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抢先一步。
昏暗的小药材店里,施迪生蹲在药师身旁,无奈地望着深插在老人胸膛里的匕首。拔出匕首只会加速无可避免的死亡。
「谁下的毒手?」迪生握住老人的手。「告诉我,乔纳。我发誓要他付出代价。」
「药材。」鲜血从药师嘴里冒出来。「有人买了特殊药材。罗老叫我通知他……」
「罗老收到了你的口信,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迪生挨近老人。「谁买了药材?」
「不知道。派仆人来拿的。」
「能不能告诉我有助於找到凶嫌的讯息?」
「仆人说——」更多的鲜血涌入乔纳口中使他语不成声。
「仆人说什么,乔纳?」
「必须立刻拿到药材。说什么要离开伦敦去参加乡村别墅宴会——」
迪生感到药师的手逐渐无力。「谁要举行宴会,乔纳?在哪里举行?」
乔纳闭上眼睛。迪生以为他不会再得到任何讯息。
但几秒钟後老药师染血的嘴唇动了最後一次。「魏家堡。」
那个婬虫也到魏家堡来了。
运气真背。葛爱玛放在阳台栏杆上的手紧握成拳头。但话说回来,这只是她最近半年来碰到的诸多倒霉事之一。她的霉运在两个月前发生财务灾难时达到顶点。
但是发现自己未来几天都必须躲著柯契敦也未免太雪上加霜了。
她戴着手套的手指在石头栏杆上轻敲着。下午看到柯契敦抵达时她不该感到惊讶。上流社会毕竟不大,那个之徒在受邀的宾客之列实在不足为奇。
她丢不起这份差事。柯契敦或许不记得她,但在住宿魏家堡的宴会期间她最好还是不要跟他打照面。有这么多人在,销声匿迹应该不难。很少人会去注意职业伴从。
阳台下方暗处的微小动静惊扰了沉湎在阴郁思绪中的她。她皱眉眯眼,凝神审视浓密的围篱树影。一个影子走出暗处。她倾身向前,瞥见一个高瘦颀长、深色头发、一身黑衣的人影像幽灵般穿过银色月光下的草地。她不需要月光照亮楼下那人严峻的五官就能认出他。
施迪生。昨天下午她散步回来时正好遇到他抵达魏家堡。她看到他驾着闪闪发亮的敞篷马车驶入城堡庭院。拉车的枣红色骏马动作镇静而精确。由此可见,他执缰驱马靠的是技术和巧劲,而非鞭打和蛮力。
后来爱玛注意到每当施迪生进入房间时,其他的客人都斜眼觑着他。她知道他们窥探的眼神意味着他有钱有势,可能还很危险。这些特质使百无聊赖的社交界对他倍感兴趣。
影子又动了。爱玛把头探出阳台张望。她看到施迪生把一条腿跨进-扇敞开的窗户。真奇怪。他是魏家堡的客人,没有必要这样鬼鬼祟祟,除非他刚刚和有夫之妇幽会回来或正要去幽会。
不知何故,她本以为施迪生的人格应该比较高尚。她的雇主费夫人昨晚曾经介绍他们认识。当他一本正经地弯腰行礼时,直觉告诉她他不是柯契敦那种在上流社会泛滥成灾的婬逸浪子。她显然错了;直觉出错在最近不是第一次。
一阵粗嗄的笑声从城堡东厢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来。撞球室里的男人听来醉醺醺的。音乐声从舞厅流泻而出。
阳台下方,施迪生消失在不是他住宿的一个漆黑房间里。
片刻俊,爱玛缓缓转身回到光线幽暗的走廊。她想她可以放心回房休息了。偏爱香槟的费夫人现在应该已经颇有醉意,绝不会注意到她的伴从今晚不见踪影。
鲜少人使用的后楼梯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爱玛在走廊半途戛然止步,侧耳倾听。轻笑声响起。是一对男女,男的听来烂醉如泥。
「你的女仆会熬夜等你吗?」柯契敦难掩猴急地咕哝。
爱玛无法动弹,亏她还奢望时来运转。楼梯间的墙壁出现一枝蜡烛的光影。柯契敦和他的同伴再过片刻就会来到她所在的走廊。她被困住了。就算转身拔腿狂奔,她也无法及时跑到走廊另一头的主楼梯。
「别傻了,」梅兰妲夫人低语。「找在下楼前就叫她退下了。我可不想让她在我回来时碍手碍脚。」
「用不着叫她退下,」契敦立刻说。「我相信我们用得著那个小妞。」
「柯先生,你在提议让她跟我们同床共枕吗?这太令我震惊了。」兰妲装模作样地说。
「变化会使生活更有情趣,亲爱的。我发现想在贵族府第里保住饭碗的女性总是非常愿意听命行事——事实上是迫不及待。」
「你只好另外找时间满足你对仆佣的爱好了,我今晚可不打算跟我的女仆分享你。」
「也许我们可以找个地位高一点的来玩三人行。我注意到费夫人带来一个伴从,我们何不找个借口把她叫到你的卧室来?」
「费夫人的伴从?你指的是葛小姐吗?」兰妲听来真的大吃一惊。「你不可能想要引诱那个死气沉沉、鼻梁上架着眼镜、还有一头可怕红发的女人吧?你对这种事毫无品味吗?」
「我发现隐藏在灰暗衣服和古板眼镜下面的往往是出奇活泼的个性。」契敦停顿一下。
「谈到费夫人的伴从——」
「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谈她。」
「她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契敦慢吞吞地说。「我好像在别的地方见过她。」
惊慌使爱玛的胃揪紧成一团。先前为了逃出音乐室,她不得不从他身边经过,但那时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因此她有理由相信他没有认出她来。
她告诉自己像柯契敦那种喜欢对女仆、女家教和贵妇伴从霸王硬上弓的男人,不会记得受害者的长相。
何况她现在的头发跟当时的颜色不同。由於担心以违抗命令为由而解雇她的前任雇主会警告相识的人提防一个傲慢无礼的红发女性,所以她在受雇於雷府的短暂期间都戴着黑色假发。
「别管费夫人那个索然乏味的伴从了,」兰妲命令。「我保证我比她更能娱乐你。」
「那当然,亲爱的。」契敦听来有点失望。
爱玛退后一步。她必须赶快采取行动,不能坐以待毙地等兰妲和契敦进入走廊。她回头看一眼。幽暗的走廊全靠一盏壁式烛-的烛光照亮。凹陷在石壁里的厚重木门是各个房间的入口。她拎起裙摆,转身就跑。
她势必躲在其中一间卧室里。这层楼的每个房间都有宾客住宿,但此刻应该都是空的。时间还早,客人们还在楼下跳舞作乐。
她停在第一扇房门前伸手转动门把。上锁了。她的心往下沈。她冲向第二扇房门,还是打不开。她惊慌地奔向第三扇房门。门把在手下轻易转动时,她松了口大气。
她溜进房间,悄悄关上房门,打量周遭的环境。从窗外倾泻而入的皎洁月光照亮一张层层帏幔的大床。脸盆架上挂著毛巾,梳妆台上散布着典雅小巧的瓶瓶罐罐。床铺上放著一件蕾丝花边的女用睡衣。
她得在这里等契敦和兰妲进入另一间卧室後再溜出去。她转身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凝神倾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祥的预感涌上爱玛心头。万一她正好进入了兰妲的卧室呢?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到了,契敦。」兰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让我把钥匙找出来。」
爱玛像被烫到似地猛然从门边退开。她只剩几秒钟的时间。床铺底下的空位已被行李箱占满,可供躲藏的只剩下大衣橱。她悄悄奔过地毯跑向衣橱。
契敦醉醺醺的笑声在门外回响。爱玛听到金属落地的声音。
「讨厌,你害我把钥匙掉在地上了。」兰妲说。
「让我来。」契敦说。
爱玛拉开沉重的橱门,拨开成堆的衣裳钻进去,伸手把门关上。
黑暗立刻笼罩住她。一只男人的手臂勒住她的腰。她吓得张口尖叫,但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嘴巴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捂住。她被粗鲁地压在一副结实坚硬的男性胸膛上。
爱玛吓得魂飞魄散。跟她的新困境相比,被认出的危险根本不算什么。难怪这间卧室的房门没有上锁,原来已经有别人先溜进来了。
「别出声,葛小姐。」施迪生在她耳边低语。「否则我们两个都有许多事要解释了。」
爱玛拉开橱门时,躲在衣裳堆后面的迪生看到金边眼镜寒光一闪,因而认出了她。虽然处境尴尬,他还是忍不住为自己没有看走眼感到得意。经人介绍认识的当时,他就发觉她没有一般贵妇伴从常见的温顺特质。
虽然她谦逊沈静,举止得体,但过时的衣著和古板的眼镜遮掩不了她绿眸深处的慧黠和刚毅。当时他就认定她是个不好惹的女人,这会儿他又发现她的自我娱乐是躲在别人的衣橱里。真有意思。
爱玛在他的臂弯里不耐烦地扭动。他突然清楚地感觉到她圆润坚挺的抵着他手臂。她的清新幽香使他意识到衣橱里的空间有多么狭小。
她显然是认出了他而不再惊慌地拚命挣扎。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她柔软的嘴唇上移开。她一声不响,显然同样不想被人发现。跟他一起躲在衣橱里会是个偷窃珠宝首饰的小贼吗?
「真是的,契敦。」兰妲的声音不再愉悦。「不要扯我的衣裳,你会把它弄坏的。别这么猴急,让我点亮蜡烛。」
「亲爱的,你使我欲火焚身,一刻也无法等待。」
「你最起码可以月兑掉衬衫和领巾。」兰妲的语气越来越恼怒。「我不是任你压在墙上占有的婬贱女仆或枯燥乏味的贵妇伴从。」
迪生感到爱玛浑身一阵轻颤,发觉她的小手握成拳头。出于愤怒或恐惧?他思忖着。
「但我的贴身男仆花了好久才打出这个最新式样的领结。」契敦嘀咕。
「我会在你离开前帮你把领结重新打好。」兰妲哄道。「我一直想当你这种天赋异禀的贵族绅士的贴身男仆。」
「是吗?」她的称赞似乎安抚了契敦。「好吧,如果你坚持。但是快一点,要知道,我们没有整晚的时间。」
「但我们确实有整晚的时间,亲爱的。这正是我的重点。」
衣服的悉-声响起。兰妲呢喃了几句话。契敦申吟一声,呼吸变得越来越粗浊。
「天啊!你今晚还真急切。」兰妲略带不悦地说。「希望你不会操之过急,我无法忍受不等女人先达到高潮的男人。」
「赶快上床办事吧。」契敦咕哝。「要知道,我不是来聊天的。」
「先让我替你月兑掉衬衫,我喜欢男人的胸膛。」
「我自己来。」一阵短暂的寂静。「这样行了吗?办事吧,夫人。」
「讨厌,契敦。放开我,我不是街头的妓女。把你的手拿开,我改变心意了。」
「但是,兰妲——」契敦发出一声沙哑的嘟囔,然後申吟著吐出一口长气。
「哦,我的床单。我特地从伦敦把它们带来,好让我能睡在柔细的亚麻布上,现在看你干的好事。」兰妲的语气中充满轻蔑。
「但是,兰妲——」
「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比较喜欢没有资格对爱人的技巧有所要求的女人了。你就像第一次跟女人在一起的十七岁少年。」
「都是你的错。」契敦埋怨。
「你再不出去,我会无聊死。幸好现在还来得及找个更有本领的男人来陪我过夜。」
「慢著——」
「我叫你出去!」兰妲突然愤怒地尖叫。「我是贵妇,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去找整理房间的女仆或费夫人那个面色苍白的伴从娱乐你吧。考虑到你可悲的技巧,只有那些女人会对你感兴趣。」
「我也许真的会那样做。」契敦反唇相稽。「我敢打赌跟葛小姐在一起会比刚才跟你在一起更有趣。」
爱玛在迪生的臂弯里瑟缩了一下。
「出去。」兰妲厉声道。
「我曾经上过雷府的一个贵妇伴从。」契敦的声音突然冷酷起来。「那个小贱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止反抗。」
「别告诉我有个可怜的伴从竟然不知好歹地想拒绝你的示好,契敦。」
「我使她受到应有的惩罚。」契敦似乎没有听出兰妲的语气中充满嘲讽。「雷夫人发现我们在储藏室里,立刻解雇了那个笨女人。」
「我不想听你征服贵妇伴从的详细经过。」兰妲冷冷地说,怒气已经压了下来。
「当然没有给推荐信。」契敦得意地补充。「我怀疑她还能找到另一份工作,现在八成在济贫院里挨饿受冻。」
爱玛全身发抖,呼吸急促,双拳紧握。出于恐惧或愤怒?迪生再度纳闷,但越来越觉得是後者。他开始担心她会推开橱门冲出去找契敦算帐。那样的场面会很有趣,但他不能让它发生。那样的举动不仅会使她大难临头,还会坏了他的大事。
他收紧勒著她纤腰的臂膀,无声地譬告她不要企图轻举妄动。她似乎明了他的意思,至少她不再作势冲出衣橱。
「滚出去,不然我要叫人了。」兰妲冷冰冰地说。「我相信我的仆人辛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你弄出去。」
「慢著,犯不著叫那个大老粗来。」契敦低吼。「我走就是了。」
脚步声响起。迪生听到卧室门开了又关。
「可恶的窝囊废。」兰坦厌恶地低声骂道。「我是贵妇,没有必要委屈自己。」
脚步声再度响起,这次比较轻柔。兰妲穿过房间走向梳妆台。迪生希望她不会需要衣橱里的东西。接著傅来的是梳子放在木头桌面上和瓶盖开关的声音,然后是绸缎的悉-声和更多的脚步声。
房门再度打开和关上。卧室里终於只剩下他和爱玛。
「葛小姐,在分享如此亲密的经验之後,我想我们应该加深对彼此的认识。」迪生说。「我建议我们找个比较舒服的地方私下谈谈。」
「真该死。」爱玛说。
「正有同感。」
几分钟后他们走进阴影深浓的花园。「混蛋,」爱玛气愤难消地说。「卑鄙下流、龌龊无耻的小野种!」
「经常有人说我是野种。」迪生面无表情地说。「虽然那种说法其来有自,但很少人会当着我的面那样说。」
爱玛大吃一惊,在过度茂密的树篱边戛然止步。「我不是有意暗示——」
他故意打断她的话继续往下说:「更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人骂我『小』野种。」
他说的没错。「小」绝对不适合用来形容他这个人。除了身材高大以外,施迪生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阳刚魅力,令许多上流社会的男性既羡慕又嫉妒。
「我指的是柯契敦,不是你,先生。」她懊恼地说。
「还好不是。」
「下午发现柯契敦在魏家堡时,我就警告管家高太太,无论如何都不要派年轻女仆独自到他的房间。」爱玛说。「我还告诉她尽可能让她的女仆两人一组工作。」
「我完全同意你对柯契敦的看法。」迪生说。「从你对他的反应看来,我猜在雷府储藏室里那个倒楣的伴从就是你?」
她的低头不语等於是默认了。
爱玛走向花园深处。她感觉到迪生跟在她後面。魏家堡的花园在白天看来杂乱邋遏,到了夜晚,那些未经修剪的灌木和四处横生的藤蔓就像险恶的丛林。迪生的脸孔在阴森森的月光下有如两眼发亮的狰狞面具。
天啊!爱玛心想,这下子他全知道了。她必须赶快采取行动,否则一切都完了。在想出办法解决她和妹妹的财务危机之前,她不能失去目前的工作。
老天真是不公平。爱玛沮丧得想要尖叫,但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企图对迪生所听到的事作辩解只会是白费唇舌,因为事关女人的名声时,人们总是迫不及待相信最不堪的说法。即使她能澄清雷府事件,他发现她躲在兰妲的衣橱里仍是不争的事实。但话说回来,她不是唯一躲在那个衣橱里的人。这个念头令她精神大振。迪生想必也难以自圆其说。
「你的自制令人佩服,葛小姐。」迪生客套地说。
她回头望向他,眉头皱了起来。她知道自己离开衣橱时衣冠不整的模样十分狼狈,但他看起来却跟先前一样整齐优雅。真是不公平,爱玛心想。想起两人在衣橱里身不由己的亲密使她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刺痛窜过背脊。
「自制,先生?」
「你一定很想冲出衣橱拿拨火棒敲柯契敦的脑袋。」
她红著脸把头转回前方。他的神秘笑容启人疑窦,太过平和的语气也令她不知该作何感想。「没错,先生。那股冲动确实令人难以抗拒。」
「幸好你忍住了,否则我们两个的处境都会有点尴尬。」
「的确会很尴尬。」她凝视著交错纠结的藤蔓,它们在月光下看来像一群蛇爬过碎石小径。她忍不住打个哆嗦。
「葛小姐,你在梅夫人的卧室里做什么?」
她叹口气。「那不是很明显吗?我听到柯契敦和梅夫人从后楼梯上来,我想避开他们,于是躲进第一间没上锁的房间。谁知道那正好是梅夫人的卧室。」
「原来如此。」他听来半信半疑。
爱玛突然停下转身面对他。「先生,那你呢?请问你为什么躲在衣橱里?」
「我在找朋友失窃的东西。」他含糊其辞地说。「根据情报指出,那件东西可能就在魏家堡里。」
「胡扯!」她瞪着他说。「别以为我会相信那套荒诞不经的说词,先生。梅夫人显然十分富裕,没有理由冒险偷窃。」
「在上流社会里,表象未必可靠。但我并没有把梅夫人当成嫌犯。」
「那你怎么会在她的房间里?要知道,我看到你几分钟前从楼下的窗户溜进屋里。」
他扬起眉毛。「是吗?你真是观察入微,我还以为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以前很擅长这种事,也许我的技巧荒疏了。」他突然住口。「算了。至於我怎么会在梅夫人的房间里,理由很简单。我想要避开你。」
「避开我?」
「我在楼下瞥见有人站在另一头的阳台上。我知道不管她是谁,她回到走廊时都会看到我。我用撬锁工具打开其中一扇卧室房门溜进去,打算等你离开走廊后再继续找寻。」
「真是混乱。」爱玛交抱双臂。「但我想我应该感谢你,先生。」
「为什么?」
她耸耸肩。「如果你没有撬开梅夫人的门锁,我就不会发现房门是开的,而走廊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藏身。」
「我向来乐意为迷人的小姐效劳。」
「嗯。」她斜眼打量他。「我想你不会愿意告诉我你到底在找什么?」
「恐怕不行。那是私事。」
那还用说,爱玛心想。无论如何,施迪生显然跟她一样有不可告人之事。「至少你的说词颇富创意,施先生。」
他淡淡一笑。「而你的处境十分棘手,对不对,葛小姐?」
她迟疑片刻後点头。「显然如此。实不相瞒,我不能惹出任何会使我失去目前这份伴从工作的丑闻。」
「你认为有那个可能吗?」迪生语带怀疑。「虽然费夫人家财万贯,在社交界又拥有崇高的地位,但在我的印象中,她并不是非常古板保守的人。」
「但我还是不能冒险。费夫人对我一直很好,她喜欢以怪人自称是我运气好。她比我的几个前任雇主更能容忍我的小差错,但是——」
「小差错?」
爱玛清清喉咙。「过去几个月里,我丢掉了三份工作。就像你刚才听到的,雷府的那份是柯契敦害的,但另外两份则是因为我有时会忍不住发表意见。」
「原来如此。」
「蕾蒂对某些事的态度开明——」
「蕾蒂?哦,你指的是费夫人。」
「她坚持我叫她的名字。我说过,她是个怪人。但我不能奢望当我的品德受到严重指控时她还继续雇用我,那样会使她成为社交界的笑柄。」
「我了解。」迪生思索几秒。「看来我们都有充分理由对私事保密,葛小姐。」
「是的。」她略微放松。「如果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你到魏家堡来是为了搜查宾客的卧室,你同意不告诉任何人雷府那件事跟我有关吗?」
「好的,葛小姐。我们算是达成君子协定了吗?」
「应该说是君子和淑女间的协定。」爱玛的心情立刻轻松多了。
「抱歉,你说的对,是君子和淑女间的协定。」他严肃地点个头。「你对男女平等的强调是否意味著你是吴玛莉这类作家的忠实读者?」
「我确实拜读过吴玛莉的著作『女权维护』。」爱玛抬起下巴。「我发现书中有许多精辟的见解和论据。」
「我对你的结论没有意见。」他温和地说。
「孤苦伶仃的女性很快就会对吴玛莉书中女性教育和权利的重要产生深切的体认。」
「这就是你的处境吗?孤苦伶仃?」
她突然发觉他们的谈话内容似乎有点交浅言深。但话说回来,他们在梅夫人的衣橱里已经很亲密了。爱玛衷心希望自己不要每次想起被压在他温暖结实身体上的感觉就脸红。
「不尽然。我很幸运还有个妹妹,黛芬目前就读於得文郡的欧氏女子学院。」
「原来如此。」
「不幸的是,这个月底就要缴下学期的学费了。我真的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告诉我,葛小姐,你一点资产也没有吗?」
「目前没有,但不会永远如此。」她眯起眼睛。「我的一项投资未能在两个月前如期实现获利,但我相信它随时会实现。」
「如果没有呢?」
「我会另外想办法。」
「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的,葛小姐。」迪生的语气在兴味中带着尊敬。「你显然是个坚毅果敢的女性。请问你其他的亲戚呢?」
「我的父母在我们姊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祖母一手抚养我们长大。她是个很有学问的女人,我会读吴玛莉那类作家的书就是因为她的关系。但祖母在几个月前去世了,她没有什么钱,只留下一栋房子。」
「那楝房子怎么了?」
她眨眨眼,很惊讶他立刻抓住重点。她这才想起宾客间的窃窃私语。据说施迪生有著广泛的财务兴趣,他显然很有生意头脑。
「是的,房子。」她苦笑一下。「你的问题真是一针见血,先生。」
「你要不要告诉我房子怎么了?」
「有何不可?你想必已经猜到答案了。」她把心一横。「那楝房子是我和黛芬唯一的财产,我们姊妹原本该靠它和附属的小农场过日子。」
「我猜那栋房子发生了极其不幸的事?」
爱玛的指甲戳进手臂里。「我把房子卖了,施先生。替黛芬缴完一学期的学费后,我把剩下的钱全部投进一项极不明智的投资里。」
「投资。」
「是的。」她绷紧下颚。「我凭直觉做了那项投资,我的直觉通常都很准,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越来越像是我犯了严重的错误。」
迪生在沈默片刻后说:「换言之,你把钱输光了。」
「未必。我还没有绝望,我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和运气。」
「我发现运气向来不可靠。」他的语气不带任何情感。
她蹙起眉头,後悔自己一时冲动地吐露了那么多私事。「我不需要听你说教,施先生。像你这种有钱有势的人当然可以轻松自在地就运气这个话题发表令人沮丧的看法,但我们有些人除了运气以外就没有别的可以依靠了。」
「你强烈的自尊心使我想到自己。」他轻声说。「信不信由你,我很了解孤苦伶仃、身无分文的感觉。」
她忍住怀疑的笑声。「施先生,你是说你曾经穷困过?我觉得难以置信。」
「我说的是实话,葛小姐。家母担任家庭教师时被一个到府作客的贵族诱奸成孕而遭到解雇,当然没有给推荐信。那个浪荡子发现她怀孕时立刻抛弃了她。」
震惊使她目瞪口呆。「对不起,我不知道——」
「所以说,我很能体会你的处境。幸好她在诺森伯兰郡有个年迈的姨妈可投靠,还不至于沦落到济贫院。那个姨妈不久后就去世,但留下一份足够我们母子糊口的收入。我的祖母偶尔也会寄些钱来给我们。」
「她的心肠真好。」
「认识艾夫人的人都不会那么说。」他语气平和地说。「她寄钱来是因为她觉得有义务那样做。我们母子是令她难堪的累赘,-她很重视所谓的家庭责任。」
「施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什么都不必说。」他挥挥手。「母亲在我十七岁时肺炎逝世。我想她自始至终都心存希望,期盼父亲有朝一日会决定他毕竟是爱她的,因而想要他的私生子认祖归宗。」
希望浪荡子父亲会回心转意的不仅是他可怜的母亲而已,爱玛心想。虽然迪生现在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但她听得出来深埋在他心底的愤怒并没有完全消失。
「你们父子见过面吗?」她问。
他冷冷一笑。「他在妻儿难产死後来看过我一、两次,但我们之间始终培养不出所谓的父子亲情。他在我十九岁时去世,当时我人在国外。」
「真可悲。」
「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葛小姐。我提起这些不再重要的往事,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能够体会你的困境。今晚最重要的是我们达成的保密协定,我相信你会遵守诺言。」
「我保证,先生。容我失陪,我该回屋里去了。别见怪,但我真的不能让人看到我跟你或其他的任何绅士单独在这外面。」
「我了解,品德问题。」
爱玛叹口气。「随时随地都得担心名声真的很烦,但名声对我这行又很重要。」
她正要走开时,他轻柔却坚定地抓住她的手臂。「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有一个问题。」
她望向他。「什么问题,先生?」
「如果柯契敦想起你是谁,你要怎么办?」
她打个哆嗦。「我想不太可能。我在雷府工作时戴著假发,而且没有戴眼镜。」
「万一他记得你的面孔呢?」
她挺起肩膀。「我会想出别的办法。我总是可以。」
他的笑容短暂却首次显得真诚,她心想。
「我相信。」他说。「尽管目前的财务状况不佳,但我感觉得出你从来不曾无计可施,葛小姐。你走吧,我会保守你的秘密。」
「我也会保守你的秘密。晚安,施先生。祝你幸运找到友人的失物。」
「谢谢你,葛小姐。」他突然正经八百地说。「也祝你投资的损失幸运获得补偿。」
她审视他在阴影里的面孔。奇怪的男人,在某些情况下可能还很危险。但直觉告诉她他会信守今晚的承诺。
她只希望她的直觉可以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