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重临大地,然而眼前的景致却已经与昨日所见大不相同。他伫立其中,游目凝视着这倾颓在一夜之间的天下名庄。
杨允朝得到了他要的。但他的冀望却被遗落在重重叠叠的败瓦之间-
去了哪里?-,还活着吗……
洗尘寰眼中交横着血丝。昨夜一夜的屠杀,身体已经疲惫,但是他胸中记挂着她,没有见到她,不肯轻易离开。
她在寒山碧面前道破一切的时候,他满心激荡的感到欢喜。
即使早已经从杨允朝那里知道她出嫁的因由,总不如听她亲口说明来得踏实;更何况,昨夜她是当着寒山碧的面,斩断了两人之间的所有可能。可他没料到的是,如困兽一般的寒山碧,竟能挟持柳陌杀出重围,进而行踪不明。
表明身分的柳陌,落到了寒山碧手里,那还有活路吗……
他心焦如焚,却无计可施。唯一能掌握的,是这处寒玉庄的废墟。在这儿押下寒山碧可能惦念亲人因而自投罗网的赌注。
一夜酣战,对手又是寒玉庄最负盛名的一对侠侣,如今他的鬓发已然凌乱不堪,黑色夜行衣上也是遍布血污。为了取胜,他已付出了五脏六腑的沉伤作为代价,他真正要的,竟还没办法收纳在怀里珍藏,他如何能松懈……
一方白绢拂上他的额头,他讶异地抬起头,看见的却是一脸忧心的七妹。
他掩饰失望而故作轻松,「-怎么也还没走?」
「因为你不肯离开。」卓荷衣扬起眼睫,含带深意地望定他,「洗华庄的人都在等着你,一起回去骆山。」
「不必等我。」他简洁地-下这话,却被荷衣更快的言语叠上。
「因为你要等到她出现?」
「-既然明白……」他声音透露出一丝疲倦,却仍不改立场,「就可以回去了。去做-应该做的事。」
「我应该做的事吗……」荷衣黯然一笑,眼眸中掠过一道哀伤,
洗尘寰眉头微皱,他努力想要睁着眼睛看清楚荷衣,拾起手却感到一阵昏眩。他突然意识到荷衣对他做了什么,怒气正要发作……终究却只能向前扑倒在荷衣的怀抱之中。
--我应该做的事,不是放任你为她执迷而伤害自己。
她使力撑住他身体的重量,叫来洗华庄的弟子,将洗尘寰搬进了马车。
她坐进马车,让他枕在自己膝上,手指轻巧地理顺他的乱发。她低声对已经没有意识的洗尘寰轻道:「我知道你不要我这么做,可是你确实需要休息……」
昨晚跟洗尘寰交手的男子出招有多拼命,她是看见的。即使四哥最终仍是杀了他,也是一番苦战下的结果。
「出发!」卓荷衣扬声,马蹄悍然卷起了尘土,杂沓而逐渐渺茫。
阴影之处,分离出另一道颀长的影子。
男子身上有着与洗尘寰相仿的血渍,视线紧紧追随着远去的马车,仇恨的火簇第一次在他干净的眼中跃动,而比恨意更加浓稠的,是悲伤与难以分辨的怨妒。
一个飞身纵步,他奔进已然破败的寒玉庄,在一具又一具交错堆栈的尸身之间,将如今冰冷的面目与昔日的表情印照重叠。
昨日人面笑颜,今朝僵冷凋蔽。他竟不知自己该如何落泪哭诉。
砺石之间,他找到了他的陶师兄。他双膝跪跌,发颤的手指按住陶飞光的尸体。哑声的哭,遂从他的喉头开始释放,像是一种凄凉的啼鸣,要将全部勉强镇压的软弱在这一刻都告诉他的大师兄,因为他向来是个温暖得听他说话的好大哥……
良久。他低哑的声音逐渐微弱而消失。他用手抹抹脸,表情凝肃地从乱石中刨出陶飞光以及其它人的尸体,想要将他们带到寒玉庄的墓地安葬。
然而一刨出陶飞光的尸身,接着呈现出来的却是一张污浊但熟悉的面容。
「大姊!」寒山碧心神震颤。
他的大师兄,至死仍然守护了他的大姊。
那年的雪积得特别深,一路走来,庭园里的人工湖都已灰蒙蒙一片,湖畔种植的垂杨槐木枝头则都栖上了霜。
山碧推开门,抖落一身雪花,却见负伤的寒江月不知何时撑起了窗,独自站在窗边,眺望着湖上落满雪的凉亭。
「大姊!」他惊讶道,忙着放下药汁,迅速将窗掩上,阻绝凄冷寒意。「-伤还未好,怎么下床了?关大夫说-需要好好调养的。」
寒江月没有回答,默默地任由弟弟将自己搀扶至床前,喝下他端来的药。
「这是关大夫亲自去城里抓的,咱们运气好,碰上了他到平叔这儿作客。」山碧试着对姊姊说些什么,纵使明白这些云淡风轻的话不会是她所关心。
自从他逃出寒玉庄后,便到了此地。这是寒家在近郊的一处别业,却十分隐密不为人知。住在此的,只有一个受过寒家恩惠的老仆人寒平,以及他的一家人。
那时,老仆人见到负伤的少主及小姐,激动地几乎要跪下。
但自己,必须坚强。
「对了,平叔还说,若-喜欢的话--」
「山碧。」寒江月忽然打断,盯住眼前的青年。「我好多了,带我去看看飞光。」
他一怔,下动声色敛下眼帘。「再、再等等吧,陶师兄他……」
「你说过他伤得很重,但我想关大夫会治好他的是不是?」寒江月望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看着每个细微的变化,「山碧,你不会骗我的……是不是?」
「我……」面对大姊的追问,山碧语塞。是、是,陶大哥好好的等着。他想告诉她那些她想听的话,可是……愈加信任之后的那种绝望他又怎舍得让她尝?
他不知道那是否叫做锥心,只明白每当深夜时想起那个人,洗尘寰当天那一掌的旧伤便足已让他心悸而快要不能呼吸。
看着姊姊祈求的目光,陶飞光浴血之后平静的脸庞不由得浮上脑海。
「你说啊。」随着小弟的沉默,那些压在心底不愿去想的推断愈来愈明朗,恐惧变得清晰。「山碧!告诉我,他就在别间厢房养着伤,念着要来看我……你说啊!」
「大姊。」山碧转身收拾药盅,艰涩地出口:「等-伤好了,再去看他吧。」
背后传来一丝细细的抽气声,极不明显地,然后,满室只余他整理瓷器时碰撞的声音,清脆得让他耳膜刺痛,却不敢回头。
是何时……走到这一步……
许久,寒江月的声音才幽幽响起。
「……他护着我,杀出重围。」平静而空洞。「为什么……他要这么傻呢?」
「大姊!」从未听过姊姊这样说话,山碧猛地转身,沉痛地将她拥进怀里。「对下起、对不起!陶师兄他……来不及遇上关大夫……」
……来不及吗?寒江月怔怔地任弟弟抱住自己,然而这是亲情的抚慰,有别于很久很久以前,另一个男人缠绵的拥抱。
那时她推开他,可是现在……不管她再怎么希望他留在身边,他都不会再出现了……不会再出现了……
来不及。来不及的人是自己,来不及说爱他……
蓦然,寒江月挣开山碧,一把拿起挂在房里的配剑,往门外冲出去。
世上为什么会有一种情绪叫做伤心?
这种沉甸甸压在心头的窒息感,像是一把刀一样,好象不将他凌迟至死不罢休。这样的心痛如此强烈,因此他未着厚衾的身体竟也感觉不到屋外的寒冷了。
而他的姊姊,狂乱的招式不成章法地挥展开来。她的眼里似乎再也看不清楚别的,她或许已经分辨不出,此刻在她剑招面前的,是庭中的老松还是她的胞弟。
腥红的眼里,只有杀意分明。
这不是他那个向来不将感情宣之于口而冷静持重的大姊,但这却是他那深爱陶师兄至今不曾梢减的大姊。原来,爱惨了一个人,在失去的时候,会是这样煎熬。
那他手中亦不肯松手的剑,义无反顾地迎向大姊的杀招,又是为了什么?
不希望大姊在极悲之中受伤,因此由他来当那个阻挡她的人?
如果,一切情感与因果都能这样简单而分明的话就好了。
「喝--」
大雪纷飞在阴郁的黄昏,连天光也黯然。唯独杀声与金击之声依然高张。
想起那个人,他心底的悲哀,也像潮水一样泛滥开来,没有止息。彷佛只有夺去所有思考,只用身体的反射来吞吐剑招的当下,他才能够暂忘。
但是,大姊还是比他幸福的。起码等候她的,是一份真感情的离开。而他,从头到尾,就只是那个人掌中的棋,在背地里耻笑的愚蠢丈夫。
他颠簸的脚步猝地被微融的雪水绊倒,狠狠地跌在雪地上。寒江月来不及收势的剑只差一-就欺上了他脸颊,所以她也因为陡改的力道而跟着扑倒在雪堆里。
停止下来的时候,他们都感觉到了来自肢体的痛楚。
剧烈的心跳鼓噪着耳膜,但两个内伤未愈的人,胸口里同样收着一颗不再完整的心脏。
他仰望天。飞雪像雨一样纷纷坠落,刷上他的眉睫、他的发丝,所有那个人曾经温柔轻触过的地方,而今那些记忆中的余温只怕比霜雪还要寒冷。
「大姊……」
「嗯。」雪堆中寒江月发出一声闷哼。
「陶师兄他离开得很平静,我想……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很幸福吧。」
寒江月没有说话,寒天里只有无声的雪落悠悠。
「而他最大的幸福,一定是希望能见到-幸福。大姊,从此以后-的生命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山碧温柔中带有怅然的声音在冷风中回响,像是他掩饰了绝望,竭力的安慰。
沉默的寒江月伏在雪地里,好一会儿才慢慢透出小小的呜咽声来。
她再次扬起那双倔强的剑眉时,只说了一句话。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但是在那之前,我要替他去取一条人命。」
说到此,寒江月踉舱站起,长剑一收,不再看他一眼,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大姊……」她的话让他的心猛然一震,却分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望着姊姊在雪中悲愤凄凉的背影,山碧想开口,声音却哑得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让她杀了她,结果一切吗?
可是,好象还有什么尚未了断……看着那渐渐走远的女子,他脑中杂切,心中纷陈,顿地,他提起长剑直追而上。
那是他未曾涉足的地方。到今日才发觉,纵有火把却掩不过冷意。山碧步下石阶,见姊姊已经立在牢前。
顺着她的眸光,映上自己眼瞳的是一个靠在墙角的纤弱躯体,那是他这几天来避之不见、却时时在心头徘徊的影子。
墙角的女子意识到有人到来,幽幽地抬起脸。当见到是他们两人时,憔悴却平静的面容仍闪过几许讶异。然而她很快收藏起情绪,望着他们,沉静一如往昔。
山碧的心,狠狠地抽痛起来。
「杨柳陌。」寒江月轻轻出声,然而眼底深沉的恨意却燃烧。「好个称职的细作。是我引狼入室,才酿成今日之祸。」
听见她的话,柳陌定定的看着寒江月,许久。
「呵。」她忽然笑起来,「嫁入寒玉庄本非我所愿。再说,大姊何曾相信过我?。」
「有什么不满尽可冲着我来!」寒江月恨恨地喊,「-说,寒玉庄是何处亏待了-,要-如此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柳陌沉默。这对她来说是个熟悉、却从来不真实的词。她曾经以为是为了爹的一双腿,曾经以为是为了他的一个愿望,也曾以为这便是所谓的江湖。可那日漫天的火光、女人们凄惨的哀号与孩童们惊慌的哭叫,在这几天来,一再地在她梦中萦回。「柳陌……无话可讲。」
「很好。」长剑一挥,「今天我就用-的血来祭我寒玉庄数千冤魂!」
「等一等!」沉默的青年忽然挡下寒江月,莫名的念头让他不经思考,急急地站到她的身前。「大姊,是我的错!」他回望柳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找不到焦点。「我不该盲目相信她,不该为她所惑,不该让她委屈下嫁……」
方才她是这样说的吧?其实知道自己再不应该对这样的话语有任何情绪,也知道再没有理由对自己诉说柳陌的无辜,那日他听得清清楚楚,她嫁给他,为的就是这一天。可是……当日她为自己挡的一掌又算什么?
她该死,却还不能死,为着一个……让他心中酸苦却又无力分辨的缘由。
「对这样的人,何以还劳烦大姊亲自动手呢。大姊伤后未愈,再留她几天性命,或许也可叫那洗尘寰多担心几天……」提到这个名字,山碧眸中迸出火光,他转向柳陌,语调平滑却森冷:「他可是在寒玉庄外痴痴候着-呢,可惜,青莲池内别有洞天,害得你们牺牲这么多却还不能团圆,这几日怕是格外难耐相思吧?」
听见他的话,柳陌脸色倏地刷白,他……在说什么?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擅自对她揣测……她暗自喘着气,忽然,来自下月复的一阵抽痛让她眉一紧--
为他担心吗?山碧胸口火更炽,「-说,我若在他面前杀了-,他会怎么样?」
她咬紧牙根,不让自己月复部的剧痛由表情泄露。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示弱,即使,她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是负亏了寒山碧。「洗尘寰是一庄之主,他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事情,那天在寒玉庄,你不是已经看见他们的决定了吗?既然被--」突然紧缩的抽痛让她差点说下出话来,柳陌脸色发白,暗暗喘息,「被你们所擒,柳陌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山碧为之气结。这个女人,难道至今还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还是真这样视死如归完全不重视自己的生命?他回过头面向大姊,脸色冷峻。「大姊,她害了这么多人,不能就这样一剑便宜了她。不如……」
他的言词残忍,但是她再也听不进耳朵。
一仰头,她的意识已经失去,而淋漓的血由她的汩汩涌出,意味着两人之间最后残余的羁绊也将随着决断的情分而彻底除灭。
地窖之中不辨天明天暗,不觉日月流光。
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依稀可见的只是坐在铁栅外,正打着盹的青年。
那是寒山碧?在他已经将她恨入骨髓的今天,他怎么会……轻轻推开自己身上新添的棉被,杨柳陌坐起身,努力回想之前的变化。
一道惊惧的臆测窜进她脑里。
「-终于醒了。」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栅栏旁,无争的睡颜被防备所取代,让她清楚地了解:过去,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他撇过头去,像是因为嫌弃,甚至不愿正眼看她。「……-可不能这么早死。」
她楞楞地发着呆,四肢发软,下月复仍有隐痛。「孩子呢?」
「已经没有了。刚好符合-的心意不是吗?」他的眉心一皱,脸色露出嫌恶。
「当初没有顺利流掉,-一定很扼腕,这下倒好。」
「没有了?」她无神的眼瞳飘荡,咀嚼着这个消息,却又像是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她悲伤的表情,反而令寒山碧心火更盛。
「够了!不用演戏-从来就没有爱过这个孩子,现在再来伤心只会令我觉得虚伪-前几天不吃不喝,难道不是存心要杀了他?」
不……柳陌心中像是悄悄塌陷了一处。
当初打胎药没有奏效,她已经决心要养育这个孩子。但是,如今再说一切都只是荒唐的空谈。也许,是她的孩子也意识到了母亲的绝望,所以才选择比她早一步离开吧?柳陌默默地揣想,唇边扯出一抹虚妄的微笑。
「死得好……-是这么想的吧?」见她不言语反倒还微笑如一朵月下昙花,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口舌像箭一样地向她攻讦:「反正不是-所爱的人的孩子,如果真的生下来,对-跟洗尘寰的将来八成是个累赘……」
「……你是最不能这样亵渎他存在的人。」
「哦?我说错了?我没资格?还是他根本就是-跟洗尘寰的--」
「走!」柳陌发出低哑的一声沉喝,怔住了山碧尚未来得及出口的恶言。「我说走你没听到吗!我不要再看到你!」
她用虚弱的身体发出尖锐的嘶吼,犹如困兽之斗;她手掌扒着地上的杂草泥沙,奋力地掷向牢门外的他。
他定眸望着她匍匐在地上挣扎,美貌已成憔悴,甜笑化作夜叉。
与她清澈但怨怼的眼神相望,他竟无法阻-自己对方才词锋的心虚。
他终于转身离开。踏着隐微的哭声,将之-却在后。
夜已三更,山碧却仍睁着眼看着由窗外洒入的月光,皎洁的、温柔的,却照不到他心底去。
他是彻底让黑暗与嫉妒占据了。数千条人命,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但那些平日一起练剑一起喝酒的同门兄弟,那些坐在他膝上牙牙学语的孩童,又是何辜?
他无法阻止自己言语的刻薄,该说的,不该说的,当他面对那个女子时,便毫不考虑地出口了。彷佛要让她也变了表情,那些潜藏在心底的苦涩才能有所依凭。
原来他曾经想要给她的成全也不过是一场笑话!原来当他卑微地掩藏自己的情意,只盼能让她自由时,她心中的算计早已如此深厚……
当初的一把剑,让他赔上太多。
山碧的目光移到房中挂着的配剑上,那是当日他从她手中夺过的。他不禁走下床,细细将剑取下,剑鞘上精致的刻纹,他依然如此熟悉。
蓦然,窗外似乎有一道黑影闪过。
山碧望向窗外的雪地,却安静一无人影,是错觉吗……他一转念,不再犹豫地拿起剑,往石屋地窖方向奔去。
然而,他还未走下阶梯,细微的声音已经幽幽传来。
「九弟,这里不安全,你快走,不用替我费心了……」
「我不管!我救不了十三弟,如果连-也不能带回去,十三弟在地下……一定会生我气的。三姊,-也知道十三可会记恨了,-别害我啦。」
山碧心一震,他无声地侧靠在地窖入口的石壁旁,倾听隐约传来的对话。
「这锁还真不好开,不过不怕,三姊-相信我吧,再说了,-若不跟我走,我回去告诉爹,他一样找人杀过来。」
「九弟……」
接着,是铁链松开落地的声音,只有几声轻轻的金属碰撞声,万般冰冷。
寒山碧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
他立在石窖出口,雪在此时又绵密地飘了下来。他默默走下阶,见到一个少年正拉着柳陌走出铁牢门,而她的每一步,都踩上他的心坎。
然后,他见到少年和她怔住的眼睛。
「寒山碧?」少年吃惊道,第一个反应便要拔剑。
「九弟!」柳陌阻止,见他独自一人拿着剑,她也讶异,但她很快收起情绪,眼中只剩下与他相同的漠然。「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
寒山碧看着眼前少年,忽尔想起方才他与柳陌的对话,突然之间一切环节都通透了,眼前少年容貌清秀,和那个叫做鸳鸯的少年眉目问更有几分相似……
那个密探,就是他们口中的十三弟吧?还有什么不是出自她的安排?
他的眼光悲凉地从少年身上缓缓移至女子脸上。他的发妻。
「这么迫不及待吗?」他沉着声说道,极力隐藏声音里那一丝不明原因的颤抖。
「我不会让-走。」
柳陌看着他手中的剑,沉默片刻。「我必须离开。」
闻言他并不说话,冷冷的眼光盯着她,一动也不动。
迎上他的目光半晌,她叹了一口气。「对不住。」说完,她转身偕同少年离去。
见状,寒山碧一个腾跃,纵身至她身前,出手相拦。「我说过--」
然而他的话语未竟,柳陌右手一抬,一个内蕴的反掌之力推开了他的手。
山碧霎时楞住,不及思考,指掌再轻取--
出乎意料的,杨柳陌侧身一避,原只属于抚筝写诗的素手格开他的,一股柔中带刚的力道击上他的左肩!
并不是什么狠厉的招数,却让山碧退开了几步。抑不住心中激动,他望着柳陌,忽然纵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终于到了这个时刻了吗?
他从她的琴声知道了这个事实。但初见时她对赵劲廷忍,后来她嫁进寒玉庄、一起上洗华庄,就连那个漫布火光与打杀的夜都不曾见她出手……
她不说,他便不道破。原以为,她就要这样瞒着他一辈子了……
一辈子……多奢侈的三个字。他嘲弄自己的痴愚,终于,她要对付他了?
一个挥剑,延陵剑身映上火把反射的红光,更显凛冽。
「我不会让-走。」
他多么不甘心!她既然带着他上危崖,那么,就一起粉身碎骨吧。
对不住吗?我要的从来不是她这句话……
剑光流转,往事纷陈。外头雪落得无声,但他脑海中嘈嘈切切,手中的剑再无迟疑地指向那个女子--
「三姊!」
「九弟,你不用管。」柳陌回身,一把抽出少年的佩剑。
冷焰相对,剑上透露杀机。
两柄利剑交锋之时,迸出剑花。错落的剑招之中,各展天下名庄的武学。
柳陌小产之后病体初愈,气力有亏的情况让她剑招只是徒具其形而未能尽显其力。她长剑在手,腾转如花。然而山碧这几日下来的病体折磨,也同样是在体力上吃了亏,两人纯粹以招式较量,竟难分高低。
刀兵之声铿然。眼前的局势演变,却不禁令交手的两人都感到前事苍茫。
对照昔日举案齐眉的情景……欲置对方于死地的剑斗,岂不是万分可笑?
山碧的剑比他的思索更快,招招是险。柳陌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无论交手是不是她的意愿,她同样没有退路,只有逐招拆解格挡。
只是刀剑凶器,也不是她不想伤人就伤不了。
山碧突如其来的破绽,让她的剑尖在顷刻间直指他的心窝,她不由大骇,连忙转手要收回剑势,但去势太猛,她勉强要收回,反而破了全身的防备姿态--
九弟惊呼,她这才发觉,自胸口传来的细微痛楚。
柳陌愕然,低头注视着刺进自己皮下的冰冷剑锋,心头彷佛也隐约泌出血来。她抬头,终于昂起从容的微笑。
剩下来的就是她的等待。等待他将剑身再推进几-,一切错局亲手了结。
她已听不见九弟的气急败坏,看不见九弟想要抽镖反制山碧但又碍着她……
山碧苍白而清俊的面容一如新婚;石窖内幽微的火把也跟喜房红烛彷佛,将他的面色照映得如同她红巾卸落之后不免的怦然。但是他仇忾的表情,目眦欲裂的恨愤,嘲讽地铺织这一剑的义无反顾。
柳陌屏住气息,眼神无惧地等待又等待。
然而,这一剑终没有将她的心房刺穿。
破碎的曲。破碎的人。在紧雪中独自鸣咽。
他背倚着石窖外的矮墙,仰头怅望长天。长天尽云,天光乍亮,使得苍茫人间俱是一片惨白。
「咳咳--」
大风料峭,他难以自抑,猛地咳嗽起来。但是这一阵咳来得剧烈,他的笛子落在雪地上,双掌按伏在雪上烙下深浅的掌痕,喉头挣扎着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最后成为一抹怵目惊心的血红。
随意用手背擦拭嘴角的腥红,他又拾起笛子坐回去,继续他的断肠曲。
昔日唱和人,早已断琴弃绝。
可悲的是,即使多确定她的负心背叛,他也无法提剑向她索求报复。不能剖开她的心来印证那里面有多少虚情假意,不能割她的人头来祭寒玉庄地下千百幽魂。
胸口上仍发烫的掌印,隔着皮肉灼烧着他的内脏。那是她离去前最后一掌,在他的剑变得软弱之后,她为求全身而退凝聚的力道。
那批注着他的悲哀。
她后来回想起来,只觉得这一切果真是报应。
当日她刺在洗尘寰胸口的那一剑,始终也回到了她身上。
坐在回白杨庄的颠簸马车上,她弹指轻击着手中的延陵剑,聆听剑啸悲鸣。
剑尖的血渍已经干涸,如同她身上微不足道的伤痕。她的心早已经比她的身体更加残败,刺在身上的一剑其实不算什么。
他说,「虚假的东西我不需要。」无论是她的剑,还是她这个人。
即使早已对这份感情心灰意冷,她仍无法不受到这样一句寡情的言词影响。流产的那一刻她确实恨过他。但是他离开之后她一个人静想,这件事情终究只能责怪自己。他与她之前纠结的爱或者恨,已经理不出条理。
她不辩解也不反驳。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没有错,她的确是居心叵测,令他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被他所擒,她也分不清楚自己的心意曲折。明知道这一去难出生天,可是在她心中却好象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切如果这样收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让谁也不亏了谁。
但是父亲已派了九弟来。无论父亲的计较是什么,她都无法违背。
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他狠厉的剑招已经在他们之间彻底划出界线。他最后虽未真正要她去死,却不能抹灭出招那一刻他的决心。
她柔眉忧挹,抬手掀起马车的布帘,询问前头驾车的小弟,「九弟,已经走了多远了?」
九弟杨漱言偏头想了一会儿,「现在大概已经过了雍州……咱们没日没夜的赶,应该已经走了有七百里的路程了吧,就快回到白杨庄了。三姊,-管这个做什么?-身上有伤,快别出来吹风啦。」
她温然一笑,然后退回去,安顺地松下帘子。
--原来,已经距离他有七百里之遥。
那么,她也该学着去忽略。他是怎么看她,都将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