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婷打电话来向葛月查询了。“哎,你很不够意思耶,原来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干嘛瞒着我?害我浪费了那么多唇舌,绞尽脑汁找借口去说服安生,你是不是不甘愿我接收他?”葛月一听就知道她已经放下心了。也好,歪打正着。想必是吴安生把当晚所见告诉了她。“我跟他才刚开始,你非要说他是我男朋友也可以。我没主动对你提起这个人,是想如果我第三次被男人抛弃的话,可以不列入正式纪录。”“你不要这么悲观嘛。”“不是我悲观,而是被人抛弃会成为一种惯性,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她思索片刻后又道:“这个人很可能只是想跟我玩玩而已。”林玉婷疑惑了。“那你还理他干嘛?安生说他看见你抱住人家。哎,是人家追你,还是你勾引人家?”“在花市里认识的,很正常的开始嘛。什么勾引不勾引的?”葛月说着就回想起当日花摊前那个高大的身影。她必须承认,那天在花市里,她之所以驻足在专卖玫瑰的摊位前,是因为他站在那里。当时她就觉得有一种无名的力量吸引着自己,吸引着自己走近他。她无法不关心他的那些玫瑰。“是吗?他是什么样的男人?”“还在了解当中,暂时无可奉告。”葛月忽地心起一念,想着就说了:“我会把我和他的故事写下来,也许你有机会看到书。”“不是才刚开始吗?有什么可写的?为了赚稿费,你还真是无孔不入。”葛月没在意她的取笑。“哎,我说写就写,你不要再跟我嗦了,时间就是金钱,你知不知道?下次再要我陪你电话聊天我可是要收钟点费的。”林玉婷啐她一声,收了线。葛月的灵感来了。她立刻坐回电脑前,敲进几句话:海,呼吸着,一丝丝突起的光波与苍白的月相互嘲弄着,一只不知名的鸟无声地飞过海面。夜光中,海战栗了。杜晓雷是那只鸟,她是海,她因他战栗。就用这样的感觉做为故事的开头吧,她想。有人按门铃。“妈,又有什么事?”她不耐烦。葛母带着责备的眼神进屋。“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这叫母女连心吗?她在心中自嘲一笑。“我几乎天天坐在家里,上哪里去交男朋友?”就算真有男朋友,她也不敢随便让妈妈知道,知道以后,要不了多久就会把人家吓跑。“那你那天晚上从你陈叔叔家回来之后跟谁讲电话?还讲那么久?我一直打不进来。”“你忘了交代我什么?还是想责备我那晚没在陈叔叔的家人面前表现出很热络的态度?”葛母重叹一声。“你先告诉我,跟谁讲电话?”“一个朋友讲他自己的故事给我听,说是要提供我写作灵感。”“不务正业!”妈妈啐她一声。“你能不能找个像样的工作做?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整天坐在家里,说是说你很忙,可是你忙了半天又能赚多少钱?女人最后还是要走进家庭的。”“你又想对我说,女人最后还是要靠男人?”葛母有点尴尬。“妈是过来人,不会害你的。你是我女儿,我怎么可能不为你担心呢?”对于妈妈的陈腔滥调,她已麻木得没有反应。“还有,”葛母继续唠叨。“你最好跟宋绍钧保持距离,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让你嫁给他。”“你讲到哪里去了?我跟他没什么。”“你觉得没什么,他觉得有。”葛母断然下结论。“没错,我知道他一直很关心你,很照顾你,你不知道他想什么吗?他在想,他迟早会感动你。你最好听进我的话,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再这样天天坐在家里,不出去多接触一点人,我只怕到时候宋绍钧捡了便宜还卖乖,说他娶你还是做善事哩。”“妈,讲重点好不好?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没有特别的目的,就是来突击检查一下。”“合格了吗?”葛母轻叹。“你陈叔叔问你,要不要他替你介绍别的工作做。”“不要。”“你哟——”“妈,如果没别的事,我要工作了,你请回吧。”摇着头,葛母离开了。葛月暂将刚起了头的故事放在一旁。妈妈的话提醒了她,该写点能换钱的东西。杜晓雷的故事也只有一个开始而已。那句“没,我没跟谁在一起”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他大概是还来不及对谁不忠就被人抓住了把柄,而且被拴得更牢了吧?不需要沉溺在他的故事里,葛月告诉自己,还有其它故事可以写。连续几天,除了宋绍钧例行的送便当之行,没有其他人打扰葛月。她认真地写了不少字。但是当许多天没响的电话突然发出尖锐的声响时,她还是很紧张。“在干嘛?”她还没出声就听见杜晓雷的声音。她本能地走到窗前,路灯下没有他颀长的身影。“在写字。”“开始写我的故事了吗?”“等你把故事讲完了我才要考虑写还是不写。”讲完?他在心底一叹,自己的故事恐怕一辈子也讲不完。他的沉默令她微怒。“你是不是不想一口气把故事讲完?但是一点一点地吊我胃口又不知能不能讲到最后,所以你才接不上我的话?”他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但感觉得出她在生气。他不答径问道:“我在公司里,你可以过来一趟吗?”“为什么?”“为什么我还在公司,还是为什么要你过来?”“都为什么。”“财务部门在开会,我走不开;很多天没看见你,想你。”情场老手果然渐露本色。但她没忽略流过胸中的那股不真实的暖流。“好。我现在就出门。”“不,你在家等着,我派个人去接你。”“这样好吗?”她不想表现得受宠若惊。他只回答:“你在家等着就是了。”半小时之后,一个中年男人接她来了。于是,她进了他的办公室,在穿过长长的走廊,在接受了象征窃窃私语的几道目光之后,她终于走近他。“我是不是你的新秘密?”一见他,她就这么问。“什么意思?”他从办公桌前站起,走向她。“你那些还在加班的员工刚才一直在打量我,我想他们大概认为我是他们老板的新女人。”“不是每个当老板的人都喜欢拥有私情。你小说写多了,有职业性幻想。”他笑笑。“是吗?那我的身份是什么?对你而言。”她问得挑衅。“女朋友。”她认真地看他,发现他的确有她笔下那些男主角具备的自信,也察觉出自己的怦然心动。她不语,任他拉着她走向他的总经理宝座,任一颗心为自己刚被赋予的角色而震动。“你坐这里。”他按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办公桌沿。“我一辈子也当不了总经理,我也没想过。”她仰头看他。“我只是让你体会一下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时的心情。”她感觉得出他话里有话,但不知他想表达的是什么。“你想把我带进你的故事里?”“你已经在我的故事里了。”沉吟片刻,他又道:“那天在花市里,你留给我很深刻的印象。”“因为我不买花,却在花市里流连?”“不是。我见过的女人很多,但是从没为谁牵挂过,那天你下车之后,我发觉自己开始为你牵挂。”“哦?”他不急不徐的口吻和恳切的眼神使她相信了他的话。但她怀疑自己能在他的故事里存在多久,应该只是一段小插曲吧?“那我跟你那个邻居女孩,谁才是故事里的女主角?”凝视她的双眼,他很久没给回答。她不想追问,只在心中自问:她有多少能耐可以跟这样一个高手过招。他已经在暗示她,迟早她是会被抛弃的。“哦,忘了告诉你,我去了趟香港,昨天夜里才回来,我带了样礼物要送给你。”说着他就到贮物柜里拿出一个购物袋,递到她面前。“拿出来试试。”“什么东西?”她接过袋子,但没立刻打开来看。“皮衣,女款。”他指了指她身上那件皮夹克。“你这件是男款,很旧了。”他在暗示她的穿着配不上他的身份吗?她适才生出的怒意又添几分。“这件皮衣是我爸的,我要他别带走,留给我做纪念。我已经穿了好几个冬天,一个冬天送洗一次。所以,它不但很旧,还很脏。大概要再过一个月我才会送洗。”停了停,她又说:“我出门前在身上洒了很多香水,所以你闻不出我的酸味。”她出门前的确洒了香水,宋绍钧很久以前送给她的那瓶,除了自然挥发掉的部分,她其实没用过几次。此刻,她后悔自己在出门之前做了这样一件愚蠢的事。他还在尴尬之余,她霍地站起身。“你用力吸鼻,闻闻看吧。”她上前一步,身体离他好近。他不进不退,没有任何动作上的反应。“葛月,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皮衣是昂贵物品,我不能收。”“你错了,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不值钱,但那是我的心意,我逛了好久的商店街才选中的,你连看都不看一下吗?我猜你会喜欢我选的款式。”他诚恳的态度令她稍稍释怀。那句“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不值钱”再度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该沉住气,继续听他的故事。她深吸一口气,取出袋里的皮衣。果然,只消一眼,她知道自己很喜欢。这算是他了解她吗?“试穿一下吧。”他接下她手中的新衣,意在要她月兑下旧的。她换上新衣。“你看,大小刚好。”他很兴奋。“喜欢吗?”她点头的同时不禁想着:是他本来就能目测出一个女人的尺寸,还是那一夜她主动投怀送抱让他模出了她的尺寸?“别急着月兑掉!”他急切地阻止她月兑下皮衣的动作。不解的她才刚抬眸,他便伸臂拥住她,紧得让她不得不数着他的心跳。如鼓的心跳教她更不解了,情场老手连心跳都能控制自如吗?“不要拒绝我的心意,好吗?”他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她拒绝遇你吗?”不自觉地,她将头埋得更深。“当年你为她去偷钱,她却拒收你的心意吗?”“不,她收了,也买了毕业纪念册。”“我身上这件皮衣能换几本毕业纪念册?”“现在的币值跟当时不同,我也懒得换算。”他答的同时,心情变得沉重莫名。当年买毕业纪念册的钱是他偷来的;怀里这件皮衣,算不算是他用偷来的钱买的?不算偷的吧?往事在他胸中翻滚了起来。“你怎么了?”她就是察觉得出他的异样。没错,她对自己说,她已经在他的故事里。吻是他的回答。跟接受皮衣的过程一样,她先是拒绝,带着恼火地拒绝,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接受了。吻来得急,去得快。他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这才将她整个人松开。“你不是说财务部门在开会吗?为什么你可以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她已从刚才的激情中退出,决定继续保护自己。虽说他也有她笔下形容过的那种令女人为之销魂的霸气,但她没打算迷失在那里头。“你到之前,会议已经结束。”“把我骗到你办公室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可以在一个绝对隐密的地方吻我吗?”“不要冤枉我,吻你不是我计划中的事,我的确只是想让你看看我工作的场所。”他的口气依然诚恳,但“计划”二字听得她很不舒服。“吻,我能配合,但是参观工作场所这部分,我恐怕无以回报,”她悻悻然道。“我的工作场所就是我那个猪窝。”“我住过比猪窝更脏更乱的地方。”他回一个笑,带点凄凉的笑。“改天我能去参观你的猪窝吗?”他已有登堂入室的计划了吗?她不置可否。“我该回家了。”“好,我交代一些事之后就送你回去。”今夜他没有讲故事。连续几天,葛月还沉浸在和杜晓雷的拥吻里,晕眩的感觉不曾一丝退去。所以,当门铃叮咚响起时,她差点跳了起来。她怀疑自己真的很怕突如其来的声响。“我来突击检查。”杜晓雷的面孔和声音同时出现在她眼里、耳里,皆如春风,暂时吹走了她的恼怒。“进来吧,参观我的猪窝。”她掉头往客厅走。喜他的突然出现,也恼他好几天不跟她联络。“很温馨的猪窝。”他径往窗边走,往下看了看,仿佛要找出自己曾伫立过的位置。“下次请你先打电话知会我说你要来。”她倒杯水给他,他这才坐上沙发。“给你收拾猪窝的时间?”他喝了口水,笑了笑。“我从不收拾,否则我妈来了就找不到骂我的理由。”她也坐下,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我想收拾的是心情。”“有什么好收拾的?”“我们对彼此都还停留在伪装的阶段。我还无法用稀松平常的心情面对你的突然出现。”“这是你的说法。”他似不敢苟同。“我只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从不主动打电话找我?”“除了拿字去换钱,不得不跟给我钱的人联络联络,我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别人。”“不希望有人了解你吗?”“没有人了解自己有什么可悲的?很多人其实是这样活着的。人跟人之间,总是因为不了解而渴望亲近对方。但是了解之后又怎么样呢?大家不是都说‘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吗?等你被了解自己的人伤害之后,再告诉自己说,其实不被了解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她月兑口说出自己曾在小说里使用过的句子,没想到换来他感慨的一声长叹。“我的确是因为希望你了解我而亲近你,你不也因为希望了解我才亲近我的吗?”他困惑地甩了甩头。“你是在预言,我们会因为彼此了解而分开?”“矛盾。”他一愣。“什么事矛盾?”“你刚才说的都是希望我了解你的话,你并没有提到你想了解我。”“你不觉得自己也很矛盾吗?”他又甩了下头。“我亲近你,自然就能慢慢了解你,而你刚才说得好像你一点也不希望有人了解你。”她无话可以反驳。“你会伤害我吗?”“我不会。”他答得迅速而肯定。“我再也不会伤害任何人。”又见弦外之音,她听出来了。“既然你来了,那就继续讲故事给我听吧。”沉吟片刻,他说“好”,接着就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不介意我在你家抽烟吧?”他已取出一支烟。“介意。”她抢下那支烟。“你没试过戒烟吗?”“认识你之前我早就戒了。从花市出来,送你回家之后,我才又开始抽烟的。”“你是说我害你做坏事?”“抽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坏事,伤害最深的是我自己。”他的目光停在她脸上。“那天你一下车,我就开始为你牵挂。为了摆月兑这种牵挂,我才决定去买烟来抽。”“那现在呢?你还为我牵挂吗?”“嗯。”他点点头又说:“好吧,我答应你不再抽烟就是了。”“开始讲故事吧。”“上次讲到偷钱买毕业纪念册,对吗?”“嗯。”他往椅背上一靠,似乎想让心情随着姿势放松,此刻他的目光停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她国中毕业那天,递了一封信给我。那大概可以算是情书吧。”“写了什么?”“她写了谢谢我替她达成了买毕业纪念册愿望的话。”“就这样?”“嗯。”“那你为什么会认为那是一封情书?”“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我只收过这封信,还是不经过邮差的。除了你以外,惟一和我有过牵连的女孩子只有她,所以我当那是情书。”“有过”牵连?她不知这样的用词是不是出于一种口误。“还留着那封信吗?”他摇头。“我的心思不细腻,看完随手一放,早就不知道到哪去了。”“后悔吗?没收着那封信。”他想了好久才看着她说:“该记得的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听得有些心痛。不知是为他痛,还是为由自己痛。不管怎么说,她此刻的心痛是因他而起。她想起自己曾在书里写过的一句话:当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感到心痛时,这个女人已经爱上这个男人了。写这句话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料到,自己有一天要亲身经历那种感觉。她爱上他了吗?“她考上理想高中,我在一年后也毕了业,考不上公立学校,家里也没钱供我读私立学校,于是我开始工作。”“做什么?”“当然不是什么像样的工作。我爸那时候刚考上货车驾照,替人家开大卡车,我就跟着我爸的车,当搬运工。”“卡车司机的收入还不够供你上学吗?”“我爸还有债要还。”他苦笑。“他认为我反正不是块读书的料,不如早点工作赚钱。”“她读书,你工作。后来呢?”葛月把故事重点拉回男女主角身上。“每天晚上她都会找我讲讲话。她讲学校里的事,我讲工作上的事。”他停下看她。“那时候,我和她都很快乐。”他嘴角泛现的一丝笑意令她心中泛酸,虽然他提及的这种快乐还不意味着特别的意义。“这种快乐的日子维持了多久?”“到她高三那年。和她相依为命的爸爸过世了。”“成了孤女?”葛月暗忖着这样的身世的确很女主角。比起杜晓雷故事中的女主角,她的身世的确太一般了。“嗯。她辍学,也开始工作。”“好可惜。”“我要她复学,一年之后。”“你供她继续上学?”她又有不平。她还在这里巴望着能在他身上榨点题材,写字换钱,养活自己哩。“嗯。我多做了好多工作。当然,都是出卖劳力的工作。我要她继续读书,要她上大学。”“你自己家也不富裕,这样帮她,你爸妈没意见吗?”“我小学六年级那年,我妈就跟别的男人跑了。我爸只管赚钱,我和姐都没饿死就好,他不太管我,也不知道我赚多少钱,只要我不开口向他要钱就没事。”他说得平静。“你继续工作,她继续上学。”她点点头。“然后呢?你们又快乐了吗?”“她上大学之后没多久,有一天突然问我说,她跟我算不算情侣。”她屏息。他接了下去:“我头一次脸红,我回答她说,我不配做她的情侣。”“她呢?什么反应。”“她说她决定一辈子都要跟我在一起。”“于是你们正式开始谈恋爱?”他又想了好久。“我不会形容当时的感受。我只想一直保护她,像个男人一样地保护一个女人那样。我只想努力工作,让她将来能过好日子。”这话她听得好耳熟。爸爸对妈妈说过,宋绍钧也对她暗示过。杜晓雷对他的女朋友说过。那就是爱吗?他的行动电话突然发出声响,他朝她抬了下手,她才发现自己忘了吓一跳。他只对着话筒说了句:“我现在很忙,晚一点再回电给你。”她只在心里追究那个“你”是男是女。他才想对她说话,门铃响了。她朝他抬抬手。“没事,我去开门。”“妈。”碍于客厅里还有个杜晓雷,她没说“又来干嘛?”,免得激起妈妈的骂兴,她不想在杜晓雷面前丢人。“什么人在里面?”葛母狐疑地、快速地钻进屋里。“有客人哪?”她发现他了,开始一阵打量。“杜晓雷,正在讲故事给我听。”葛月连忙对妈妈解释,边不安地看着他。“我妈。”“伯母你好。”他表现得很从容。“我来看看葛月,顺便聊点事情。”葛母锐利的眼神扫过他一身不凡的穿着之后,态度立刻缓和下来,看了他递上的名片之后,几乎是眉开眼笑。“请坐,请坐,不要客气。”她自己也坐下,葛月倒茶去了。杜晓雷可能是出于一种商场上的习惯,也可能是想避免妈妈小觑他,所以才递上那张印着他高级身份的名片吧?葛月的心情忽变得沉重。“妈,茶。”放下杯子,她就一直杵着不动。“伯母,你一定有事要找葛月,我看我就不再打扰了。”他察觉出这对母女的相处并不融洽,未免替葛月制造困扰,他起身告退。“不急,”葛母立刻以手势要他坐下。“你一定是个大忙人,既然难得有空过来看看葛月就别急着走。唉,我这个女儿很孤僻,没几个知心朋友,你偶尔来陪陪她也好,顺便替我开导开导她,要她改行做别的。整天有一点没一点地写,能写出什么东西?就她那两下子,能有什么出息?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快把我气死了。”“妈,”葛月出声打断妈妈的喋喋不休。“你有什么话要交代我吗?”“没什么要交代的,”葛母脸上仍洋溢着难掩的兴奋。“只是来看看你好不好,既然杜先生在这里,那我就回去了。你爸还在家里等我呢。”“你爸”二字听得葛月火冒三丈,她知道那是指她的继父。有什么好掩饰的?妈妈怕她嫁不了屋里这个身份不凡的男人吗?因为他比她继父更有钱吗?母爱真是伟大,妈妈不介意女儿嫁的老公比自己的老公更富有,因为女儿的成就将是自己虚荣的延伸?杜晓雷看见葛月愤怒的表情持续扩张着。“伯母,我还是回去好了,不如我送你一程。”“不,你不必多礼,我的车就在楼下等着。”葛母的话在葛月听来还是炫耀。“喔,对了,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一部宾士车,以前没看过,是你的车吧?”她说着便朝门边走。满街都是宾士车!葛月在心中狠咒。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喜欢看她无地自容。“妈,你可以走了,要不然‘我爸’会很着急的!”“碰”的一声,她关上门,把妈妈的音容隔在门外,而她的双眼已潮湿不堪。一只手无声地搭在她肩上。“转过来。”他低声道。“不要。”“转过来,我知道你很难堪。”“知道我很难堪为什么还要我转身?”“你的难堪是因为我。”他的手一使力,她被扳过身。“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妈,她的态度令我难堪。”不再与她争辩,他托起她的脸,吻去她难堪的泪水之后就离开。他的故事又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