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徐徐吹来,带些闷热的气息,不知不觉,暖春已过了一半。
卫紫沂站在竹林中,仰首望月,心中难得地浮起一丝烦闷的情绪。
他不懂,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开始去关心一个人,一个可以说是莫不相干的外人。
外人?!
可除了采,他又何尝关心过什么亲人?
是的,自从娘去世以后,他就再也不关心任何人了。
不是冷血、也不是薄情,只是没有必要,因为他什么也要不到,一点点关心、一些些注意,甚至是一两句温弓口哄慰。
一开始他不明白,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娘心里始终爱着别的男人,她不爱他,因为他是她和爹生的孩子,所以她不爱他……
采也不爱他,卫紫沂很清楚,他知道采很喜欢自己,但那不是爱,所以他选择逃避。可他的逃避却伤害了采,即使她看似不在乎。
那水涟呢?自己对她又是怎么回事儿?
不过是个素昧平生的姑娘,又是个捣蛋精、四处闯祸,像这种麻烦的姑娘,他是可以不顾一切扬长而去的。
但卫紫沂却不明白——
那天,自己为什么放不下她哭泣的小脸……
“公子,还没休息?”千金先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是,老先生您也睡不着么?”卫紫沂微微欠身。
“人年纪大了,就不需要这么多的睡眠啦!”千金先生白居一耸。“公子,你有心事?”
“心事?”卫紫沂摇摇头。“在下有任务在身,却因受伤而延误公务,心底着实不安。”
“是这样么?”千金先生别有深意地暧昧一笑,顿时惹得卫紫沂手足无措。
“老先生……”
“你不用解释,我很明白的。”千金先生拍拍他。“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老夫能体会。”
“您误会了,我只是……”卫紫沂有些犹豫。“不大明白。”
“公子禀性良善,可惜心高气傲、性子耿直,遇事儿尽往死胡同里钻,因此忧烦之事挥之不去、积结在心,才使得公子少有展露欢颜的时候啊。”
“我何尝不知老先生所说之理,可有些事情不是说忘就能忘的。”卫紫沂闷闷地说道。
“公子喜欢练姑娘吧?”千金先生突发惊人之语。
“我不——”卫紫沂正要开口否认,可心底一闪而逝的莫名情绪却教他停了口。
见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千金先生忍不住露齿而笑。“老夫说对了?”
卫紫沂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否认。沉吟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水涟是个很好的姑娘,我视她如妹,从不敢存有非分之想。”
“如果她也愿意呢?”见卫紫沂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千金先生笑了。“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很喜欢公子。”
“这……”卫紫沂略为犹豫。“我想她也是把我当成哥哥一般的看待、依赖。”
“你真的这么想?”千金先生白眉微微一挑。
“是。”他只想赶快治好手伤、追回琥珀青龙回京结案,至于其它的,卫紫沂不愿再多想。
“公子难道不曾想过,找一个如花美眷相伴终身么?”
“我现在还没想到这儿,况且功业未立,何以成家?”卫紫沂想起了母亲,心中一阵黯然。“况且这种事情,本该两厢情愿。我不愿嫁给我的女子有一丝一毫的勉强之意,也不要她为了家人,牺牲自己。”
卫紫沂出身富贵,自然知道权贵们为巩固势力皆以婚姻作为筹码。他卫家以科举晋身上品,祖父兄弟娶的不是王谢等郡姓大族、便是裴李等新兴势力。
他的母亲,便是此种婚姻下的受害者。她终身抑郁、一生不快,这样的牺牲究竟换来了什么?
所以他,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多谢老先生关心,我已有自己的打算了。”卫紫沂敛身施礼,表明不愿再谈这个话题。
“唉!既然公子心意已定,老夫也不需要再多说了。”千金先生捻须长叹。
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死脑筋,看来那小丫头的情路,注定是坎坷难行喽!
才一开门,一股混着药草香的热气便扑鼻而来。
“你怎么又在洗澡啊?”练水涟捏着鼻子,挥手打散阵阵轻烟。
“女孩儿家本来就应该勤于沐浴打扮,这才像个女人哪!”谢采故意提高声调,做作地回道。“什么嘛!我可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练水涟不以为然地扁扁小嘴。
每天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甜腻腻的,然后一径儿在男人面前卖弄风骚,全然没有习武自保之心,遇上危险只会拉直了喉咙叫,像什么话?
“唉!野丫头就是野丫头,也难怪紫沂哥哥从没正眼看过你了。”谢采按摩着淤青的肩膀。
“你说什么?!”练水涟叫道。
“好话不说第二遍,我才懒得睬你。”谢采存心激怒她,故意慢条斯理地搓着身子。
原以为练水涟会同她斗起嘴来,可等了半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谢采不禁好奇起来,探过头去。
只见练水涟倚在窗边,手支着下颔,似乎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
千金先生说,黑涎血能治好紫沂的手伤,可那清凉峰连银丝猿猴都爬不上去。她是自认身手比猿猴敏捷啦!但对于能否采到黑涎血,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可草药明明就已知道在哪里,要她不动手是不可能的。不如这样吧,先到清凉峰去看看,或许真能让她“手到擒来”。
届时治好了紫沂的伤,说不准儿他会为了报恩,愿意正视自己的心意,而以、身、相、许呢!
想到这儿,练水涟不禁露出傻笑,月兑下袍衫轻轻哼起歌来。
屏风后的谢采看得目瞪口呆。哟,她竟然随时随地都可以发起白日梦来?!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不过管这丫头心里在想什么,等她听到自个儿说出“那件事”,呵呵,一定会气得阵脚大乱、暴跳如雷呢!
“水涟妹子,”谢采慵懒似猫的斜倚在木桶边缘。“你知道我和紫沂哥哥是什么关系么?”
“你不是他表妹么。”练水涟心不在焉地回答。
“除了表妹,我还有别的身份呀,你不想知道么?”
“你想说就说啊!”练水涟没好气地回道。
“哦,那我说喽。”谢采食指点着红唇。“我们俩可是自小就指月复为婚的未婚夫妻呢!”
“喔。”她无意识地点着头。
谢采原以为她会大吃一惊,谁知道反应竟然这么冷淡?!
“喂,你是不是没听清楚啊,我说我和紫沂哥哥是‘未婚夫妻’耶!”
“我知道未婚夫妻啊。”练水涟仍旧愣愣地回道。
“是‘自、小、指、婚‘的’。未、婚、夫、妻——’”谢采“泼喳”一声,愤慨地站起身来。
“什么?!”练水涟回过神来,腾腾腾地连退三步,小脸上满是惊愕。“你说他……”
她突然噎住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没错!”见她的呆滞样,谢采非常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
“所以呢?”她呆问。
“没什么所以,就只是这样喽!”谢采笑笑,香躯滑入水中。
指、月复、为、婚?未、婚、夫、妻?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几百只苍蝇在飞。
这么说,他早已是名草有主了?自己对他的情意,都是枉然了!
她永远也得不到他的笑、他的温柔、他的关怀与保护?
练水涟浑身僵直地走出房门,完全忘了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
卫紫沂将油灯吹熄,正准备上床就寝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什么人?”
他打开门,见是练水涟站在门外。
“水涟,这么晚还没睡?”他低下头,才看清楚她脸上的泪痕。“你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你?”
“紫沂——”她委屈地啜泣着。“紫沂……”
“你先进来,别哭了,好好说。”他月兑下外衫罩在练水涟单薄的身子上。
“我不可以。”她可怜兮兮地抹着眼泪,弄得袖子一片脏。
“有什么不可以?”卫紫沂轻声哄着她。“进来,乖,听话。”
不知怎么地,听到这句话,反倒令练水涟悲从中来,大哭着扑进他怀中。
“紫沂,我好难过,心好痛,像是要死了一般。”她揪着他的领子直喘气。
“我请千金先生来看……”卫紫沂连忙要往外走。
“不,我不要他。”练水涟拉住他。“没有用的。”
“千金先生是个很好的大夫,他一定能帮你的。”卫紫沂软声说道。
“他才不能帮我。”练水涟抽抽噎噎地。“你跟采是未婚夫妻,这事儿是从小订下的,他怎么帮我?”
“水涟——”卫紫沂又是尴尬又是无措。
他万万没想到,这傻姑娘竟是为这件事伤心哭泣。她怎么会是这种反应呢?
“水涟,”他清清喉咙,解释道:“我和采的事,是双方长辈擅自作主的,我们俩并不同意。”
“这有什么用?在婚约一天没解除前,你还是她的。”练水涟抱住卫紫沂的手臂,将鼻涕眼泪全抹在上头。
“我是我自己的,只有我能决定自己的人生,我不会娶一个不爱我的姑娘。”卫紫沂轻轻抚模着她的黑发。“告诉我,你为什么介意?”
“因为我……我……”练水涟的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我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卫紫沂微愕。“这不像你,你一向是个大方又爽朗的姑娘。”
“可是这种事情……好吧,你要我说,我就说。”练水涟将头埋在卫紫沂怀中,讷讷地说:
“因为我喜欢你!从见面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了!”
她抬起头,望着卫紫沂震惊而略红的脸。
“我喜欢你!永远都不会变,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可……可是我……”没想到她会突然向自己表白,卫紫沂一会儿才又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你不要说话。”练水涟离开他的身体,轻轻地向后退去。“我不要听到你说的任何话!”
“水涟……”
“我是个很胆小的人。”她傻气地笑着,双手在身前左右摇晃:“我没有勇气听别人拒绝的话,所以你不要回答。这样,还能让我存有一点幻想,幻想你是喜欢我的,所以你才会——为我做了这么多。”
看着被月光晕染的卫紫沂,练水涟又笑了:
“你觉得我是个很麻烦的讨厌鬼吧?”
卫紫沂摇摇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真好,只要知道你不讨厌我,这样就好了。”一颗泪水溢出眼角,她迅速地抹去。“即使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只要我喜欢你就好了。”
说完,她转过身,轻轻巧巧地跑掉了,只留下呆怔的卫紫沂,任风吹起他淡紫色的衣角……
“不好了不好了,水涟妹子不见啦!”谢采拉着嗓子,从后院叫到前院,一边还挥舞着手上的素帕。
“怎么了?”千金先生正和卫紫沂在前院练习吐纳,闻言白眉一挑。
“何时的事?”卫紫沂赶紧接过采手中的素帕。
他定眼一看,只见上面写了几字——
采药,勿寻,自当尽速归返。
水涟
“这傻丫头!”卫紫沂握紧手中素帕。“她太乱来了,我去追她!”
“难得练姑娘有这片心意,老夫很喜欢啊!”千金先生习惯性地挣须微笑。
“老先生……”卫紫沂颇感无奈。
“这丫头老是喜欢给人添麻烦,紫沂哥哥,你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去追她。”卫紫沂收起素帕便要往外走。
“等一下,我先去收拾包袱。”
“你也要去?”卫紫沂疑道。
“我当然要跟,不可以么?”谢采挺起胸膛,正气凛然地回道。“你等等,我很快就好。”
语毕,便匆匆向屋内跑去。
卫紫沂来不及阻止,只得走回屋内等待。
也不知道是存心还是蓄意,谢采光是收拾包袱,就收拾了半个时辰,等她出来,太阳都已经走到正头上。
“紫沂哥哥,都已经正午了,我们还是用完午膳再走吧。”谢采娇笑着说。
“你若要吃便自己吃,我先行一步了。”卫紫沂略感不耐。
“你就这么关心她!”谢采突然变了脸,眼眶含泪地嗔道。
“你在说什么?”
“我说,她不过是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女孩,犯得着你这样为她么?”
“采,别胡闹了。”
“我胡闹?”谢采娇娇女的脾气被引了上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你何曾说过我胡闹?我现在不过要吃顿饭,就得这样被你指责?好啦好啦!你去找你的练水涟,我这个未婚妻就在这儿放死、放臭算了……”
“采!”卫紫沂厉声喝道,吓得谢采立即闭上嘴。“是你把我俩有婚约的事情告诉水涟的?!”见卫紫沂发起怒来,谢采瑟缩了一下。“我、我……”
“你为什么要说?说出来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卫紫沂气得粗声说道。
见卫紫沂真的生气了,谢采扁起唇片,大声哭了起来。“我为什么不能说?这本来就是事实,我有什么错?”
“这……”卫紫沂顿时被堵得哑口无言。
“错的是你,是你不要我,单方面解除婚约,害我们谢家丢尽了脸,你没资格骂我!”
“我是为了你好,我不要你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卫紫沂语重心长地说。
“你说得倒好听,你有没有问过我爱不爱你?没有!”谢采哭着说:
“是你自己不喜欢我,却硬要这样说。其实这次你会生气、会恼怒,是因为你喜欢上那臭丫头了是不?”
“我没有喜欢她,我只是……不想她难过。”卫紫沂忽然消了气。
“骗人!你若不在乎她又何必怕我说,你若不喜欢她又怎么会怕她难过?”
卫紫沂冷凝着脸,一声不吭。
“被我说中了,是不?”谢采冷笑起来,接着又哭了。“男人都是一个德性,又是这样又是那样,我讨厌死你们啦!”
她将包袱往卫紫沂身上一丢,气冲冲地跑开。
“你就去找你心爱的练姑娘,别理我啦!”
望着她急奔离去的背影,卫紫沂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老先生,她刚才说的是‘你们’吧?”
“公子果然好细心,连这点破绽都捉得到。”千金先生笑眯眯地捻着长须。“若公子能将这心思放在姑娘们身上,就不会惹来这么多的眼泪啦!”
卫紫沂尴尬地回以一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