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和死亡,是两条互相吞噬的蛇,一个纠缠不清的轮回。遗产,是其中的一种形式。
三个多月前,姑姑过世了。膝下无子的池金-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她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侄女。一笔八位数字的存款、两块位在台北近郊的土地、几张她还弄不清楚价值的证券、一间单身公寓,还有……这里。
潮湿的灰云布满被高大建筑物侵占的退缩天空,绵密的雨丝飘落,风无动于衷地奔过,卷走更多的体热。呼吸沉入空气,凝成白色的水雾。
应该是相差不多的温度,感觉起来,却是和台中全然不同的体验。这里有的,是更让人直寒到心底的阴冷。
他们说,这就是台北的冬天。一座没有表情的城市,一个没有颜色的季节。
一边拉紧了身上厚重的冬衣,努力控制不停发颤的牙齿,她凝视眼前陈设杂乱的玻璃橱窗。
水晶、古玉、珊瑚、玛瑙、牙雕鼻烟壶,拥挤地摆放在深紫色的丝绸上,在银色的灯光照耀下,隐约闪烁迷惑人的光芒。
色彩斑斓的热闹橱窗,和外面的阴风冷雨,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里是「晓梦轩」,一间贩卖古玩宝石的精品店铺。
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外头的低温,她模模藏在厚重衣物下的那条琥珀坠饰,推开店门,缩着脖子,踏进温暖的室内。
「欢迎光……啊!简、简小姐,」看到新任的店主出现,瘦弱的中年男店员显得很紧张。「吃、吃过饭了吗?」
她笑。「文忠哥,不是说过了吗?叫我新羽就好。」
邓文忠扶一下眼镜,连忙点头。「好、好。」
「外面好冷喔。台北怎么这么冷?我才出去一下子,就已经快冻僵了。」接过店员递过来的热开水,她忍不住抱怨:「寒流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走啊?」
「气象说是下个星期。」从角落里传来回答的声音,不是她预期的那一个,浑厚而陌生的男性嗓音,震动鼓膜。
她猛转过头,瞪向声音来源的角落。
男人坐在靠近墙壁的雕花木椅上,手指抚着下颏,乌黑锐利的眼扬起,带着难解的神色,直勾勾地审视着她。
太过高大的身型、太过阳刚的五官……穿著随意到近乎随便的男人,和周围琳琅满目的宝石饰品显得格格不入,形成突兀而充满压迫性的存在感……但是,她为什么从进门到现在,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在场?
「『简』新羽?」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对她造成的影响,他继续用那双深邃的眼盯视着她,一边若有所思地发问:「为什么池姐的『侄女』会姓简?」
她皱起眉头,努力控制自己的反应。
「你是谁?」她知道自己的口气不太好,显然刚刚的努力并没有收到成效。她不喜欢被这样惊吓。
男人看着她,表情一下子改变,突然笑了起来,露出爽朗的笑容。「抱歉抱歉,我忘了先自我介绍。我姓胡,胡孟杰。池姐叫我小胡。」
她眨了眨眼睛。笑容让他原本就下垂的眼角垂得更低,整张脸给人的感觉顿时从一开始的危险转化为亲切友善。
那不是一个好看的笑容,仍然不是,因为他露出了太多的牙齿,也因为那个人的五官粗犷到任何表情都无法用「好看」来形容;但是透过那个笑容,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魅力。
没有被他的笑容软化,她重复一次:「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是谁。」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对她没有半点意义。
他朝她眨眼睛。「一个客人。」
嘻皮笑脸!她微微皱眉,瞪着他脸上那个大剌剌的傻……好吧,那不是傻笑,但是她不喜欢他的笑容。
「啊,对、对。」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紧绷气氛,邓文忠迟疑地开口:「简小姐,孟杰是店里的常客。」
常客?像他这样子的男人,会是这种店家的常客?她不太相信。
不过,反正不关她的事。
「你好,胡先生。」她率先抽开视线,勉强拉起嘴角。
「-好。」他似乎只觉得有趣。「我可以叫-新羽吗?」
不可以!他们才不过第一次见面,装什么熟啊?
……她很想这样直接回答他,但是顾虑到他是客人的身分,她只能随便点头,然后看向一直站在一旁的邓文忠。「对了,文忠哥……」
「新羽,」一得到允许,那个男人也不觉得害臊,立刻就叫起她的名字。「为什么-跟池姐不同姓?她不是-的姑姑吗?」
她瞪他,决定不再管礼貌的问题。「这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他回答得很爽快。
朝他再皱一下眉,她又转回头,打算接续刚刚被打断的话。「文……」
「不过我很好奇。」
脑袋里的神经啪地一声绷断。「打断别人说话是很没有礼貌的,你不知道吗?」
「啊,」他微笑看着她,一点也没有反省的意思。「抱歉。」
她深呼吸,决定不要跟他计较,又转回头,正要开口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话。
「话说回来,假装没听到别人的问题,好象也很没礼貌?」
她猛地抬头,冒火的目光狠狠刺向那个佯装一脸无辜的男人。
看到她的反应,他朗声大笑,举高一只手,露出整齐的白牙。「抱歉抱歉,我开玩笑的。」
她只觉得一肚子火。这个男人,难道不会看人的脸色吗?「我不觉得好笑。」
「是吗?」胡孟杰只是眨眨眼睛,脸上的笑意更浓。「那真是对不起。啊,对了,邓哥,我还有事,先走,下次再来找你聊天。」
一直缩着脖子站在旁边的邓文忠连忙点点头。「好、好,孟杰,再、再见。」
男人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跨步离开「晓梦轩」,只留下挂在门上的水晶风铃犹自摇曳,叮当作响。
她抽紧牙根,狠狠瞪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文忠哥,那个胡孟杰到底是谁?」
「孟杰?」邓文忠楞一下,然后急忙应道:「喔,他、他是珠宝鉴定师,在这一行很有名的。」
很有名?什么东西很有名?没礼貌吗?她忍住开口嘲讽的冲动。「那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听到简、简……新羽小姐的事,过来想看看。」
听到答案,眉头皱得更紧。她看向一边说话、一边紧张地擦拭着陈设柜玻璃的店员。「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邓文忠缩一下脖子,用力摇头。「……我、我不知道……」
听到邓文忠转述的问题,胡孟杰只是笑。「为什么?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邓文忠露出一脸困惑,原本擦拭镜片的动作慢了下来。「有……有趣?什么事情很有趣?」
「简新羽。」坐在角落阴暗位置的男人一边啜着陶杯里的茶,一边懒懒地点出重点。
听到新任店主的名字,邓文忠紧张地抬起头,戴上眼镜,吞咽一下。「新、新羽小姐?孟杰,你在说什么?」
「新羽小姐?」他调侃地扬高嘴角。「老天,邓哥,你对那个小丫头还挺尊敬的嘛!她才来了几天,你已经把她当成大小姐侍奉了?」
邓文忠别开目光,露出尴尬的表情,嘴里含糊地不知道咕哝了些什么,拿起刚刚放下的抹布,又开始擦拭陈设柜的玻璃。
也不在乎年长男人的反应,他自顾自往下说:「她突然跑上台北来,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是池姐留给新羽小姐的店啊。」邓文忠直觉地回答,手边擦拭玻璃的动作愈来愈快。「孟杰,你问这是什么问题?」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池姐过世都快四个月了,她这才跑上来?」
「孟、孟杰,事情不是这样说。」邓文忠急忙摇头,似乎以为他在责怪简新羽没有上来处理池金-的后事。「新、新羽小姐说、说不定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抽不开身,那个时候,简先生--就、就是池姐的弟弟、新羽小姐的父亲--也有上来处理池姐的后事啊。而、而且,谢律师也说了,池、池姐过去得太突然,遗产的事,新羽小姐也是后来才被通知的。」
男主角只是笑,伸长了腿,懒懒地打个呵欠,没有答腔。
他刚刚质疑的,并不是简新羽在过去那段时间的「缺席」,而是她现在的「出现」。
邓文忠的说法,有他的合理性,这毕竟是池姐留给她的财产,她有一切的理由上台北来接收。
但是自从池姐过世,将近四个月的时间,她对这间小店不闻不问,然后在几天以前,突然地走进「晓梦轩」的门。
三个多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后来,他几乎要以为池姐那个侄女是打算将这间继承来的店铺月兑手卖掉,结果,她却出现了。
……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孟、孟杰,」沉吟半晌,邓文忠迟疑地开口:「我记得……你之前好象在跟池姐问一颗石头……」
他楞一下。「……邓哥,你在说什么?」
邓文忠畏缩地低下头,急忙继续手上的清洁工作。「没、没有……我、我、我大概是记错了。」
看到男人的反应,他反而感到抱歉。邓哥本来就有点神经质的个性,自己刚刚的反应,似乎是太过了。
正要开口,门上的风铃轻轻叮当一声,然后,锐利的嗓音响起:「又是你。」
他抬起头,笑着点头。「早安,新羽。」
「新、新羽小姐,早。」
「早安,文忠哥。」女孩先向邓文忠露出微笑,然后一个回头,脸色一下子沉下来。「至于你,胡先生,今天光临『晓梦轩』又有什么贵干?我们这里有什么珍稀的奇珍异宝,值得你这样三天两头往这里跑?还是,你找不到半点别的正事可做?」一边挖苦地问道,她一边将厚重的衣物一件件月兑下,伸手接过邓文忠递给她的热茶。「谢谢你,文忠哥。」
他莞尔地看着年轻女孩一口气劈哩啪啦开完火,然后直接在柜台后面坐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
他长声叹息。「新羽,这是-的待客之道吗?-要知道,作生意的第一步,应该要懂得以客为先。」
「以客为先,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客人。」她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对待一个每天跑来吃喝免钱的茶点,连一毛钱都没有花过的客人?对,这就是我的待客之道。」
他眨眨眼睛,只是微笑,没有答腔。看来,他是真的很下讨这个小女孩的欢心。
看到他没有反应,女孩轻轻哼了一声,转向杵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年长男人,似乎决定把他当成空气。「文忠哥,今天我们要从……」
他慢慢啜着手上的馨香茶水,专注地观察着眼前两人的互动……或者,更正确地说,他看的人其实只有一个:简新羽,「晓梦轩」的新任主人。
从外型看,他很难将自己认识的池姐和眼前这个小丫头联想在一起。
和体态圆润的池金-不同,简新羽大约中等身高,尽管身上还包着有些厚度的毛衣,还是看得出来是偏瘦的体型。清爽俐落的乌黑短发服贴地包裹住缺乏血色的脸。至于五官……他发现自己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张特殊的脸。
美丽?或许吧,简新羽无庸置疑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但是他不认为把「美丽」或是「漂亮」用在她身上是适当的形容词。
鹅蛋脸,杏型眼睛大而明亮;眼角微微向上挑,显得格外有神:浓而有型的俐落剑眉,配上暗示着倔强个性、有点方正的下巴,整体而言,应该是过于刚硬的五官,算下上是女性化,却神奇地被那张红润的唇柔化了。
丰厚的唇,不知道是护唇膏或是刚刚茶水的功劳,和僵白的脸色不同,透着不寻常的红艳,更衬出底下那排整齐的齿雪白莹亮、形状漂亮诱人,在不说话的时候,依旧保持着微翘的模样,透着一丝无辜,太过煽情的清纯,和那双锐利眼瞳偶尔透出的强烈光芒,形成强烈的反差。
他知道她今年大概二十四、五岁,之前似乎是在中部的公家机关做事……说也奇怪,他发现自己很难想象这个总是把自己包得像团棉球,显然非常怕冷的小丫头坐在办公室工作的模样,更别说是一个捧铁饭碗的公务员。她给人的印象太倔,个性太过强烈,不适合那种稳定却缺乏色彩的工作模式。
「看够了没?」
例如,像这种口气,就实在不像是一个坐过办公室的人会说的话。
「抱歉,我的习惯太坏了。」他笑。「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忍不住瞪着人家瞧。」
没有血色的脸染上淡淡的红晕,他不确定那是因为羞怯,或是气恼……根据这几天来他对简新羽的观察,应该是后者。
果然。「你以为女孩子会因为这种话就觉得受宠若惊吗?」她冷笑。「自恋狂!像你这种以为自己长得好看一点,就随便说话的男人最讨厌了!」
愤世嫉俗。他看着她,若无其事地笑。「喔,原来-觉得我长得好看吗?新羽,我真是觉得受宠若惊。」
她的脸更红了,咬牙切齿。「胡孟杰!你这个……」
他朗声大笑。「不闹了不闹了!对不起,原谅我这个无聊的家伙吧,新羽,我只是开玩笑。而且,如果-没注意到,我们爱好和平的邓哥在旁边,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们两个再吵下去,他就太可怜了。」
女孩恶狠狠地瞪着他,漂亮的脸烧成殷红。他不动声色,只是露出一脸恳切,故作无辜地回望向她。
……这么火爆的脾气,确实跟池姐有血缘关系。
挣扎许久,女孩终于绷紧了小脸,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再理他。
这种反应,实在是太有趣了。他愉快地想。比起刚刚那种半死不活的冷漠表情,他还是比较喜欢看到怒火中烧的小美人。即使,发火的对象,是他自己。
明白自己已经耗尽了她今天所有的耐性,正打算识趣地告辞,门口的铃声再度响起。
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唐宝儿,她也是这间店的熟客。「唐小姐。」
穿著端庄长裙的年轻女子听到声音,转头看向他。「孟杰,你也在?我听人家说池姐的侄女来了……」
他没有说话,只将目光转向站在柜台后面的年轻新任店主。
察觉到他的沉默,唐宝儿疑惑地跟着将目光移向柜台后,和邓文忠并列在一起的陌生女孩。「……请问,-是池姐的侄女吗?」
女孩颔首,露出礼貌的笑容。「我是,请问您是……」
「-好,我叫唐宝儿,常常到池姐这里来买东西。池姐以前……」
客套的交谈展开,他没有多加留意,只是将茶杯搁在一边,起身伸个懒腰,随意地向站在旁边整理陈列品的邓文忠打个手势示意,然后信步走出了「晓梦轩」。
冷风扬起,细碎的雨继续下着,没有撑伞的男人却恍如未觉,若有所思地直往前进。
……她退缩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清楚地察觉到:她退缩了回去,缩回某个看不见的壳里。从唐宝儿走进这间店开始。
是因为唐宝儿吗?但是,刚到台北的她应该不认识唐宝儿才对。
那么,是因为店里进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不认为那个脾气其实很火爆的简新羽会是一个这么怕生的人。
然而,她的转变是很明显的。至少,对他来说很明显--那个故作轻松的语气、还有微微僵硬的微笑。
为什么?浓黑的眉皱起,他觉得困惑,还有……异乎寻常的兴趣。
简新羽,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问号。
回到位于大厦八楼的住所,她打开电视,将自己-进明艳的橘黄色沙发里,动也不想动。
好累、好冷。她只想睡觉,可是好饿。闭上眼睛,无意识地搓揉着被长袖子遮盖住的手腕。
下雨的时候,她的左手就特别容易酸痛。
母亲去世那年,她已经十八岁了,之后家里的伙食当然是由她这个唯一的女生负责;但是煮一顿饭,父女两个人吃,和只煮给自己吃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个人住,她反正犯懒,就是不想进厨房,再想到吃完之后必须收拾的残局,就更不想动了。
打个呵欠,眼皮沉沉坠下,她将腿缩起,身体蜷成一团,稍事抵抗公寓里的低温,没有起身的意思。
来到台北已经一个星期。比起前一阵子那种空洞的麻木感,她不知道哪一种比较好。到台北来,要适应陌生的环境,特别是这种潮湿寒冷的天候,让她觉得异常疲累,心情也比平常更加浮躁。
还有,新的人际关系。
她知道,继承,就是这么回事。她不可能期待一切都是顺心如意,总会有像今天这种尴尬的场面发生。
她和金-姑姑,其实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她七岁那年,爷爷的葬礼。另一次,是她十八岁,母亲的葬礼。
然后,就没有了。
她和金-姑姑,没有再见过面。直到姑姑过世,她才从父亲口中惊讶地得知: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长辈,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一个人。
所以,每当有人很兴奋地想跟她谈及他们记忆里亲切热情的「池姐」时,她都只能微笑,沉默而尴尬地微笑。
关于金-姑姑,她唯一知道的,是她是父亲的长姊,从小被送给别人家养--那个贫困又没有生育计画的年代,为了养育唯一的儿子,爷爷一共送掉四个女儿,只最大的女儿回来为他烧最后一炷香--嫁过两次,十多年前守寡之后,开始经营古董文玩生意。
晓梦轩,是她养育了十多年的重要孩子。
紧握住胸前的坠饰,她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金-姑姑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托给她这个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鬼头?
她……只是把这里当成一个暂时的避难所而已。
听着电视里传来的热闹声响,她悠悠叹息,身子缩得更紧,打算在沙发上小盹一下,不要再多想这些烦人的事情。
冬天,是适合睡觉的季节。
电铃声响起。
眼睛刷地睁开,她知道是谁。
刚刚的倦怠瞬间消失,她跳起身,冲到玄关,从门孔确定来者的身分,然后迅速将门打开。「雪君姐!我好爱-!」
谢雪君皱眉头。「新羽,-又没吃晚餐了?」
「冷嘛!」她赖皮地笑,伸手接过访客手上的奇蒂猫点心盒。「而且我知道雪君姐对我最好了,一定会带东西来给我吃的。」
年长的女人只能摇头叹气,无可奈何地跟着走进了公寓里。
谢雪君律师,是她来到台北第一个认识的新朋友。
搬进姑姑住所的第一天晚上,她才发现早上向她解释过遗嘱内容的律师,也住在同一个楼层。
年纪将近四十的谢雪君跟金-姑姑不但是业务上的主顾关系,也是多年的旧识和邻居。手艺绝佳的谢律师在她来到台北的第二个晚上,便带着一个她自己烤的美味小蛋糕登门拜访。
而靠着美食交流--更正确地说:只有谢雪君单方面提供食物--两个年纪相差十几岁的女人迅速建立起了友谊。
「记得要开电视,却连暖气都不开?」谢雪君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暖气,一边嘀嘀咕咕:「寒流来了,不开暖气,-不是怕冷吗?」
她忙着将美味的寿司直往嘴里塞,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我忘了。」
留着一头男性化短发的谢雪君忍不住失笑,用遥控器敲一下女孩的头,愉快的笑意将平凡瘦削的脸点亮起来。「忘了?最好是忘了啦!」
「就是忘了嘛!」她津津有味地将最后一块寿司卷塞进嘴里,继续抱怨:「冷成这样,我连脑袋都转不太动,进屋子就只想睡觉,谁还记得开暖气啊?」
「-根本没有在认真过日子吧?」谢雪君掏出口袋里的面纸,递给一下子解决了食物,正在找寻纸巾擦拭的女主角。「回到家,一个人就躲在屋子里,不吃饭、不出门,这么冷的天气,连暖气都会忘了开?现在的年轻人都像-这个样子吗?新羽,听雪君姐的话,一个人出来住,要自己多照顾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别要人家操心。雪君姐事忙,没办法老是看着。」
她打哈哈。「雪君姐……」
谢雪君摇头,宠溺地轻拍她一下。「店里好吗?比较习惯了吗?」
「我觉得好复杂。」提到这个话题,她忍不住抱怨:「什么硬度、解理、折射度,我早就统统还给地科老师了,更不要说怎么分辨人工宝石,还有雕工、成色、产地年代一大堆的……『晓梦轩』不是珠宝店吧?为什么卖个水晶,也要学这么多东西?可是,看文忠哥那么认真跟我解说,我又不好意思这样问他。」
「那些东西,我也不知道。」谢雪君叹气。「不过,文忠这样教-,当然有他的用意-多跟他学学。他会努力把-应该知道的,都告诉-的。」
「可是那么多,我根本听不懂。」她将两条长腿缩起,用胳臂抱住,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嘟囔着说:「光听就觉得好累。」
「-的时间还多呢,不要心急。雪君姐跟-说,年轻人,多学点东西是好的,一回生,二回熟,日子久了,自然就懂。」谢雪君认真地劝说:「文忠也是半路出家的,跟着池姐学了十几年,才有今天的样子-别才刚开始就急着叫累。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随随便便就学得会、弄得通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了。『晓梦轩』池姐花费很多心思经营,-要好好珍惜这块招牌。」
「……我知道。」
「如果真的不懂,问问别人也可以。」谢雪君想了一下,继续说:「我记得池姐店里有一个客人,是珠宝鉴定师……」
「胡孟杰。」
声音里显而易见的嫌恶吸引了谢雪君的注意。她抬高眉,惊讶地看向她。「怎么?新羽,-见过他了?」
她冷哼一声,没有直接作答。
她知道自己对于那个男人的排斥太过强烈,完全不合理。再怎么说,他们才认识不到几天;更重要的,他是店里的客人。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只要一看到他,胸口就忍不住涌起一股焦躁,无法平心静气,更别说是去奉行顾客至上、和气生财的原则了。
对于这样异常的反应,她一律将它归咎于那个男人天生就有惹人……惹她生气的本事。
「孟杰人应该不错呀?」年长女人不解地看着表情不悦的女主角。「长得一表人才,说话也挺风趣的……」
「一表人才?」她拉高声调抗议:「雪君姐,那个家伙哪里一表人才了?-的标准好低,我觉得他长得跟猴子一样。」
「猴子?」谢雪君楞一下,然后大笑。「新羽,-怎么这样说,哪有那么英俊的猴子?」
「是很像猴子啊。那张脸,又长又瘦,连点肉都没有,加上长手长脚,-说,哪里不像猴子?」
谢雪君摇头。「可怜的孟杰,一个大帅哥竟然被-糟蹋成这样。」
「他才不是什么帅哥呢,我只是陈述事实。」诋毁完那个讨厌的男人,她觉得心情愉快了一点。「雪君姐,-也知道那个家伙是珠宝鉴定师。他很有名吗?」
谢雪君迟疑一下,然后才开口:「我也不知道他有不有名,那个圈子我不熟。珠宝鉴定师什么的,都是池姐告诉我的。池姐以前挺看重孟杰的,常常听她提起他的名字。我只是偶尔去店里会碰见他,说过几次话,也不是很熟。不过,既然池姐那样说,应该不会有错才对。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不好意思问文忠的话,就去问问孟杰吧。我觉得如果是-,他应该会很愿意帮助-才对。」
她皱起眉头。如果是-?谢雪君刚刚的话似乎有些蹊跷。「雪君姐,我不明白-的意思。」
谢雪君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什么东西不明白?」
「为什么胡孟杰会很愿意帮助我?」
「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啊!」谢雪君眨眨眼睛,半带困惑地笑。「-是池姐的侄女,这是应该的。」
她看着眼前微笑的女人,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一切,都只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吗?她觉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