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又问起那个病人来了了我并不是对院里的每个病人都熟……」皱皱眉,包德生院长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有些不耐烦地望着齐尧。
什么二十多岁、年轻长发的女病患呀!翠园虽然不大,但院里的病人少说也有近百位,谁会知道呢?
「也许你并不是对任何人都熟,但是你该认识「邵慈若」么,她是你的远亲,不是吗?」这次齐尧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了,至少他可以确定院长对她的名字绝对会有印象,否则也不至于单独保留她的病例。
「邵慈若?」听到这个名字,包德生脸色微微一变,随即便心虚似地低下头去像是在忙着什么,不在乎地说:「我是对她有些印象,她有什么问题吗?而且她应该不是你的观察案例吧?」
「我对她很有兴趣,我想利用最后这一个月来观察她。」齐尧试探地问。
看到包德生的反应,齐尧就可以确定,他对邵慈若的印象绝对不会只是他口中所说的「有一些」而已。
「她是D区的病人,没有什么好观察的。」包德生一口否决了齐尧的请求,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是吗?」齐尧低笑了几声,反问他:「为什么没有什么好观察的?是真的没有任何希望了,还是……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包德生闻言手一歪,钢笔画破了纸张,他索性懊恼地丢下了笔,口气明显不耐烦的问:「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没有问题?真是胡说八道,我完全不懂!」
面对恼怒的院长,齐尧也不禁有些担心,生怕一个不小心,不仅在翠园待不下去,大概连自己的前途也完了。
「据我所知,邵慈若是重度精神分裂?」吞了吞口水,齐尧还是开口了。就算是赌上他的未来,他也要把一切弄清楚。
「没错,邵慈若的确是重度精神分裂。齐医生,你有什么疑问吗?」两鬓灰白的包德生坐在办公桌后,一双眼睛透出犀利的光芒望着齐尧,彷佛他的答案就是结论,不容许任何人更改、推翻。
「真的?」齐尧根本不信。
「什么真的假的,难道我说的会有错?」包德生又皱了皱眉,口气有些愠怒,彷佛
对于齐尧质疑他这个东南亚精神科权威的话有些不悦。「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邵慈若这个病人的,不过,她的确不是你该管的范围,你还是去把李世芬的病例弄清楚比较要紧,别来管邵慈若的闲事。」
「那我可不可以申请借阅她的病例和……」
「不可以!」
不出所料,齐尧的请求被一口回绝了。
「院长,为什么要把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关在园里呢?甚至让她连话都不敢说?」终于,齐尧忍不住了。他不打算再和包德生相互刺探,只想赶快弄清楚这一切的真相。
包德生愣了愣,「看样子,你比我想象中知道得还要多。」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话说开了,齐尧也承认了。「我不想看着她只能在夜里一个人自言自语,不想再看她为了掩人耳目强迫自己去攻击别人,我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必须要受这种苦?」
「你喜欢她?」包德生反问。
齐尧脸上一红,没有说话。无论如何,要他在一个总是代表权威的长辈面前承认自己爱着一个女人,总是件不太自在的事。
包德生也没有再追问,他叹了口气,从办公桌后的皮椅上站了起来,面对着窗外,有些感慨的说:「慈若是个可怜的孩子,当初我只想着要保护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也长大了,到了该有异性追求的年纪。」
「保护?」知道包德生开始松口了,齐尧兴奋地追问下去,期望能得到全部的答案。
「慈若的父亲是我的好友兼同窗,你应该也听过,就是邵国祥博士。」
「啊!是他!」听到这个名字,齐尧惊呼起来。只要是学医的人,几乎没有人不曾听过邵国祥的名字。
邵国祥,在二十年前是人体器官移植的权威,他潜心研究人体心肺移植之术,在移植之术被认为几乎是难如登天的当时创造了几个决定性的病例,甚至还被人誉为「再造之神」。只可惜天妒英才,邵国祥博士在不到四十岁年纪就因为交通意外而身故了。
「你听遇?」转头看到齐尧的反应,包德生笑了笑,「那你也该知道,邵医生在十多年前过世了,当时慈若还不满五岁。慈若的父母是藉由相亲认识的,她母亲是个在国祥故乡长大的传统农村女人,什么也不懂,在丈夫死后,她觉得不适合住在城市里生活,就带着慈若回南部乡下去了。」
齐尧听到这里,也感慨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曾经名盛一时的「再造之神」过世之后,他的妻小处境这么凄凉。
「一个女人带着小孩实在也是够辛苦的了,所以一年多后她母亲就带着慈若改嫁给一个叫李存德的木工,慈若仍然跟着国祥姓,没有被继父收养。」
李存德?齐尧想起了那份火灾的报导,应该就是那个死者了吧!
「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李存德并不疼她,不过,慈若还有母亲疼着,但好景不常,不多久,她母亲也因为工地意外而过世。很快地,李存德又和另外一个人结婚了,那个女人原先就有个儿子,也算是慈若的哥哥。他们对她并不好,从小就没有好好照顾她……」说到这里,包德生顿了顿,似乎在考虑该怎么接下去。
「然后呢?」看包德生一直吞吞吐吐,齐尧忍不住开口追问。怎么到了紧要关头,他反而什么都不说了呢?
「急什么?」看齐尧一脸毛躁,包德生回瞪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知道你喜欢她,我实在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不过,也许你总有一天会知道吧!总之,从她十岁开始,继父和哥哥就轮流或共同强暴她。」
「什么?一个才十岁的小女孩,他们……她的继母难道都不管吗?」
哪个女人会容许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发生关系?齐尧愣住了,心中满是痛苦及愤怒。他从来没有想过邵慈若经历过这些过去。
「没有,她的继母知道后非但没有阻止,还认为慈若是小狐狸精,勾引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动辄对她打骂。不过,很难得的是,慈若在学校的功课很好,对人也很亲切开朗,没有人知道她长时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包德生摇摇头,也叹了口气。
就因为慈若是这样的女孩子,才更令人心疼吧!
「这样的日子经过了许多年,一直到她二十岁。期间,也不知道怀孕过几次,都被她继母强灌打胎药给流掉了,也真亏她命大,吃了那些偏方没有送命。不过,她的身心都受到很大的伤害。」
「这也难怪……」齐尧点了点头,一个那么小就遭受性侵害和打骂的孩子,实在不是像他们这种顺利长大的人可以了解的。邵慈若倘若真是因此而发疯,也并不难理解。
「在她二十岁的一个晚上,继母又灌药强迫她流掉了一个胎儿,慈若痛得晕了过去,到半夜醒来,整个下月复部都是血,也没有人照顾她。也许是想要烧热水洗澡,她开了瓦斯炉,不过,那一把火却烧光了那个家,也烧死了那三个人……」
「她……」齐尧张大了嘴。
放火?三条人命……
「后来法官根据鉴定的结果,认为她很有可能是故意放火烧死那三个人的,不过,依据精神鉴定,也认定她行为当时已经严重的心神丧失,患有重度的精神分裂症,所以免了她的刑责,而改成强制治疗。不过,照慈若当时精神鉴定报告的病情,她势必一辈子都恢复无望了,必须一辈子住在翠园里。」说到这里,包德生从窗口转回身,目光炯炯地直视着齐尧,「你懂吗?齐医生,慈若一定要是重度精神分裂,只有这样才能救她一条命,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
为了逃过刑责,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吗?齐尧只能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连虫声也莫名消失了的夜晚,淡淡的月光照在池水上,反射出潋艳的波光,更显出夜的寂静冷清。
邵慈若趴在喷水池边的草地上,双手支着颔,头前则放着一本书,像是在专心地阅读着,不过,一阵晚风吹来,书页被吹动,她却一点也没发觉,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早已出了神。
「慈若……」齐尧从另一头走了过来,叫唤着她的名字。
听到他的声音,邵慈若抬起头,脸上有着喜悦,但也掺杂着忧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尧在她身旁坐下,顺手轻抚着她的腰,再顺着她背脊的完美曲线一路由腰至肩,再由肩至大腿、小腿,缓缓来回摩挲着。
邵慈若并没有抗拒,她看似十分舒服地微瞇起眼,静静地任齐尧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移,像只爱困的小动物,享受着饲主宠爱的催眠。
望着她纤细曼妙的体态,齐尧心中沉闷得像是有块大石压着,他叹了口气,充满爱怜的眼光无声地望着她。
这么一个小小瘦弱的身子,曾经受到怎么样的一种无情虐待啊!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同情死去的那三个人。
「今天我去找了包院长……」没有望向她,齐尧淡淡地说着,像是在闲话家常。
邵慈若回过头望着他,眼中满是询问。
「院长都告诉我了,待在翠园的这几年,妳也受苦了。」他仍然没有看她。
邵慈若猛地一僵,眼底露出一丝隐隐的恐惧,她主动执起了齐尧的手,在他手掌中写着:他说了什么?
「全部。」齐尧回答得很简短。
全部?告诉我他说了哪些。邵慈若快速地在齐尧手中写着。
「都有,包括……妳继父他们对妳做的事,和……之后失火的事……」齐尧说得断断绩续,他有着说不出的心痛。
一个女孩有着这样的过去,该是她最难以启齿、伤痛的事了,为什么他还需要再对着她说一次、再给她一次伤害?
为什么?就为了那三个该死的禽兽,她就必须一辈子留在这里,白白拿自己的大好青春为他们陪葬吗?
他真的什么都说了。轻轻写着,邵慈若望着齐尧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
伸出手抚着她的长发,齐尧没有开口。
我不想让你知道的。这些字是慢慢地、迟疑地写出来的,邵慈若始终没有抬起头看着齐尧。
「慈若?」
她没有抬头,也仍然没有开口,齐尧觉得有什么温熟的液体滴到自己手上,吓了一跳。
连忙捧起邵慈若的脸,她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方才滴落在齐尧手中的就是她晶莹滚烫的泪水。
「别哭……」齐尧用手指轻轻地替她拂去了眼泪,没想到她的泪却越掉越急,「别哭呀!」齐尧急了,擦得更快,她的脸好女敕、好冷,他生怕一不小心就弄伤了她。
邵慈若却猛摇着头,躲避着齐尧的手,任泪水流满双颊,原本无声的落泪也转为低低的啜泣。
看她泪水越掉越急,齐尧忍不住印上了自己的唇,在她的额上、颊上、眼上轻轻游移着,最后来到了她的唇,邵慈若的唇好冰,微微地颤抖着……
「慈若,是我、是我呀!我是齐尧呀!」猜测邵慈若是想起了从前长时间被强暴的记忆才使得她不能接受自己,反而还引发了她的恐惧感,齐尧一阵心疼。
他退开了身体,躺在邵慈若的身旁,双手抓着她的肩来回摇晃,低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希望能够用这种方式稳定她的心神。
被齐尧猛烈摇晃,邵慈若才像是恢复了神智,她睁开了眼喘了口大气,随即全身无力地瘫软在齐尧的胸前。
「还好吗?」揉揉她的肩和腰,齐尧低声问着,对于她刚才突来的反抗有些忧心。
点点头,邵慈若仍然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态,身子微微地发抖。
「慈若,是我呀,不要怕,我不会强迫妳的,只要妳拒绝,我就不会强迫妳。」齐尧低声哄着。
邵慈若抬起头来,微笑地对齐尧点点头,眼中满是感激的神色,她执起齐尧的手写道:谢谢,我想回去了。
「这么早?」月才到中天,离黎明至少还有好几个小时。
又点点头,邵慈若没有给齐尧拒绝的机会,起身快步地离开了。
开口想唤她,齐尧还是忍住了。也许让她好好思考也是好的吧!
「是她?」另一边的树影下传来声音,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从树影下走了出来。
是谁?齐尧被吓了一大跳,猛地回头,才发现来的人是杜丽凯,她穿著一套红色的洋装,双眼闪着熊熊的火光。
「妳都看到了?」想起刚才和邵慈若亲热的画面都被杜丽凯看得一清二楚,齐尧忍不住脸上一阵火烧也似地通红。
「当然。」杜丽凯看似无所谓地耸肩,继而又追问:「你喜欢的人是她,不是我?」
齐尧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他相信从刚才自己和邵慈若的表现,就算他不回答,杜丽凯也可以明白。
「为什么?」杜丽凯十分气愤,「她也不过是个病人呀!和我差不了多少,而且她还被那么多人强暴过了,不过是个破鞋,至少我可不是!」
「丽凯!」听到杜丽凯说出那么轻蔑的话,齐尧气极,一巴掌朝着她的脸上打过去,把她的脸打得偏向一边。「为什么要这么说?慈若她并不是自愿的。一个女人被强暴是多么痛苦的事,同样是女人的妳难道不能想象吗?为什么还要拿这一点来攻击她?」
「对不起……」抚了抚脸上的熟烫,杜丽凯老实地道了歉。她也许性子急,但并不是不懂得将心比心,刚才只是一时气急才会口不择言。「可是,我不甘心呀!为什么你选的人是她不是我?她甚至不会说话,只会哭而已,为什么我就不行?我没有她好吗?我也喜欢你呀!」到了最后,她几乎是用吼的把话说出来。
「对不起……」齐尧为难地看着她。
无论如何,他就是没有办法接受她的心意。
杜丽凯是比慈若活泼、抢眼,甚至由于她的活力和强烈的性格,使得她有着和慈若相比而毫不逊色的美丽。自己和杜丽凯、李世芬相处的时间也不比和慈若在一起短,但是,不能控制的,他的心就是义无反顾地偏向慈若。
他关心杜丽凯如同自己的妹妹、好友,但是他会为了换得慈若的一个微笑而甘愿赴汤蹈火;看她流泪,他就心疼:像是海上的水手迷恋海妖一样陶醉于她的歌声和舞步;情不自禁想抱她、吻她,使她成为自己的。这些,都是他对杜丽凯不曾有、也绝对不会有的感情。
「我很感谢妳的心意,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我爱的人是慈若。」齐尧困难地开口,不知道该如何对杜丽凯解释自己此刻的心情。
「你不爱我?」杜丽凯不死心地再问。
「不爱。」咬咬牙,虽然明知自己这么做十分残忍,不过,他还是让自己说出口了。
自己所爱的人只有一个,最明显的,他会为了要留下杜丽凯还是李世芬而不断挣扎,却从来不会为了是否要救邵慈若而犹豫,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他就是要救她!
「因为我只不过是人格的一部分?」
「不,不是的!」齐尧连忙否认,不论她到底是单独的一个人,还是和李世芬共有一个身体,她就是她,答案不会改变的。
不过,很显然地,杜丽凯并不相信齐尧的话,她发狂似地摇头,口中大声指控着:
「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就像小奇一样,一开始对我好得很,一知道我是这个样子,马上就不要我了……」
「丽凯,冷静点,听我解释……」齐尧急出一身冷汗,连忙上前想要拉住她。
「走开,别碰我!」大力挥开齐尧伸出的手,杜丽凯失控地尖叫:「都一样……都一样……就连那个人,明明知道我怕光,还要拿手电筒欺负我……我以为你和他们不同,结果……一样都是坏人,都是丧心病狂的狼心狗肺!」
「丽凯,我不是……」齐尧急着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安抚已陷入歇斯底里状态的杜丽凯。
「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红了眼的杜丽凯突然停下嘶叫,她指着齐尧,用充满怨恨的口气说着:「她又没有说她喜欢你,一定全是你在自作多情,你们两个人这样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绝对不会!」
「妳……」被她怨毒的口气深深震撼住,齐尧突然觉得寒毛直竖,全身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给齐尧冷静的机会,杜丽凯说完话便开始高声尖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声回荡在夜空中,三分像笑,七分却凄冷得像在号哭。
「我会等着看,看看你们有什么结果!」话说完,她转身消失在阴森的树影后。
看着早已归于沉寂的漆黑树林,齐尧久久说不出话来,脑中充满着方才杜丽凯对他和邵慈若的诅咒。
「一切就真的那么困难吗?」颓然跪倒在地上,齐尧抓着冷冷的青草,觉得全身的力气彷佛在瞬间被抽个精光。
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想到杜丽凯说的这句话,齐尧忍不住苦笑出声。
为了他和慈若的爱与幸福,到底还要经历多少困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