏脑子呢,我好得很。”拉下他的厚掌,寻蝶可不依地嘟嘴。“大夫要我好好休息,总不能教我占着茅坑不拉屎吧,有人会说闲话的。反正我要是想抚琴,应该也有熟客捧场,就让大梅担担责任、见见场面,说不定她对我就尊敬些了。”
凤歧无奈摇头,决定顺了她的意思。总之,做得好是万幸,做不好调回来便是。“大梅,你说若在春拨楼演出,价钱说不定更漂亮,既然如此,往后你演出的地点就改在春拨楼,顶了蝶儿初一、十五的日子,要是做得不好,以后也没有话讲了。”
“谈这个还有点早吧?”顶下寻蝶的演出,梓姨还是觉得冒险了些,毕竟寻蝶的名气是以实力累积的,可不是一时贪鲜的风潮。
“就让她试试吧,春拨楼空着也是空着。”
“歧哥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教你失望,你就等着看我梅青丹如何在铜安扬名立万吧!”
到时候,为了春松居的生意,他还不顺着她吗?
少了初一、十五的演出,寻蝶成了在空中翱翔的鸟儿似的,无拘无束,不用为编新曲而找灵感,把自己逼到夜不安枕。
现在的日子是过得既惬意又轻松,以往作息颠倒的她总要睡到日上三竿,如今凤歧起床着衣的时候,她还能睁着晶亮的双眸送他上工——虽然说身上还卷着棉被。
“累的话就再多睡会吧!”凤歧拨开她垂披而下的发丝,在她颊边扎实地落下一吻,逗得她格格直笑。
最近,春松居忙翻了,他几乎夜过子时才能回房,不先宽衣休息,而是先到她房间把她抱过来,非得夜夜拥她入眠不可。
这男人,呵……
“呵呵,好痒喔。”她推开他的俊脸,却连掌心也沦陷在他温柔的吻中。瞧他深情闭目的模样,她看得入迷了。“你跟我刚认识的凤歧不一样,稳重多了。”
“你也跟我刚认识的傲梅不同,话多了。”
“讨厌,你笑话我。”寻蝶轻捶了他一下,随即被他拥入怀里。
“再等我几天,我就迎你过门。”
“我现在不是过了你的门了?”她笑指房门。现在除了梅青丹,大伙都认定他们是一对。“别急,你早晚都是我的人,还想跑到哪儿去?我知道你最近在整顿春松居,分身乏术,还会怪你不成?”
“呵,你这句话说反了吧。”什么他早晚都是她的人。“蝶儿,你要是睡不着,跟我到春拨楼去吧,今儿个十五,梅家姊妹首次登台,应该会有不少乱子。”
“有乱子我又收拾不了,不怕我砸了凤管事的金招牌?”寻蝶率性地打了个哈欠,还是起身梳洗。“我就跟去瞧瞧好了,别看我在春松居是老大姊,我还没亲自接过标单、开过标呢,今天就让我过过乾瘾好了。”
稍后,跟凤歧到了前厅后,寻蝶这才见识到他的聪明。
“这是什么呀……金榜?谁当状元啦?”
原本她抚琴的戏台上清楚可见五尺黄漆匾额,上面挂着几片木牌,由右数来分别是“花富甲三百两”、“何银溪三百三十两”、“陈见财三百八十两”到上回标下梅家姊妹主座的“王长吉六百五十两”。
“只要以三百两以上的价格标下主座,我就会请师傅刻个牌子挂上这金榜,让所有到春松居的客人一眼就能望见,一来让这些老爷有面子,二来日后起标价格都是三百两了。”凤歧自信一笑,负手望着金榜。
寻蝶的琴艺绝妙超群,只是他不断思量,为何有人争破了头,非要坐上主座不可,其他位子难道就听不清楚了吗?若不是虚荣心作祟,谁砸得下白花花银两?
所以,他便请工匠做了金榜,免得日后少了寻蝶,大伙竞标的价格也低了。
“凤大哥,有客人在争兰厢房,都快打起来了,你快想个法子啊!”跑堂的小李扯着嗓门喳呼着。
“这有什么好争的?不就是名字不同而已。”凤歧摇摇头,这情形似乎层出不穷。
他要寻蝶乖乖在这等候,约莫一盏茶时间,便气定神闲地回来。
她实在好奇,劈头便问:“春松居何时多了兰厢房来着?”她突然有种闭关十年,出关后人事全非的错觉。
“上回你建议我和梓姨找间空厢房谈事,正巧解了困扰我许久的问题。你暂时不能抚琴,少了初一、十五的演出,春拨楼回绕舞台而建的房间用途便少了一半,无疑是刨春松居的根底,我跟梓姨商量,将住宿全排到夏培馆,春拨楼的客房全辟成独立厢房,面湖的墙窗全数拆掉,让客人能饮酒泡茶谈论公事,不受他人叨扰,现下不少商家提前下订单,光是订金的收入,本钱都回来一半了。”
寻蝶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跟你师尊习武太浪费人才了,早些跟兰姨学做生意,我们何需辛苦打拚,累得要死要活的。”
“傻蝶儿,我不习武,哪里遇得见你?以前我回春松居探访义母的时候,多少也学了一些经商之道,只是那时年轻没定性,一心只想游历天下,习武对我来说反而是好事。”凤歧轻点她的俏鼻,为她可爱的话语发噱。“来,这是你要的标单,正午前千万别开封,价格泄漏出去可不好。”
“歧,你猜猜这回标单能开出几两?”
“呵,你紧张啦?还没开标就急着捧标单,是不是怕自己输得太惨,先来作怪呀?”梅青丹不请自来,寻蝶轻松以对,凤歧却蹙了眉头。
“你这时候不练舞,到前厅做什么?今晚可没有蝶儿伴乐,出了差错影响你初次演出,到时别又把罪名安到蝶儿头上。”
梅青丹不怒反笑,盈盈秋波猛往凤歧身上送去。“歧哥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你放心,姥姥夸我天资聪颖,是习舞的好料子,下午练习几回,舞步自然熟记了,只有青扉那丫头才需要反覆练习呢。”
“勤能补拙,我看小梅功底挺扎实的,人又朴实讨喜,日后必有一番作为。”寻蝶是打从心底称赞。梅青扉乖巧不多话,又恭敬地称她一句“寻蝶姊”,谁不喜欢。
“随便你说吧,我会用实力证明一切的,到时抢走你台柱的身分,可别怪我!”梅青丹纤腰一摆、臀一扭,嚣张地离开前厅。
今天她是主角,寻蝶说什么都是见不得她好。
“她到底来做什么的?说两句无聊话也开心。”
温寻蝶无奈耸肩,与凤歧相视一眼,另外收着零星的标单,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终于到了开标的正午三刻。
“得标者——”凤歧在中间舞台上大声颂读。“陈见财,七百二十两!”
“七百二十两?天呀,不是乐坏梅青丹那婆娘。”赶来帮忙的小喜儿猛拉着寻蝶的衣袖,惊声尖叫。“完了完了!寻蝶姊,我们不得安宁了啦!”
“够了够了,别晃了,我头都晕啦!”温寻蝶戳了小喜儿几下,要她冷静冷静。
“七百二十两呀,差强人意,听说你最高好像才四百五十两吧?”
一回头,梅青丹那张趾高气昂的脸庞便近在眼前。
“恭喜,希望你今晚的表现有七百二十两的价值。”她不是危言耸听,自古花钱是大爷,表现得不好,遭人唾弃还是小事呢。
“呵,我知道你不甘心,现实就是现实,春松居不再是你的天下了。”梅青丹眯起眼,那副胜利在望的神色,彷佛寻蝶已成了她手下败将一般。
“既然如此,我就等着看你如何把春松居变成你的天下。”寻蝶无谓地摊手,事情若真如此简单,她何苦把自己逼得夜不安枕?
一到傍晚,春拨楼里的宾客已经落坐得差不多,寻蝶留了个视野良好的角落位子,与凤歧、梓姨、小喜儿边用晚膳,边等着梅家姊妹开场演出。
锣钹声敲过三响,宾客发出如雷掌声,舞台两侧顿时飞舞出四条粉彩丝带,形如破晓祥云,梅家姊妹身着白色丝绸舞衣,发系清香白莲,缓缓旋入场中,清新月兑俗的气质立刻赢来赞扬。
“好呀!跳得好!”
一曲舞毕,梅家姊妹优雅一揖,迅速下台换了装束。但两人才刚回到台上,下一首曲子前奏未完,主座上的陈老爷突然出声喝止。
“等等!今天没有寻蝶吗?”陈老爷怎么听就觉得少了一味,听不进心坎里,这琴曲不像是出自寻蝶的巧手。他捏着酒杯站起。“梓老板——人呢,还不快点给我出来!”
“陈老爷,有什么指教吗?”凤歧代替梓姨出面,陈老爷一见是新来的无毛管事,态度可呛了。
“你们分明是骗钱!随便找个琴姬躲在屏风后就可以鱼目混珠了吗?太不讲信誉了吧!我以为伴乐的是寻蝶,才开出七百二十两的天价啊!”陈老爷简直气炸,其他客人听到这番言论,也开始愤愤不平。
“没的事没的事,陈老爷,半个月前我们就在门口贴单子,言明以后初一、十五春拨楼大场皆由梅家姊妹妙舞演出,可没有欺骗您的意思呀!”
梓姨也连忙出来安抚,免费加开三坛酒,陈老爷还是不领情,直嚷着要退钱。
梅青丹哪堪这等羞辱,尤其她视为眼中钉的寻蝶也在现场,教她面子挂不住。
“在京城,千金难求梅家舞,你只花了七百二十两就该庆幸了,再说寻蝶琴技不过尔尔,根本弹不过两刻,要她为我伴乐,简直是糟蹋我的舞!”
“青丹——”梓姨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她这样明目张胆地斥责陈老爷,还要开店做生意吗?
她望向凤歧,希望他能帮忙调和,却见他一点也不吃惊,好似梅青丹说出这样的话是再正常不过。
她突然有些后悔没听他的话,退了梅青丹的聘书。
花钱受气的陈老爷砸了手中酒杯,指着台上的梅青丹大骂:“什么千金难求梅家舞?我呸!到隔壁的月牙坊不用五十两就有梅家人为我独舞,你算什么东西?!来人,我们走!”
“陈老爷,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京城人么,眼界高了点便是,对她的话认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这时,寻蝶忽然笑盈盈地迎上,以眼神示意,要凤歧有所动作。
不行。他用唇形回答。
“不行也得行,快去快去。”她挥挥手,要他照办便是。
这丫头,真拿她没办法……凤歧摇头。相形之下,他还没有她如此在意春松居呢。
“哼,还真敢说呢,京城人了不起吗?我到京城也是横着走的,这种素质的舞姬你们也舍得花钱,梓老板,我对你的眼光真失望哪!”
梓姨只得拚命鞠躬哈腰,其实满月复心酸,只是寻蝶的表现倒让她惊喜,以往漫不经心、只懂作曲抚琴的她,居然亲自为陈老爷倒酒,让他舒心以挽救春松居的名声。
“蝶儿,你要的东西。”不到半刻,凤歧便取来黑檀木琴。
“谢谢。”他果然懂她的心意。“歧,这儿有我,你去安抚其他的客人吧,别担心,说不定我能成为你的贤内助呢!”
“现在已经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