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城的贵族访客应谨言慎行——
蓝毕梧,巴斯城规
汉柏室的墙似乎向雷克围拢。他母亲浓郁的香水味及文娜浓郁的个性一点一滴地磨光了他的好脾气。任何神智正常的人都不会愿意加入这种集会,他懊悔地想。但若他的预感正确,今天的麻烦绝对值得,因为等到此行结束,文娜会喋喋不休地要求他和茱莉结婚。
但是,他仍觉得自己仿佛在暴风雨中挣扎。
茱莉和快递马车到底在哪里?她已经去了三天,而现在午时已过。根据时刻表,他们应该已经回到巴斯了。
直觉地,他的视线落在霍加斯所画、惹人注目的巴斯邮政局长小姐的画像上。他微微一笑。
“雷克!”他母亲用母仪天下的口吻斥责,同时用手杖戳戳他。“我看不出来威尔斯亲王最近闯的祸有什么好笑,国王陛下考虑再次将弗瑞遂回他的寓所。”
“没有人会想念他,母亲。”
她开始扇动手扇。“你愈大愈爱讽刺。还有别驼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个普通文书。”
雷克坐直身体。
文娜嗤鼻。“想想看,你仍管得动你的儿子。”
公爵夫人得意地翘起了眉毛。
雷克出于习惯地大笑,但是在假装出来的幽默下,他的自尊心受了伤。他报复地说:“那不使你成为一个非常苦恼的文书之母了,是不是啊,母亲?”
她的下颚抽紧,露出了嘴角的皱纹。“你需要一个能使你驯服的好女人。”
“我已经和最好的一个订婚了,母亲。”
文娜说:“如果她能找出时间嫁给你。”
“你父亲和我上星期会被林布鲁克时才谈论到你的婚礼。对于这桩婚事,你应该先问问我们的意见。”她瞟文娜一眼。“文娜,我无意冒犯。我确信你把订婚的事安排得很好。”
文娜把玩她手杖上的象牙龙。“我们有成堆的经验。茱莉曾经订过六次——不,七次婚。”她说。
“印象深刻,”恩德利公爵夫人咕哝。“那么,我确信茱莉小姐完全合乎潮流。”
文娜回答:“以一个有工作的女人,没错,她绝对合乎潮流。”
像只母鸡发现了一只肥虫,他母亲抬起下巴。“工作?我想你是指慈善工作,接济孤儿、穷人之类的。”
“她收容孤儿,”雷克插入,幸灾乐祸地注视文娜的眉头皱拢。“她受不了看到任何人挨饿。”
“我们给他们诚实的工作,”文娜宣布。“家里收容了二十五名孤儿。”
“真是好心。”他母亲的声音滑顺如丝。“我确信茱莉小姐和我能很快成名。”
文娜说;“你嫁给雷克的父亲前,娘家姓曹,是不是?”
就算齐珍妮流的是蓝色血液,她的外貌也不能更增一丝贵族气息了。不论什么时候她总有办法使人将注意力投注在她身上,令雷克不可思议的是,她不用说一个字就能吸引许多人的注意。
为了俘掳今天的观众,她轻轻抚模镶着像铜钱大小般的红宝石手环。另一颗光彩耀目的相配宝石装点了她的颈项。
满意地吸取了众人的注意,她改为抚平白丝绒套裙上的连横。“你真聪明竟然记得我的娘家,文娜。曹家女性受到很高的评价。我们养育了英俊、健康的孩子。”
雷克试着想象她咬牙申吟将他挤出子宫,完美的头发滴着汗水的模样。他呵呵大笑。
她用扇子戳戳他的膝盖。“别使坏。你非常清楚齐家的人为了能替你父亲配到这门婚事而欣喜若狂。”
如果她再用那把扇子戳他,他就要将之折为两半,并且敲掉她假发上的小鸟装饰。但是他知道他不会那样做,改口说道:“我父亲发誓那天是齐家的幸运日。为了庆祝,他跑到苏格兰钓鱼去了。”
“我们的婚姻是宫中的盛事,被谈论了好多年——直到你呱呱落地,差点害我难产而死。你有儿子吗,文娜?”
看到她转移了目标,雷克重新打量霍加斯的那幅画。茱莉耐心的微笑朝他当头淋来。她一回来的剎那,他要将她带至一个角落而——
“幸好我只有一个女儿,”文娜说。“我可怜的孩子在她丈夫手中遭到不幸。雷克爵爷和茱莉的父亲很熟,是不是?”
恐惧将雷克的注意力扭向文娜。这个老妖婆会把他和安乔治的交易透露多少?他说:“相识而已。”
“好久以前有桩丑闻,”公爵夫人说,淡褐色眼睛睁得老大。“对了,那还是我阿姨告诉我的。安乔治引诱新任国王的情妇。判断力真差。”
文娜丢给雷克狠毒的一眼、“他现在的判断力仍然不好。”
雷克月兑口说出俏皮话。“他应该先和你商量的。”
文娜怒发冲冠。“他还很专制,像所有男人一样。”
“说得好,”齐夫人鼓掌。“男人真烦,幸好他们有俱乐部和狩猎木屋供他们消遣。”
说得好,雷克想。幸好有那些俱乐部。两个老女人之间的谈话有趣得不应该打断。
“幸好安乔治心胸狭窄,我的外孙女现在一肩挑起我们俩的重担。赚钱不容易,你知道的,公爵夫人。”
齐夫人并不知道,齐家的财富确保这一点。“你是说她的零用津贴超过你的?”她说。“可惜洛克堡的收入如此可怜,但是我听说欧洲将有战事。”
“茱莉没有津贴,但她对欧洲的战事倒是知之甚详。”文娜说。
齐夫人眨眨眼。“你是说她研读政治。”她说得仿佛政治是件令人恶心的秽物。
雷克搔搔鼻子干咳两声。
文娜的眼睛闪着挑舋的神色。“我的茱莉是韦马歇的好友,她同时固定和华柏尔通信,他们可是追求流行的中坚分子。”
齐夫人挪动她腰部以下的部位,一种她不高兴了的象征。“华柏尔爵士?”她问。“他已经不是主流了,你必须建议她别和这种人来往。我想她在这方面仍然接受你的指导吧。”
文娜叹口气。“她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指导。你可以说她有一点太野,有时候她甚至太过顽固。”
文娜的计谋清楚得一如玻璃窗。她把茱莉说得一文不值,想使恩德利公爵夫人不喜欢她。因此,茱莉也绝不会答应嫁给雷克。可悲,他想,文娜对她的外孙女如此不了解。同样可悲的是,这位洛克堡公爵未亡人认为她有能力阻止这桩婚姻。
他要破坏她的计划。“蓝毕梧也是茱莉的朋友,母亲。”
“啊,”她满意地咕咕。“一位人见人爱的聪明绅士,宫中的人都这么说。”
“茱莉替他寄信。”文娜插入。
雷克化解。“她是邮政局长,母亲。大约和你掌理家族珠宝的意思差不多,不过茱莉的职位多数属于荣誉性质。”
齐夫人拍拍她的面颊。“我必须承认,仅仅点算那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就得耗费整整两天,更别谈清点主要家传了。每次清点后我都得到乡下休养恢复精力哩。”
“茱莉现在就是搭乘快递马车到伦敦去了。”文娜提供新的资料。
“公共交通工具?天,你的马车夫死了不成?”
“她有三名新的马车夫,母亲,”雷克保持普通表情。“派迪负责教导他们。”
“你指导得很好,雷克。”母亲拍拍小孩子头表示赞赏的口气。
雷克瞟向文娜,希望她引出新话题。
但是她的反应不够快。齐夫人已继续说下去。“我无法想象你怎能如此自制,除非……那是曹家的遗传。我娘家的人天赋异禀。”
的确,雷克想:傲慢、冷漠、无聊只是其中之三。雷克爵爷宁愿伪造婚约也不愿娶一位姓曹的姑娘。
“婚礼过后,你该到伦敦来。”齐夫人告诉文娜。“最近宫中热闹得很。”
这句话引起了文娜的注意。终于,雷克想。
“真的?”文娜说道。“我小时候去过宫里,之后就没再去了。茱莉和我没有很多资产。”
“那么我更必须坚持你来了。”齐夫人膘一眼雷克。“我确信我儿子会负责使你拥有自己的住宅及适合你的地位的津贴,希望他离开海军时会有多一点时间照顾自己的家。”
雷克确定她会唠叨到他回答。“母亲,我非常急着回报你的养育之恩。你年轻时对我的照顾实在太多了。”
她不表赞同地眨眨眼。“好多好玩的事等着我们哩,文娜。”
就算洛克堡公爵未亡人的女侍将“好玩”的事编进她的头发,她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过,齐夫人活该有个酸腐的女伴。
车道传来马车车轮驶过的鞭声。他将一只耳朵转向门厅。楼上发出一阵轰隆,接着像是一群狂奔过木梯的隆隆声。
快递马车回来了。
他一阵兴奋,弹簧般蹦起来。“两位,失陪一下。”
他不等回答,急急奔过走道,经过巨大的厨房及餐室,来到屋子后面邮务室中,一群没穿外套的邮量挤在后门口,全想往外冲。
雷克大吼:“立正!”场面顿时控制下来。他指挥邮童依序步出门,自己跟在最后面。看到马车的一剎那,他猛地煞住脚。
威克和亚伯坐在车厢里,一个正在紧缰绳,另一个放煞车。
他以为他也看到了道格,随即明白那是茱莉穿着道格的外套。她面对敞开的马车门站着,两手伸向一位他看不到的乘客。雷克的视线被她凹凸有致的丰臀及纤细的足踝吸引。
他拔足奔过去。还没跑到马车的位置,派迪出现在马车门。他的脸写着痛苦,一只脚包着绷带。道格蹲在马车上,慢慢扶下受伤的车夫。派迪靠着茱莉,她扶他落地之后,弯腰撑住他的腋下。
她的面颊,前额及头发沾满干涸的泥泞,她看起来像是到地狱走了一遭,而不是去了伦敦。
“等一下。”他叫唤,加快步伐。
茱莉抬起头。看到是雷克,她暗骂一声。
“发生了什么事?”雷克问,搀起派迪的另一只臂膀。
“你可以说我们遇到了麻烦。”她咬着牙说。
“麻烦?你看起来像是吃了大败仗。”
“也不尽然,”她反驳,吹开落在眼前的头发。“我们到达了伦敦,但遭遇一连串的意外。”
茱莉一个踉跄,派迪痛得嘶叫。
“你站开,”雷克说。“我来扶他。”接着他弯低身体,将派迪拉到他那边。
“队长,现在换你照顾我,”派迪虚弱地说。“以前都是你骑在我头上。”
“那时候好过痛啊,老哥,”雷克回答。“发生了什么事?”
“告诉你所有的事得花好几个小时。”
“马车辗过他的脚。”茱莉说。
“断了吗?”雷克问。
她挺胸舒展筋骨。“几个趾头瘀血乌青。昆彼!”少年应声出现后她说:“立刻去请医生。”他听令而去后她转向最高的男孩。“挑十个人来,帮马卸车,喂食,洗刷。然后清洗马车。”接着她对年纪较小的男孩说:“去拿邮件袋开始分发。”
五名少年七手八脚地赶忙开门。雷克扶着派迪进屋,和他的母亲及文娜对个正着。思德利公爵夫人不解地皱起眉头,寡居的洛克堡公爵未亡人满意地微笑。
雷克听到身后的茱莉说:“要黎丝送一大桶热水到我房间。”
他暗自申吟。
文娜说:“茱莉乖孙女,容我介绍雷克爵爷的母亲恩德利公爵夫人。”接着她转向脸色雪白的女伴说:“夫人,这是我的外孙女,安茱莉小姐,巴斯城的邮政局长。”
茱莉在雷克身旁留步,她的肩膀疲惫地垂下,面庞累得发皱。她大气不出地低喃:“贵客临门,太好了。”接着她大声说:一夫人,欢迎你到巴斯。”
雷克的母亲用保留给顽劣不冥的王子的眼光死瞪他一眼。“荣誉性职位?”她讥消的口吻足以传遍西敏寺。
茱莉倏地转向他。“她在说什么?”
他闪烁其词。“清点家族珠宝吧。”
派迪爆出大笑。
夕阳西下时茱莉坐在梳妆台前,两手撑着头。她曾泡在满满一缸水的澡盆中直到她的皮肤发皱;接着她清洗、擦干、梳理头发、着装。但她仍觉得疲倦不堪。
自从她在一年前有了快递马车这个构想,她一直努力工作,节衣缩食,以求达成她的梦想。从一开始,这个简单的构想即遭遇无数复杂的障碍:她没有资金买马车;通往伦敦的路崎岖不平,不适合快速旅行;梅登海的酒店烧为平地;她没有马车夫。
她克服了每道障碍。终于,快递马车成为事实。她怎么会大意到忘记最重要的因素:替换的马匹?她怎么会如此容易受骗,看不出她最大的敌人:外婆?
离开巴斯后的第二站,快车即落入文娜的陷阱。她的背叛深深刺伤茱莉,她觉得她的心在滴血。自从快车离开巴斯后,她一千次自问为什么。外婆为什么要干预?现在茱莉必须下楼,追出一个答案。
像一个即将面对鞭打的孩童,她踌躇不前,只把心思集中在她暗淡的生命中唯一光鲜的一点:齐雷克。几天来,她借着思念她的情人,他引诱她时缠绵的誓言,及他为了赢得她的信任所做的高贵努力而求得慰藉。她对他做不公平的指摘,而他原谅了她。接着他组织搜索队收回所有杜比的伪画,挽救了她的名声。他甚至派遣派迪去帮忙。
六个人面对她父亲的勒索时不支倒地,父亲到达巴斯时雷克会怎么做?他会失掉齐家的尊严,抑或和他的敌人对上?
讽刺的是,她对文娜也面临了类似的困境。茱莉不知道她是否能得胜。
一次面对一个问题,毕梧常说。
茱莉收拾她的心智下楼。你办得到,她告诉自己,你能面对那个老巫婆。想起雷克的话,她的勇气鼓舞起来。她挺起肩膀,走向汉柏室。外婆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专心地看书。
茱莉走到壁炉前,瞪着曾带给她快乐的那幅画。但是今天她再也不能在画中找到自己。她惋惜地朝霍加斯笔下纯洁的女孩道别。
文娜抬起头,眉峰一皱。“你今天气色不好,不该穿那件黄衣服。只要看你一眼,每个人都知道你失败了。我那件蓝色天鹅绒比较适合,我叫黎丝替你烫一下。”
雷克早注意到,外婆曾先讽刺接着赞美。茱莉却直到现在才发现。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快递马车没有失败,外婆。”
“那么这件事会教训你,把幸福全放在一个男人手上会有的后果,”文娜呸了一口痰。“若是你早听我的,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玩水瓶。我告诉过你我会对付齐雷克,就像——”
“你对付其它人一样。”几个字自然地滑出茱莉的舌尖。不过,她的心却为之一震。外婆的背叛不只是快递马车一件事。
往日的人与事一桩桩在她脑海闪过。
和杜比订婚——道格昏倒在伦敦的暗巷。和辛敏顿订婚——布里斯托的文书失踪。和桑提斯订婚——亚伯被误认为扒手,在伦敦被捕。紧急事件不断发生。它们有一个共通性:每次马嘉生返回法国向她父亲报告不会有婚礼时,茱莉都不在巴斯。
她凝视外婆,第一次看出这位洛克堡公爵未亡人的真面目:一个忿忿不平又自私的老妇人。“一直是你,外婆。”
文娜拉扯灯罩的金穗。“你在胡扯什么?”
出于习惯地,茱莉一个瑟缩。
文娜严厉的表情融化为同情。“你引以为傲的独立到哪去了?你工作得太辛苦,现在得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