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直沁入骨,而木烟萝却满头大汗。
她拖着残破的身体拼命的跑着,力已竭,心也冷了,可她还是不停的跑,只因为小欣让她快逃。
逃跑的时候,背上被人划了一刀,先前还能感到血在奔流,如今连这一点感觉都消失了,也许她会跑到血流尽的那一刻吧!
目光越来越涣散,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
杀戮、杀戮、杀戮!
当满眼血腥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惊恐和慌乱,只是静静的站在门廊的一根柱子后方看着,看着自己熟悉的人被杀和杀人。
这一切都是报应,她早就认命了──
「姐姐!」一个穿杏黄衫的娇小女子从一旁的草丛中跑出来拉木烟萝的手,「妳跟我躲起来!快!」
那是小欣,她的小丫鬟,是最无辜的人。
「我……」她微蹙眉头,刚想劝小欣快逃,可是两把亮晃晃的大刀正向他们这边砍来。
小欣尖叫,想要挡在木烟萝身前,木烟萝却把她抱进怀里,后背对着剑尖。
背后传来剑尖刺入肌肉的声音,木烟萝缓缓转身,意外的看到高大的阿牛撑着她们身后的木柱,像守护神将一般的把她们两个人纳入安全的范围内──他的双臂之间。
那是平日为她作掩护,十年来一直默默的为她打扫庭院、砍柴烧水做饭的男人。她并不是多话的人,他也不是,所以她只知道他叫阿牛,除了必要的接触,十年来连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少得可怜。
她看着阿牛被别人你一刀我一剑的残杀、看着阿牛终于吐血死在数不清的暗器之下,像一个破碎的稻草人。
「男人要活的!女的杀无赦!一定要找到木妖!」有人暴喝一声。
「快逃!」小欣向呆立的木烟萝推了一把,焦急的看着更多残暴的红衣人向她们扑来,「青紫堂左边第二把椅子下面有秘道,妳从那里走,快逃!」她自己则向反方向跑去。
「小欣……」木烟萝苍白着脸,看着两个红衣人把小欣推倒在沙地上,狞笑着举起手中的剑。
「快逃!快逃!」小欣哭喊着挣扎,「快逃!」
剑上染上了小欣的血。
木烟萝脑中全是小欣平日里的模样,一声声的「快逃」像魔咒一样催促着她,她低喊一声,转身向青紫堂狂奔──只因为小欣叫她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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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烟萝是逃了出来,带着背后血淋淋的伤。
该说是老天无眼还是老天慈悲?
脚下有东西狠狠的绊了她一下,本来就脚软的她狼狈的扑倒在地上,然后就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她喘着气放弃了挣扎,只用唯一的一点力量翻了个身,让自己的呼吸更为顺畅一些,背后的伤处混合着泥土,被杂乱的野草刺得疼痛不堪,她只微微申吟一声。
很快就过去了!她想。
唯一对不起的只有拼死保护她的阿牛和小欣,可是,她已经为他们努力过了,只不过该来的还是会来,到了黄泉再跟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吧!
不用仰头,那清清朗朗的夜色就这么映入她的眼帘。
今夜竟然是难得的好天气呢!
十二岁的那天晚上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这么平和热闹的夜晚了。
她感到手脚渐渐变得僵硬和冰冷。
轻咳两声,她费力的把手移到腰间一模,还好,没有把它丢掉。
她颤抖着手要把腰间的荷包解开,却怎么都做不到,暗叹一声,她放弃了。
记忆中,也是这样的夜空、这样的无助,身边却有个多管闲事的少年,教她编蚱蜢,还唱了很好听的歌……
「星之冰,风之影,天涯彼岸,无人不从;云之湄,火之角,琼花流光,莫所能挡。」
她轻声的唱着,记忆中的少年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时而会泛出温柔的流光,面孔却很模糊,只有那悦耳的嗓音给了她安慰,就和儿时娘亲低吟的小曲一样……
她一遍又一遍的唱着,断续不成声,心里只想着小时侯的快乐往事,心情渐渐的平和,眼前的景色却也慢慢的看不清。
时候到了,她对自己说。
因为她看见天空有亮光划过,瞬间消失了踪影;那是流星,代表有人将要死去。
有阴影遮住了月亮,那是两颗头,出现在她的身子上方,那不是牛头马面会是谁?
终于等到了。
她笑着说:「牛头马面,请带我走。」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她发出类似满意的叹息,闭上了眼睛。
「喂,妳说清楚再睡!喂!」出现在她身子上方的头颅之一──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发出不满的叫声。
「她不是睡,是受重伤晕过去了。」头颅之二──一个俊帅少年在探过木烟萝的鼻息之后,冷冰冰的说。
「说清楚再晕嘛,这样很不好耶!」
「妳安静一点。」少年拉过小姑娘,指着昏迷的木烟萝,「妳搜她的身。」
「不要!她怎么可以说我们是牛头马面?我长得那么美,怎么会像那两个丑东西?你给我说清楚!」
「咳咳!」
不远处的轿子里传来虚弱的咳嗽声,原本气呼呼的小姑娘立即安静下来。
「没有代表她身分的东西,只有这两个,交差去吧!」小姑娘迅速的搜身之后,和少年一起奔向轿子。
「找到人了吗?」
两个人奔到轿子旁,轿中人似乎亲眼看见似的,立即淡淡的问道,没多久,轿内又传出一阵咳嗽声。
小姑娘和少年肃立在轿子前,互相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掩不住的担忧。
「找到那个唱咱们庄的名号的人了,是个姑娘家,身负重伤,已经奄奄一息,这是从她身上搜出的物品。」等轿中人的咳嗽声一歇,小姑娘连忙说。
轿中人细细的喘息着,虽然声音咳得有些嘶哑,但声音中却蕴藏着天生的权威。
「小娇儿,把东西拿进来瞧瞧。」
「是。」叫作小娇儿的小姑娘掀开轿帘的一角,恭恭敬敬的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进去。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轿帘被猛地拉开。
「爷?」
帘中是一个年近弱冠的男子,俊秀的眉、微微上挑的深邃美眸、小巧得恰如姑娘般的红唇似笑非笑、苍白的脸颊染着病态的红晕,在月光下竟有种非比寻常的美,那似未成熟的女圭女圭脸上带着些天真的神色,让人只专注于他的绝美,而忽视了他眼底深藏的一丝诡谲,忘了那张脸后的心绪是人们永远也看不透的。
此刻,他就露出那抹纯真的笑容问:「她人在哪里?」
「啊?」
好美……爷果然有被称为「江南一绝」的本钱,连向来不动凡心的她都看得愣住了呢!
身旁的少年瞪了一眼花痴状的小娇儿。
「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哦……」男子近似自言自语的说:「我今儿个捡到宝了呢!小风儿,带她回去好好医治。」
「爷……」少年月兑口想抗议被叫作什么「儿」的肉麻称呼,但一想到爷喜怒无常的个性,硬生生的改了口,不甘不愿的道:「她伤得很重,我没把握救得活她。」
「这是你的事,反正看不到活生生的人就是你失职。」
「是。」
「爷,咱们不去罗神医那里看病了吗?」
「用不着了。」轿中人又咳了几声,「去把那女子带回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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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的房间内,镶嵌在墙上的夜明珠照得满室通明,狄凤辰沉思着躺在铺着雪白虎皮的软榻上,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手里拿着的是小娇儿从救回来的女子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一个荷包及一张人皮面具。
那荷包是粗布简单缝制的,虽然丑陋得很,但针针细密,可见绣出它的人花费了不少心思,只是上面的斑斑血迹让爱干净的他蹙了下眉。
他打开荷包,拿出早已看过很多遍的东西,会心的微笑再次浮现在绝美的面容上。
里头是一个早已干枯变黄的草结蚱蜢,可是被保护得很好,只是有点变形,与众不同的是是蚱蜢的眉心处被点了一抹红,就像是哪家顽皮的孩子被疼爱的父母蘸着朱砂点额求吉利一般。
这蚱蜢是他做的,那一抹红是他点的;再次看见这只蚱蜢,尘封的记忆立即鲜活的呈现于脑海。
记忆中那洁白的小脸早已模糊不清,唯一记住的是她的无助、脆弱、防备、疲累与认命。
这样的小女孩竟然将这只随手编的蚱蜢珍藏了十二年,单从荷包上的血迹就能想到她生命垂危前最重视的东西是什么。
可是,当初少不更事的纯朴憨厚少年已随岁月烟消云散,那么,当初的小女孩还存在吗?
脸色倏沉,他缓缓放下蚱蜢,展开人皮面具仔细端详。
这张人皮面具制作得十分精良,纤毫毕现,连肌理都极其逼真,应该是出自江湖上的「天工」黄念恩之妙手,只是黄念恩虽怀此绝技,但生平最恨为他人做人皮面具,故而传入江湖的面具少之又少,大部分都让他自行销毁了。
她身上有这种绝妙之物,又代表什么?
狄凤辰反手将面具戴到脸上,立即闻到一股女儿家独有的幽香,想必这是她常戴之物。
他懒得起身,于是扬声叫道:「小风儿。」
静守在门外的少年狄听风马上推开门进入,不佳的脸色在看见狄凤辰时变了一下,似乎一瞬间就要怒起而攻的模样,身形一动甫止,试探的呼唤:「爷?」
狄凤辰玩味他的表现,并未取下面具,「是我,你道在这房内的还能有谁?来,告诉我,现在你家的爷是什么模样?」
「年龄三十开外,脸色青白诡异,双颊塌陷就如病夫,毫不起眼,但看久了心里会发毛,有阵阵阴森之气。」
「是吗?这么丑我可不戴。」狄凤辰厌恶的取下面具,随手扔到一边,「小风儿,你还记得江湖中的人是如何形容木妖的吗?」
木妖?和木妖有关吗?
狄听风一愣,直觉的回答:「真正见过木妖的人非常少,有求于他的人往往隔一层白纱帐与之交谈,根本没人能亲近他。传言他其貌不扬,一眼望去诡异阴寒,对了,也是青白脸色……」
说到此处,狄听风略有所悟,「爷难道怀疑木妖就是那位姑娘戴着人皮面具假扮的?」
「不是没有可能。」狄凤辰懒洋洋的掏掏耳朵,浅笑中含着精明算计,「我昨天才下格杀令铲除『地鬼门』活捉木妖;当天晚上就在离地鬼门四里路的荒野发现受伤的她,而木妖没找到,不是吗?」
「但听爷的吩咐!」
「别那么大声,我又没要你去怎么样,一切只是猜测而已,做不得准,你以为你家爷是神仙吗?」
「哦。」狄听风闻言,默默退下。
爷的判断向来八九不离十,他不是把他的爷当成神仙,而是他的爷比神仙还万能。
「小风儿,你就这么走了?」
「爷?」
狄听风脸颊的青筋隐隐抽动,他最受不了爷有时不含恶意的捉弄与挑逗,偏偏他最爱的就是看见别人被气得无计可施,怒火憋得恨不得去撞墙。
「把小娇儿叫进来。」狄凤辰对这个少年老成的「玩具」乐此不疲,「让她把这个人皮面具放回去。」
「放回哪里?」
「她从哪儿搜出来的就放回哪里去。」狄凤辰耐心的解释:「我们今天的对话就当没发生过,明白吗?」
为什么?不是应该把那个姑娘囚禁起来,弄清木妖的身分后严刑拷问,逼她把解咒的方法交出来吗?
狄听风没把心中的质疑问出口,狄凤辰行事自有其道理,他只管照办就是。
「对了,爷,还要不要号令各大门派寻找木妖?」
「要!怎么不要?动静越大越好,有人一直在看着不是吗?」
当嗜血的光芒在狄凤辰看似纯真梦幻的眸中一闪而逝时,狄听风就知道有人要倒楣了。
这次,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真正把爷惹怒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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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这是木烟萝醒来后第一个充斥在脑中的感觉。
背部像正被火燃烧着,她直觉自己就要再次进入无知无觉的黑暗,即使永远不醒来都没有关系。
忽然,她感到领口被一双手紧紧的勒住,紧到连喘气都困难,一个又娇又女敕的声音像响雷似的炸在耳边,想忽略都不行──
「妳敢再昏倒一次试试看!我会扒光妳的衣服,打妳的,然后让所有的男丁都进来看妳的身子,让后园的小黑狗蹲在妳胸口尿尿,把妳的头发剃成阴阳头,还有……」
木烟萝低吟一声,费力的睁开眼;不是被那些威胁的话语吓醒,而是活活被吵醒的。
「我说到做到,就凭妳叫我牛头马面的仇,我就……咦,妳醒啦?」小娇儿结束喋喋不休的恐吓,可爱的眼睛又惊又喜的与木烟萝迷茫的双眼对视,「妳睡了两天两夜,差一点就死翘翘了,妳知不知道?」
眼前鲜亮的颜色渐渐生动起来,小娇儿如阳光般白女敕的鹅蛋脸由模糊转为清晰,那搭配得恰到好处的五官,每一处都在向她笑着──
「孟、孟婆?」
她直觉地月兑口而出,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清字句,开口的同时,嗓子如刀割般的痛,再张口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耳尖的小娇儿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反应就如被人一脚踩中尾巴的猫,顿时在不大的屋子里上窜下跳的叫嚣。
「孟婆?我才芳龄十几,竟然被人叫作婆婆?还是死鬼老太婆?我已经老到那个地步了吗?一会儿说我是牛头马面,一会儿说我是孟婆,我这是走了什么霉运啊?为什么不说我是嫦娥?」
她挥舞着拳头跳到病床前,瞪着大眼恶狠狠的看着她。
「我跟妳有仇吗?还是妳眼睛被泥巴糊到了?妳看不出我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吗?我叫小娇儿,自己没有姓,跟爷姓狄,妳叫我小娇儿就好,我绝对、绝对不是孟婆,妳了解了吗?」
口不能言,她忙点头。
小娇儿瞪了她半晌,突然什么气都没了,只剩双颊鼓鼓的,「算了,妳刚从鬼门关回来已经够可怜了,脑袋胡涂了也情有可原,我还跟妳这个半死不活的人计较什么?」
她嘟嘟囔囔的倒水喂木烟萝喝下。
「妳伤好了要感激我家爷喔!不过妳现在这样子是不能见我家爷的,免得脏了他的眼睛。」
小娇儿边喂木烟萝喝水,边用眼角余光看向窗外的一个身影,那熟悉的直挺身子她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轻功再好,也逃不过她小娇儿的耳朵,哼!
现在,爷应该得知这个女子醒来的消息了吧?
向来爱美的爷,对这个病恹恹的平凡女子,会有怎么样的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