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生偶尔会被迫去探望祖母。这会儿他一如往常地把心一横,走进祖母住的宅邸。他无法解释自己对那栋房子的反应,照理说它的气派宏伟应该令他欣赏,但他总觉得它冷冰冰又充满压迫感。他在很久以前就私下把它称为艾家堡。
他穿过客厅,走向像女王般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的艾薇丽夫人,准备打另一场文明却残酷的战争。
「迪生,你也该到了。」薇丽注视着他,那种严峻傲慢的态度早已成为她的第二天性。
「你在信里要求我三点到,艾夫人。」他从不称她祖母,那样做会使他失去发誓严守的立场。她从未要过他这个孙子,即使是在他替她抢救回艾氏祖产之后。他死也不会承认他希望有她这个祖母。「现在正好三点。」
他趁行礼时打量他的对手。薇丽今天跟往常一样处于良好的备战状态,也许斗志比平时还要旺盛一点。
岁月在那张曾经美丽的脸庞留下了几条皱纹,但丝毫没有软化那对金绿眼眸里锐利如鹰的目光。迪生知道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
薇丽的优雅和格调宛如天生。她那银灰色高腰蓬袖的衣裳正好和她的银发相配,显然是法国裁缝师的昂贵杰作。迪生很清楚她与生俱来的品味及贵为子爵夫人的地位,使她曾经是社交界最闪亮的女主人。她主办的舞会和晚宴曾经是上流社会的焦点话题。她在儿子维礼十四岁时守寡,但在社交界的地位依然崇高。
但那种情形只维持了几年。在遭逢独子维礼身亡的打击和得知他赌光家产的震惊之后,她从社交界完全退隐,几乎是足不出户,偶尔才会和三五老友相聚。连艾氏财产的恢复都不能使她重回社交界。难道他期望她会感激他使她免于破产的耻辱?好像非婚生孙子的那种表态能够弥补她失去婚生儿子的损失?
「你应该一回伦敦就来告诉我你订婚的消息。」薇丽开门见山地说。「而不是让我从赖培娜口中听说这件事。要知道,那令我非常尴尬。」
迪生知道赖培娜是薇丽仍有往来的少数朋友之一。
「连火山在你的客厅里爆发恐怕都不能令你感到尴尬,夫人。」迪生冷笑一下。「和我有关的消息就更不能了。」
「有人会以为经常忍受你对社交界繁文缛节的鄙夷会使我习以为常。但这次你真的太过分了。」
「你发这种牢骚有点奇怪,夫人。如果没有记错,我上个月才因没能找到合适的妻子而再次受到你的训斥。」
薇丽愤怒地眯起眼睛。「关键就在『合适』这两个字。根据各种流传的说法,你的未婚妻一点也不合适。」
「你还没有见过她,不该太早下断语。」
「光听传闻就足以断定你铸下大错。」
「何出此言?」迪生语气平淡地问。
「据培娜说,你结识葛小姐时她是费夫人的伴从。那是真的吗?」
「真的。」
「胡闹!职业伴从?凭你的身份地位,你可以随意挑选婚姻市场上的女继承人。」
「我不知道我可以挑三拣四,夫人。」迪生皮笑肉不笑地说。「别忘了我并不是理想的结婚对象。如果你没有忘记,我是个私生子。葛小姐的父母却是清白的正派人。」
薇丽眼中冒出怒火,但她没有中计。「我还听说你在三更半夜宣布跟葛小姐订婚是因为她很可能被控杀害柯契敦。」
「那是我决定时机的因素之一。」迪生承认。
「在魏家堡的每个人都相信柯契敦确实是她杀的。上流社会的人大部分都认为你的未婚妻是杀人凶手。」
「是不是对我的差别都不大。」迪生耸耸肩。「柯契敦罪有应得。」
薇丽瞠目结舌。「你怎么可以那样无动于衷?我们谈的是一个无辜的人惨遭杀害。」
「没有人会用无辜来形容柯契敦。」
「你忘了柯契敦是上流社会极受尊敬的绅士?他是所有顶尖俱乐部的会员,他交往的都是显贵之士。李佛顿侯爵是他母亲那边的亲戚。」
「柯契敦是个道德败坏、纵情声色的浪荡子,专门欺负没有人保护的年轻女子,尤其喜欢对女仆、家教和伴从霸王硬上弓。他还是个鲁莽的赌徒。」迪生停顿一下。「事实上,他可能和我的父亲有许多相似之处。」
「放肆!」薇丽气得声音发抖,这次她上钩了。「我说过多少次,维礼没有强迫你的母亲。是她自己年轻愚蠢,跟地位悬殊又有未婚妻的男人发生关系,因而付出代价。」
「她是愚蠢。」迪生以彬彬有礼的语气说。「愚蠢到在我父亲说爱她和可以娶她时信以为真,愚蠢到认为自己献身给的是正人君子。」
「别忘了她在这个过程中也出卖了自己的贞操。」
他抓紧壁炉架强迫自己露出礼貌的笑容。「我很乐意跟你讨论家族史,夫人。但我必须警告你我无法久留,因为我四点还有别的约会。如果你今天下午还有别的事想谈,那么最好赶快言归正传。」
薇丽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迪生看到她深吸口气,像他片刻前一样努力压抑怒火。他看到她拿起茶杯,细致的瓷器在她掌握中微微颤抖。知道他有能力把她的自制力逼到濒临崩溃应该令他感到得意,但跟平时一样,那丝毫提振不了他的心情。他不禁跟往常一样纳闷自己到底想从这难以相处的老妇人身上得到什么。他为什么要跟她维持这种剑拔弩张的不愉快关系?他为什么不干脆漠视她的存在?又不是说她想得到他的注意。
「你很清楚我今天把你招来是要听你亲口解释你所谓的订婚到底是怎么回事。」薇丽冷冰冰地说。
「订婚就是订婚,没有什么所谓不所谓。」
「我拒绝相信你真的要娶这个……这个杀人凶手。」
「注意一下你的措辞,不要开口闭口就杀人凶手。」他轻声警告。「必要时,我准备出庭作证,证明柯契敦遇害当时葛小姐跟我在一起。」
「柯契敦是在半夜遇害的。培娜说你和葛小姐随其他人出现在命案现场时,她身穿睡衣睡袍,看起来好像刚刚下床。」
迪生扬起眉毛。「你的重点是?」
「我的重点是,如果她不是杀人凶手,如果柯契敦遇害时她真的跟你在一起,那么她显然是在你的床上。也就是说,她根本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你没有义务保护她。」
「任何人都不准说我的未婚妻是荡妇,包括你在内。」他咬牙切齿道。
薇丽瞠目以对。「你对他可能只是逢场作戏。」
「她是我未来的妻子。」迪生掏出怀表察看时间。「时候不早了。」他把怀表放回口袋里。「虽然很不愿中断这愉快的谈话,但我恐怕非告辞不可了,夫人。」
「如果你真的考虑娶这位葛小姐,那么其中必然让你有利可图。」薇丽说。
「有利可图?」
「你在商业上的成就已成为传奇。除非预期得到丰厚的报酬,否则你不会做出如此重大的举动。你是不是发现葛小姐即将获得一大笔财富?」
「据我所知,葛小姐一贫如洗。她似乎在一项倒霉的投资中赔上了仅有的积蓄。」迪生在门口暂停,点个头以示告别。「但得知你对我的看法向来极具启发性,艾夫人。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在你眼中显然还是远不如我高贵的父亲。」
不久之后,迪生在俱乐部里喝咖啡,坐在他对面的是罗义泰。迪生很高兴老友还有体力到俱乐部来。他注意到义泰的脸色比以前更加苍白,座椅也比上次见面时更加靠近炉火。但在放下泰晤士报微笑打招呼时,义泰眼中闪着迪生熟悉的昔日光彩。
「看来你需要的应该是白兰地,迪生。」
「天啊!你说的对。」迪生喝一口咖啡。「我刚刚从我祖母那里过来。」
「难怪。我猜她想听你订婚的细节,那也是人之常情。」
「艾夫人没有所谓的人之常情。」迪生放下咖啡杯。「但那也不是什么新闻,所以我们不妨切入重点,谈我今天下午约你到这里来的原因。」
义泰把瘦削的手指搭成尖塔状。「如果你是想得到跟梅夫人有关的情报,那我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我跟你一样运气不佳。那个女人好像是在社交季之初凭空冒出来的。」
「她的财富也是个谜。」迪生承认。「我查不出她的收入来源。但我的助手碰巧发现一些情报可以让我们多知道一点她的过去。」
「愿闻其详。」
迪生往后靠在椅背上,伸长双腿,凝视炉火。「我们有理由相信梅夫人曾经以柯凡妮的艺名登台演出。」
「她当过演员?难怪。」义泰思索片刻后摇摇头。「我多年来一直是伦敦剧院的常客,但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柯凡妮。」
「那很可能是因为她待的小剧团大部分时候都在北部巡回演出。她的演艺生涯可能也不长。」
「原来如此,」义泰点头道。「难怪我没听过她。有意思。这确实给了我们一个调查的新方向。」
「如果能找到她跟意大利和蓝法瑞的关联,我们至少可以知道她是如何得到秘方的。在这期间发生了另一件事。」
义泰把头偏向一边。「真的吗?」
「在说明之前,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
「好呀,什么问题?」
迪生注视着他。「昨夜我遇到一个梵萨术修行者。他的功夫不错,而且相当年轻。」
义泰突然扬起眉毛。「你是说你遭到攻击?梵萨弟子的攻击?」
「是的。」
「在伦敦这里?」义泰看来大吃一惊。「但这太令人吃惊了,而且不太可能。伦敦目前只有我一个梵萨大师。你也知道,我几年前就不再收新弟子了。」
「我可以从你的反应推断他不是受雇于你吗?」
「他当然不是。」义泰嗤鼻道。「你怎么会认为他是?」
迪生微微一笑。「因为就像你指出的,你是伦敦唯一的梵萨大师。我只是在排除所有显而易见的可能性。我确实想过你可能另外派人监视梅夫人的家,而他可能不知道我也在替你调查。」
「如果我有那样做,我一定会告诉你。」
「那么我们不得不假设这个梵萨小弟子的雇主另有其人,而这位神秘雇主也在寻找秘方或秘笈。」迪生平静地说。
「你没有问他吗?」
「我跟他交手的时间很短。」
「什么意思?」
「他发现我也是梵萨弟子后就弃战逃逸了。」
「嗯。」义泰沉吟片刻。「你知道你在暗示什么吗?」
「有别人在寻找秘笈吗?是的,我知道那有什么涵义。」
义泰坐立难安似地扭动身子。他不安地看迪生一眼。「我们不得不假设这个人寻找秘方或秘笈的动机并不纯正,否则他派弟子或亲自前来伦敦时一定会立刻跟我联络,告知我他想要参与秘笈的搜寻。」
「是的。」
「但他并没有那样做,由此可见他不再尊重梵萨传统。如果他确实存在,而且存心隐瞒身份,那么想要找出他恐怕会很困难。」
迪生苦笑一下。「我承认想要找到存心躲藏的叛离份子并不容易。他的年轻弟子却另当别论。」
「什么意思?」
迪生放下空咖啡杯,从椅子里站起来。「不可能有太多年轻毛躁的梵萨术修行者在伦敦活动。找到他不会太困难。到时应该就能查出幕后主使者的身份。」
「啐,别浪费时间了,迪生。我们不能节外生枝。眼前最重要的就是比这个叛离份子先一步找到秘笈。」义泰用指尖互相轻拍。「如果我们失败,那么我最后的梵萨修行也将功亏一篑。」
「葛小姐,你跟艾氏虎姑婆见过面了吗?」魏巴瑟微笑着把椅子搬到爱玛身旁。
他挨近爱玛,以免他的声音被谈笑声淹没。剧院包厢此刻人满为患。几个上了年纪的爱慕者人手一杯香槟地趁幕间休息时过来向蕾蒂献殷勤。他们全部挤在她丰满的胸脯旁边。
爱玛穿着另一件低领的绿色衣裳,金色的缎饰巧妙地遮住她的。当她问到可不可以在领口多加点蕾丝时,蕾蒂和裁缝师都向她保证酥胸半露是目前最流行的款式。爱玛暂时抛开疑虑,心想自己哪里懂得流行的事?她以前是贵妇的伴从,而不是衣着时髦的贵妇。
魏巴瑟在包厢出现时吓了她一跳,因为她正忙着观看在对面包厢里上演的好戏。
「虎姑婆?什么虎姑婆?」爱玛从观剧镜里看到迪生弯腰亲吻兰妲的手,他殷勤得有点过分的态度使爱玛忍不住皱起眉头。
先前他们讨论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迪生趁幕间休息时去兰妲的包厢跟她聊天,设法诱她谈谈她的过去。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但爱玛发现她不喜欢迪生那样逗留在兰妲身旁。他没有必要坐得离兰妲那么近,近到她能够用手指轻拂过他的大腿。爱玛从那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里嗅出浓浓的勾引意味。
「我指的是艾薇丽夫人,」巴瑟话中含笑地说。「你未婚夫的祖母。她今晚也来了,大概是冲着你来的。」
爱玛大吃一惊,放下观剧镜,转头凝视巴瑟。「什么意思?她在哪里?」
「就坐在对面第三排的包厢里。」巴瑟微微偏头指示方向。「左边数来第四个。你一定看得到她。她身穿淡紫色的衣裳,拿着观剧镜对准你。」
「剧院里好像有一半的人都拿着观剧镜对准我。」爱玛嘀咕。另一半的人则在看迪生和兰妲,她心想。
但她还是望向第三排从左边数来的第四个包厢。她看到一个身材娇小但令人望而生畏的紫衣贵妇。艾夫人的观剧镜确实对准爱玛。
「谣传她和迪生互相鄙视。」巴瑟低声说。「不幸的是,在儿子去世后,私生孙子成为艾夫人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也只有她这个亲人。」爱玛喃喃自语。
「自从你的未婚夫插手挽救濒临破产的艾氏产业之后,他们两人就处于交战状态。」
「我知道他们的祖孙关系有点紧张。」她谨慎地说。
「那样说太轻描淡写了。」巴瑟扬起一道眉。「迪生的父亲对财务或艾氏产业不太感兴趣。事实上,维礼在牌桌上赌光了他继承到的所有财产,后来又在骑马时跌断了颈子。」
「我知道那些历史。」爱玛说。「我认为我的,呃,未婚夫很了不起,在他父亲去世后挽救家族产业。」
巴瑟呵呵低笑。「那可不是出于亲情或慷慨的举动。大家都认为他那样做是为了羞辱艾夫人。」
「羞辱她?那样的举动怎么会是羞辱?」
「据说他想逼她在上流社会公开承认他。那当然是她最不愿做的事,毕竟他的存在令她感到难堪。她宁愿退出社交界,也不愿假装很高兴有他这个孙子。」
「真糟糕。」
「据说迪生酷似他的父亲。薇丽每次看到他就像看到维礼,而且是不同的个性下可能造就成的维礼。那想必很令她痛苦。」
「这对他们两个来说都很可悲。」
巴瑟笑了笑。「葛小姐,你的心肠太软,你不懂上流社会的习性。我向你保证,迪生和薇丽都没有把时间浪费在自悲自怜上,他们勾心斗角得不亦乐乎。」
爱玛看到艾夫人放下观剧镜,转头对身旁的胖妇人说话。她看不清艾夫人的表情,但从她僵硬的举止里可以看出巴瑟说的并不对;她一点也不喜欢跟孙子勾心斗角。爱玛不靠直觉就知道艾夫人非常不快乐,可能还非常寂寞。
「我在纳闷——」巴瑟突然若有所思起来。
「什么事?」爱玛瞥向他。
「没什么,真的。算了。」
「你这样神秘兮兮的叫我怎么算了?你刚才到底想说什么?」
「这不关我的事,但是,呃……」巴瑟叹口气。「也许应该有人警告你才公平。」
「警告我什么?」
他压低声音,热切地倾身挨近她。「我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出于朋友的关心。我突然想到你可能已经成为他们祖孙战争中的一颗棋子。」
「你那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巴瑟微微眯眼。「你可能听说过迪生的母亲原本是个家庭教师,后来因跟维礼有染而身败名裂。」
「我知道。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无论艾夫人喜不喜欢,迪生都是她唯一的血亲,她独生子的儿子,也是传宗接代的唯一希望。迪生用金钱换得体面。他的子女,也就是她的曾孙,一定会被上流社会接纳。艾夫人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你的重点是什么?」
「我只是想到,在这世上最令艾夫人恼怒的可能莫过于看到迪生娶一个她认为门不当户不对的妻子。一个身份地位跟他母亲差不多的女人。这个女人毕竟将成为她曾孙的母亲。」
他的含沙射影令爱玛吃惊得透不过气来,但她立刻恢复镇定。毕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迪生宣布与她订婚的真正原因跟激怒他的祖母毫无关系。
「你错了,魏先生。」
「很有可能。」他欣然同意。「请勿见怪,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被利用。」
「我没有被利用,魏先生。」至少不是你想的那样,爱玛心想。
「那当然。」巴瑟望向对面的包厢,轻而易举地改变话题。「看来兰妲又在耍花样了。她真是不死心,对不对?凭她的美貌,她可能很少尝到失败的滋味。」
爱玛把注意力转回兰妲的包厢时正好看到迪生望向她。看到巴瑟坐在她身旁时他好像皱了皱眉头,但距离太远使她无法确定。接着她看到他转头回答兰妲。
迪生是在打探她的过去,爱玛提醒自己。她想到她也可以乘机打听情报。
「你说的对,魏先生。梅夫人长得确实很漂亮。」爱玛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你跟她认识很久了吗?」
「不久。」巴瑟耸耸肩。「我们是在社交季之初的一场舞会上经人介绍认识的。我觉得她很有趣,所以邀请她参加我在魏家堡办的宴会。」
「你在哪里结识她的丈夫?」
「素昧谋面。」巴瑟心照不宣地咧嘴而笑。「但我猜得出他的死因。」
「你说什么?」
「即使是正值壮年的男人都会被梅夫人累坏。听说她的丈夫年纪相当大,他可能根本没有机会。我敢说他是死于用力过度。」
爱玛感到脸颊发烫。「我懂了。」她清清喉咙,转头盯着对面的包厢。
她看到迪生一离开兰妲的包厢,另一个男人立刻取代他的位置。
「呃,我该告辞了。」巴瑟唐突地起身行礼。「你的未婚夫似乎急着回到这个包厢来,也许他不高兴看到我跟你聊天。」
她从他得意的眼神中看出他告辞是因为目的已经达到:他以捉弄她自娱。跟有主名花调情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种消遣。艾夫人的在场想必增添了他今晚的兴致。
「别走,魏先生。」爱玛露出冷冰冰的笑容。「我相信迪生一定很想跟你说话。」
「我可不想发现自己必须赴黎明之约。」笑意从他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看似真挚的关怀。「希望你没有忘记我在魏家堡对你说的话,葛小姐。万一发现自己处境堪怜,你一定要立刻跟我联络。」
「真是的,魏先生,我无法想象我会沦落到那种境地。」
「我向你保证,迪生玩完他的游戏时,我不会让你穷困潦倒、孤苦无依。」
爱玛还不及作答,他就走了。
几分钟后,包厢后方的帷幔又被掀起,迪生走了进来。他朝聚集在蕾蒂身边的男士们点个头,然后在爱玛身旁坐下。他看来一脸不悦。
「魏巴瑟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开门见山地问。
爱玛故作讶异。「他只不过是来打个招呼。」
「才怪,他决心勾引你。那家伙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真巧。」爱玛嘟囔。「他刚刚才就你和兰妲对我发出类似的警告。他相信梅夫人决心使你成为她的入幕之宾,而且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我猜他以为你今晚是被引诱过去的。」
迪生斜觑她一眼。「你很清楚我在兰妲的包厢做什么。」
「我是很清楚。」她露出明媚的笑容。「成功了吗?」
「没有。」迪生气愤地说。「我相信那女人真的是演员。对于尖锐的问题,她总是有办法避——」
「爱玛,我可以跟你说句话吗?」蕾蒂在包厢另一头说。
爱玛望向迪生背后的蕾蒂。「什么事,夫人?」
「毕爵士——」蕾蒂停顿一下,充满感情地看那位胖绅士一眼。「刚刚邀请我在看完戏后做他的马车去参加鲁家的宴会。你介不介意我把你交给你迷人的未婚夫?」她朝迪生挤眉弄眼。「我相信他会好好照顾你。」
爱玛浑身紧绷。一阵既害怕又期待的战栗窜下她的背脊。自从前天晚上他从书房拂袖而去之后,她和迪生就没有单独相处过。她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跟他独处。
她一方面害怕他会重提她所谓的马车事件,另一方面又害怕他绝口不提。
她进退两难。「当然不介意。你尽情去玩吧,蕾蒂。」
「我会的。」蕾蒂对面红耳赤的毕爵士猛抛媚眼。「毕爵士是个非常有趣的同伴。」爱玛无法不注意到毕爵士对蕾蒂的生理反应,他的老式紧身裤让人一目了然。
她连忙转开视线,但动作还是不够快。她的目光与迪生相遇,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故意不理会他,直到舞台的布幕升起。
散场后爱玛让迪生扶她上马车。他紧握着她的手臂,她可以感觉出他的紧张。
天啊!他打算谈马车事件。
迪生跟着进入马车,在她对面坐下。「我必须跟你谈一谈。」
爱玛咬紧牙关,心想自己早有心理准备。从事伴从的工作使她成为世故的女人,她可以应付这种事,她决心以若无其事的态度来面对。那似乎是最明智和最理性的做法。
「我很累了,先生。」她圆滑地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回家。」
「好主意。」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显然松了口大气。「我正要提议送你回家,但怕你会反对。」
他满意的眼神使她突然火冒三丈。「你不要想入非非,我无意重复前天晚上在这马车里发生的事。」
说得好,爱玛。这回反而是你主动提起马车事件了。
迪生露出毫无笑意的笑容。「即使你有意,我也不得不婉拒。」
「你说什么?」
「刚刚发生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她立刻领悟他谈的是跟马车事件毫无关系的另一件事。「什么事?」
「几分钟前我出去叫马车时,一个街头流浪儿在等我。他替人带话给我。」
「替谁?」
「绰号叫『独耳哈利』的旧识,一个在码头区混的兼职走私客。战争期间我偶尔会向他购买情报。」
爱玛吃了一惊。「天啊!走私客会有什么情报卖给你?」
他耸耸肩。「在法国人控制的海域里船只来往的消息、海岸附近的详细地形、军方弹药库的位置,诸如此类的情报。
她眯起眼睛。「你为什么想要买这些情报?」」
「我做的生意五花八门。我不能因为拿破仑想要征服世界就让我所有的生意停摆。」
「那当然。」她嘟囔。以后她还是别过问这方面的事。她不确定她想知道迪生在对法战争期间从事走私活动。「怎么可以让拿破仑挡人财路。」
她的嘲讽使他感到好笑。「我偶尔会从独耳哈利那里得到一些对政府也有用处的消息。我当然会把那些消息转告有关单位。」
原来他还从事过间谍活动。「听来你的生活还真多彩多姿。你想独耳哈利今晚要给你的会是哪种情报?」
「我要找在梅夫人的花园里攻击我们的那个人。我昨天传话给哈利说我愿意买跟那个人有关的情报。哈利有遇到坏朋友的本领。」
她扬起眉毛。「由于你跟他的关系良好,所以我猜你也有相同的本领。」
他咧嘴一笑。「各种生意都做的人必须广结善缘。」
「那样讲大概也没错。」
「总而言之,希望哈利发现了有用的情报。」迪生瞥向车窗外。他绷紧下颚。「罗老告诉我不要浪费时间做那方面的调查,但我觉得从那个方向下手或许可以得到一些答案。」
一股寒意袭向爱玛。那是危险的预感。
「你要在什么地方跟这个独耳哈利见面?」她问。
「码头附近的红魔鬼酒馆。」
另一阵战栗窜下她的背脊。「迪生,我不喜欢你的这个计划。」
「这个计划没有值得你大惊小怪的地方。」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大家都知道码头区入夜后很危险。」
「谢谢你对雇主安危的关心。」他冷笑。「别担心,爱玛,我会活下来付你薪水和写那封该死的推荐信。」
无名怒火涌上爱玛心头。「施先生,我受够了你的冷嘲热讽。我正好是直觉非常强的人,我对你今晚跟独耳哈利见面的计划有很不好的预感,我只是想警告你。」
「就当你警告过了。」他倾身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她的下巴。「我也要给你一个警告。」
「什么警告?」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让魏巴瑟跟你单独在一起。」迪生的表情冰冷如严冬寒风。「跟他保持距离,爱玛,你在他眼中只不过是恶作剧的战利品。一旦得手就会弃之如敝履。」
她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哪种人吗?像他那种人我见多了,我不需要你的忠告。」
「但身为你的雇主,我觉得有义务劝告你。」
「我向你保证,我可以照顾自己。倒是你,今晚千万别忘了我的警告。」
「我会的。」
他放开她的下巴,坐直身子,迅速地解下雪白的领结,竖起外套衣领,藏好怀表短链。做完那些小小的改变后,一身漆黑的他就可以躲在暗处而不被发现。
「迪生,我是认真的。」她低语。「答应我你今晚会特别当心。」
他露出坏坏的笑容。「愿意亲我一下祝我好运吗?」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倾身轻轻地吻了他的唇。他显然没料到她真的会吻他,她在他正要有所反应时抽身后退。他一脸莫测高深地凝视她许久。
「你很清楚你不能永远避而不谈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爱玛假装没听到。「关于我今晚的计划,我改变主意,决定不回家了。你可以叫你的车夫送我去桑家。等你结束码头区的会面,去那里接我。我要你把独耳哈利的情报一字不漏地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