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德低劣者、历尽沧桑之浪子和心高气傲者乃巴斯脸上不可磨灭之汗痕——
蓝毕梧,巴斯城规
在星期五早晨之前,每有风吹草动就令茱莉胆战心惊,频频回望。她的脖子发酸,月复部作疼。沉默的教堂钟声嘲弄她的焦虑。
父亲的人呢?
前一刻她双手握举,要他出面结束她的痛苦,下一刻她又暗自祈祷他永不会踏进巴斯城一步。
她无法静坐,便大踏步下楼着手整理邮件,但是她错误百出,把伦敦信件投进爱丁堡邮箱,又把当地包里分到布里斯托。
昆彼把乱七八糟的邮件整理好后,便自动提议替她跑腿。她婉拒了,为的只是希望雷克自己肯见她,虽然希望很渺茫。
他拒绝见她。她叫艾森把婚约拿来给她,艾森送来了,她签了名。
“我很抱歉他不肯见你。”
她忍住夺眶的泪水。她曾以钱帮助桑提斯和其它的人,在一张不值钱的纸上签名来帮忙齐雷克只是举手之劳。“他不能拿这婚约来约束我一定要结婚,不过如果我父亲看了,雷克会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应付他。也许等他想通了之后会愿意告诉我。”
“我相信他一定会的。”
她神情萧索地回到韩森园。正当她抬级而上往后门而去时,教堂钟声响了,声声听在她耳中都有如丧钟。父亲到了吗?她感到一阵晕眩,急急冲到市里斯托路上,才刚弯过转角,钟声却更然而止,不久之后马嘉生骑着纯白骏马经过,她的喉头像秋天落叶一般枯干,向后倒退。
一辆金白相间的马车映入眼帘。这辆由六匹汗律治的马匹拉曳、挂着飘扬旗帜的马车堂皇驶进巴斯城,车内只有一名乘客。
是她父亲。
她的心沉了下来。她想合上双眼,自尊和好奇心却不让她这么做。她的背抵着砖墙,拚命想看清他的脸。她不知经过十四年她是否还能认出他来,他的帽檐却遮住了他的面容。
她想追上去,结果却是回到韩森园套好马鞍,逃到巴斯城外的采石场。
她回来时,蓝毕梧站在马厩前院,手中执着他的白帽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昆彼替她将马牵进马厩,她走向毕梧。
“他人呢?”她问。
“他在柴柏围场弄了一栋房子。”
毕梧伸出手来,茱莉紧紧握住,立刻感到他的力量源源流遍她全身。“你对我真好,毕梧,我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值得你给予珍贵的友谊。”
他抬眼望着她。“这不算什么,你应得的岂止是这些?”
这些天来她的心思一直在她父亲的来访和她情人的衰亡之间摆荡。雷克要怎么办?
她心中一片痛苦和迟疑。
“振作起来,”毕梧说。“这还不算最糟的。”
她惨淡一笑。“是吗?除非巴斯之泉全部枯竭。”
他申吟一声。“快别说这种话。即使是牌桌上一点收益也没有,我还是可以把宝藏放进鼻烟盒中。我们另有妙计。”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竟忘了她同伴的苦境。“你打算怎么办?”
他胸有成竹地笑笑,以食指点点帽子。“请我喝杯白兰地,我就跟你说我躲过禁赌法规的绝妙点子——当然是合法的。”
他们走入汉柏室。由于文娜最近常去会晤她的新密友恩德利公爵夫人,汉柏室内空空如也。她们俩可真是绝配,茱莉边倒酒边想道。
毕梧打量画像。“我的样子像自大傲慢的校长或是愚笨的糟老头,是不是?”
“如果你身披红绸、头插孔雀毛,你不可能会看来愚笨。”
“你还用问我我何以珍惜我们的友谊吗?”他笑了。他从口袋中取出羊皮纸摊开来,纸面上方级有一只角。
“这就是我开放赌桌……同时又能免于身系囹圄的方法。”
雷克看看召见他的信笺,又把它递回去给艾森。
“我要怎么回复?”艾森问。
雷克紧闭双眼,想对抗令他五脏冰冷、自尊毁损的那种恐慌的感觉。“跟他说我会到,不过我想我吃东西绝对去昏倒。”
“我知道。”艾森说。“不过至少只是顿午餐,不是冗长的晚宴。”
雷克拿起羽毛笔飞快转着。“这表示我只有今晚和明天早上可以寻思面对他的良策。他在哪儿落脚儿?”
“就在柴柏围场,我们可以走路过去。”
雷克把羽毛笔蘸上墨水,画了一个绞人环。“我要只身前往。”
艾森坐在桌沿,攫住雷克的手腕。“求求你,爵爷,”他央求着。“求求你改变心意,见见茱莉小姐。”
雷克心中无限落寞。“我这辈子一次碰上一个安家的人就已经够多了。”
“茱莉小姐是你想要的人。”
雷克甩开他的手,在纸上画了颗破碎的心。“而她却是我得不到的人。”
“你要跟她父亲怎么说?”
“我还能怎么说?我会把婚约给他看,叫他去找茱莉。他一直对她很残忍,我只希望这一回他给她的伤害不会太大。”
艾森眉心渗出冷汗。“我真希望我能帮你,爵爷。”
“艾森,没有人帮得了忙。”他紧握住羽毛笔,笔尖都被握断了,墨水沾了他一手都是。“所有人里头就属你最该明白这一点。”
次日中午雷克抵达柴柏围场六号。春风夹杂着萌芽绿树及初翻新土的味道阵阵吹来,蓝得像茱莉眼睛的蓝天飘过几朵微云。
雷克的心跳得像行刑前的囚犯一样快。他心里有点反讽。他为什么不能做个无知的铁匠?那么他就可以大咧咧的告诉乔治尽管把他知道的昭告天下,然后就能带着茱莉回到打铁场打他的马蹄铁。他和茱莉会生一堆像她的可爱儿女。
他的手掌已汗湿了。他伸手到裤袋中,模到了婚约。他知道这文件只能提供暂时的缓刑,他在触模到时心里却稍稍好过些,心里也温馨不少。茱莉甘冒父亲盛怒之危险来解救情人的生命。即使他可以拿婚约来约束她,他也绝不会这么做的。他会想别的办法。
心意既决,他找到了手帕,瞥见丝质手帕上的族徽,他暗暗叹了一口气。
家族荣耀真是太沉重的负担,他心想,特别是承担者能力不足的时候。他想起他最尊崇的祖先,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来。他真不配当雷克亲王的后代。
雷克准备就绪,抓起门环叩了几声。
马嘉生应声开门。“您好,爵爷。”他倒退一步,挥手示意雷克入内。“我带您去见他。”
雷克的双脚殭硬,尾随马嘉生步上铺有地毯的楼梯,进到一间布置成蓝、白、金色调的起居室。对一个魔鬼巢穴而言,这些颜色真是只应天上有,他心想。
安乔治站在一排窗前,在曳长的窗帘对照之下,他瘦小的躯体有如侏儒。他转身展露自信的笑容,薄薄的嘴唇消失在和体型不成比例的大脸当中。“进来,进来,雷克,坐下。”
他指着一对铺有蓝丝绒的扶手椅说道。
雷克按捺住厌恶之心,坐了下来。他寻思他们共同的话题。“你见过茱莉了吗?”
“嘉生,”安乔治说。“替雷克爵爷倒杯伯良地酒。这差不多是全法国最好的红酒,不过你和我初次见面时已喝过一瓶,不是吗?”
雷克接过酒杯啜饮一口。即使他瞧不起眼前这个人,却不得不承认这酒是前所未有的佳酿。“好酒。”
乔治打开灯桌抽屉,抽出一张纸来。“蓝毕梧的巴斯城规。”
雷克不安地在椅子中挪挪身子。“这些我很熟。”
浏览城规的乔治停顿下来。“他的口气就像是皇帝下诏似的,你看看这个。”他抽出另一张。“你可能会有兴趣。”
雷克接过那页缀有一角的纸张,放到口袋中。
“不感兴趣?”乔治问。
别动怒,雷克告诉自己。“我比较有兴趣的是,你何以不回答我方纔问你有没有见过茱莉的问题。”
“我就知道。”乔治把杯子凑到灯前,瞇起水蓝色眼睛检视酒汁。“问题是,那么愿意你从此以后当作协议的一部份。”
雷克听到这么粗鲁的话差点呛倒。“真是的,乔治,她是你女儿啊!”
乔治的眼神似乎遥不可及。“嘉生说她喜欢她外婆那一边。”
一想到文娜,雷克的嘴有点苦苦的。她把优美的外表及高挑身材传给茱莉,但除此之外就只有烦恼和伤痛了。雷克打量乔治淡蓝色的眼睛和瘦小的身材,想找出与茱莉相似之处。他们父女真的有天壤之别。
雷克厌恶地说:“你自己去见她,去看个究竟吧。我甚至可以替你安排。”
“怎么了?”乔治质问。“你是想帮我安排社交时间表?”
雷克的手抖了起来,酒汁在杯中晃荡一下。他想在茱莉面对她父亲之时在一旁支持她。
“想想看,”乔治又说,“高高在上的齐家继承人竟屈尊担任小职员。”他将酒一饮而尽,再舌忝舌忝嘴唇,“不过,我相信你可以为我做很多事,很不幸,做我的秘书并非其中之一。”
雷克自觉是飞上蛛网的苍蝇,因饥饿蜘蛛的迫近而颤抖。
“我到巴斯城之后,听到不少有关我女儿的传闻。”乔治说。“有人谈及她过去的悲惨遭遇及放荡的青春。”
雷克汗毛直竖。这老头怎会对自己的女儿这么残忍?“你以前害她过苦日子,又何必对她的遭遇感到意外?”
乔治的身子向前倾,瞇起眼睛。“那么你已结束了她的愁苦,是不是?”
雷克暗骂自己是胆小怕事。“她已在婚约上签名了。”
乔治猛地转过头来。“好极了!”他一拳捶在椅子扶手上。“我不相信,在哪里?”
雷克自口袋取出文件。“在这儿。”
乔治把羊皮纸摊在大腿上,仔细检视签名。“干得好,小子。”他笑了。“还是该称你为女婿?我们来安排婚期。”
“这该由你和茱莉去讨论。”
那一夜雷克站在茱莉房中,望着她空空如也的床铺。她大慨是到伦敦或布里斯托去了。
他心中羞愧万分。她不该跟他一样受到检视。她很坚强慈爱,不需要装出勇敢的脸孔来面对世界。她很坦白有自信,她是安乔治的女儿。
他心中充满同情。她该有个慈爱的父亲,也该有个正直的丈夫。
她是出自同情才签婚约的,就为了这个理由他打算告诉她真相。
她该知道她同意嫁的是哪一种人。
他抓住床往,前额靠在上头,心中悔恨万分。他不该到安乔治的葡萄园去的。
噢,天哪,他想,我为什么没有先回头就踉艾森放言无忌?我怎么笨得冲口说出实情?
雷克仍能想象安乔治脸上欢欣的表情。从那一刻起雷克的生命就改变了,他不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像个奴隶一样听凭乔治的差遣。
雷克倒没想到来到巴斯城会找到一生的真爱。
地板上漫过来微微的灯光,雷克急急转过身来。
道格身穿睡衣,手持蜡烛赤足走了进来。
“是你吗,雷克爵爷?”
“是的。”
“您到这儿做什么?”
雷克笑笑。“自言自语,找茱莉小姐。”
道格把蜡烛举得更高。“她去找过你,可是你的侍从说你没有时间见她。”
雷克忍不住问:“你这些文诌诌的话都是她教你的吗?”
“是的。”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我刚来这儿时不会读也不会写,她说不识字的人等于是奴隶。”
雷克忍不住要嫉妒起来。这个小伙子和其它几个孤儿多年来都受到茱莉的照拂和慈爱,雷克跟她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道格倒退一步。“她不会再发生不幸的事了,”他说。“如果我能帮得上忙。”
如此的忠诚是金钱买不到的,连齐家的珠宝也不可能,雷克心想。“她很特别,不是吗?”
“是的,如果她配不上你这种好人,警长可以把我关起来。”
雷克轻声问:“她在哪里?”
道格绷着一张脸。“她最近心情很沮丧。你知道快递马车首次行驶的事吗?”
雷克油然想起文娜欺瞒之事。“我听说了。”
道格皱着眉头。“那老太婆该下地狱,都是她害派迪先生失去了一只脚的。”
“别担心派迪,他已在复元当中。”
道格瞅着双脚。“她父亲来了巴斯城,却不肯见她,真是滥法国人。”
“是啊,英国少了他就美好多了。”
道格歪着头。“我还记得你说过茱莉小姐如能有个亲生女儿的话。”
雷克的眼睛因泪水刺痛而模糊。“她也会是个美人的,不是吗?”
道格脸上绽放得意的笑容。“像颗水蜜桃,我想小孩会使茱莉小姐快乐的。”
他心中又燃现一丝希望。“她在哪里?”
道格望向别处,眼中迟疑不决,过了好半晌才说道:“在她办公室隔壁的客房。”
雷克走进间黑的走廊,轻轻推开客房门悄声进去。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几个枕头,灯光在她四周形成光圈。
“嗨,雷克。”她手中拿着一本书,脸上挂着甜中带苦的微笑。“真高兴看到你再次来访。”
他的勇气迟疑了。他自觉像个乡下的小修士,想进入宏伟的大教堂,入门费很高,他却只有一文钱。
“我为自己的自私前来道歉的。”
他原以为茱莉会勃然大怒,不想她竟毫不在意,他反倒疼到心坎里。她的外表对他则有相反的效果。见到她身穿纯白睡衣的模样令他血液沸腾,她的金发编成肥厚的辫子直垂到床侧。
她搁下书本,双臂横在胸前,倚着枕头,长叹一声说道:“你是要说明来意,还是要像丢掉马匹的强盗一般站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