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年夏天,汤树杰顺利通过教师资格甄试,如愿将转往公立学校,担任国中教职工作,这么一来,离他开设补习班的远景规划,似乎又向前跨近了一步。
巧的是,在这一年汤树梁的暑假空档里,金薇亚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身为现代女性,金薇亚当然了解,男女之间的欢愉行为,纯粹是彼此的相互取悦,女人既然扬弃了旧社会的压抑和束缚,选择了追求主动、享受快感的滋味,那么,当类似怀孕这种传统的问题发生时,女人就要能表现出独立承担,负责的成熟态度。
关于这种有别于旧文明的心理准备,金薇亚向来是有的,她知道自己其实可以凭借着独立思考,决定胎儿的去留,但是为了对男人表示最后一点基本尊重,她还是决定把怀孕的事实,告诉汤树杰。
那天晚上刚下周而,天气不限热,汤树杰的心情很好,他躺在床上着电视,吹着电风扇。自从通过教师资格甄试之后,他的心情一直都不错,原因是在公立学校教书,职业身分具有保障,他以为有了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堡垒之后,将来开设补习班业务,必能名利双收,和他父亲一样,同时拥有事业和职业。过几年,如果他能把目前所拥有的喜美跑车,换成保时捷跑车,那么优胜劣败的人生滋味,对他而言,将是甜美的代名词。
为了搞赏自己,他买了一架超大屏幕的电视机,摆在床头对面,以前他从不看电视,但是现在,他常常用最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对着电视画面沉思作梦……
他的梦,大部分是关于一部名贵跑车和过去生活历程中,某些记忆片段的印象式联系——也许当年,他曾经有过没考上国立大学的遗憾,也许曾经,他对那些坚持逗留在学术象牙塔里,努力考取研究所,继续修读硕士、博士文凭的同学,存有冷然不屑的酸葡萄心理,关于人世间的这些是非成败,也许只要有一部保持捷跑车,轨可以填补一切的缺憾,因为对很多男人而言,汽车不只是交通工具,它更是另一种形态的——品位勋章。
金薇亚整个晚上小心翼翼观察着男人,她确定男人的心情很好,只是看电视看得有点入迷,于是她轻轻换了声:“树杰!”男人转过脸来,露出不常见的轻松笑容。金薇亚认定这是说话的好时机,便将怀孕的事情,故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了!
汤树杰听见金薇亚的话,最初脸上没任何表情,他继续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用一种淡漠的语气问:“你希望我怎么负责?”
“你不须要负责,我只是要知道,你想不想保留这个孩子?毕竟他也是你的……”
“你呢?”
“我不想要!”
“那就对了!目前在主观条件上,我们都没有为人父母的心理准备,在客观环境上,我们也没有充分的计画,这种情况下,如果让小孩生出来,不但对我们不好,对小孩也很不公平,生活何必搞得乌烟疗气呢?”
汤树杰深明大义地解释着,金薇亚静静地倾听着,汤树杰说的这些道理她都懂,也事先都想过了,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心里想的,跟听见男人嘴里讲出来的,那种感觉就是不一样。昨天她还偷偷去书局里,翻阅了一本关于怀孕保健的书,书上说,女人怀孕的时候,情绪会变得敏感容易紧张,书上说得没错,金薇亚这会儿就觉得胸腔里有股莫名的酸楚,她忽然流下眼泪,汤树杰没发觉的时候,她自己偷偷擦泪,后来泪水愈流愈快,她来不及擦干,被汤树杰发现了,汤树杰把电视关掉,用一脸无辜的表情,纳闷地问她:
“你后悔了?”
“没有……”金薇亚说话时声调呜咽,忍不住浑身颤抖,简直泣不成声:“请你……抱着……抱着我好吗?”
汤树杰镇定地张开坚强的臂膀,把金薇亚拨进怀抱里,金薇亚把脸埋藏在男人的胸膛,哭到筋疲力尽、满身大汗时,才缓缓推离男人的怀抱,转而靠在忱头上休息。汤树杰见状赶紧帮她递面纸、倒开水,忙了一阵子,着她情绪渐渐平息下来,这才月兑掉身上那件黏答答,被金薇亚的眼泪鼻涕沾婬的衬衫,换了件干净的T袖穿。金薇亚从没看过汤树杰这么狼狙的模样,她勉强想挤出一丝笑容来,问他:“到时候,你会陪我去拿掉孩子吧?”话还没说完,泪水却又璃不住滚落下来……
三天后,金薇亚向公司请了假。一大早,汤树杰按照约定时间,开车来到金薇亚所住的公寓巷口,接她前往事先预约的妇产科诊所。在诊所的挂号室里,金薇亚勉强才克制住体内一阵阵的嘿心感,以及从皮肤毛细孔冒出来的恐惧感。幸好汤树杰所表现出来的冷静坚强,让她能够从他身上,获得一股无所畏的镇定力量,轮到她进诊疗室时,她深深回头,凝望了汤树杰一眼,汤树杰给了她一个信心坚定的眼神,金薇亚茫然之间,露出一个假装镇定的笑容,然后就随着护士小姐走进诊疗室。
打过麻醉针之后,金薇亚感觉自己彷佛睡了一下,醒来时,手术已经结束了,汤树杰在医生的嘱咐下,将金薇亚抱离手术台,换到隔壁的休息室里休息。那时麻醉药将退未消,金薇亚依稀里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个柔软的婴儿,抱在汤树杰温暖坚实的臂弯里,那滋味是那么安全舒适,虽然从手术台到休息室的病床之间,只是一段很短的距离,但是却已足够让人产生一股很深很深约满足感。
金薇亚眷恋着被呵护的滋味,她躺在休息室里不知不觉又睡去。这家诊所生意好,休息室里躺满了和金薇亚一样刚做完手术的女子,有些人脸色樵粹,眼神无奈,有些则面不改色,彷佛习以为常,大部分的人面无表情,只是在等待离去。汤树杰领了药,付了一切费用之后,来到休息室带金薇亚离开,下床时,金薇亚觉得晕眩难行,汤树杰小心翼翼,扶着她慢慢走出诊所大门。
接下的日子里,金薇亚觉得身体淘空了似的,非常的疲倦虚弱,为了不让母亲怀疑,白天她假装照常去上班,却是躲在汤树杰的住处休养身体。每天早上,汤树杰按照约定,开车来巷口接她,晚上再送她回来。虽然白天在汤树梁的床上睡了一整天,但是回到家里,她还是病枫橱赖在床上,一副虚弱渴睡的模样,母亲问她状况,她只推说感冒头疼,睡一觉就好。
几天来,织香发觉女儿气色不对,看薇亚那副倦怠无力的模样,她心里其实已经是百般怀疑,再仔细观察她走路时缓慢沉坠的姿态,更是忧虑万分,每次问她,她就推说感冒头疼,叫她去医院看病,她支吾两句说没事就睡着了。织香趁女儿睡觉时,偷翻她随身的皮包,女儿倒精得很,把药藏在牛皮纸信封里,织香检视那些不像感冒药的药丸,心里想:“要是普通的感冒药,何必这么费事隐藏,连印有诊所名称的药袋都丢弃掉,分明是欲盖弥彰……”
织香叹着气,把女儿的药依旧放回牛皮纸信封里,身为母亲,她心里早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着女儿樵碎沉睡的脸,她是既生气叉心痛,但事情已经如此了,她又能怎样?打她骂她叉百什么用呢?既然女儿存心要瞒她,就让她瞒吧!她只好装聋作哑一次了,等明天到中药店里,买些补血补气的中药,炖个鸡汤,假装自己要吃,劝女儿也吃些,多少让她补补身子。这么一想,连计算机公司打电话来问薇亚没去上班的事情,也懒得提起了!
休养了大约一个礼拜之后,金薇亚才觉得身体真正恢复过来。这些天里,汤树杰的表现,总算是承担起了照顾之责,她发觉像汤树杰这种现实主义的男人,其实也有他体贴细心的一面,比如说,他总是会往精确的时间里,提醒她吃药,并且把开水的温度调到冷热适中,然后才端到床前给她喝。虽然汤树杰经常外出,但是每到了用餐时间,无论他人在何处,他一定准时买自助餐回来,不但从没延误过,而且每次都刻意变换不同的菜色。
有时候金薇亚从檬拢的睡意中醒来,汤树杰背对着她,正在书桌前阅读报纸,或是整理东西,金薇亚虽然着不见汤树杰脸上的表情,但只要感觉到他人在屋里,她就觉得非常安心。渐渐的,金薇亚醒着的时候比睡着多、她有点喜欢上这种佣懒舒适的日子,因此迟迟不肯回去上班,汤树杰几次催促她重回工作岗位,她总是说:“不急,反正想好好休息一阵子,以后再重新找工作吧!”
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彷佛有点颓废,但也自由。有时候,她和汤树杰在屋里待得无聊了,就出去打电动玩具或跳舞,反正汤树杰整个暑假也没事,两个人优闲自在,及时行乐地过日子,也挺不错的,感觉既像情侣,也像夫妻。现在,汤树梁的衣橱里有金薇亚的衣服,汤树杰的屋里有她的拖鞋,偶尔她会做饭给汤树杰吃,但大部分时候,她只是陪他躺在床上看报纸。
一切彷佛都很美好,却只有一件事让金薇亚感到忧虑,那就是有好一阵子,汤树杰和她之间,几乎已经没有亲密动作了。金薇亚当然知道,汤树杰一开始是为了她的身体健康设想,所以才忍情禁欲不碰触她,这是他的稳重可取之处。但是日子久了,汤树杰还是那么冷静顾忌,反倒让金薇亚感到心疼了,疼惜男人的自我克制,那只有细心体贴的男人,才能够耐得住煎熬吧?金薇亚满心甜蜜地想着:既然汤树保能够如此体贴地为她设想,那么有时候,她或许也应该回报给他一个惊喜吧?于是她偷偷上街,买了一袭性感撩人的黑蕾丝睡衣。
那天晚上,汤树杰靠在床上看电视,金薇亚悄悄换了那袭蝉翼似的薄纱睡衣,柔情万千地走到汤树杰面前,汤树杰果然禁不起诱惑,榄腰抱住她。金薇亚分开双腿跨坐在男人膝上,男人把脸深深埋进她轻颤浮浪的胸间,好一会儿,男人恢复理性,突然冷静地说话:
“你身体还没完全好,我不想伤害你。”
“我已经好了,不信你可以试试……”
“还是不要吧!”汤树杰苦笑着说,他轻轻将金薇亚的身体挪开,仍旧把眼睛盯回电视屏幕,沉默了片刻,他才又出声说话:
“明天,我要回鹿谷……”
“你打算回去几天?”
“不一定。”
汤树杰继续专心看电视,金薇亚等了半天,看他真的兴趣索然,又不肯多说话,只好难堪地换下那袭性感睡衣,默默将它挂在汤树梁的衣橱里,穿回原先那套印满向日葵图案,黑底黄花丝质的连身裤裙,然后赌气似地向汤树杰告别。她心里其实渴望汤树杰开口挽留她,但是汤树杰却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只是陪她下楼,站在骑楼前,静静地观望着她,任由她独自开车离去。
金薇亚独自开着车,半路上,黑夜的天空忽然飘起细雨,车前约两刷在挡风玻璃上挥舞着,造成了前方的视野——忽而模糊、忽而清晰。金薇亚的心情也正日匿垣样,对于今夜的离去,忽而心意坚决、忽而懊悔犹豫,潜意识里,似乎有一种莫名不安的情绪在-咬。
隔天清晨,当金薇亚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时,她不暇思索就拿起床头边的电话,拨了汤树杰的号码,大清早电话响了好久却没人接,金薇亚挂了电话只好想着:也许昨夜她一走,汤树杰就离开台中了吧?反正暑假已经过了一大半,再不多久,等学校开学时,汤树杰总是要回来的……,这么一想:心里稍觉宽慰,于是懒洋洋窝在床上,继续补充昨夜因胡思乱想而不充足的睡眠。
后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金薇亚天天试拨汤树杰的电话,电话天天没人接听,一直到学校开学那天傍晚,电话终于不再空响。金薇亚在电话这头:全一酌虽然有掩不住的欣喜,但是语气却难免流露出些许的怨责,那种怨责,在女人们而言,其实也算是一种撒娇,但是,电话那头,杨树杰的声调,斯文文却也冷冰冰,他告诉金薇亚他很累,今晚只想一个人好好睡一觉,叫她不要过来了。
金薇亚隔空被泼了一桶冷水:全里很不是滋味,她只好很有尊严地放下电话。一会儿之后,她心里想:也许因为电话里,双方看不见彼此的脸部表情,以致于刚才她那一声声急促的问话,原本只是假装使点小性子,撒撒娇的意思,说不定就被汤树杰误解为无理取闹的怨卖了?果真是这样,事实岂不冤枉,想想还是打个电话向他解释清楚吧!于是她拿起电话,不料一拨再拨,电话总是空响,又呈现无人接听的状态,汤树杰刚才明明说:今晚很累,只想睡觉。想不到一眨眼的时间而已,人就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
金薇亚放下电话,整个晚上心神不宁、坐立难安。有时候,她凝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有时后,她仰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对着天花板沉思,有时候,她站在高楼的阳台上,眺望黑夜的城市。对于汤树杰的谎言,她觉得无奈,却不知该如何去理论?她有点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像电视上所扮演的那种女强人们?她们擅长掌控一切,讲起话来声调斩钉截铁,所以她们得到别人的敬佩,她们的生命形象因此显得光鲜炫丽,充满尊严。而她——金薇亚呢?只是一只城市里的浮游生物吗?为什么她老是演不好自己的角色,连撒娇都会出错?
午夜时分悄悄到来,金薇亚关起房门,忍不住又拨了一次电话,这回电话没空响,汤树杰拿起话筒,他的声调不只冰冷,简直是变得异常陌生: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打电话来?”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金薇亚尽量把声调放柔。
“除此之外,有其它重要的事情吗?”
“没有,我现在躺在床上睡不着,想跟你聊聊,你是不是也躺在床上听电话……”
“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可不可以明天再谈?我想睡觉了!”汤树杰的声调很果决。
“那好吧!明天我再打电话给你……”金薇亚嗯嗯哼哼,一句话还没说完,汤树杰已经迫不及待挂掉电话了,不过也许因为躺着动作不俐落的缘故,当汤树杰放回话筒时,竟不小心误触了话机上的免持听筒键,使得电话并没有真正挂断,金薇亚发觉了这点,正想淘气地娇笑,出声告诉汤树杰,不料话还没说出口,却听见电话那头依稀传来一个陌生女人和汤树杰的对话声音:——是谁打来的宙话?——只是一个普通朋友,不是很熟……
金薇亚愣住了!她双手紧紧握住电话听筒,头脑却一阵阵发晕,她颤抖着身躯,直觉反应就像一般捉奸的妇人,屏气凝神想从电话里偷听到更多的证据,但是电话那头的男女,已经不再多交谈,只有一些窑窑切切的声响,她虽然不敢完全确定那些声音是从什么动作产生的,但是想象使得她脑海一片沸腾,心脏猛烈压缩。她浑身打侈咦,手脚发软,几次想出声-喊,但声音都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她急促地喘气,忙乱中忽然伸手抓住丝被,她用丝被把自己覆盖住,密密包里起来,然后才终于能够从喉管里,挤出尖厉凄狂的嘶喊声。她对着电话筒一波又一波地尖叫,她无暇去揣测电话那头的人的反应,她只是要用-喊将一切的痛楚,从她体内彻底驱除……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电话那头被切断,金薇亚放掉话筒,滚烫的泪水曰泊而下,这时候她不想吵醒母亲,她受不了母亲的盘问和嘲弄,因此她只能用丝被紧紧坞住自己的脸,尽可能无声地辍泣,可是体内的悲伤浪潮,毕竟很难凭自己的力量去抵挡,这时候的她迫切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来听她倾诉今夜的沧桑,因此她打了电话给麦玉霞,不料世界是残酷的,在这样的时刻里,麦玉霞竟然不在家,那么黑暗的世界里,还有谁能够分摊她的忧伤呢?着来她只有独自承受了……
漫漫长夜就这样一分一秒煎熬着,愈是煎熬,她的内心就愈感空虚,外面世界约五光十色,她什么也抓不住,也许因为她还是没把自己扮演好吧?或者是……或者这是它的一场报应?不!这不是一个迷信的时代,她不该住那方面钻牛角尖,那么她应该往哪里去想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一切都该等天亮了再说,但是天亮以后呢?该怎么办?
该去找汤树杰理论吗?该想办法报复他吗?该放弃他?该分手?该恨他吗?她全然不知道,但是说到要恨他,茫然之中,她却有一股莫名的心虚,此时此刻,她不想翻查自己已经够难受的五脏六俯,去找出那股心虚的理由,外界对人的打击难道还不够深?人何必更加摧残自己?就让一切的冲击慢慢平复下来吧……
那天夜里,织香彷佛听见女儿痛苦的尖叫声,她轻经踞着脚尖,来到女儿密闭的房门外,侧耳倾听门内的动静,她来回走了几趟,直到清晨,才安心地回到自己的寝室睡觉。
隔天早上,金薇亚为了镇压住前一夜的撩乱心绪,也为了不让母亲有盘问她的机会,因此她坚强地打扮好自己,就出去找工作。她随便应征了一个旅行社柜台职员的工作,幸运的是,老板当场就决定录取她,双方说好三天后开始上班。
既然三天后才上班,那么这空闲下来约三天,她该怎么办呢?她在街上逛了一个下午,脑海中不断思索着这件事,她其实想给汤树杰一个说明的机会,但是他若不打电话来争取,她该怎么给他机会?鸯然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地想起了那件黑蕾丝性感睡衣,那件睡衣还挂在汤树杰的衣橱里,她告诉自己,别的东西舍弃也就罢了,唯独那件睡衣,无论如何也要拿回来,总不能让别的女人穿她那件睡衣吧?这件事不只是难堪,而是令人难以忍受!对了,去把睡衣拿回来吧!
这么一想,茫洋的心海里好象找到了航行的目标,顿时安定了不少。等了一天一夜之后,金薇亚终于在第二天傍晚,拨了电话给汤树杰,说她想拿回睡衣。汤树杰没有拒绝,他的语气很平静,他只是问她是否要过来一起吃晚餐。她撤了一个谎,故意用轻松愉快的声调,说母亲已经煮好晚饭,她想陪母亲吃过饭再出门,然后她挂掉电话,眼泪差点掉下来。此刻,她一个人独自窝在客厅的沙发里,母亲根本不在家,她也吃不下饭,只是泡了一杯咖啡,辍着苦涩不加糖的咖啡发呆。
入夜之后,金薇亚来到汤树梁的住处,骑楼下那道平常老是紧锁着的铁卷门,此刻却敞开不设防。这么一来,她倒是连敲门都不用,想必汤树杰算好了时间正在等她吧?金薇亚脚步轻轻地走进去,缓缓登上二楼的阶梯,她略带迟疑地站在门畔,以为两人此时相见,场面必定有一番尴尬,没想到却看到汤树杰正忙着打扫房间。
汤树杰听见金薇亚上楼的脚步声,他回头静静着了她一眼,然后又继续他的打扫工作。天气很热,屋里既没冷气,连电风扇也没开,汤树杰只穿着白色背心式汗衫和牛仔裤,露出肌肉结实的臂膀,点点滴滴的汗珠,正从他的皮肤里冒出来,把他身上的汗衫浸湿了。
金薇亚慢慢移动脚步,来到他身旁:“你在打扫?”
“想帮忙吗?”汤树杰镇静的语气,因为故意调侃人而显得更加潇洒。
“好啊: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金薇亚也佯装着若无其事的语气来回答。
于是两个人竟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一言不发,默默地擦着桌子、扫着地。金薇亚勤快地帮汤树杰递抹布、拿垃圾桶,汤树杰卖力地清理房间内的一切污垢,没多久,他甚至连床柱脚都擦拭过了,看看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擦洗的,汤树杰于是当着金薇亚的面,月兑去身上的汗衫,换了件干净的格子衬衫。
“屋里很热吧?”汤树杰淡淡地问。
“还好……”金薇亚试着挤出一丝笑容。
“我怕打扫的时候灰尘到处飞,所以没开电风扇上
“我知道,你做事情一定有你考虑的理由,我相信你!”
“我想去夜市买水果。”
“我可以陪你去吗?”
“也好!”
于是他们各怀着心事离开闷热的室内,走到屋外来。汤树杰穿着拖鞋,一路走在前面,金薇亚踩着高跟鞋,一步步紧跟在后面。汤树杰在夜市里买了些香蕉和梨,没逛多久就往回头路走,金薇亚依旧尾随在他身后。夜市离汤树杰的房子,有好一段距离,以前金薇亚和汤树杰逛夜市时,老觉得路远脚酸,今晚走起来,却丝毫不觉得累,只盼这平凡平静的一段路,永远不要到尽头
“我想,我们还是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吧!”当他们重新回到屋里时,汤树杰把水果放在厨房的餐桌上,终于下定决心说话。
“其实,有些事情不解释反而好……”金薇亚站在苍白的日光灯下,双手反抓着桌沿。
“也许吧!不过你终究是个女人,女人的青春有限,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再这样下去,其实对你很不公平,我不能够太自私,继续耽误你……”
“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如果你真的为我设想,就试着不要把话说得太明白,让彼此之间,至少……至少还保留一些美感……”
金薇亚一边说着话,忽然挺起腰脊,让目光在空气中柔和地凝住,那种神情姿态,彷佛是在承担某种痛苦,有时更像是在包装痛苦。汤树杰把一双理性冷静的眼睛,定定看着金薇亚,他认真观察她的眼睛,也观察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忽然觉得困惑,困惑金薇亚的眼睛分明是望着它的,但眼神里却彷佛没有他的影子,金薇亚的眼球里,似乎只呈现她自己的美丽与哀愁。
“我并不是你第一个男人吧?”杨树杰的声音里并没有怨责,他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件事实。
“我才不是你唯一的女人……”金薇亚泪眼婆鲨,语气幽戚地说。她假装叹息,却暗暗深呼吸,汤树杰的话让她心生防卫,以前杨树杰从没追问她的过去,她以为他思想成熟所以不在乎,以为两人之间早已有了既往不咎的默契,想不到男人所隐藏的心结,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里,才来个落井下石,让人仓惶失措。
“我相信离开我之后,你一定也能过得很好。”
“你不了解,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坚强……”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说你坚强,活在这个社会上,我发觉坚强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抓住现实的技巧
“你知不知道,今晚你所说的每句话,对我都是一种伤害,我们不要再互相伤害了,好吗?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后天我就要去上班,也许过几天,等我们彼此都冷静下来的时候,再谈吧!”
金薇亚用一种很明显的方式,拭掉脸上的泪痕,然后她拿起随身皮包,准备离去。临走前,泪水再度模糊它的视觉,却也让它的眼睛着起来更加清亮,并且充满无怨无悔的光辉,她转身语气坚决地对男人说:“无论如何,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真的很喜欢你。”
她说得很坚持,但可惜的是,当她要说“爱”的时候,心念一闪,竟然把“爱你”说成“喜欢你”,就这么一个闪神,似乎就留下了没把话说完美的遗憾。然而,这毕竟是真实的人生,台词说得不够纯熟或自然,又不能像拍戏那样,NG后重来一遍。因此,金薇亚只好提起脚步,继续向前移动,于是她终于不能回头地走出了汤树杰的房子,置身在黑夜的城市……
她失魂落魄地开着车,车行速度忽快忽慢,它的心念纷飞无序,总觉得有什么事还占据着心头,徘徊不去,终于她想起来了!她的黑蕾丝性感睡衣,仍旧占据着汤树杰的衣橱,那里有她一个位置,只要她不挪开,也许那位置,最后终将是她的。
金薇亚变了!现在的她,比以前更爱搜集男人注意的日光和阿谏,关于这种情形,以前只能算是小嗜好,现在却变成了大嗜欲。虽然她为自己所收集的这些来路不明的阿谏和赞美,可供发表的机会并不多,向来也只有麦玉霞肯耐心倾听她的炫耀,不过金薇亚觉得这就够了,人家都说:知音难寻,只要有麦玉霞的专注倾听,她的各项人生经历就会变得有声有色、多采多姿,那就是人家说的——一驹戏要是没有观众的捧场,演起来到底是黯淡乏味。观众的喝采声,正是戏剧的催情药,麦玉霞的友情支持,正是金薇亚在叙述爱情经验时,自我陶醉的催化剂。
因此每隔一段时间,金薇亚就会忍不住邀约麦玉霞,在美术馆附近的“月光河咖啡馆”,一起喝杯下午茶,吃块蜂蜜松饼,小聚闲聊一番。
“上个礼拜,我陪我们经理去参加一个商业茶会,有一家公司的老板,本来正在和别人谈事情,一看见我立刻就走过来和我握手、打招呼,那个人握我的手握好久,一副情不自禁的样子,我们经理也是女人,她就站在我旁边,那个老板却对她视若无睹,从头到尾,他的眼睛只盯着我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金薇亚故意用充满无奈的语气说话,每次讲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她总是表现出一副为了自己拥有迷惑男人的魅力,而竟然深感苦恼似的。
“那个人的年纪应该很大吧?有没有秃头?”麦玉霞忽然经声间说。
“还好,中年男人嘛!当天老板的不都是那种样子吗?”金薇亚对任何质疑,总是习惯用含糊的态度,先虚词敷衍,然后继续又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个大企业老板的儿子,曾经追求过我,他到我们公司送花给我,还约我吃饭好几次,甚至买了一枚红宝石戒指要送给我,但是最后都被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我有我的原则。”
“那个人……该不会是已经结过婚了吧?”
“也许吧!是有这种风声传闻,不过我问他,他都否认……”金薇亚苦笑着回答,她最近发现麦玉霞似乎变得比以前精明锐利多了,只要她说话稍不留神,麦玉霞准能找到她话里的破绽。金薇亚不喜欢麦玉霞这种转变,她希望麦玉霞能像以前那样:安安静静地听她说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冷静静地揭发她。
“前不久,我曾经认识一个很有书卷味的男生,他是国立大学哲学系毕业的,人很聪明,谈吐非常有深度内涵,个性也很浪漫,我们曾经一起坐在大肚山的草地上着星星,他告诉我他有一个梦想,想在山上开牧场”
“他目前从事什么工作?”
“他刚当完兵回来没多久……:“
“这么说,他不但没工作,年纪也比你小-?”麦玉霞彷佛叹了气。
“他当然有工作,他在贸易公司做事,而且他的年龄和我一样……:“金薇亚随口撒了个谎,经轻松松就挡掉麦玉霞咄咄逼人的问话。
“既然如此,你跟他有没有可能成为男女朋友?”
“大概不可能吧!”
“为什么?你不是很欣赏他吗?”
“没有为什么,男女之间的感情是很微妙的,也许是我觉得跟他个性不合吧?也许因为我的心还停留在
那个人身上,你是知道的……:“金薇亚意有所指地说,她以为麦玉霞应该会追问下去,但是麦玉霞只淡然一笑,紧紧撮着唇,忽然把眼光望向别处。
长久以来,不知道为什么,麦玉霞从来不多问金薇亚和汤树杰之间的事情,每回当她听见金薇亚嘴里吐出“杨树杰”三个字时,她的神情就会突然变得冷漠、深不可测,彷佛她极其厌恶,或忌讳听见汤树杰的名字似的,有时就算金薇亚有心想谈,麦玉霞也会面无表情地转移话题。这种情况使得金薇亚内心很郁闷,她很想找人诉说她和汤树杰之间的爱情故事,但是麦玉霞却那么排斥杨树杰,让她感到相当为难与不解,她想起麦玉霞曾经见过汤树杰,因此,她以为麦玉霞也许讨厌汤树杰当日的傲慢态度吧?
“其实汤树梁的为人,也有他细心体贴的一面,虽然他的傲气有时候挺伤人的,不过那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嘛!而且我觉得他本身的确有值得骄傲的地方。这些日子来,我常常反省自己,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也许该责怪的人是我,我的心太不定了,我跟他之间……”金薇亚试图缓和麦玉霞对汤树杰的偏见。
“事情也许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我只能劝你
不要太一相情愿了,就让一切都留待时间去解决吧!是对是错,反正最后都会水落石出……”麦玉霞的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汤树杰?”
“我没说我讨厌他……,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麦玉霞的语气既冰冷又矜持。
金薇亚一时无奈,她静默了半天,似乎再也想不起其它值得交谈的话题,于是她只好拿起桌上一片半冷的松饼,慢慢吃着,并且不知不觉地发了呆。麦玉霞也不肯主动说话,她只是定睛凝神望着杯子里的茶液,久久不曾眨动眼皮。麦玉霞淡淡的眼珠里,其实盈满了令人费疑猜的沉思表情,但是金薇亚却不肯去察觉麦玉霞内心的困境。
既然彼此都无话可说,金薇亚沉不住气,只好随便找个借口,告别了麦玉霞,匆匆结束了那天的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