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走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一辆辆汽车、一个个橱窗、一双双眼睛,无情地从我身上辗过……背包里的行动电话无情地打断我的自怨自艾,吓得我差点在街上跳起来。“搞什么呀你!我刚才打电话去歌厅找你,接电话的人说你辞职了。到底怎么回事?是真的吗?”我才“喂”了一声,我的“守护神”就劈哩啪啦问了一串。“真的,我刚辞职。”“干嘛?你老板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在哪里?”我不答反问。“在外面跑业务。你在哪里?”“在我原来住的地方附近闲晃。”“原来住的地方?你搬家啦?”“还没,不过也快了。我想换个便宜一点的地方住,你有没有办法帮我忙?”“找住的地方啊?呃……这样好了!你等我电话,我这边忙完了再打给你,我们一起吃个午饭再谈吧!”“好。”我把行动电话放回背包里,对着台北的天空做了次深呼吸。情况还不坏嘛,至少徐秉儒对我还是很仁慈、很关爱、很体贴的,还知道偶尔要打个电话看看我是否依然健在……不像某些人,根本不管我死活!我把我所有家当打了包,从我所剩不多的存款里拨出一笔钱给了搬家公司,搬到徐秉儒女朋友的住处,准备和她同居。她全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只听徐秉儒喊她“丫丫”。很可爱的小名,我喜欢……不过,丫丫可能不太喜欢我。可能是她辛苦工作了一天,回到住处却看到我才饥肠辘辘地下床找吃的,令她十分不平吧。菜香往我鼻孔直扑而来,我三步并两步地直奔厨房。她正从炒锅里盛起“韭菜墨鱼丝”,我忍不住朝她盘里多看了一眼。我从冰箱里拿出两根葱、一个蛋,然后开始清洗她刚用过的炒锅。我准备炒盘葱花蛋来配早上吃剩的吐司。“你自己没有锅吗?”她在饭桌那边扬声问我。“我——不能用这个锅吗?”我说得可怜兮兮。“今天就先借你用吧,明天你自己买一个。”“喔,我知道了,谢谢你。”我边起油锅边想着买个炒锅得花多少钱。唉!不知道我能在她这里拗多久,万一买了炒锅又用不了几次,我不是衰吗?金钱不是万能,可没钱却是万万不能。还好,我还有几个盘子几个碗。我用个盘子盛了刚炒好的葱花蛋,抓过冰箱上头那几片薄得可怜的吐司,坐在她对面开始吃我的晚餐。她的晚餐除了“韭菜墨鱼丝”之外,还外加一小盘清炒小白菜、荷包蛋一颗,色香味俱全,让我不自觉咽着口水。我搞不懂她为什么不请我尝一口绿白相间的“韭菜墨鱼丝”,她吃得下那么多吗?如果她有一点点表示,我是绝不会客气的。但她什么也没说。我一直巴结地对她说东道西,她敷衍地回应我的话;直到我眼睁睁看着她将剩下的“韭菜墨鱼丝”倒进保鲜盒里,她都没开口请我尝一口。“你会在我这里住多久?”她开始清洗她用过的餐具,倒是很好心地连我的盘子、筷子一起洗了。“不会太久吧。”我搔搔头。“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赶快找到工作,不会打扰你太久的。”说完,我又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感激徐秉儒了。本来我是想多休息一阵子的,他好心征得他女朋友的同意,收留了我;但现在我却逼不得已得赶快再找个老板替他卖命。唉,我在说什么屁话!不住她这里我又能休息多久?就凭我那些存款?能撑个两个月不喝西北风我就该偷笑了!“你为什么要辞掉原来的工作呢?”我刚才的回答可能让她放心不少,她此刻的口气是友善的。“喔,我是因为发现我老板跟黑道有往来才辞职不干的。”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这只是理由之一,另一个理由太窝囊了,我不想告诉她。“黑道?”她面露疑色。“你在什么地方工作啊,怎么会跟黑道扯上关系?”“歌厅。我的职称是公关部经理。”“喔。”她反应平平。“做很久了吗?”“两个月。”省得她又问,我直接告诉她我所有的工作经验。“在这之前,我在PUB做了半年DJ;在那之前,在进口图书公司做了五个月采买。”我神气地朝她笑笑。“其它时间都在失业状态中,就像现在。”她一定搞不清我的专业知识究竟是什么。“你在学校里学什么?”果真没错!“儿童福利。”“哦?”她露出一副被打败的表情。“那你怎么不从事跟儿童福利有关的工作?”“没兴趣。”“喔。”她洗碗盘洗得比我干净,我发现。“我可以看你的电视吗?”“可以,我们出去吧!”她愈来愈友善了,还陪我在客厅里看电视。“你前两次换工作的理由又是什么?”她看电视不大专心。“也是我主动请辞。”我知道自己答非所问。她只是看了我一眼,没再往下问。其实我第一次请辞的理由是,我那个温文儒雅,有古典情操的老板,在某一天深夜打电话给我,声泪俱下地对我说:他爱上了我……不巧的是,我刚好没办法爱上他,所以我不能继续待在公司为他赴汤蹈火。第二次请辞的理由是,老板在一次与客户应酬结束之后,在车上厚颜无耻地问我:“你愿意做我的女人吗?”我早就不满他经常威胁我陪他到处应酬吃饭,永无止境的饭局早吃得我两眼无光、一心麻木。于是,当公子露出狰狞狡猾的真面目时,我想不辞职都不行了。第三次,也就是这次,请辞的理由除了老板跟黑道有牵扯,我想明哲保身之外,其实另有重要原因……“哎,我是不反对秉儒继续和你做朋友啦……”丫丫再度开口,刚好让我顿时忘了那个赌烂的辞职理由。“毕竟你是他的小学同学,可是……”这句话听得我又十分赌烂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吃不到她的“韭菜墨鱼丝”了。“你放心吧!我不会抢你的男朋友。”我立刻打包票撂下这句话给她。认真地望了我一会,她终于专心地看电视。找了两天还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机会,今天我索性不出门了,决定再上网找人聊天。我庆幸自己没一时冲动,卖了这部笔记型电脑换点钱花。每次进入聊天室,我总要先寻找一下“她”的芳踪。如果没找到我就会坐立难安,浑身不舒服,症状有点像刚坠入情网的样子,其实不然。我只能假设“她”是女的,因为她是以女性身份在网上跟大家聊天,真实性别则不得而知。就算她是男的也没什么好奇怪,因为我也以男性身份上网。她叫“莲舟”——“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不知道她是不是从欧阳修的“渔家傲”得来的灵感?我没问她,因为从她第一次骂我“”开始,我就视她为不共戴天的死对头,旋即与这艘船陷入你死我活的争战。战争爆发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一点也不介意被她形容为,甚至觉得这是对我个人的一种肯定。因为当我化名为“绝代情圣”时,我的确是个放荡不羁的浪子,“”一词我当之无愧!但她不该在我化名为“只为卿狂”时还当众骂我!当一个纯情男人正对着一个美眉相见恨晚,感伤得热泪盈眶时,突然被人骂,就算是得道高僧也会怒气冲天的。最教我赌烂的是,我不能骂回去——因为我叫“只为卿狂”时,我是不骂人的,是个只谈伤心往事,以骗取美眉眼泪的斯文败类……当时我唯一能做的,是先摆低姿态搏取美眉们的同情,然后黯然退出聊天室。几次交战之后,我怀疑,这莲舟早看出“绝代情圣”和“只为卿狂”是同一个人。我承认我遇到了强劲对手,不过,我还是死不认输,继续和她展开持久“舌战”。第一次过招的情形是这样的——“请问,莲舟可愿载我这颗破碎的心一起漂泊湖面?”“只为卿狂”问罢拍案叫好。“……”没反应。“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只为卿狂”文诌诌地问。“轻舟可是已过万重山?虽然相隔万山,千水无际……”“老兄,鬼叫够了没?”“只为卿狂”当场被泼了盆冷水,却也只敢在心里骂她一句“Yourmotherismuchbetter……然后下台一鞠躬,让“绝代情圣”来收拾她。“女人!”“绝代情圣”立刻粉墨登场。“干嘛?没见过女人吗?”“笑话!大哥我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怎么样?怕了大哥我……”“你是‘只为卿狂’吧?”当时,我仿佛被人硬塞了个卤蛋进嘴里,满脸胀得通红。“又来泡美眉啦……”“我才不是那个痴情种,你少乱讲话!”“不是就不是,你火大个屁呀!”我当时就后悔了,应该粗暴点回她才符合“绝代情圣”的人格特质。好比说:“你少叽叽歪歪,谁是‘只为卿狂’那个小白脸!”“小姐,我猜你是想钓凯子吧?”“绝代情圣”绝地大反攻。“大哥,你一下是有颗破碎心灵的痴情种,一下又是出口伤人的浪荡子。请问你是不是个变态狂啊?”我咬了咬牙,教“绝代情圣”别跟她一般见识,又找来“只为卿狂”,准备跟她打持久战。“只一叶梧桐,不知多少秋声……”我开始对一个叫“梧桐”的大小姐献殷势,要不一直跟那叶莲舟对话会显得我吃不开。“何处闻秋声?”那叶梧桐开始搭理我。于是我把自己凄美的故事说给她听,说得很投入。自从进聊天室来,我的脸皮厚度呈等比级数增加,而且愈来愈觉得自己不愧为情场浪子。“!”就是这一声,原来那叶莲舟一直没漂走,她公然向我挑战,当众辱骂“只为卿狂”。“你是……”梧桐受了谣言蛊惑,对我失望极了。“不!你听我解释……”但是我可爱的“梧桐”已伤心离去,我只好一掬伤心泪。“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是不是看我跟梧桐聊得起劲,吃醋了?”“……”“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聊聊。”“只为卿狂”深情地说。“真是个的下流货!”靠!她骂我,阐述了“”的定义。“非也,非也。”我没忘记当时的身份是“只为卿狂”。“君子而不婬,风流却不下流。小姐明察、明察……”我立刻退下,然后狠狠骂了她一顿。我决定不开机了。回想起这段无聊经验,我突然放弃了上网的念头。也许我是有点变态吧……其实,“绝代情圣”和“只为卿狂”都是我假想中的祁洛勋。从前的他,在我眼里是个“绝代情圣”,爱过一大堆美眉,唯独没爱上我。我对他的期许是,有一天他会“只为卿狂”。不上网聊天,那就只好继续找工作。我在路边张贴的房屋出租广告前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每则广告。唉!没有合适的。“简瑗!”我应声颤了子。不是被自己的名字吓到,而是被声音的主人吓到,不必回头我也知道喊我的是谁。我走近暂停在路边的墨绿色豪华房车。“你在这里干嘛?”祁洛勋摇下车窗,我看见他不可一世的俊脸。他身上那件雪白衬衫搭上墨绿色车身,让我想起丫丫那盘“韭菜墨鱼丝”。“看房屋出租广告。”我尽量让自己看来秀外慧中。“先上车再说,我有话问你。”他点了下头。按理说,他是不可以用这种态度跟我讲话的,因为我是他阿姨。“你不下车替我开车门啊?”为了百年大业,我不但原谅他大不敬的态度,还跟他开玩笑。他不搭腔。大概想证明他手长脚长的,他直接从车内打开驾驶副座的车门。我穿得很平民,却一派雍容华贵地坐上车。“想换地方住啊?”他立刻开车上路。“已经换了。”“那还看什么广告?”“我现在是借住在别人家,怕住不了多久,所以未雨绸缪。”他又点了下头。“找到工作没?”“还没。”我很生气他这种应酬式的问候方式,他要真想知道我的最新状况,大可打电话问我。“你要载我去哪?”我问。“我约了客户吃饭,现在正赶着去赴约。”“我去干嘛?打包你们吃剩的菜吗?”我尽量淡化话里的委屈感。“刚好在路上遇见你,顺便请你吃饭不好吗?”我朝他一笑。也好,我很久没吃香喝辣了。果然,我大啖了一顿美食,餐后还直打嗝。“你刚才为什么对客户说我是你远房亲戚?”我又坐上他的车。“是不是‘小阿姨’三个字令你难以启齿?”“我懒得向别人解释太多。”他看了我一眼,神色很从容。“我又没否认你是我亲戚。”最后一句话激怒了我。“谢主隆恩!”我冷哼。“我太稀罕当你亲戚了!”“又干嘛了你?”他好像也生气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原来你任性的毛病根本没改嘛!”他也冷哼了声。“我一路上还觉得纳闷呢,你怎么突然变得乖巧懂事了,对我那么客气地说话。”他转头看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因为饿昏了才没力气找我麻烦?现在吃饱了,又有精神找我吵架了是不是?”要不是怕伤了自己的胃,我现在就把午餐吐在车上还他。“对不起。”先向他道歉好了,待会回去再上网骂人,那叶莲舟最好别惹我!“我没听错吧?”他得寸进尺。“你说的是‘对不起’吗?”“是。”我忍辱负重又说了一次。“我可以断定你现在是处于一种理智的状态吗?”他暗示我曾经是个胡闹不懂事的孩子,也许怀疑我现在还是。“你想说什么?”我冷静沉着地问。“如果你一星期内还找不到工作的话,那就回来替我工作吧!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搬回家住。”我诧异于他的说法。其实,我早想搬回祁家住了。大学时候住校四年,毕业后又为了展现志气,我执意要自力更生,不肯搬回去看他脸色,好歹在外头也住了六年时间。他不提要我回去,我也拉不下脸演出凤还巢。“替你工作?”搬回去住可能不会造成他负担,可我能替他做什么工作?“嗯。”他很爱点头。“我愿意让你担任实习秘书。”“秘书?”他准备让自己的公司倒闭吗?“不要用这种委屈的眼神看我。”他阻止了我疑惑的眼神。“我觉得我比你委屈。”“那你要我回去干嘛?”“那是迫于无奈。知道我为什么逼着你去向老板辞职吗?”“你不是告诉过我了?因为姊夫要动大手术。”这是我说得好听。具体的理由是,他不希望他爸,也就是我姊夫在下个月动大手术前,还得承受额外、不可预期的风险。所谓额外、不可预期的风险,就是指我这个闯祸精,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捅出个大楼子。他命令我去提辞呈的时候已经和我大吵一架了,当时的激烈状况是这样的——“好!我答应你。但是我辞职是因为不想惹祸上身,绝不是承认自己是个闯祸精,你对我的指控不成立!”“是吗?惹祸上身?你连学校都敢烧了,还怕黑道?”一听他提起“烧学校”这桩陈年旧事,我怒不可抑。那根本是误会一场,当年我没解释,如今更不用解释。“就算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好了,但你不能在多年之后还认定我毫无长进!”“你是在暗示这几年来,你又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战绩吗?”他瞪着我的两颗眼珠子仿佛就要跳出眼眶。“你以为只有你没白活!只有你懂得享受人生吗?”“我是没有虚度光阴,可是我也不会破坏别人的家庭。你情史上第一件丰功伟业就是让老板的老婆自杀未遂,差点和你老板对簿公堂,我们祁家差点就沾你的光上社会新闻!”“她想死是她家的事!她要真的自杀身亡也不干我的事!”我理直气壮地否认他对我的恶毒指控。老板的老婆不能阻止老板变心绝对与我无关,老板的一厢情愿又干我屁事!我还没怪他害我丢掉第一份工作哩!“听你的口气,你好像还觉得自己很无辜?”他的眼神不肩,口气十分冰冷。“你想说,你只是不巧长得一副闭月羞花貌,刚好有那么一点成熟男人喜欢的生机与活力,刚好让他们有了枯木逢春的幻想?事实上你的要求不多,你只是喜欢站在人前那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只是一直想保有那种奇货可居的身价?”当时我硬忍下“叫他去死”的话,不再与他争辩。为了不让姊夫老操心我的事,能安心等着进手术房,我决定多少忍气吞声些。“既然你知道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爸,那你就配合一下吧!”他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听起来已经没那么颐指气使了。他为什么不求我呢?如果他能表现出一副希望我搬回去跟他住的样子,我立刻就答应他。“讲话呀你!”他又不耐烦了。“我哪有能力当什么秘书?”对于自己有几两重,我还有自知之明。“我不是说了吗?只是让你实习实习而已,做得来就做,做不来我也会安排你做别的。”“好吧,如果我一星期内还找不到工作,那就去你公司丢人现眼好了。”他又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很觉欣慰。“搬回家住吗?”“等人家不让我住的时候再说吧!”他考虑一下。“随你吧!只要你不闯祸就好,否则我会立刻绑你回家。”人善被人欺,我没在言语上加以反击。“去哪里?”他这才发动引擎。“你要去哪里?”“回公司。”“你高兴在哪放我下车都可以。”也许,我该积极一点找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