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丁湘
睁开眼睛,我看见一张慈和关切的脸,迷朦半晌,才记起这是我见过数次的老夫人。
她坐在床边望我,见我醒来,脸上俱是笑容。
“好了,终于醒了。大夫说醒了就不要紧了。”
我疑惑地望着她。
她俯来与我说话:“三天前你救了王爷,自己可差点儿丢了性命。我们都担心得不得了,还好,你总算是没事。”
我记起了一切。
其实那晚,我本来是去杀他。
自从七月十五我再次错过杀他的时机,我已无法安枕,每天夜里纠结光怪的乱梦纷至沓来,令我精疲力竭得不如不睡。
我消瘦得如此迅速,连厨房里其他人都开始注意。他们的眼光和问讯令我惊觉再这样下去,我会在报仇以前油尽灯枯。
我已不能再等,我须速战速决。
我开始幽灵一般每晚出没在他居住的敞乐轩外的竹林。
我每晚在那里看轩中灯火亮至深夜,我耐心观察侍卫巡逻换岗,期待发现其中漏洞。
但是萧采不愧治军多年,安排的巡岗无懈可击。我潜伏多日一无所获。
但是机会就在那天来临。
我知道那天夜里会有大雨。
一更时已黑得不见五指,被压抑住的雷声不时挣动,隐隐憾恨的声威。
我没有离开,我心中暗喜。
雨夜是刺客的良机。
二更时狂风暴卷,飞砂走石,随即电闪雷鸣,大雨轰然而下。
我的衣服瞬时尽湿,周身冰冷,心却开始烈烈灼烧。
敞乐轩门口悬挂的灯笼早被雨打风吹破。当值的侍卫也都躲进了院中。
没人能忍受暴露于这样的疾风骤雨下,只除了已为仇恨和焦灼鼓起了全身血气百折不回刀枪不避的我。
我一直等到三更。
在无际无涯的黑暗中我以最快的身法轻车熟路地掩至墙下。这段路我已观察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我紧紧贴在墙上,倾听墙内的动静。除了雷声雨声,我听不见其它。
我一掠而起,攀上墙头,院中一片漆黑。
轻轻翻过院墙,我落入了柔软的泥土之中。脚边枝叶牵缠,我落脚的地方仿佛是花圃。
就在此时一网厉电凌迟了长空。
一瞥之间我看见侍卫居住的耳房房门大开,屋内横七竖八倒毙的尸体,一直流至院中的鲜血。
已有人先行闯入,杀了这些侍卫!
电光一闪而逝。雷声追踪而来。
在雷声淹没我的所有听觉以前,我还来得及听见木板破碎的声音。
我知道这一刻刺客已破窗而入萧采的卧房。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比自然。
我无暇运用我的思想,我所做的纯凭本心。
我追踪而入他的卧房。
那第一名刺客不知有我在身后,毫无防备地死在我的刀下。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而我并不觉得怎样。因为当我看见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萧采,我已心无旁骛。
我回身,看见他在黑暗中格外清明的眼睛。
他还活着!
但我还来不及放心已开始担心,担心他是否已受了重伤,此刻还无力起来。
我的心仍在为他的安危失常地跳动,我已向他伸出了我的手,不由自主。
他望着我,虽然这样的黑暗中他看不清晰。
然后他伸出痉挛而滚烫的手,握住了我的。
当他的手握住我的,就在那一瞬间,风吹雾散,水落石出。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再也无需多言,一切洞若观火,纤毫必现。
我忽然记起在那晚的驿馆房间,同样一只手曾握住我冰冷的足踝,那霎时流转的深沉颤栗的心痛,电火般传至我每一根指尖。
那一刻宛如昨日,宛如重回,宛如眼前。
这困顿于旧伤负重深沉危在旦夕的男子,他令我心痛。
他令我想要尽我一切所能地支撑与照拂,爱念,仰慕,还有珍惜。
我移过我的肩膀,支撑他力不能支的身体。
而他倚靠着我,他的心跳撞击着我的肩胛。
悠悠天钧,红尘冉冉,露电泡影,梦幻空花,而我所有的不过只是身边这男子。
他让我觉得人生不外是这样的凄凉和满足,何妨就这样留在他身边,永远忘却身外风雨世间喧嚣。
就在这时闪电映亮了他的身后。
我看见又一名刺客站在他的身后,疾刺而来的匕首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不及多想,我拥住他转身。
我不能看他死在我的眼前,这会比我自己死更加难以忍受。
冰冷的寒意刺入我的背,令我忽然觉得快乐与安宁。
我仿佛溺水之人沉入水底,四周寂灭水色暗涌沉沉。
我终于可以歇下我疲惫不堪的手脚与不甘沉沦的心。
我终于可以不必挣扎,我终于可以不必杀他。
闪电寂灭时,我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然而我没有死。
她们说我昏迷了三天高烧不退。
无人知道其实除了背伤,我还因在大雨里潜伏受了风寒。
我卧床半个月里老夫人天天来看望我,俨然视我如她的恩人。在她心里,萧采想必比她自己还要重要,所以我救了萧采,更胜过救了她。
她善良而随和,喜欢说话,所说的话大多关于萧采。
但我仍然奇怪她为何会对一个厨下丫环讲这么许多,即使我曾救过萧采一命。
她给我讲萧采的母亲,那个偶然被先皇临幸的宫女如何在风雨之夜难产死去。
她给我讲他如何因出身低微命格不好而不得先皇宠爱,他小时如何被兄弟们欺负,如何只有三皇子对他呵护有加。
她给我讲他七八岁时的奇遇,一个隐藏于宫中的高人如何传授他武功心法。他如何因此扬眉吐气,再不必受兄弟们的欺侮。
她给我讲他文才武略,大将军王的战迹,琴棋诗画的风流。
她给我讲他如何被诬陷入狱,如何在狱中度过了三年,如何先皇临终前才幡然有悟将他赦出天牢。
她其实知道他留下的旧伤,不过他既要隐瞒,她也就装作不知。
她说起他时,眉间永远舒展着光辉。他是她的儿子,一言一行,一扬眉一注目都关乎她的心。
我终日听到的都是萧采。然而我却从未再见到他。
他不来看我,我并不觉得意外。
他大概觉得难以面对吧,这口口声声要杀他却又不顾一切救了他的女子。
但是终于他来看我,在那一个晚上。
我先听见他在院中的脚步,又听见他低声向门口的丫环探问我的伤势。然后他推门进了堂屋,走了两步,并不进来里间。
我脸向着墙壁,却可以感到他正站在门边望着我的背影。
“你还醒着?”他问。
我低声答应,却不曾回身。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我想要知道你的姓名。”
我曾经以为他永远也不会问的事,他就在那一刻问我。
但我不能回答,我不能出口。我自欺欺人地躲闪,躲闪我的姓氏所诉说的深仇。
他等了我很久。
然后他开始说话,声音难得地有些不稳。
“你是丁湘,”他说,“你的父亲是原来的刑部尚书丁文坚。”
原来他已经知道。
他已经知道。
他现在该同我一样清楚我们之间的似海深仇。
我的父亲,当年四皇子的心月复重臣。
四皇子兵败自杀,率兵平乱的萧采率三千人马扫清余党。父亲自知难以幸免,及时将苏唯和我送出家门。
三天后,几十户被灭门,其中就有我家。
他是我的仇人,这其间没有误会,没有疑问。
一切简单明了,昭然若揭。
他确是我的仇人,我一直都知道。
而他,现在也已经了解。
我们之间再无不解的迷团,却也再没有缓颊的余地。
恩怨已经理清,情仇也已遍阅,剩下的只是如何取舍如何了断。
他离开时的脚步与来时有些不同。
我听见他停在院门,小立了片刻。然后,才渐行渐远,渐无声。
他走后起了风,落叶梧桐,秋声满院。
后来我的伤势已经痊愈,却无需再回厨房。老夫人将我调做她的贴身丫环。
她近日来的神色有些奇怪,令我觉得有些事情就要发生。
那天,她终于与我开诚布公,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令我险些打破我正在擦拭的花瓶。
“阿湘,”她说,“我已活不到今年冬天。”
我返身走到她的身边,难以置信却又明知是真。
相处虽短,但她是这样一个温善慈和的老人。我无法控制我的悲伤。
她微笑着望我,神色自若。
“大夫原说我活不到今年,能拖到这会儿已经万幸。你们王爷他不知道,他瞒着我他的旧伤,我也瞒着他我的病。他心上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让他操心。”
她叹口气,又道:“他这人重情重义,凡事都不易看开。我死了以后,还要靠你开导照应他。”
我一惊抬头,愕然失措。
“你别吃惊,我早就有这心思。从我见他对你格外不同。”
她挥手不让我插话,又接着说:“你刚受伤的时候情形不好,大夫也不敢断言。他一直守着你不肯走开,后来我看他实在太累,才逼他歇息。他略睡睡又回来,到你醒了,他才放心。白日里他去上朝,到晚上,你睡着了以后,他就来看你。你从来都不知道,是因为你的药里有安神的药。”
“我不奇怪他这么对你,你们之间一定有些事我不知道。但是,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不象个丫环,你肯定出身在大家。一个大家千金会来我们家做丫环肯定有什么原因。还有那天晚上,你怎么会碰巧在王爷那儿,又碰巧救了他,这些都是我的疑问。”
她凝望着我的眼光忽然变得深邃:“阿湘,你是个好孩子。可有时候不能太死心眼。该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不然就会毁了你一辈子。”
她的敏锐与正确让我心惊。我不知道她猜到了多少。
但我无话可说。
我无法给她任何承诺,因为我已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
她看我没有回答,轻轻叹息。
“世人往往身不由己,能够自己作主的时候更要珍惜。”她语重心长。
这是她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的午睡后,她再也没有起来。
十四萧采
我已不能拖延,我必须在今晚见到皇上。
武陵关的事情我无法在朝会上提起,而除了朝会,近一个月来我竟没有机会与皇上相见。
我何尝不知他在刻意地疏远我,他的疏远令我心终日沉埋。
我何尝不想顺他的心意默默为他疏远,只要是他想我做的,我从无违逆。
但是这一次我势必不能。
武陵关来人是为三万驻军的冬衣以及冬贮粮草。
北方寒苦之地,九月开始降雪。所以朝廷拨发的冬衣及粮草照例均在八月入库。但今年不知何故,十月仍未见踪影。
他们多次催请户部,得到答案都是已经上路。日日翘首以盼,却至今杳无踪影。兵士衣单身寒,怨声载道,存粮也仅够月余,岌岌可危。
萧琰近日不知因何离京,无法相询。我派人去户部查问几次,始终不得首尾。看来除非我亲往查问难有结果,而以我此刻情形,又实在不便越俎代庖干预此事。
但事关军情急如星火,一旦激起军队哗变必将无可收拾,无论如何已不能再拖。
我求见皇上,七日不果。
心急如焚。
今晚我定要见他。
我在长垣殿外由申时候至酉末,终于看见高公公出来,却只对我摇头:“皇上仍不想见王爷。”
我继续等,我再等至亥初。
高公公往返苦笑,满面同情。
然后到了子时。
高公公这次出来,摘下殿前灯笼,十分为难。“王爷,皇上要就寝了。”
我应了一声。
夜寒风透,阶前有枯蕙衰兰。
我仰望灯火半寂的长垣殿,殿前磨得日益平滑的玉阶。
从前我曾无数次援阶奔上去找我的三哥,看他灯火之下释卷抬头,眼中一闪的笑意。
而如今那里只剩我的皇上,咫尺相隔却再难企及。
高公公走近我身边,意图安慰。
我低声向他说:“对不起。”伸手点了他的穴道。
我走进殿门的时候,皇上正自灯下释卷抬头。
但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笑意,他的眼中光华幻变,令我觉得无限寒意刹那侵上心头。
我跪下,
“皇上,臣不得不如此,实因有要事相告。”
他很久没有叫我起来。
我抬头,发现他正望着我。
这一刻我看他看得无比清晰,却不知为何觉得隔烟隔雾,万分隔膜。
“是武陵关的事么?”他忽然说。
我惊震,随即点头。一种不祥预感扑面而来,我觉得我正如临深渊。
“你府里那两个武陵关来人都说了什么?”
我沉默,他连我府中来人都了如指掌。他当然已经知道我的来意。
“看来遇事不必找朝廷,去找你也许更加有效。”
“皇上……”
他挥手打断我,以一种寒心的疲倦,“老七,这几个月来,你让我越来越不能明白。”
我语塞,象有什么在我胸中鼓胀,霎时填得满满,又觉空空荡荡,万物都无可附着。
我说不出一个字,因为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令他不能明白。
然而他看着我,仿佛在等我坦白。
他等了多久,我便沉默了多久。
最后他终于失望,叹息出声:
“你回府吧。以后,非经传召也不必再来见我。”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出了差错,不然我决不会听见他说那样的话,更不会听见他那句话之后仿佛要碾碎我整个世界的惊雷。
我全身都在颤抖,还有我的声音。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此外还穿越了千载云层与万年风霜。
“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皇上在殿中踱步,最后停在我的面前。
他的声音里有难得一见的激动。
“武陵关粮草之事琰儿早已向朕禀明。陇州栈道坍塌车马无法通行,琰儿已亲自前往押运。你无需担心,更无需从边关调两个亲信回来,耸人听闻煞有介事,借机发作他。”
“还有,去冬灾款贪赃何等大事,你竟将朕瞒在鼓里。若不是琰儿主动向朕请罪,朕到今日也还糊涂。你不告诉朕不知是何用意?你是暗示琰儿与此难月兑干系,怕朕处置为难所以不说?你倒是替朕想得周全!”
“此外,你能不能告诉朕,朕出巡当日在清河驿捕获的刺客,此人现在身在何处?你说要亲自审问,供词何在?”
他字字攻心,句句犀利。
我每听一个字,心就多死了一分。
皇上对我猜忌到如此地步,夫复何言?
也许他肯如此明言,说时仍能为我动怒,已是我万幸。
他只是不肯提起生日那晚对我结党营私的猜忌,那才是不可忍受上述种种的根本缘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原来我们之间有着这许多心病。
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已一步步落入萧琰罗网犹不自知。
皇上方一回京,他便主动向皇上招认户部灾款之事。其间自是将自己出月兑得干净,又顺带将我隐瞒皇上之事带出。
此事已令皇上不悦,但深沉如他却并不当面发作。
而我府中必有奸细,一有情况萧琰马上得知。
我放走刺客他自然早已知晓,必已告知皇上。
生日那晚,又是他撺掇皇上前去,借机发作从旁进言。
武陵关之事却为他始料不及,于是匆匆补救,且不忘在皇上面前事先埋下伏笔。
而我终是他心头大忌。
我旧部门生广布天下,自然是他登基威胁。而他所作所为又一次次为我撞破,不如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那两名刺客必是由他派来。
我心头雪亮,然而我百口莫辩。
我俯身在地,深深叩了一叩,然后我慢慢站起身来。
跪得太久,我有片刻的眩晕。
抬头再看一眼皇上,他也正看着我。
他目光复杂,也许他心里也不无感慨悲哀。
但是一切已无可挽回。
“臣告退。”我低声说。
他转过头去,挥挥手。他的声音疲乏而平静:
“你休息半年吧,不必来朝。朕不想你再错下去。”
他的最后一击令我意冷心灰。
他不想我再错下去?
他不想异日被逼杀我,所以才趁早解除我的职权?
我在他眼中已如此不可救治?
……
兄弟情意历经三十余年,我曾自以为可以一生一世,原来毁朽崩塌也不过只要一瞬。
只要一瞬而已。
秋风凄紧,落木萧萧。
鼓寒霜重更声不起。
我如行尸走肉步下台阶,心中空茫,不知何去何从。
高公公仍立于阶前,我走过去解开他的穴道。
他看着我,一脸惶恐。
“你放心,皇上不会怪罪于你。”我说。
他摇头,“看王爷脸色,皇上可是怪罪了王爷?”
我向他无言一笑,走向宫门。
在宫门下我立定,回望远处灯火明昧的长垣殿。
夜色黑得如同凝结的紫,只有那里还有渺茫绰约的光亮。今生今世我也许再无机会,走进那光明里去。
我的轿子仍在宫门外等候。出乎意料的是刘晔也自家中骑马赶来。
“你也来了,可是嬷嬷不放心?”
这样说时,我想到从此以后,终于可以有空陪她。她再也不必为我的早出晚归日夜牵念。
刘晔的脸色却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什么事?”我微感疑惑。
他终于开口时,几乎已带了哭音:“王爷,老夫人殁了。”
马蹄疾响,正三更。
仿佛有雨落下,打湿了我的脸。又仿佛那只是嬷嬷的泪。
我记得小时被兄弟欺侮,遍体鳞伤地回宫。涂了药睡至半夜,忽然醒来,便见她在灯下望我暗自垂泪。
我安慰她:“我身上一点也不痛,我打得他们更痛。”
她便笑,将我搂在怀中。
那时的她多么年青,笑容璀灿。
很多年后,当我偶然心惊于她的白发,我才发现她所有的年华与容颜都是在我的身边暗暗老去。
我知道她已经老去,总有一天会离开我。
这念头让我偶尔惊心,却从不敢深想。
我从来不曾想过上苍竟不给我机会让我好好报答。
我竟从来也不曾。
府门前的灯笼已换成了白色。一群家人穿着白衣静静等我。
我跳下马背,直奔后院。
在慕华堂前我被人拦住,任人拨弄地换上了孝服。
我让所有的人都退下,走到嬷嬷的寝室门前,轻轻推开了门。
满室烛影因我开门时的微风轻轻摇晃,床前素幛微微摆动。
我一步步走去,直至看清她仿如生时安宁平静的脸。
她也会是这样安宁平静么?当她听说她的丈夫在疆场阵亡,而那时她的儿子才五个月。
宫中规矩,她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当她怀抱着刚刚出生的我,会否也因思念她的儿子而哭泣?
她曾给他做过很多双精美的小鞋,我很喜欢,吵着也要。但她说我的衣物均有宫制,不能穿这种民间衣物。不过后来她还是做给我,让我在自己宫里偷偷地穿。
我八岁那年的某一个月,她告假回家探望儿子。她回来的比平时晚了三天,眼睛红肿,神情迷茫。我问她怎么了,她忽然失声痛哭。原来她的儿子染了天花,她回去只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她哭时我很难过,我对她说:“嬷嬷,不要紧,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儿子。”她哭得更加厉害,把我紧紧抱住。
从那一天起,我是她的儿子。
我长大后每次出征,我知道她何等地心惊胆寒。她曾在战场失去她的丈夫,她会多么害怕又在战场失去她的儿子。但是她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出她的忧心,只是每次由边关回来,我总会见她又老了一分。
我成婚时她喜乐。
我幸福时她欢欣。
我突然被捕时她还能不改她的从容,将我送至府门,任身后抄家抄得水深火热。
我入狱三年,出狱时见她几乎不能相认。
她竟象是与我一起坐了三年的牢。
但是她看见我的神情就如今日这般安祥平静。
仿佛只要我回来,我们就可以一切从头来过,尽管岁月如刀已将过往斩得七零八落。
我不敢伸手,我怕惊扰了她这样平静的安眠。
过去的三十五年她少有这样的安眠。
就让我这样全心全意守护着她,就象我小时候她无数次为我守护。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经失去了感觉。
但是忽然间我又感到了刺入心肺的冰冷。
那一线冰冷缓缓而从容地潜入。
然后又缓缓而从容地抽离。
在我身体里留下一个永远也无法填满的空隙。
我慢慢回过身,看见那女子冷冷切切的眼神,还有她手中丝毫没有沾血的薄刃。
我不知道那乍起的心成齑粉的剧痛是因眼前这女子,还是我的背伤,还是因为我终于知道,就在今晚我失去了所有一切。
我的眼前浮起一层黑雾,仿如被抛落在亘古以前的洪荒旷野,所有的光明都在迅速隐没。
无可言喻的孤寂向我猛扑而来,充斥在天地不分的混沌之间。
十五丁湘
我杀了他。
我终于杀了他。
一切同我的梦一样,原来那梦便是我们两人的预言。
我的仇人背对着我。
我的梦是永恒的晚上,他是一个永恒的背影,穿着白衣。
原来那白衣是他的孝袍。
我清楚地知道我该在此时杀他,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正被他的嬷嬷占据。他俯身在她的床前,他在细看她的脸。
微弯着腰,他的背影仿佛都快要被难以承载的悲伤压断。
我模上我的刀,模上在我的袖里变得温暖的刀锋。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无察觉,我向他走近,走近……
我一直走到他身后一尺。
他没有一丝察觉。
就在这时起了一阵微风。
素白的帐幔高高卷起。在那些白色织物的摺皱间我依稀看见父亲母亲的脸。
他们的脸色与帐幔一般苍白,几乎无法区分,仿佛刚自另一个世界游回,却又快要消失。他们望着我,无言而惨切。他们什么也不说,然而我知道他们想要说些什么。
我对他们点点头,请他们放心。
于是他们静寂地缓缓地浅淡下去,象织物上的水迹在阳光下慢慢蒸腾。
我很平静。
我收回目光。
我望着眼前这男子的脊背。
我双手握住我的利刃,缓缓从容地刺下。
我的锋刃没有遇到一丝阻隔,我觉得我刺入的是一泓水,是一片云,或是一场虚空。
我同样缓缓而从容地拔出了我的刀。
刀锋很薄。
血在他的白衣上只是细细的一线。
然后才慢漫浸染开来,如开在他衣上的一朵艳丽的花。
他回过身,望定我。
他咳嗽。
他的嘴角呛出了血。
他脸上的神情迷茫而寂寞,象迷失于这样的纷纭人世而无所适从。
他看着我,又仿佛并不曾看见,他的目光穿过了我,直到世界尽头。
他的表情不曾变过,直到他慢慢滑倒,双眼失去了光泽。
我身后的门被人打开,劲风熄灭了屋中的烛火。
我陷入了无边无涯的黑暗。
我想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我刺下那一刀的同时也已杀死了自己。
很久以后,有人除去了我的镣铐,沉默地拉我起身。
我的脚步同我的神智一般地虚浮,茫然随他走过灯火昏黄的走廊,直至看见墙角躺倒的守卫,我停下,再也不肯移动。
我感到那握住我的手忽然变得冰冷。
抬头,我望见许久不见的苏唯的脸,眉间眼内,满布的痛惜与焦急。
跟我走,让我救你。他低声地说。
你救不了我,我说,没有人可以起死回生。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一步步走回自己的牢房。
回头望时,见他犹自立在幽暗的走廊尽头。
灯火闪动,他象一枚飘忽的幻影浮在我前身的记忆当中。
我闭上眼睛,将这一切摒弃于眼帘脑海之外。
我已死去,我已死去多时。
再次有人带我出门,已不知是何时的事。
我只记得漫天夕阳如血撞进我的眼帘,我踉跄一下,周身疼痛令我感觉自己是一只会在阳光中融化的鬼魂。
我迎望着残阳,希望就在下一个瞬间它会刺瞎我的眼眸,蒸腾起我的灵魂,令我从此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然而他们不许我在阳光下停留,他们带着我穿堂入室迂回曲折,最后我们停在一道密闭的门户前。
有人按动机关,沉重的石门旋转。他们轻轻将我推进,石门又在我身后无声关闭。
室内光线幽微,我被阳光灼烧的眼眸很久都不能视物。然后忽然间,从某一个角落传来低声的咳嗽。
即便是要震散我灵魂的天打雷劈也不能令我更加撼动,我虚软的双膝几乎令我不能支持。
我模索着向那个角落走去,直到一把寒刃的光芒映亮了我的眼睛。
我在这里。那静切而疲倦的声音就近在咫尺。
短刀寒冷的青芒里,映现了他骨节凸显的手指,稍远处微蹙的眉宇,苍白的额上淡淡的青筋。
他的身体堙没在宽大的椅中,渺茫到不应属于这样的尘世,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我几乎想要伸手,拉住他,深恐他会再一次离我而去。
我还活着,他说。然后他抬眼望着我,清澈的眸中空寂一片。
当日只要再深一点,就省却了你今天的麻烦。
他轻轻抚模刀刃的寒锋,低声感喟,刀是好刀,就还用它吧。
掉转了刀柄,他将它放进我的手中。
他按下了不知何处的一个机关,墙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一扇暗门。
这条暗道直通府外,你离开后暗门会自动关闭,无人可以追踪。
他淡然一笑,整衣端坐,将手放在左胸。
刺在这里,他说,还看得清楚吗?
他苍白的手浮在黑暗之中,无比清晰易辨。
我握紧了手中的刀,看见它在我颤抖的手上发出吞缩不定的光辉。
为什么,我低声问,为什么你这样不爱惜你的性命?
他微侧了脸,清冷笑意有如微风,扑面而来。
因为我,再没有理由。
我忽然心痛得握不住手中的刀。
这一刻我才确知我仍活着,因为我仍会为了面前的男子心痛神伤,如同我从前一样。
好的,我说。向他走近了两步,将短刀抵在他的左胸上。
他的心跳似乎借由刀刃传到我的手上,扑通,扑通,一声声都是我的爱重与珍惜。
从没有哪一刻,他让我觉得如此真实而触手可及,仿佛一伸手他就可以成为我的,从此永不分离。
我伸出左手覆上他的眼帘,遮住他的目光。
不要看我,我说,你会让我无法动手。
然后我回转刀锋,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
我没有感到疼痛,因为当我望着他时,我的心已不能更痛。我只感到冰冷的刀锋刺出滚烫的鲜血,我奇怪我的血竟然还是热的。
我没有来得及刺得更深,因为他已拍出一掌,震飞了我手中的短刀。
用力过度令他咳嗽,他的双手颤抖地抚上我的脸颊。
不杀我,就一定要杀了你自己么?
他犹带着微喘的声音听来如同一声叹息。
我望进他的眼睛,看见他眼中迷离飞逝的波光,那是映照了一场又一场白云聚散的深寂潭水,而我早在多年以前便已失足其中。
霎那间我发现自己的五世三生都握于他的掌中。
我伸开双臂,紧紧拥抱了他。我的泪水和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襟,我的双手隔着他的宽袍轻轻抚模他背上的伤痕。这一刻,他是我的,他是我的,谁也不能从我手中将他夺走,即使是我永不能忘却的仇恨。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倾听他温暖的心跳。
不杀自己,就只有爱你。我低声地说。
那是悲茫的解月兑以及欢乐,一种绝望的饮鸩止渴般的幸福。
十六萧采
阿湘已经睡去,她睡得很沉。
也许因为从那个晚上以后她就再没有睡过。
我拨开她脸上为泪水浸湿的头发,细看她苍白憔悴的脸。
我第一次将她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得象在一刀一刀把她刻进我的生命。
她受伤时,去看她总在她睡着以后。
我常站在门口望她的背影,如果她那时正向着里墙。
有时,我可以看见她的脸,如果她正向着外面。
我象暗夜里的一棵树,自孤寂的半空俯望大地上一朵无寄的白花,那黑夜里苍白遥远的一点微亮,氤氲着的若有若无的清芬……
无限渺茫。
每次离开,我总在院门回望她窗上灯火。
那不该为我而亮却又分明亮着的灯火,总让我觉得莫名地凄凉。
这名叫丁湘的丁香一般的女子,曾是要杀我,却救了我,伤了我,又爱上我的女子,此刻就在我身边宁静地睡着。
我听得见她在这静寂屋中低浅的呼吸,我伸手可及她的脸颊,长发与眉睫,还有她梦中偶然一动的手指。她离我如此之近,令我几乎错觉这一次,我们也许会永不分离。
她依然令我感到渺茫与凄凉,如同以往。
连同她带给我的幸福,也都是一片凄凉与渺茫,仿佛只能属于这样的黑夜,天明时就要梦碎,一切就要在那一刻退成了旧欢。我与她的相守,只能在这昼夜不分的密室之中。
嬷嬷下葬那天是十月初七,阴雨,梧桐夹道,叶叶声声。
一切后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是她生前便已安排妥当,提前交待给了刘晔。她甚至早已为合府人等订制了孝服,以防事出突然不及预备。
她一生行事大多如此,从不愿别人为她费心。
她要我将她葬在城南十里的野松坡,她夫家的墓地。她早夭的儿子就葬在那里,小小墓碑早已字迹模糊。
三十几年以后,她才能又回到她亲生儿子的身边。
我在她墓前长跪,秋雨淋漓,四下衰草织烟。
我脸上有雨,眼中却只是干涸,我知道我生命的某一部分已枯萎败谢,即使心碎成灰,我也无泪可流。
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为琴声惊醒。
没有灯火,只见碎落一地的透过窗檩的星光。
耳边有琴音凄清哀渺,仿佛自幽远天际落入人间,徜徉千里至我窗前,从此便再不肯离弃。咫尺徘徊,绕梁缱绻,千年万年也好,只要我仍愿倾听,便永远不会断绝。
我静静听着,望着在我屋中操琴的背影,白色的,那一朵开在暗夜里的花。
我听见她弹着同一支曲子,一遍,一遍,又一遍,而我永远也不会厌倦。我愿永远这样听下去,只这样听下去,直到此生尽头。
天色微明时,她停下,在渐低的琴声残韵里,窗外的秋雨秋风簌簌翔回。
她向我走来,停在我的床边。她深深望我,眼里亮着凄凉与感怀。她伸出手,拈去我鬓边的几根白发。
她的声音低得如同弦上回荡的袅袅余音,她说:“你还不该就有白发。”
啊,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是她弹了一夜的伤心行。
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我凝望着她。我不知道为何这女子令我觉得走过依约前生的熟悉,她仿佛是三世之前自我灵魂里生长开花又离开,杳然一生,惘然一生,终于这一世,才回到我心里,在这样一个风雨如晦的秋晨。
我拥她入怀。她的脸颊清冷,贴在我的颈边。
纵使我连一切都失去,至少我还有她。虽然连她也是不知何时会失去的,我已经觉得可以满足。可以满足。
阿湘她留在了我身边。
她为我弹琴,看我画画,陪我下棋谈天。很多时候她也象是满足的,甚至近似于快乐。
但我从未见过她的笑容。
有时她会忽然默默出神,当我唤她,她回望我的目光有一闪的陌生与冷,令我觉得凛然,与刺痛的悲哀。
她会在夜半更深时从梦中惊醒。她在黑暗中灼灼地望我,眼中闪烁的不知是什么。但是往往在下一刻,她又紧紧地拥抱我,仿佛生怕失去我,正和什么奋力抢夺。
我知道那和她抢夺我的是她另一半的心。
冬天已不知不觉地来临。入夜很冷。
我房中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听声已觉得温暖。除此之外只是寂静,静到我常常可以听见两颗心时而一致时而不一的跳动。有时我霎那恍惚,觉得整个世界只缩到如此微小,而我所剩的只有这一点安慰,这一点温存。
然而她不同。她在煎熬。
她永远无法心安理得地跟着我,她永远无法杀我,她永远不肯离开我,所以她煎熬。
她就在我眼前经受着煎熬,但我却无法帮她。我从未觉得人生如此无能为力。
要我怎样做,才能放这本来不该属于我的女子的自由?
十七丁湘
我是幸福的,即使在他伤愈后我们离开那间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密室。
我是幸福的,当他静听我弹的琴曲,有时和以箫声。
我是幸福的,当他拾他久置的画笔,一一指点如何画霜石木叶瘦月孤花。
我是幸福的,当天凝晚紫朔风初静,我们当庭暖酒或是漫步无言。
我是幸福的,当风寒霜重而房中温暖,我们闲敲棋子落灯花。
我是幸福的,当我见他垂头凝思的神情,他的笑容,他扬眉时一点轻藏的傲意,他望我时眼中偶尔闪动的波光。
我无论如何是幸福的,当我熄灭灯火,在忽然沉下来的黑暗里发现我身边有他,我可以紧紧地拥抱他,谛听他心跳的声音。就算人生常在的只是寂寞,世上所多的不过苍寒,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让我听见他心跳的声音。至少还有这样一个人。
我放过我自己。我放任自己享受所有这些幸福。
但是,冥冥中有什么并不肯将我就此放过。
我开始做重复的梦,梦中见到的是我的父母。
他们从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以一种绝望到极点的灰色的惨然。
母亲向我伸出手,仍是她教我学琴时的手,纤长而温柔,然而当我握住,她的指甲却开始片片剥落,血肉砰然绽开,转眼间只剩下凛凛白骨。
我想要尖叫,但是我无法出声,我甩月兑她的手,但我无法逃月兑。我看着他们,他们望着我。他们身上慢慢渗开触目惊心的血迹,仿佛全身上下有无数伤口同时开合,吐出越来越多的鲜血浸透他们的衣服,浓稠得几乎要冒起泡沫。霎那间我记起曾有三千兵马杀入我的家中,而他们死于乱军。
如果这时我仍不能醒来,我也许会因无法呼吸死在那样的梦里。但即便醒来,摧心蚀骨的惨痛仍令我喘息艰难。
我会披衣坐起,喝一杯冰冷的茶。
我会在黑暗中凝视我身边的男子,惊魂未定的心仍如擂鼓。
我望着他,迷茫悲恨织成罗网渐渐缚住我的灵魂,直到他也醒来。
他并不说话,只望着我。他的眼光无形却扑面,撞在我颊上,晕成一片静默的哀伤。仿佛他的性命随时可以由我拿走,他亦不在意,他只是为我觉得哀伤。
他知道我,无需我多言,从没有人知道我知道得这样深刻,并且如此地为我哀伤。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
第一场雪时,他的旧伤又一次发作,那一次我开始明白什么是感同身受。
短短一个时辰在我的感觉却是永恒。直到他痛楚平息倦极昏睡,我才能正常地心跳与呼吸。我重又听见屋外风雪,模糊双眼又能视物,才知道那时原来仍是青天白日。
只是旁观我已觉得心痛神乏如遭浩劫,我不能想象究竟要何等的意志与勇气,他才能在漫长八年一次次承受生不如死的折磨而坚持活着,等着不知何时而来的下一次。
事后他仍如常起居,只字不提他的旧伤。
但每次他稍有异样,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心惊。他有时发觉,会向我一笑,意似安慰又是歉然。
然而我的担心并不多余。他旧伤发作得越来越是频繁,一个月之中竟有三次。终于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请大夫诊治。
他淡淡道:“能治我的也许只有伤科圣手叶如居,但此人多年以前就已不知所踪。”
“那么便去寻访他。”
他静静一笑:“也不是没有找过。”
“那么,”我说,“也未必非他不可,京城里的名医还有很多。”
他着意地看我一眼,片刻无言。
“就随你。”再开口时他说。
我一共为他请了七名大夫,四人沉吟无策,肯写药方的只有三人,但不仅不能根治,连镇痛的效果亦不明显。
但他的情况却越来越是严重。
现在他每隔五六天便要发作一次,每次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如此折磨,他的精神日益不济,常常会在读书或听琴时便在椅中睡着。
我常在他身旁蹲下,呆望他疲惫的神情与新生的白发。恍惚间觉得他正自我身边一点点流逝,无可挽留。
即使在清醒时他也开始变得沉默。他不再有兴致下棋,有时静坐吹箫,有时檐下独酌。坐得久些,他的手脚都会有些僵硬,步履艰难。
那一天前院传来爆竹声,将他自午睡中惊醒。他侧脸倾听,神情疑惑。
我告诉他今天是小年。
他失神笑笑,“已经是腊月了,”他说,“我们也该预备过年。”沉默片刻,又说:“从前这些事都是靠嬷嬷,今年我也该自己安排。”
从那天起他象是突然恢复了精神,招来刘晔等一干人等开始布置筹备。他并没有请外来宾客,他说以我今日景况何必令人为难,不如自己家人热闹一番,反而更加尽兴。
除夕之夜风洞轩摆下流水席,全府上下连同家小都可以参加,值勤侍卫缩短轮岗,也可有机会来吃热酒热菜。几个杂耍班子在席前表演,烟花吹打,热闹非常。正月十五以前日日有家宴,甚至不禁饮酒赌博。快雪楼旁搭起戏台,戏班演起文武大戏,每夜两场,合府狂欢。
这十五天里他的旧伤一次也没有发作。每次宴饮他必定出席,且酒到杯干,言笑不羁。老家人如老方之流固然有当年重回之感,即便入府不久的新侍卫也渐渐与他熟稔到不拘礼仪。
然而我总觉不妥。他忽然如此大开大阖地行事,令我觉得惴惴不安。
有时我望着通明灯光里他往来的身影,眼前会忽然模糊,依稀觉得这一刻永不能重回般地可贵,定要用心记取,念念珍藏。
正月十五那天是最后一次家宴,盛况空前。到子夜时分,人们仍不肯散去。我看着他依旧意兴高涨的神情,也不愿催他安歇。
然后忽然间有当值的侍卫来报,说是朝中几位大人来拜,正在府门等候。
他神情一震,却又摇头,“说我已经睡下,请他们回去吧。”
正说话间,已有三人从轩外进来,中间一人笑说,“王爷怎么如此待客。”
萧采动动身形,似乎想要相迎,却还是坐了回去。
片刻无言,开口时声音已有些颤抖:“皇上不是总在今日赐宴,几位怎么有空来访?”
“我等便是刚由宫中回来,看王爷这里热闹,便来看看。”
见他们有话要谈,轩中家人次第退下。我也退至后堂,却不曾离开,隔帘相望。
萧采已恢复常态,笑笑说,“几位盛情,我已心领。只是目前招待几位实有不便。”
“王爷过虑了,今日酒宴,皇上还问起了王爷。”
萧采全身一震,却没有答话。
那人接着说:“皇上问起最近可有人见过王爷,群臣寂然。皇上便叹息一声不再多说,想来仍是记挂着王爷。”
萧采沉默,倒一杯酒,喝下。神色似喜似悲。
许久才说:“我如何值得皇上记挂?”
他话中无比的悲凉隔帘击中我,令我打个寒战,隐约有大难临头的恐慌。
后来他们四人把酒谈天,说起朝中政事边塞军情。萧采一一指点,不厌其详。那三人颇有钦服之意,唯唯连声,四更时方才告辞,萧采却也并不亲自相送。
我由后堂出来,他仍自斟自饮。抬眼看见我,只示意我坐下,替我满上酒杯。
我无言与他对饮,直至听见轩外鸡鸣。
他看看紧闭的门窗,笑笑说:“也不知是否天亮,门外那些醉酒的侍卫有没有醒来?”
“怎么?”我不明所以地问。
“我只是想要回房。”
我望定他,不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或者只是不敢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我有一瞬不能动弹,要到胸口发痛才知道自己已太久忘记了呼吸。
我跳起身,拉住他的手臂。我用力地拉他,我要他站起来。我要他站起来!
他轻轻拨开我的手。
“没有用的。”他说,以一种深思熟虑的绝望和安宁。
“我的腿已经不是我的,我站不起来。”
我死死地望着他,我怀疑我的耳朵正告诉我最大的谎言。
我的样子一定有些疯狂,不然他的眼中不会滑过那样的无奈与歉然,深刻的悲悯与怜惜。
“阿湘,”他温和地吩咐,“去叫侍卫们送我回房,我的腿已不能动弹。”
十八萧采
人生到此地步,我已无话可说。
我没有烦躁或是痛苦,因为绝望已淹没了所有这些感觉。
当我的旧伤每隔五六天便发作一次,我就已知道我去路无多。
控制双腿已越来越是不便,我渐渐只能缓步而行。直到那一晚,我看见周王陆三人来访,本要起身相迎,却发现就在那时我已无法站立。
我只觉霎时冷热,一阵激狂,静下来时已成了然绝望。
原来我命定的归宿从不曾改变,原来我不过平白多得了八年。
当年月兑狱之时我本已是废人,叶如居曾冷冷言道,“这样的伤不治也罢。来日后患无穷,生不如死。”
但那时我仍有余勇,我仍有不可不为之事,我不甘心。
他果然治好了我,自己却颇不以为然。“经脉俱损,仅将碎骨拼合不过权宜之计。一旦旧伤大作,必如江河溃堤横摧一切,不可收拾。”
他离开时无限郁郁,似乎我是他毕生败笔。
但是多年来旧伤发作渐成痛苦习惯,再加上事务浩繁,我几乎已忘记那暂时退却却仍在来路阴险相候的最终归宿。
我一步步向它逼近而不自知,我甚至还让另一个人与我一同沉陷,我的阿湘。
如果我还有绝望以外的感觉,那便是为了阿湘。
从那晚以来,她消瘦了许多,沉默了许多。
她苍白脸孔上燃烧的眼睛近乎凄厉地明亮,一种坚硬的执着。
她从早忙碌到晚,无微不至地服侍我,她源源不绝请来无数大夫。她一次次承受失望打击却百折不挠,仿佛她的勇气与决心永不会消磨。
然而我宁愿见她如寻常女子伤心哭泣,也不愿看她如此倔强坚忍地不肯甘休。
我象是一缕游离身外的魂魄,看她无望而徒劳地拯救我早已失去生命的躯壳。即使在我万念俱灰的此刻,她仍令我觉得深入骨髓的哀伤与歉意,无奈,珍爱,还有惘然。
如果上苍让我们真有来生,就让我凭着这最后的感觉在千万人中寻找她的踪迹,那是她留给我永恒不灭的印记,那是我们历经轮回仍无法化解的宿缘。
我定会去寻找她,在白山黑水暗日红尘,黄沙翰海碧月烟波。
我定会找到她,即使她已面目全非,完全不复记忆我们的前缘。
我定会守护着她,永远不离不弃,用尽一切使她快乐,看我从未见过的她一展的欢颜。
然而今生今世,我已无力再给她幸福。
麻痹已渐渐升至我的腰椎,我知道不久以后我的双臂也将失去知觉。
我已不想再这样活下去——没有尊严,失去自由。
我看不到这样活着的意义,只有死亡才令我觉得顺理成章。
我无需费心设计如何去死,我的床头本已暗藏了孔雀胆的剧毒。第一次旧伤发作后我藏下了它,以备将来有一天我再也熬不过去。
多年来我比自己想象的坚强,我不曾想过用它,直到此刻。
它仍然在那里,寸许长的蓝花瓷瓶,掩藏着沾唇立毙的剧毒。
我在阿湘离屋时检查了它,然后又放回了原处。
在我行事以前,我要先行支走她。
“他们有了叶如居的消息。”那一天我告诉她。
她正背对着我调凉汤药,闻言一震,停下了手。
“上个月有人在凉州见到过他,但是后来又不知去向。”
“有没有再派人找?”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令我觉得如此欺骗她不啻是一种罪过。
“他们还在找,不过希望渺茫。”
她沉默许久,走到我床前。“就让我去。”她说。
凉州千里迢迢,往返至少要两个月。她终于说出了我想要的回答,我如释重负,却又万般悲凉。
但是我说:“你去了又能怎样?”,我知道我太过轻易地答应会让她起疑。
她在我身边坐下,伸出手握住我的。她的手从来清冷,此刻却是火热。
“至少我比他们多一点决心。”她话语中深藏的热望令我忽然不忍,几乎想要动摇。
但我终于不曾。
她离开时,杨柳采青,新桐初引,正是初春。
那个早上鸟语间关,清露晨流。
她临行前打开长窗,指给我看庭中尚未开放的两架丁香。
“到它们开放时,我就已到了凉州。”
我点点头。是的,到它们开放时,她便已远在凉州。
我心绪万端地看着已换了男装的她,看清了她从前光洁的额上新生的细纹。要我拿什么来偿还她在我身边暗暗磨蚀的年轻与美好,她沉默而执着的深情?
也许这一生我注定要欠她许多。
“你要等我回来。”她在我身边轻轻地说。
我没有回答。
我一直坐在窗前看她离开,直到她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院门。
我知道这会是我最后一眼看她。
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
我召来刘晔,同他一起清察了府中帐目。此事做来并不繁杂,三日内便已盘清。我给刘晔留下书信,要他在我死后归还所有家奴的卖身文契,将家财分给众人。
家事理清,我开始给皇上写条陈。
我辅政多年,自信知人甚深。我为皇上一一剖析朝中何人勘当重任,何人名不符实,何人大材小用,何人心机过深,何人恃才傲物难与人相与,何人与何人暗有心病不可令其合作。边关情势则要小心车宛临池两国,尤以车宛国主萨穆近年来厉兵秣马,颇有野心。为确保无失,应于何处增兵,何处建仓屯粮,何处组织民防加强巡视。陇中栈道乃重要粮道,务必派人修缮,以防战事一起后方补给不及。至于西北边镇将领各有所长却又各有不足,独当一面当无问题,只是其中并无真正帅才。为长远记,皇上应从此时留心考察朝野是否有适当人选。其它如河工吏治种种隐忧,我也一一详陈。
耗费七日才将条陈写毕,但觉仍有若干未竟之意,却已深感力有不逮。而且以皇上睿智,也不需我在此絮絮不休。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必他亦会详读我的条陈,如果于社稷略有裨益,我于愿已足。
一切已布置停当。只除了要给阿湘留一封信。
我几次提笔,但始终无法成文。
那一夜雨花凄落不堪听。
我彻夜无眠,隐约听见雨中的琴声,缥渺而支离,凝神即碎。
天亮时凭窗,只觉雨色格外清妍。细看方知院中两架丁香一夜之间已开成全盛,柔白浅紫一时如雾,寂寞缤纷。
我画下了阿湘,在那个丁香盛开的早上,即使她并不在我的眼前。
我画下了她,画她在丁香架下弹琴,虽然她从不曾在那里弹过。
花影浅照,她挽发垂眸写意七弦。
她在我心底。
还有她低眉中那一段凄凉。
我凝望着画上的她,但愿她发上簪着的丁香,是我为她折下。
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将永不会知道,就在这一刻,我曾如何思念过她。
她说当丁香花开时她已到了凉州。
然而今年的花开得太早,她一定还在客路奔波。
千山冷月,枯木霜岩,她是否会觉得冷,觉得孤单?
如果死后魂魄可以作主,我定会在堕入黄泉之前先看她平安地到达凉州。
入夜,我卷起画,将它与条陈家信一并放在床头矮几。
侍从已被我摒退。我取出那只蓝花磁瓶,在烛火上溶开瓶口的腊封。
我心情平静,我的双手稳定。我拔出瓶塞时甚至没有洒出一滴。
死亡无所谓吸引,我只是不想继续生存。
此刻我感到孑然一身地无牵无挂,解月兑将临的超然与轻松。
当门扉忽然响起,我已将瓶口举到了唇边。
本来我可以不必理会,然而那背后直逼而来的强烈感觉令我不能置之不理。
我暂时停下,转过了脸。
于是我看见门口一动不动站着的女子,雨水正从她身上滴答跌落,她的黑发黑衣散发着幽泠泠的水光。
她一动不动,她望着我手中的瓷瓶,以一种不能置信的震惊,而又另有番绝望的顿悟,霎那溃决。
很久以后,她力不能支地慢慢蹲下,双臂环绕着膝盖,将脸深埋在臂弯之间。她单薄的肩胛微微突起,令人觉得无比脆弱。
她所有的精神似乎都在瞬间被抽得精干,她的身躯只剩薄薄一片,生机全无。
她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化而为石,轻轻一击,便会碎成一地。天荒地老风化成尘,永远也没有机会聚合。
十九丁湘
他不曾答应过等我回来!
他不曾!
那一夜我路经层霄山,暂时放我疲惫不堪的坐骑在涧中饮水。四周山溪泻银月湿霜野,连绵荒谷幽静噬人。
就在那时,这念头如闪电般击中我,令我的头脑片刻间一片空白。
然后横波翻涌的深沉恐惧席卷了我的心。
我并没有太多犹豫,我相信我一向无端灵验的直觉。我兜转了马头日夜兼程地赶回,除了不得已在刑州宿了一夜,我几乎没有睡过。
我终于赶回了王府,看见门房仍一派平静。我没有时间回应他们惊讶的目光,把马扔给他们,我快步如飞地赶往敞乐轩。
我不知道我何以如此慌乱,我只知道我的心空虚得象是随时都会爆裂。
我看见他窗上烛火,一时间我觉得那也是种不可多得的安慰。
我推开大门,走到他的卧室门口,我看见他安然的背影。
我喜出望外地松懈,泪眼迷朦。
然后我才看清他转身时手上一闪的瓷光,他脸上震惊的神情……
我不可置信眼前的一切,却又明知这一切是真。
我看见这最黑暗的梦魇原来并非是梦,原来我已永远不能月兑身。
我感到我的身体正在一分分崩溃,我的灵魂正七散四逸弃我而去,如同逃离一座坍塌离析的颓城。
……
“你过来。”很久以后他说。
我没有动。
“你知道我没办法过去。”他等了我片刻,才说。
我听出了他的无奈与心灰。
我不能再无动于衷,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他将瓷瓶放在我的手里。
“你拿去吧,”他说,“我的确太过自私。”
他声音中的温和与苍凉令我悲从中来。
我泪如泉涌,不可自持。
但我哀恳地,不肯放手那最后一线希望。
“你给我时间,”我说,“我会找到叶如居,我会找到他。”
他低声答应,如同安慰一个信誓旦旦的孩童。
明知无望却仍附和地相信,三分爱纵的宽容。
我疯狂地派人寻找叶如居,因为以后的三个月里萧采的情形每况愈下。
他现在不仅不能自己坐起,连他的手臂亦不灵活。
他越来越是沉默,眼中渐渐磨灭了光辉。有一天我喂他喝药后,他努力自己擦去嘴角的药渣,一笑说,“有一天我会连手指都无法移动。”
我几乎要失手打碎了药碗。我逃到了院中。
整整一个下午,我呆呆地坐在回廊。
院中蝉鸣喧嚷,树影碧郁,阳光熙华。
这样的繁华节气,万丈生机,绝望的只有我们。
绝望的只有我们。
夜半时分他昏然睡去。
我取出我藏在隐密之处的瓷瓶,重新放在他的床头。
如果我早些放手,他反而不必受这些折磨。如果他是自私的,我又何尝不是?
这一刻,我终于醒悟。
我决定还他自由。
我离开了睡梦中的他。
我去了府后的凝碧池。
只有那里在夏天仍是幽冷的,横塘碧影,零落野荷。
我沿着凝碧池徘徊,我毫无目的没有去向,我只是在等他的抉择。
黑暗中我没有看清前方的人影,直到我听见那久违的熟悉声音低唤我的名字。
我站住,霎那恍惚。
暗夜里渐渐浮出我所熟稔的秀拔身形。
我不能出声,不能相信那竟然是苏唯。
上次见他是在王府的牢房,仅仅数月之隔,已恍如隔世。
我忽然发觉自那以后我已完全忘记了世上其余,忘记了嫣嫣和阿亮,林叔,甚至是他。与他再见令我觉得无比亲近的温暖,却又有盈怀的悲哀与愧疚。我想要向他解释一切,但我不知如何开口。
我沉默地望他。他亦沉默。
很久以后他低声说:“我都明白。”
我感到不出所料的慰然,却又有不期而至的感念。我知道他会明白。从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我,即使是我不曾说出口的一切。
“我只是来告诉你叶如居在哪里。”他静静地说。
我一时不曾明白他的意思,也许我只是不敢相信。
他接着说下去:“你们一直找不到他,是因为他被三皇子萧琰软禁在衢门山。”
“你怎么会知道?”我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冲击得立足不稳。
他片刻无言,然后才说:“林叔早已和三皇子联手,我偶然听见他们的谈话。”
我要到此时才敢相信这一线光明几乎真在我手中。
“我陪你去。”我听见苏唯在说,“我已向林叔告假,说我要回泗州为母亲扫墓。”
我抬头望着他,看见他身后天幕低垂,几点残星晕开了光华。他的双眼就是此刻我唯一可及的星光。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他的手仍如记忆中一般温暖。
我记起从前无数次与他在原野中玩耍,黄昏时归家,他拉我的手走过的田间小路。我记得那些一直翻涌到我们的脚边的麦浪,天边欲滴的云霞,他扎给我的野花环被我珍重地挂在颈中。
那时的我们多么年少,多么容易觉得幸福。
我从前所有的幸福记忆中都有他在。
甚至今天,当幸福几乎已成绝响,他仍在努力成全我的幸福。
我的世界已几度天翻地覆,始终不变的唯有他,我的苏唯。
我回到了萧采的身边,他仍未醒来。我收起他床边未曾动过的小瓶。
但愿我可以找到叶如居,从此他再不需要用它。
离开时我没有告诉他我去找叶如居,我不愿让他过早地生出希望。
半个月以后我和苏唯到达了衢门山。
在绵延山谷中寻找叶如居则花费了我们十天。
终于,我们在一处隐密山谷发现了一所看守严密的木屋。
我们潜伏至中夜,顺利杀死了那些看守。其中并无高手,想来萧琰对此隐密之地颇感自信,未曾防备会有人来。
苏唯处理那些尸首的时候,我走近了木屋。
窗上灯火早已亮起,想必屋中人听见了我们的搏杀。
我的心抖索如风中树叶,我几乎没有勇气敲门。
“你们是来救我,还是要来杀我?”屋中人忽然说,声音漠然。
我没有余力回答他的问题,当我全部的精力都集中于他的身份。
我横下心来,孤注一掷:“里面可是叶如居叶先生?”然后我停下呼吸,静等他的回答。
他冷笑一声,“你们当然知道我是,何必装神弄鬼?”
霎时间我的喉咙被什么力量收紧而至不能呼吸。
当我又能出声,我说:“我们此来相救先生,想请先生同我们回京救治一个人。”
“我不会再回京城。”叶如居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肯罢休:“此人八年前与先生曾有未了医缘,还望先生三思。”
叶如居冷笑,却只半声,似是忽然忆起往事。
“你说的可是襄亲王萧采?”他沉吟。
我的心高高提起,恭敬答道:“是。”
“他是不是已半身麻痹,困于床榻?”
我凛然,“是”。
“我早已料到。”他说,语气中却毫无得意之情。“半年以后,他会连手指都不能动弹。”
“先生……”
他忽语锋一转,“无论是谁,我都不会同你回京。”
“先生……”
他再次打断我,颇为不耐:
“叶某一生医人无数,唯有在他身上失手,引以为奇耻大辱。当年便曾发誓一日不将他根治,一日不回京城。这些年来我遍访奇药日夜推究,终于研制出一味药丸或可将他根治。你们可将此药带回去要他试验,但药效未明之前要我随你们回京,便是要我破誓,万万不能。”
房内轻轻响动,似乎他在翻找物事,接着窗户打开,他递出一包药来。
我接过,抱在手中,珍如拱璧。
他重又关上窗户。
我在窗前跪下,深深一叩。“多谢叶先生。”
“你们走吧。”他说,“我今日便会离开这里,若两个月内仍不见效,也不必再来寻我,叶某恐怕再也无能为力。”
我赶回京城只用了十天。
当我看着萧采吃下那些药丸,仿佛在看着我最后的希望。
有一天他忽然问我:“你在哪里找到了叶如居?”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诧异他怎么会知道。
“我的腿已又有了感觉。”他说。
我不能动弹,我脸上奔走的泪水汹涌而滚烫。
我想此生我已别无所求。
当他渐渐复原的时候已又到了秋天。
我本以为我们终于会有一个平静的秋天,但是府里连续来了几名边关信使,他的脸色开始变得凝重。
重阳节午后,他在廊下读书,我在院中剪菊。
忽有脚步声近,我直起身望着院门。
来人一领灰衫,气度怡静。我正觉他眼熟,已听见身后书本坠地的声音。
回过头,我看见萧采已站起身,他的脸被交集惊喜霎时映亮,眼中光芒前所未有。
这一刻我知道了来者是谁。
能让从容如他如此失态,只有他的皇上,他的三哥。
二十萧采
送走皇上时已届黄昏,阿湘不在院内。
我心思芜杂,几经斟酌,终于决定暂时不必告诉她,毕竟事情还未有定论。
然而情势急转直下,至十月初一,我方已沦陷五座城池,车宛大军扬长直入,直逼泗州府城。
十月初七,宫中来人宣我入朝觐见。
我明白定局已成,此次北征人选必定是我。
朝中人人脸色阴暗,原来泗州府城已于日前沦陷,泗州府尹杜仲庭以身殉城。萨穆士气高涨,兵分两路,一取清州一取北涵关,两地均皆告急。
按我与皇上上月商议,兵部已火速调集八万兵马聚至京郊,兵甲饷银分发停当,粮草已经先行。万事俱备,唯缺主帅。事已至此,我责无旁贷,当即请命带兵北伐。
皇上神情欣慰,“老七,有你出马,朕总算可以放心。”
忽听有人说道:“父皇,儿臣愿随皇叔前往军中历练。”我不用回头,已知道那是萧琰。
皇上目光一闪,望向我。
我无言。
重阳节当日皇上与我一番深谈,虽已渐渐化解从前误会,但萧琰一节却始终未能澄清。有萧琰在军中,日后必多方掣肘非我所愿,但以我此刻立场,却实在不便多说。
皇上沉吟。
萧琰继续道:“皇叔文武双全,儿臣素所景仰,此次是唯一向皇叔学习兵法的良机,万请父皇恩准。”
我望着他言之凿凿神态真诚,不禁一霎凛然。
皇上终于颔首,“也罢。老七,你就替朕教于他。”
“臣领旨。”我知此事已无可回旋,迎上萧琰目光,平静地回答。
出征前我还剩下三天,我须先将家事料理清楚。
当晚我去看刘晔。
他自灯下惊起,神色略为不安。
我望着这跟随了我多年的旧人,不免叹息。
我递给他装有银票的信封。
“这里面的银两足够你余生花用,甚至传给子孙。我没有给你地契,是希望你能够远避他乡,不然终究难保平安。”
刘晔霎时明白,面如土色,“王爷……”,却双唇蠕动,不见下文。
我等他片刻,接着说道:“三皇子决非善罢甘休之人,此次他同我出征暂离京城,正是你抽身的时机。江南富庶之地风物尤佳,不妨考虑。”
刘晔颓然跪倒,浑身颤抖:“王爷,小人罪该万死。小人原不敢有异心,只是…只是…三皇子他逼得太紧……”
我无话可说。
萧琰的确相逼甚紧,世上能有几人可以抵御美色财帛,何况是随我多年却仍孑然一人两袖清风的刘晔?
我无法责怪因此而变过的人心。
他对我仍有几分忠心,在我重伤时将我移入密室防备萧琰再派人行刺。我相信他放阿湘入府时并不知道她要杀我,也并不清楚我所放走的苏唯究竟是谁。
但如此牵缠不清,如果再被萧琰得知他的身份已经泄露,他迟早必遭铲除。
我只希望他能够听我安排,尽快离开京城这处是非之地。
“言止于此,”我长叹说,“你好自为之。”
刘晔痛哭叩头不已。
我推门下阶,秋风乍起落叶回旋,檐下铁马发出寥落长音。
我发现我此刻的心情正写照着这一场离散深秋。
敞乐轩灯火犹明,阿湘仍在等我。
当我在院中站定,望着窗上灯火,房门忽然打开。她自屋中光明里向我走来,仿佛来自一个我正不得不远离的梦境。
“你是不是就要带兵出征?”她问我。
我点头。
“那么,”她说,“我同你一起去。”
我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说,但我从未准备好怎样回答,直至此刻。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军中不可以有女人,主帅更需以身作则。不然只怕动摇军心。”
她望着我,却没有再争辩。
风中隐现着菊花微苦的清香,她的发丝拂上我的脸颊。
我何尝没有去意徊惶,在这执手霜风吹鬓影的一刻?但我不得不做此取舍,当另一面是社稷兴亡,天下江山。
十月十一,秋风寥廓,雁阵惊寒。
皇上亲临北固楼阅兵。
八万将士列队肃立,烈酒三千担抬至军前。
皇上手扶雉碟,朗声道:
“车宛小国,地窄人稀偏居北隅,城不过数十,兵将不过数万。而不自量力犯我天朝,纵得一时猖獗,岂能长久?大军一到,天威万钧,其必望风披靡。朕当于京城静候捷报,凯旋之日,定当分功论赏,百里相迎!”
说罢举起酒碗,军中一时传令:“斟酒!”
皇上举杯向天,第一碗敬谢苍天,八万将士一饮而尽。
第二碗酹于黄土,敬地。
到第三碗时,皇上忽然转身向我。
“这一碗要敬三军主帅,战无不胜名震北疆,先皇御赐抚远大将军王!”
忽然右手一挥,身后数人疾走,霎那展开一面黑底银线大旗,长宽俱有丈余,上书:“抚远大将军王萧。”
三军轰然相应:“大将军王!大将军王!”
我血气翻涌,单膝跪下:“请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接过皇上手中酒碗,我一饮而尽。
重又起身,我回望北固楼外荒荒油云,寥寥长风,无限江山,肃列军容。霎那间只觉旧日激扬充斥天地,豪情依旧,千古英雄不过等闲。
我将酒碗抛下城楼,大声道:“萨穆竖子,手下败将,岂堪一击!”
八万只酒碗尽皆掷碎,声势堪惊。三军高喊:“萨穆竖子,岂堪一击!”
一时间鼓鸣如沸,画角吹彻,炮声动地之中,大军开拔。
皇上与我一同步下北固楼。
我的中军开拔在半个时辰以后。我与皇上在楼前并肩站定,默默观看车走马驰扬起的滚滚烟尘。
“老七,但愿你不负朕望。”皇上忽沉声说。
我躬身道:“臣定当竭尽驽马之力,死而后已。”
他望向我,一声叹息,“我想听到的不是这样的君臣奏对。”
我浑身一震,我听见他将“朕”改成了“我”,但我一时不解这意味着什么。
“即便你我都变了很多,”他说,“我仍是你的三哥。”
刹那间我心潮狂翻,却一任万千感慨都成了无言。我从未对人如此拙于言辞,唯有对他。
他转脸望着远方,眼神虚散:
“十几年前,我何尝不是这样送你出征?每日不接到前线军情就不能安心就寝,接到了又开始担心这已是几日前的事,如今不知怎样。兵凶战危,瞬息万变,我甚至不知道彼时你是否仍然安好。”
“有时战事暂平,你来信说起北疆酷热或是严寒,我会因长垣殿里的冬暖夏凉觉得不安。看见锦衣玉食,我会想起你正盔寒甲冷,食不果月复。你是我的兄弟,我情愿和你同甘共苦……”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却已眼前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容。兄弟三十余年,他从未对我说过这些,他的心事从来都深藏心底,就连关心也不欲人知。
“三哥!”我月兑口而出。有那么多年我们未曾听到这个称呼,以至于这一声后我们彼此对望的眼光都变得恍惚。
岁月迷离尽在这一刻走马般掠过。他轻拍我的肩膀,低声说:“老七!”
我想我这一生都已经因此而无憾。
鼓声又起,是中军启程时刻。
我向他躬身一辞,转身离去。
转身时,我听见他说:“我送了你一名亲兵。”
我微微疑惑,看见不远处正有人牵来我的“惊风”。
那人远看已觉熟悉,近看刹那分明。
那竟然便是阿湘!
二十一丁湘
十月十一,皇上北固楼阅兵,我提前在他的必经之路相候。
虽然他仅在重阳节见过我一次,却仍清楚记得我的名字,并且在我开口之前已明白了我的来意。
“你可是要朕许你和老七一起出征?”
我点点头:“望皇上成全。”
他望我一阵,微笑:“你果然和别的女子不同。”
他终于答应我做为萧采的亲兵随军而行,条件是不可以暴露我女子的身份。
在北固楼校场看见我的一瞬,萧采难以掩饰他的震惊。
我将“惊风”的马缰交在他的手里,坦然迎上他的视线。
“我决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说,“但我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和你分隔。”
他一时不能答话。
我看见他清澈双眼映出剑戟旌旗,烟尘万骑,几乎就要遮没我的影子。但是我终于听见他说:“这样也好。”
他的语气沉定而释然,是一个向来决断的人难得犹豫后重下的决心,利刃断金,再无更改。
不再多言,他翻身上马驰入中军。撼地战鼓愈益繁急,巨大的银字黑旗于他身后肃穆升起,悲慨浩然,迎风展动。
三万先锋行军神速,径取清州,以迅雷之势歼灭围城车宛军一万五千余人。五万余部则顺利解除北涵关之围,成功遏阻萨穆攻势。十一月末,车宛军退守泗州府城。
是时已值寒冬,大雪盈尺,天寒地冻。众将大多主张留守清州及北涵关,待来年春天再行攻打泗州。但萧采不为所动,下令乘胜追击攻克泗州。
十二月初五,兵临城下。萨穆手下大将高木卓出城迎战,双方短兵相接展开肉搏,一时难分胜负。忽有奇兵自南包抄而来,正是萧采事先伏笔。敌军军心动荡,黄昏时分仓惶溃逃入城。当夜子时,萧采亲自督战齐攻四门,车轮攻城,战况惨烈,持续两日,终于在十二月初七收复泗州府城。
这一战令敌军大为胆寒。萧采意犹未尽,催兵北上,势如破竹。十日内取下南翔关,除夕之夜收复金乌城,三军欢腾。
至此他方下令收兵休整。
后方大批补给恰于不久运到。兵士进驻城池,无需再宿于冰天雪地。又能更换新暖冬衣,酒肉丰足,军心大为振奋。
然而萧采仍未有丝毫放松,他白日亲访营盘,慰问兵士探望伤患,晚间挑灯展看军图,与众将研究下一步战事。
兴兵以来,他耽精竭虑,每日不过只睡两三个时辰,每当战况紧急,夙夜不眠也是常事。攻城时他总是冲寒冒雪身先士卒,手脚也与普通兵士一般生满冻疮。
他明显消瘦,风霜满面。唯一使我欣慰的只是自从每日服食叶如居的药丸以后,他的旧伤再也不曾发作。
也许此药真的可以根治他的旧伤。
二月初春,冬寒犹未全消,士气已十分高涨。萧采决意进兵,收复另外三座失城。
冬季休兵时他已暗中分兵五千潜入敌军后方,此时增兵一万一股作气截断敌军粮道。
五月间,陆续攻克紫垣,临徽两城。唯有武陵关仍在车宛军手中。
武陵关分内外两城,中间掘有深河,易守难攻。
车宛军得以攻陷此城,全因我方守将轻敌擅出。而此刻城中守将是车宛名将乌其格,深谙兵法,坚据不出,对峙一月有余,我军仍无建树。
萧采却似成竹在胸。
六月十四,天降大雨。萧采召集众将,部署已定。天将拂晓,雨势减弱。敌军城头忽然大乱,霎那间我军鼓炮齐鸣,大举进攻。
原来萧采早已派人掘通地道直通内河,趁雨夜敌军难辨水声引走内河水。又已派出少量兵马由其它地道潜入外城,杀上城头。敌军混乱时,内外夹攻,一举攻破。而内城既无内河保护,已成垂手而得。
萧采于乱军中与乌其格相遇,大战百余回合将其生擒。
提审乌其格时,他双目赤红,神情激奋,怒骂连声,但求一死。
萧采知他心意终不可改,微微叹息。
走下帅座,他亲手替他打开枷锁。
“英雄虽败,仍不可折辱。何况你败于我手,实属偶然。”
乌其格停下骂声,不觉动容。
萧采坦然道:“武陵关是我早年亲自设计监修,我自然了解周遭地形及破解之道。”
乌其格惊震,良久才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萧采凛然一笑:“我敬你是真正勇士,自然不能隐瞒。”
乌其格出神良久,仰天长笑:“大将军王,败在你的手上,我乌其格无话可说。”忽而神情肃烈,慨然泪下:“可惜我车宛国有如此强敌,来日无多!”
萧采默然不语,挥手令人将他带下。
至此失地全部收复,车宛大军已被逐出国境。
皇上御诏嘉赏,全军欢腾,唯有萧采心事深沉。
他命令三军暂不撤退,上书朝廷。历述车宛国民桀傲不羁,若干年来一直是边疆大患。而此次车宛军实力并未大损,萨穆狼子野心,异日必定卷土重来。为一劳永逸,务必继续北伐,彻底歼灭萨穆。
但此事朝中甚是争议不下。
萧采双眉紧锁,寝食难安地等了十天,仍然未有定论,军心却已有所动摇。
他安抚将士,再次上书。终于在七月中旬等来朝廷谕旨继续北进。
由七月至次年一月,大军兵分三路,横卷车宛国。
战况起初尚有反复,到十月已看出大局渐定。散部游勇不断被歼灭,三路大军隐隐成合围之势。
萧采虽然看来仍十分平静,眼中光芒却日益灼亮,仿佛正以整个生命成全一场再无退路的全盛的盛开。
当我随他出入敌阵,有时为横冲的敌军阻隔,当我遥望见他的紫金盔甲自人丛中折射出灿烂而短暂的流光,总是心中一紧,生恐繁华不永,盛况难继地悲哀与忐忑。
终于平安到了一月初,萨穆的最后三万人马被成功困于阿库山一带。
经过两日筹谋苦思,萧采推图而起,决定在摩云谷设下埋伏。
诱敌之计颇为成功。萨穆军渐渐被引入摩云谷。
山谷两侧早已预伏了二万人马,居高临下,以逸待劳。只等萨穆军完全进入,便释放滚木擂石,截断退路,万箭齐施。冬季朔风猛烈,谷中草木干燥,极易引燃,加以火攻,万无不胜之理。
萨穆军入谷那日,兵马已潜伏了三天,人人忍耐几乎已届极限。但每一念及决战之后即可收兵,又都屏息静气,苦候敌军。
萧采脸容憔悴,唯有目光明亮异常,仿佛为此一战,他的毕生精力都尽皆激发。
萨穆的前锋军开始蜿蜒进入谷内,已可以看见远处萨穆的中军大旗。
我紧张到全身颤抖,望望萧采,他的神情却万分冷静。
半个时辰以后,大约已有八千人左右进入谷中,萨穆的中军旗也已到达谷口。只需再有半个时辰,大部份军马便会陷入重围。那时下令歼灭,必然胜算在握。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炮响传自东边谷口。
霎那间谷口处滚木擂石轰隆推下,飞箭如雨,将萨穆军隔成两截。
我要惊怔片刻,才明白那正是萧琰带领的部众不听号令率先发动。
我目瞪口呆,回望萧采。
他的眼睛深如凝火的寒潭,脸色苍白,额角青筋隐现。我从未见他如此失去自制。
这一刻虽只是短短一瞬,在我却如天长地久般难耐。
终于,我看见他挥手传下帅令。
五烟齐放,伏兵发动,入谷敌人全军覆没。
但未进山谷的两万余名敌军却已见势后撤,谷外虽有少量军马拦截,但只为防备余部月兑逃,无法阻挡大部去路,混战之后,敌军月兑逃而去。
这一战功亏一篑,人人沮丧,士气低靡。
萧采面无表情传令重新集合军马,萧琰却已不知去向。
终于一员副将战战兢兢地出列。
“当时三皇子见萨穆并未入谷,立刻便带了一千兵马径去追赶,末将劝阻无效,此刻只怕…只怕…”
全体将士一时鸦雀无声。
我站在萧采身后,看见他的脊背霎时僵硬。
这一刻野光浮合,天空阴霾,猎猎长风吹动他的战袍。他仿佛独自一人立于四野八荒古往今来,背影无限孤单。
我们紧紧追踪萨穆军,三日后正对萨穆军营安下营盘。
是日萨穆修书萧采,告知他们已生擒萧琰。信中并附有萧琰亲笔书信,以示并非虚言。
萧采展信良久,默默无言,只教传与众将观看。不久便宣布退帐,只说两日后再行商议对策。
以后两日他仿佛已有计议,早出晚归,忙碌不休。
第三天入夜时分,他离开寝帐与众将密议。
我尾随而去,听见他的全盘计划,不觉惊心。
原来他已侦得萧琰被关押之处,并已选出五十名死士,准备潜入萨穆军中救出萧琰。
计划十分周详,从如何将五十人分成小队,如何纵火引起敌营混乱,一直到如何引开看守,如何相机救人,无不安排妥当。
一片沉默之后,终于有人质疑:“王爷,此计大是凶险,一旦不成,恐怕……”
萧采沉声道:“战况已到今日,无论如何不可轻言退兵。此计固然凶险,却也并非无望。再者,我麾下有一高手,武功高明,有他出马,胜算又会多出几分。”
众人又讨论一番细节,终于一致同意。
不久他们纷纷出帐,而萧采却并未出来。
我侧耳倾听,原来他仍在与军师周彦交谈。
只听周彦长叹一声:“王爷,所谓高手云云,是否就是你自己?”
萧采低声一笑,不置可否。却似递过了什么书信,说道:“万一我不能回来,请军师拆开此信,依计施行。给皇上的条陈我已备好,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周彦语声颤抖:“王爷……”却不见下文,想必已为萧采阻止。
“除此之外,已无他途。倘若救不出三皇子,我自会以死谢罪。但年来苦战,万余将士付出的性命,却无论如何不能白费。”
我听至此处,心下已然雪亮。
我蹑足离开,回到寝帐等他回来。
他回来时身心俱疲。
我帮他卸下冰冷的盔甲,递上热茶。
他接过,出神地望了一阵杯口的白雾,然后忽然说,
“你都知道了,是么?”
我吃了一惊。
“你去了中军帐,什么都听到了。”他抬头望着我,声音温和,“你看你发上的霜花还没有融化。”
我沉默地走开,为他铺好被褥。
“休息一会吧”,我说,“三更前我会叫醒你。”
他并没有辗转反侧,但我知道他很久没有睡着。
熄灭了烛火,我轻轻走到他的榻边。
把我的脸埋在他的掌心。
他轻轻一震,有一刻我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
帐外传来远远的马嘶,离得很近的卫兵的脚步,偶然间刀枪碰撞的清响。
帐内有红通通的炭火,发出温暖的哔啵的声音。
我所爱的男子在我身边,他的手心也是温暖的,仿佛我永远也不会失去他的样子。
茶里的药起了作用,他已经沉沉睡去。
我把脸从他手上移开,看见他掌心留下的我的泪痕。
我伸出手指,轻轻抚模他风霜倦意的脸,以及微蹙的眉头。
这是我浮生梦里的男子,我刻骨铭心的爱人与仇人。
我为他付出我力所能及的一切强烈情感,欲罢不能的爱恨纠缠。
也许我的结局早已注定,从我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帐外传来隐隐的击柝声,他不安地动了一动。
该是离别的时候。
我平静地望了他最后一眼,取走了他腰间令箭。
茶里的药会让他直睡到三更。
当我劲装蒙面,亮出令箭时,无人怀疑我就是萧采所提过的神秘人物。
北风如刀,我的脸先是刺痛,既而失去了知觉。
天色极黑,仿佛这世间贮藏的所有黑暗都于此夜倾巢释放,即便有千帐灯火也破解不得的厚重与浓稠。
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我们沉默地一一握手。那是种易水萧萧一去不还的盟约。
然后我们分为十组,由不同方向悄悄潜入敌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