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满右昀坐在旧木屋里啃着馒头。卓亦尘大概怕她饿死,走之前买了几个馒头留给她。
时序已入冬季,搁了一天的馒头早已冰凉发硬,她啃得分外吃力,越啃越觉心酸,泪水和着馒头吞下,倒少了几分干涩感。
她一边啃一边琢磨着。他到底会不会回来找自己?她已经把全名告诉他,也告诉他她知道他所有的事,包括从前、现在和未来,她也是身不由己啊!
他大概会回来吧?否则又何必留馒头呢?按照小说里的情节来看,他此去劫镖定能成功,劫了金银珠宝之后,他会立刻去见柴烈,对柴烈说他俩已约尽缘了,从此两不相欠。那么,他也应该回来了呀,今天她又没跟去碍手碍脚的,他不可能被其他的突发状况给耽搁了吧?
莫非那老贼没见着柴大妈母子的人头,心有不甘,存心刁难他?哦不!他现在还没能力破解柴烈预留的钳制之策、束缚之道,要是他和柴烈起冲突,肯定会着了柴烈的道!
都怪她大意,最重要的事竟然忘了告诉他,她该早点把破解的方法教给他,如此一来,他便永远不再受柴烈控制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写的小说是一堆狗屎,天马行空、胡吹乱盖,写什么也不必负任何责任。这会儿她又该上哪儿去找他呢?她只知柴烈在某座深山的某个洞里,但山在哪里?洞又在哪里?这段日子她跟着卓亦尘东奔西跑,四处飘泊,对她来说,每座山都长得一个样子,每个乡镇也都大同小异。现在她只要一出这间木屋,要不了多久包管迷路。
她该如何是好?放下啃了一半的馒头,她推开那扇门扉,不敢多使力,深怕稍一用劲,那晃动的两片木板便被拆了。
落拓的空巷中杳无人烟,土街上破旧的几间房屋和她一身落魄倒是十分相衬。抬头只见圆月高挂空中。
今晚是月圆之夜?又是十五了吗?她失魂地笑了。原来她不必住在深山里,在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里就能体会什么叫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了。
月圆之夜是吗?她心中蓦地兴起一个念头:他很可能回不来了。若是他死了,那她也不可能活在这世上,别说精神上没有依靠,就连生活都会立刻有问题。想她在家的时日,虽谈不上娇生惯养,可也是父母亲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啊,她想想这段时日里过的生活还真是苦不堪言,要不是因为有他,她哪能忍受这种餐风宿露的日子?太不方便也太苦了。
他也可能没死,只是不想回来找她罢了。一思及此,她又掉下眼泪。他一定无法相信她的话,还有就是,他不在乎她。她本不该来这里的,她并没有真的改变什么,即使阻止了他和霍羽丹相遇,他还是无法爱上她。强求不得啊,她该回去了,回去替他重写一生,让他活得快乐,活得自由,让他和霍羽丹相识、相知、相爱,然后过一生幸福美满的生活吧。
想着想着,她走出屋外,过了土街,来到蔓草荒烟的郊野。
不久她便顶着寒风奔跑起来,两眼直盯着月亮的中心点。她是跑来的,那么她也应该跑得回去才对。是了,就是这样的月夜,跑吧……——
“我不要上学,不要考试,不要,不要──”一声嘶喊,满右昀醒了。
她喘了几下之后坐起身,却见自己正在柴大妈的床上。转头一看,卓亦尘负手对窗凝望,背对着她。
“醒了?”他这才转身,面朝她淡淡问了一声。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应该已经回家了吗?”
“你昏倒在郊野,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决冻僵了。”他走近她,在床沿坐下,又按她躺回床上。
她没挣扎,躺下后两眼犹盯着他看,仿佛眼前的一切还是梦一场。
“你没死?”
“你觉得我该死了吗?”他神色微愠。
“不,不是。”她连忙澄清。“我一直等不到你,以为你被柴烈刁难,而你又还没练成破解之法,所以才会……”
他哼了一声,不悦中带点不屑。
“你不是说你不会让我死吗?你忘了我的命是你给的吗?”
“不,你别误会,我没那个意思。”他严肃的神情教她惊惶不已。“你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了。”
他那宛如两点寒星的眸子直盯着她。“你刚才说你应该已经回家了是什么意思?”
她不会解释,也不想解释。
“如果没有你陪在身边,我就没必要留在这里。”泪潸然滑下脸颊,滴在枕上。
他没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我想要回家,回家重新写你,把幸福快乐还给你,还有把霍羽丹还给你,你是她的,我不该跟她抢的,我抢不过她……”她又抽抽噎噎地哭着心酸。“我真的想回家……可是我回不去……我怎么跑也跑不回去……你不要管我了,就让我自生自灭吧,或者──”她又坐起身。“你杀了我。对,你这一生命运乖舛都是我害的,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等于什么仇都报了。我答应过你不再自杀,所以请你动手杀了我,让我解月兑吧!”
他突然觉得不想再听她说话了,于是以唇堵住她的声音。
终于,他放开她的唇,在她就要窒息的那一刹那。她用手抚着自己的唇,激动得久久不能言语。
“管你是孤女也好,是妖女也罢,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不许你再提回家的事,你只能留在我身边,在你搅乱我的生活之后,你竟想一死了之?我若是让你解月兑了,谁又能让我解月兑?”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一字一句在她唇畔轻吐着。“若我的一生真的都是出自于你之手,那你就得陪我走,是甘是苦,是喜是悲,你都得与我共度,听明白了吗?”
“你说的可是真的?”她转惊为喜,不敢置信地问。
“真的。”他将她紧拥入怀。“你知道当我在屋内到处找不着你的时候,心里有多着急、多惶恐吗?你知道我这辈子还不曾这么担心过吗?你知道我从不曾这么在乎过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她双手紧锁住他的腰,恨不能将自己溶进他的身体里,此刻她才有了安全感、踏实感,原来这样的感觉叫做幸福,叫做满足。“你从来也没对我说过这些话。”
“有些话不必我说,你该懂的。”
“我比别人笨,你不说我怎么会懂?”
他松开她一些。“你根本就是个古灵精怪,十足的磨人精,我怎么也无法将“笨”字和你联想在一块。”
“真的啊?”她又抱紧他。“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喜欢我,你最后还是会爱上霍羽丹。”
“谁是霍羽丹?我根本不认识她,以后不许你再提这个名字。”
“我是不想再提了,我也很讨厌她。”她说得甚为得意。“对了,我得赶紧告诉你破解柴烈预留把式的秘诀,省得你继续受他控制,万一他一直不肯教你那最后一式,你恐怕难逃走火入魔的噩运。”
他拍了拍她的背。“小满,别说傻话了,我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她倏地挣开他。“你要是不相信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的──”
“好了,”他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什么也别说了,夜已深,你该睡了。”
他硬将她按回床上,然后和衣陪她躺下,拉过被子盖住两人。
“你跟我睡一张床?”她有些不解,有些羞赧,可心里却很高兴。
“你放心,我不会侵犯你,怕你想不开又逃跑,我只能抱着你睡。”
“我不会跑了啦,不过你可以跟我睡。”她主动先抱住他——
满右昀一大清早醒来便不见卓亦尘的人影。仓皇穿上外衣,她在屋内逡巡一趟,末了在屋后的空地上发现他正在练刀。
回屋打了盆水将自己梳洗一番之后,她又到屋后找他。见他练得专心,她索性坐在树下欣赏,他把她的文字转换成动画,她在心里一招一招解读。
只见他时而腾掠而起,狂刀连串的焰彩幻化成千万束流虹,随着他腾定的身形卷扬掣飞;时而左右闪动,身形顿时幻开成为多重影像,狂刀的光华却是凝为一线,宛如殒星的曳尾射入穹苍,尔后光线如雨,缤纷漫天。怪蛇驭空、魔龙乘风……一招一招使开,招招可致人于死。
他的刀法精妙深奥,脸上杀气腾腾,她赞叹之余,不免心慌。他虽无意成为杀手,却为柴烈杀人无数。
就在她发愣的当口,一道电光发自刀锋,卓亦尘人随刀跃,瞬间他似也化己身为一道电光,倾所有功力与飞刀同步的瞬息,他脸上有一抹痛苦的神情。人在半空一个回转,他落在十步之外,手中狂刀下垂指定,须臾之后,刀回鞘,他转身向她。
“回屋里去吧,外头冷得紧。”他走过去把手伸向她。
她站了起来,把手交给他,却无意回屋。“等一会儿。你刚才练的最后一式叫“同归于尽”对吗?”
他的双眼在瞬间放大。她的话太不可思议了。
她知道他现在的感觉。“是不是有点相信我对你说过的话了?”她抿了抿唇。“我还知道你刚才练最后一式时,气迸经脉,力反穴路,若有人在此时从另一个角度攻击你,你恐怕没有反扑的能力。也有可能自己练着练着就走火入魔了。”
震惊错愕满布他的脸、他的眼。直视她,他无法言语。此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一直无法理解刀法上的玄机,虽然他早已发现了些诡异的情形;他也没想到自身可能因练刀而导致走火入魔;此刻闪过他脑海里的念头是──她随时有可能离开他。他信了她所说的一切。
他一把抱住她。
“你别怕,我有办法救你。”她从他怀里钻出头,仰起脸安慰他道。
他不曾恐惧过任何人、任何事。柴烈不足畏,死亡亦不足畏,而现在,他害怕失去她。
她没法再说安慰的话,因他要的是能安抚他心中不安的吻。似乎感受到他的渴望和不安,她热烈地回应他唇上的激情。
她既是落难于这一世,他又正好适逢其会,那么他是该爱她的──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再顾不得她原来的生活可能和自己的大相迳庭,南辕北辙;再顾不得自己缧绁缠身,不该耽误她花样的青春;再顾不得爱她只有自寻麻烦,凭添羁绊──他渴望留住她,今生今世。
“小满,你好美。”热吻停了,他一点一点地轻触她脸上的每一处,唇瓣依然滚烫。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的国文老师说像我这种座位排在中间的人,不管生在你的时代还是我那个时代,都不能算美女。”
“为什么?”他不再细想她说的话,现在她说什么他都信。
“身材不好嘛。”她瘪瘪嘴。
“胡说,你身材很好,-纤合度。”
“真的啊?”
“嗯。我看过好几遍了,你忘啦?”他以前所未展现过的幽默对她。
“哎呀,讨厌啦你!”她不依,抡起粉拳捶他的胸。
他握住她的双手,对她深情一笑。“小满,我们进屋去,我要你告诉我,遇到我之前你是怎么过的。”
“真的啊?你真的要听有关我的故事?”
“真的。”
“太棒了,我最会说故事了,包管你听上三天三夜也不嫌累。”——
温柔乡,英雄冢──卓亦尘自嘲不已。
他和他的小满已经在柴大妈的木屋里住了将近一个月。这是他懂事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烦恼暂抛一边,他尽情享受和她共处的每一刻。
像说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一般,满右昀每晚在睡前给他讲一段自己的事,从幼稚园时代开始,每在精彩处喊停,然后对他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她决定不告诉他破解柴烈招式的方法,要他自己去领悟。他知道她是想藉此绊住他,多在木屋里留一段时日。他也不想那么早走,因此到现在他还领悟不出破解之法──他是这么对她说的。
“原来你跟我一样笨。那么容易的事你到现在还想不出来。”嘴里是这么说,心里巴不得他再多想一段时间。
“这种事要靠顿悟,不是一天想一点就能累积出来的。”
“也对,”她认同,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就像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学,我再怎么努力都没用。原来累积十天的努力不如一个顿悟。”
他模了模她的头,十分同情地。她已经把惨痛的学习经验告诉他了。
“如果让我回去了,我一定要好好下一番苦功在“顿悟”数学上。”
“你又想回去了是吗?”他一听见她说回去的事,心头一拧。
“哦不,没有啦。你已经爱上找了,我怎么忍心丢下你嘛,要回去也是带你一起回去。”说着她又起了一问:“你想不想跟我回去?”
他望着她沉思了好一会儿。“不想,我要你留在这里。”
“好吧。”她大剌剌地。“反正我也回不去了。”
原来,回不去是她不想回去的原因之一,她并不完全是为他而留下。他忽然怨起自己的小心眼,原来爱她是这么磨人的一种感觉。想到她未必真的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心中涌起一股无奈和怅怨,他心里一直有隐忧,这大概也是和她同衾共枕了那么些时日,却一直未占有她处子之身的原因吧。他得等,等自己报了大仇,可以与她成亲之时,他才能要她──如果那时她还在他身边。
他霍地站起身,取过刀朝屋外走。
“你要上哪儿去?”她立刻追了出去。
“练刀。”——
满右昀又坐在树底下看他练招式。
只见他跳过前面的招式,直接练那最后一式“同归于尽”。
又是人随刀跃,他化已身为一道电光,和刀光叠影,全身迸出的爆发力使手中狂刀快不可言,腾空一跃之后,下坠的身形突然又像风车似地一个轮转,他四平八稳地站定。
满右昀看得目瞪口呆,半晌后才恍然大悟:他顿悟了。
她这才跳起来鼓掌。“你练成了,你终于练成柴烈没教给你的这一招“起死回生”。”
刀回鞘,他拉她回树底下坐着。
“小满,我早就发现“同归于尽”的破绽,经过反覆揣摩,我终于明白必须在劲气消竭之后立刻续气回环再生冲劲的道理,否则我在对付的敌人的同时无法避开角度相差太大的另一波攻击。”他脸上满是自信和释然。“那天你提醒了我。”
“好哇!”她听明白了。“原来你早就顿悟了,竟然一直不告诉我,害我每天替你瞎操心,你可恶、可恶……”她边责备边练拳头。
“我想和你在这里多住几天。”
深情的目光阻止了她的动作。
“你再也不用去见柴烈了。”
“嗯。”
“接下来你是不是该为你父母报仇了?”
“嗯。”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就动身。”
她有点失望,脸立刻沉了下来。
“那么急啊?”
“我急着报仇,除了为完成多年来的心愿之外,还为了早日摆月兑这种舌忝噬刀头之血的日子。对人性我已了解得十分透彻,厮混在江湖之中是一种悲哀,我早就憎恨刀头血的腥膻,早就想退出江湖了。”他低沉的嗓音中透着倦意。“我不标榜男儿气慨,更不敢自诩为英雄人物,我并不想逞血气之勇,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我也想和自己心爱的人平平凡凡、恩恩爱爱的过一辈子,我渴望做一个缠绵柔情的男人,在你走进我的生命之后。”
他停了下来,因为她在流泪。
“小满,”他拭着她不间断的泪。“我急着报仇还为了想早日与你成亲。”
“说到哪儿去了嘛。”她一羞便往他怀里钻去。
“你不愿意吗?”
她摇了摇头。“不是不愿意,是根本不需要等到那时候。你看,你本是孤儿,我在这里也算个孤女,我们早该相互扶持了。成亲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对我们来说可有可无。”
“可是对我来说却是必要的,我要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不能让你这么不明不白地跟我过一辈子。”
“如果你很坚持的话,那就听你的吧。”
时代果然不同。她觉得他有点迂腐,不过他的深情仍然教她感动。
“婚礼上也许只有我们两个人,场面必然是很寒伧的,但总是经过正式的程序。”他描绘着属于他的幸福蓝图,十分执着。“小满,你介意吗?”
“不介意,”她知足地朝他甜甜一笑。“我又不是要嫁给场面,有什么可介意的?”
他拥紧了她,眼中散发着光采。“成亲之后,我们便隐姓埋名,在乡下种田,过着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日子。”
“嗯。怎么过都好,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
在他怀里她是如此幸福、满足,他们会一直相爱到老……因为有他,活在这个时代才有意义。
“卓大哥,若是有那么一天,我们失去彼此,我是说如果我先离开人世,或者你先,那么还活着的那个该如何自处?”
她的多愁善感又道中他的隐忧。
“小满,”他托住她的下颚,颤着声问:“若我先走了,你会怎么做?”
“随你走。”她温柔而坚定。“没有了你,我就算活着也不会快乐。你呢?”
“跟你一样。”
先前的惆怅因他的誓言而消逝。
“卓大哥,这附近可有河?”
“你想如何?”
“想你陪我去放纸船。”
“傻瓜,天这么冷,河上早结薄冰了。你想冻坏自己,不怕我心疼?”他拉她起身。“我们回屋里去吧,瞧,你的手好冰。”
私订终身之后,她更加享受他的细心呵护——
朔风劲吹,草木瑟瑟,刺骨的冷瑟使人不寒而栗。
卓亦尘将满右昀整个身子护在自己怀里,胯下骏马在旷野中驰骋,转入地形复杂的荒原之后,他更紧地搂住她。路面变得颠簸,坐骑起伏幅度较大,为了护住她,他脚镫以上的腿胫连连擦过蔓草枯枝。
“前面是不是有幢建筑物?”她眯起眼睛远望,迎着扑面的寒气问他。
“我们今晚就在那儿落脚。”
不久,马儿的奔速逐渐缓了下来,终至停顿。卓亦尘抛镫下马之后也将她抱下。
“这是什么地方?”她慢慢朝建筑物走去。
“一幢荒废已久的建筑。”他先她进屋,在屋内扫视一番,只见蛛网垂结,屋脊略微坍陷,屋内一如它的外貌那样残旧破败。
“小满,”他回身牵起她的手。“天寒地冻的,恐怕我们得在这儿住一宿。”
“天色还早呀,我们为什么不再赶一段路?也许能找到间客栈落脚,这屋子看起来好晦气哦。”
“我也不想让你在这大冷天里待在这荒山破屋里挨寒受冻,”他面带愧色。“委屈一夜好吗?”
“我知道你是不得已的,”她笑着眨了下眼。“这屋后有一座土山,再过去就是一片白杨木林子,过了林子就是云龙镇,你的仇家就在那儿,你不想现在就惊动他们对吗?”
“你什么都知道。”他拍了拍她的面颊,到外头去牵马进屋——
夜里,他们就着火堆席地而坐。
“在想明天的事?”她见他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忍不住伸手抚着他的面颊。
“嗯。”他将她的小手包在自己手中。火光照着他一脸沧桑,眼前浮现家变那年惨绝人寰的一幕。
十岁那年,他遭遇家变。家乡闹饥荒,流寇横行,景况不差的卓家首遭觊觎,父母亲带着他逃到北城外一处破庙躲了起来,不料盗匪追了上来,父亲挡在外头,交出所有钱财之后,依然难逃一死,母亲情急中月兑下他的外衣,要他独自逃命去。
不忍丢下母亲,他冒着生命危险踅回破庙附近躲了起来。只看见母亲站在破庙后一口井旁边,将他的衣服包着一块大石头丢进井里,待匪徒闯至她身旁时,她告诉他们自己已将孩子推进井里,匪徒朝井中探看的同时,她投井自尽。
她保住自己的名节,也救了儿子一条命。
这帮流寇后来成立了骷髅帮,打家劫舍数年之后,禽兽穿起人衣,在云龙镇经营各种生意,做起商人来了。他们的大本营便是镇上最大的赌场,赌场的后台老板便是昔日流寇之首,也就是卓亦尘的仇人。
这以后他便过着孤苦无依、流离颠沛的生活,什么苦他都尝尽了。某种程度上说来,柴烈对他的确有再造之恩──虽然只是为了要利用他而已。二十岁那年,他发现了身受重伤的柴烈,好心送他就医。而柴烈有感自己已成瘫痪无用之人,需要有人代自己雪耻,无意间又发觉卓亦尘资质好,悟性高,索性主动提出教他刀法的建议。
柴烈不正式收他为徒,只要他答应替自己办事。卓亦尘当时尚不透彻人心险诈,爽快答应。然而在他学成了柴烈的幻形刀法之后,才发现自己答应替柴烈办的事都不是好事。他为习艺四年付出的代价竟是要自己违背天理,做了一件又一件昧着良心的事。
是了,他现在一身的武功,要报深仇绰绰有余,但也为此过了好几年行尸走肉的生活。
她知道他正陷入沉痛的回忆当中。报仇前夕,他必定会再想起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的心顿时又被强烈的自责笼罩。
“卓大哥,你恨我吗?”她轻声问道,眼中是深深的不忍。
他将目光自火堆移向她。“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恨我亲手编排了你惨痛的过去?”
“还去已经过去了。”他低沉着声道,柔柔地注视着她。“你也把自己编排进我的生命里了,不是吗?”
“这样可以弥补吗?”
“不,不是弥补,我不要你有这种想法。我只要你爱我,全心全意地爱我。”
“嗯。我会的。”
她舒展双臂,紧紧搂住他的颈项,毫不迟疑地把自己滚烫而湿润的双唇凑上他的,不停地吸吮、啜吻。逐渐地,她的呼吸变得急迫。
他看见她眼底升起的火焰,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膨胀、在炙烧,于是他激情地回吻,吸收那温润唇上熊熊的热力。
“卓大哥,我想把自己交给你,你要吗?你要吗?”她的手颤颤地为他解月兑衣衫。
“不……”迷乱中他强迫自己抓住她的双手。“小满,不是现在。我要你,但不是现在。”
他及时阻止了一切。不看她的眉,不看她的眼,他拥抱着臂弯中的人儿,紧闭上双眼,逐渐沉淀那灼人的激情。
“急什么呢?小满,”他以取笑的方式来安抚她。“你知道明天我可以顺利手刃杀父弑母的仇人。等明天一过,我们随时可以成亲。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好,我急你不急是吗?”她佯怒,挣月兑他道:“那我今夜就不准你抱着我睡,以后也不准,永远都不准。”
她说罢便气呼呼地躺在干草堆上。
没理她的气话,他也随之躺在她身旁。
“睡吧。”他还是抱着她。
“讨厌。”闭上眼,她依然享受他的温暖——
天刚蒙蒙亮时,他们便启程到镇上找了家客栈栖身。
“小满,你就在这房里等我,如果事情进行得顺利,正午时分我便回来了。”出门前他交代着:“你自己要小心一点。”
“我明白,你放心吧。”她拉住他,踮脚在他颊上一吻。“我等你回来。”
“嗯。”捏了下她的脸颊,他迈着自信的步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