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轰隆轰隆,由远而近,田埂上的农人停下工作,只见火车急速地向前奔去。
车厢里,夏侬坐在靠窗处,她望着窗外,神情幽幽,眼神深深,思绪随着窗外快速掠去的景物,在风里翻飞……
她生长于单亲家庭,成长的过程中,有很多不愉快的回忆,而这些成长经验,令她缺乏安全感。
步出学校,进入社会,一开始,她就遇见了唐城。年长她十七岁的唐城保养得宜,英挺出众,衣冠楚楚,全身充满成熟男人的魅力,很快就掳获了她的心。
他纵容她,宠爱她,把她捧在手心上,最重要的是,她在他怀里找到安全感。
交往四年,唐城开始跟她求婚。
唐城已经四十三岁了,他渴望安定的家庭生活。
唐城喜欢孩子,她从没见过哪一个男人像他那样对孩子充满耐心与感情。每当他们耳鬓斯磨时,他总会一遍又一遍地她平坦的小月复,戏谑地说要与她生一支足球队。
但──她还没准备好。
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使得唐城渐渐变得沉默。
她经常捕捉到唐城用着深思的眼光注视她。
这令她害怕。
她对唐城的感情是亦父亦兄亦友的信赖,她害怕唐城会离开她,她真的不敢想像失去他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光景,于是,她对自己的坚持妥协了。
首先,她先辞去了工作;接着,她神秘兮兮地布置了一个浪漫的烛光晚餐。
“我们结婚吧!”
餐后,她这么对他说。
她预期唐城会狂喜地抱住她,但,没有。他只是怔然地看着她,彷佛她说的是火星话。
“我已经辞掉工作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要生养你的孩子。”
她大声地宣示,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唐城还是直愣愣地看她。
“嘿,美女在跟你求婚耶,还不大声Sayyes。”她取笑他的呆样。
唐城总算是回过神了,他神情定了定,眼神专注地睇凝她,然后,他握住她的手,举到唇边印下一吻。
“我爱你。”他深情地说。
她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作出正确的决定。
“但是,”唐城又接着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这下换她说不出话来,就像当年父亲跟她说要再婚时一样,感觉被遗弃了。
“你……爱上别的女人?”她艰难地吐出这一句。
“我没有爱上任何人。”唐城的眼神很坦白。
“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你没有错。”
“我不懂,你之前一直向我求婚,为什么现在又……”
“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我想你没有那么爱我,否则怎么对我的求婚那么迟疑。”
“我当然爱你,”她大声说。“我已经准备好要当你的妻子,我甚至辞去了工作……”
“不,那并不是爱,小侬,你只是在我身上找寻你渴望的父爱。”唐城眼神定定地盯住她。“你做这些事情只是为了讨好我,你只是在重复你对你父亲做的事,做一个乖小孩,取悦他,渴望得到他的注意。”
她踉跄退后一步,神情有着被看穿的狼狈。
她自小就崇拜她的父亲,他是如此地高大强壮,他是她见过最英俊的男人。她是如此地变他,但──父亲投注在别的女人身上的目光远比关爱他的女儿多,不管她表现得多优秀,他只会敷衍地模模她的头,然后又被别的事物转开注意力。
成长的过程中,她痛恨他,同时又爱他,或许是这种心情的投射,她欣赏的男人都比她年长许多,她彷佛要从他们身上得到她所渴望的关爱。
“我爱你,小侬。”唐城拥她入怀。“所以,我不想绑住你的翅膀,不想压抑你的感情,我要放你自由,我不要你后悔。在你还没确定自己真正的感情之前,我们还是分开吧。”
“如果,我是真的爱你呢?”她埋在他胸口问。
唐城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她的脸,他看她的眼神好温柔,似是在纵容一个任性的孩子。
“如果,我爱上别人了呢?”她凝视他的眼睛,既期待又害怕他的答案。
当时,唐城是怎么回答的呢?
轰隆轰隆,火车进入了山洞,整个车厢陷入黑暗,头上的灯光映照出玻璃窗上她那张显得特别苍白的脸。
他这么说:
“我会祝你幸福。”
台湾东部忘忧镇
夏侬风尘仆仆地走出车站,她伫立在街上,环视四周,一面寻找接待她的人,一边观察她所置身的环境。
这是一个相当纯朴、宁静的小乡镇。街边的一棵大榕树下,几个老人在下棋闲聊,旁边的小孩们追逐婶戏着,小小脏污的脸上,掩不住那纯稚满足的愉悦;四周来往的人潮,不疾不徐的步伐,透露着一股慢悠悠的恬适感。
这对生长在快步调都市的夏侬来说,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
“呃,请问是夏侬、夏小姐吗?”
一名黝黑的中年人,迟疑地来到夏侬面前。
“喔,是的,我是夏侬。”夏侬绽开一朵疲倦的笑靥。“你是筑梦牧场派来的吗?”
“是的。”他替她提起脚边的行李。“他们都叫我老王。”
“麻烦你了,老王。”说着,夏侬随老王走向广场上的一辆蓝色小货车。
上车后,车子前行不久便拐进一条小路,往山区方向跑去。
一路上,鲜少有人,偶尔,有几名原住民模样的年轻人,一身的劲装打扮,背上扛着麻布袋缓缓前行,口里哼着歌谣。
山路蜿蜒,一眼望去尽是苍郁的山林,瑰丽壮烈的残阳将天空渲染成一片金橘色,一坡又一坡如史诗般的原野山丘连绵起伏到天际。
夕阳下,微风轻轻拂过,花草、树梢的叶子纷纷伸了个懒腰,又恢复平静。
远处,一缕炊烟袅袅地升起,空气里飘散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余晖下,山色是如此地幽静与安详,彷佛被这个世界所遗忘。
“真羡慕你们,每天都可以见到这么美的景致。”夏侬轻声地说。
老王骄傲地扬起嘴角,“夏小姐一个人来度假吗?”他闲聊似地问。
“。”
“打算待多久?”老王又问。
夏侬无言。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来筑梦牧场。
老王见她不说话,也机伶地不多话。
事实上,唐城在提出分手后,隔天即飞去香港谈生意,让她方便整理行李,搬出他的公寓。
在整理的过程中,她的情绪始终起伏不定,因为这里到处充满了他们的回忆。蓦地,她发现一张泛黄的手绘图片,上头画着蓝天白云,还有几头牛在吃草,画法很粗糙,像小孩子的手笔。她不知道这张图画从何而来,但它却奇异地带给她一股温暖。她转过背面,背面歪歪斜斜写着“筑梦牧场”,还有地址与电话。
当下一个冲动,带着几分好奇,她打了卡片上的电话,更令人讶异的是,电话居然通了,而且真有这个地方。她询问是否能去拜访,电话那头的妇人直说“欢迎、欢迎”,她的声音听起来好热诚好温暖,令她忆起自己早逝的母亲,她想,母亲如果还活着,声音应该也是这般好听吧。
于是,这趟旅程就这么成行了。
夏侬转头欣赏窗外的风景,微风扬起她的头发,带来颈项间一阵空虚。
她伸手模模脖子,想起前天她跑去发廊剪去了留了好多年的长发。
唐城喜欢女孩子留长发的,他总说留着长发的她,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柔弱气质。
想起唐城,胸口蓦然一痛,她的唇边扯出一个轻轻浅浅的苦笑。
她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忘记这个痛呢?
当车子慢慢驶进一片绿草如茵,眼前的景象令夏侬惊叹不已。
那是一幕波希米亚式的乡间风光,在起伏和缓的山丘上,座落着几幢小楼房,颇有几分欧洲农庄的风格;成群的牛羊悠闲地徜徉在大自然的草原中,形成一幅集野营的画面,让人看了打从心底舒畅起来。
“这里就是筑梦牧场。”耳边传来老王的介绍。“筑梦牧场占地五十公顷,牧场内规划有乾草制区、青割牧场、放牧饲养区,牛只主要进口荷兰与加拿大。”
“好美,美得让人以为置身天堂。”夏侬由衷地说。
老王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出声。但,从他骄傲的眼神,可知道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经过一段岗陵起伏的坡地,车子最后停在一幢红色屋瓦、石灰色墙面,约两层楼半的建筑物前。
才跨出车门,夏侬立即被一位热情而可亲的老妇人拥住。
“哎,是夏小姐吧?喔,欢迎、欢迎。”老妇人热络地说。“呵呵,我是桑妈,是筑梦山庄的管家。”
“您好,桑妈。”喔,这位一定就是电话里那有着慈爱声音的女士。
“这一趟路有没有累着你呀?”桑妈边说边拉着夏侬往屋里走。“哎,我们这里很少招待客人,要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你多多包涵,如果有什么需要,千万别客气,尽量告诉我。”
桑妈机关轮似劈哩啪啦一串话,夏侬还未及消化,人已经站在屋子中央,她心里禁不住又是一阵赞叹。
这栋建筑的设计充满了悠闲的乡村风味。客厅的部份是深赭色的木质地板,上头铺了一块色彩鲜艳的大织布,苔绿色的沙发随意散放,中间搁着一张未经人工修塑的天然几何图形原木桌;四周均是光滑的黑檀木墙柜,里头摆放当地民俗文化的雕刻作品,形成迷你的展览空间;沿着楼梯往上是十六
尺高的楼中楼,视野显得宽敞而舒适;玄关处有一面大落地窗,外头是环绕屋子的回廊,长廊上摆放着几张藤椅,刚好望得外头的一片绿,整个风格予人一种看了就舒服的温馨感。
夏侬欣赏地浏览屋里的装潢,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一名穿着吊带牛仔裤,带着鸭舌帽的小女孩身上。
她站着餐厅入口,漂亮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她,身旁还立着一只与她个子不相上下的长毛狗。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她是?”夏侬问。
“喔,”桑妈微笑,“她是可琪,是筑梦牧场的主人雷逸夫的女儿。”说着,桑妈走向小女孩。“可琪,瞧你一身脏的。”
她叨念着将她带到夏侬面前,而狗儿则绕着夏侬打转,铃鼓般的大眼,完全不同于它主人的防备,骨碌碌地盯着夏侬嗅闻。
“这位是夏小姐,今天起会和我们住在一起。”桑妈如是介绍。
夏侬垂眸凝望眼前的小女孩,她约莫六、七岁,小小的脸上,有着倔强的神情,大大的眼睛,闪着不友善的光芒,她噘着嘴冷哼了声。
“嗨,可琪。”夏侬蹲盯着小女孩的眼睛,对她展开友善的笑。
“我知道,你跟那些花疑阿姨一样,都是追着我爸爸来的!”可琪瞪视她。
“嗄?”夏侬愣住。
“可琪!你太没礼貌了!”桑妈倒抽一口气。“快跟夏小姐道歉。”
“哼!”
可琪哼了一声便从后门跑走,那只大狗也跟着她跑开。
“可琪──”桑妈大声唤她。“唉,这孩子!”她转身面对夏侬,一脸歉意。“夏小姐,对不起,可琪大概以为你是逸夫请来的保姆,才会对你态度那么差。”
“没关系,我不介意。”夏侬浅浅一笑。
“夏小姐不但人漂亮,心地也美丽呢。”桑妈呵呵笑。她的丈夫很早就死了,自己也没有儿女,第一眼见到夏侬,就喜欢上这位好脾性的女孩。“来吧,我带你去房间休息吧。”
夏侬随桑妈上楼,突然眼角瞄到一个身影──可琪躲在楼梯边的盆栽看她。
夏侬对她展颜一笑,可琪却回她一张鬼脸。
呵,多有趣的孩子!
是夜。
整个卧室被黑暗笼罩,肉欲的气息弥漫着,一对男女正在进行一场原始之舞。
女人的双腿紧攀住男人有力的腰杆,一头乌丝在枕上散成云海,她像猫似地弓起,一次又一次地迎向男人狂野的攻击,一遍又一遍地低唤男人的名字,在高潮时用力抱住他的宽背,弓起身子迎合他最后的冲刺,与他抵死缠绵。
蓦然,男人一声狮吼,彻底地将自己释放。
男人俯在女人身上低低喘息,然后,随即离开她温暖诱人的身躯,翻身坐在床边,从桌上的烟盒取出一根烟,点燃。
他深吸一口,再徐徐吐出,沉淀之后的余韵。
他背对着女人,沾着汗水的宽肩及古铜色的背在微晕的灯下闪闪发光,凌乱的黑发使他看起来像一只傲慢的黑豹,原始而不驯。
女人来到男人身后,抱住他结实的身体,爱恋地亲吻他光滑的背脊残留的汗珠,指头大胆地滑下他的下月复……
“够了,罗兰。”雷逸夫拉开她放肆的手。
“再来。”罗兰戳戳他的背,沙哑地说出邀请。
“我该走了。”雷逸夫捞起地上的牛仔裤,离开床铺。
罗兰娇笑一声,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对他摇了摇。
“给我你的火。”她说。
雷逸夫只穿上牛仔裤,拉链还没拉上,他深吸一口烟,然后俯身向她,将还冒着星火的烟头抵住她的。
罗兰低眼睇着雷逸夫粗扩的脸,双手诱惑地溜下他裤头,一点一点地慢慢帮他拉上拉链。
香烟被点燃了,但──他们之间并没有。
雷逸夫转身坐在床头对面的沙发穿鞋子。
罗兰呼出一口漂亮的烟圈,屈腿懒洋洋地靠坐着床头柜,并没有因为赤果而显得不自在。
她有一下没一下抽着烟,媚眼如丝,欣赏雷逸夫健壮、肌肉均匀的身材。
雷逸夫斜叼根烟,果着上身,他轻轻吐出一口烟,烟雾迷漫他的脸,狂野中透着一股冷漠。
罗兰着迷地看他。
他是个道地的男人,她比谁都清楚;他不属于她,她也比谁都看得透彻。
他们的关系很单纯,建立在一个“性”上。他是鳏夫,她是寡妇,他需要生理发泄,而她贪恋他的温暖,两人各取所需,没有所谓的承诺存在.任何一方随时都可以结束这样的关系。
他是个不多话的男人,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多半时候就像现在一样,不做任何交谈。
“你今晚很不一样,”罗兰又燃起一根烟,这会儿她可不需要雷逸夫帮忙,火既然熄了,任她再怎么扇风诱引也没用。“特别热情。”
“我弄痛你了吗?”雷逸夫轻攒眉。
“不,”罗兰呵呵一笑。“相反地,你是女人的福音,你带我上了好几次天堂,你让我……呃,法国人是怎么形容那种事的?”罗兰眯眼想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喔,对!欲仙欲死。我几乎以为自己快死掉了。”
对于罗兰对他“能力”的赞扬,雷逸夫只是挑了挑眉毛。
“我该走了。”雷逸夫站起身。
罗兰从床上跳下来,她抱住他,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
“离开时,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吻?”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你从不吻我。”她嘟起红唇,埋怨地说。
雷逸夫不为所动地拉下她的手,拿起一件睡袍裹住她赤果美丽的身体,牢牢绑紧腰带。
“晚安。”他说。
罗兰轻叹一口气。
罗兰在市区经营一家小酒馆兼卡拉OK,她就是在那里认识雷逸夫的。
从雷逸夫出现在她酒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闷着头喝酒时,他就是这副爱理不理的死样。然而,也是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吸引了她,于是,她为他破除了不和男客人发生关系的原则。
门在罗兰背后静静合上,她抱着双臂站在黑暗中,她的唇角有抹苦涩的笑。
他的温柔比拒绝还要令她难堪。
他就是那样的男人,他对她很温柔,总是沉默地听她说话,但姿态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尽管她与他的身体是这般亲密,但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从来不了解。
雷逸夫是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等了千年也得不到他的回应。
雷逸夫是一匹狼,他不需要陪伴,孤独就是他最好的同伴。
雷逸夫……
雷逸夫就是雷逸夫,他是个无解的“谜”。
暗夜。
雷逸夫单手持着方向盘,车速仍维持不变。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习惯性地往仪表板上敲一敲,让烟草紧实一点,然后咬在嘴边。他微侧着脸,点火,动作流畅中有一股迷人的魅力。
他深吸一口,享受着尼古丁从鼻腔进入,穿梭肺部,然后,再从鼻腔里呼出。
稀蓝的烟色,家极了车窗外掠过的夜色。
有一点寂寞,有一点忧郁。
雷逸夫总是在抽烟。
工作的时候抽,下雨的时候抽,烦躁的时候抽,沉思的时候也抽。
无时无刻。
车内充斥淡淡的烟草味,沾染着他的衣服,他的头发,他的皮肤,还有幽邃的眸眼,甚至是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令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深深浅浅的蓝,一种难懂、深奥的蓝。
他们说他是个“谜”。
阴沉,严厉,冷淡。这是镇上的人对他毫不客气的批评。
随他们说去,雷逸夫从不放在心上。
这些都是他的保护色,就如同矗立在大雾中的筑梦牧场。
雷逸夫缓下车速,深眸直直凝望位在山丘上的筑梦牧场。
沉浸在茫茫大雾中,筑梦牧场看起来是如此地宁静,有着如梦似幻的神秘。
但──
雷逸夫的嘴角倾泄出一个讥嘲的笑意,伸手将烧到底的烟头弹出窗外。
一旦揭去了她神秘的面纱,一切将不再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