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九八五年初秋苏宋大宅起居室
此时此刻,苏权渊强烈的领悟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一个已无力挽回的错误。
眼前这个蓬头垢面、伤痕累累的漂亮少年正毫无畏惧地迎视他的目光,支撑少年抬头挺胸的力量来自强烈的自尊心,眼中明显的轻蔑,将少年骨子里的骄傲与霸气清晰地表达出来,这是一股与生俱来的王者风范——苏权渊如此深信。
少年的身材虽瘦削但结实,身高虽还不到一百八十公分,但苏权渊相信他还会再长高,因为苏家的男人没有一个低於一百八十公分。身为少年的父亲,苏权渊心中有一股莫名的骄傲,除了基因相同,少年的外表也显现出苏家的血统,性感的薄唇、俊秀的剑眉和刚毅的下巴源自苏权渊,那对勾魂的黑亮眸子则绝对得自母亲林荟琪的真传。他可能是苏家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孩子,但似乎是太漂亮了。
他那一身傲骨有著苏权渊年少时的影子,苏权渊相当满意儿子出众的外表及气质,虽是私生子,但至少是个儿子——可以传承姓氏的儿子,比起正室生下那个已过继给苏权渊亲妹妹的女儿,儿子在苏家的价值大得多了。
而苏权渊所谓的滔天大错,便是让儿子与他的舞女母亲生活了十九年後,才把他接回苏家。
审视过他脸上、手臂上的淤血及伤痕後,苏权渊在短短十分钟内,第一百次的後悔把儿子交给林荟琪抚养。他每个月都汇五万元到她的户头,为的是让儿子衣食无缺、顺利就学,但她显然没把他的命令当一回事,虽然她至少让儿子活下来,并供他读到高中毕业,但这样的成果达不到苏权渊愿意原谅她的十分之一。
「你妈揍你吗?」苏权渊眉头深锁,语气极度不悦。
「我可没那么失败。」少年眼中的冷冽令屋外的西风为之逊色,事实上,冬天的北风还比他的眼神温暖许多。
「那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回事?」
「关你屁事!」
「你是我儿子。」虽是简单的一句话,却是苏权渊质问他的理由,但少年相当不以为然。
「我妈的恩客比屋外的落叶还多,你凭什么说你是我老子?你亲眼看到你的精子钻进她的卵子?」少年的无礼足以令教养良好的千金小姐们晕厥,但苏权渊面不改色。
「我找人验过血,而且那阵子她是被我包下的,我的保镖可以确定她在受孕期间没有为别的男人张开双腿。」
「搞不好你的保镖偷吃过。」少年讽刺道。
「你妈是我挑上专为我生儿子的女人,你想我会让其他男人在契约完成之前,轻而易举的碰到她一根小指头吗?」苏权渊有些得意的反问。
少年沉默了下来,充满敌意的瞪著他。
「你的伤到底是谁干的?」苏权渊拿出身为父亲的权威,但少年仍旧不吃他这一套。
「你把我带来这里做什么?」
「我要你以後以我儿子的身分住在这里。」
「十九年後才这么做?」
「我太太上个月去世。」
少年的下巴略微抬高,恍然大悟的神情中充满了讥诮之意。
「你的伤到底怎么来的?」苏权渊很不耐烦的又问一次,但少年没有回答的意思。
苏权渊暂时让步,自沙发上站起身踱向雕花木门,开门叫了一名守在门外的保镖进来。
「带少爷回他的房间洗澡、吃饭,还要替他疗伤,在我安排好之前要看好他。另外,叫隼棠来见我。」苏权渊下完命令後,保镖立刻来到少年身边,恭敬的请他随自己离开。
少年一言不发的迈步走出起居室,苏权渊等一切恢复平静後,陷入沙发中沉思,直到敲门声响起。
「进来。」他威严的喊道,门立刻开了,一个年纪与他儿子相仿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舅舅,您找我?」他的外表乾净、气质成熟,苏权渊虽欣赏也信任自己的外甥,但绝不在他面前扮演慈爱的舅舅。
「嗯,过来坐下吧!」苏权渊朝一边的单人沙发颔首,袁隼棠立刻照做。「你应该已经听说我儿子的事了吧?」
「刚听妈妈说了。听说他浑身是伤。」
苏权渊懊恼地叹口气,「他不肯告诉我他是怎么受伤的。」
袁隼棠对此毫不惊讶,依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消息,苏家私生子似乎是个叛逆小子,而以自己对苏权渊的了解,他相信苏权渊刚刚一定咄咄逼人,当这两种人相遇,不但会掀起一阵风暴,彼此的对话也不会有交集。
「他没再升学,应该过不久就要入伍了吧!」隼棠转移话题。
「他不会去当兵的,我要你当他的家教,把你大学的课程部教给他。」苏权渊的语凋透露出不准备送儿子去尽义务的决心。
「这样好吗?我觉得应该让他自己选择。」隼棠最大的优点便是懂得体谅别人,但被苏权渊视为软弱。
「他是我儿子,他今後最重要的责任是接下我的地位,不是去当什么见鬼的兵!」苏权渊厉声说道,「你也一样,从今天起,我要你辅佐他、训练他成为我的接班人,我相信他有和我并驾齐驱的领导能力。」
他的狂妄膨胀到令隼棠反胃的地步,其实也不过因为姓苏,从小接受对继承人的教育,现在又身为四季度假饭店连锁集团的掌权者,才赋与他这种骄傲的权利。
要隼棠继续听苏权渊的命令行事,他倒宁愿选择服兵役。不过在苏权渊心中,隼棠只是个衔命行动的小角色,这点隼棠太清楚了,因此他没把自己的意愿说出来,跟苏权渊的命令比起来,其他人的想法根本微不足道。
「他叫什么名字?」隼棠决定忽略苏权渊的妄自尊大,将心思全放在刚认祖归宗的表弟身上。
「苏劭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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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特别的名字、一张漂亮得几乎不真实的脸蛋,深近黝黑的古铜肤色及满身伤痕已弥补了他天生不足的阳刚味,他不再需要军中严苛的体能训练,即使袁隼棠是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也看得出眼前的少年靠大量的劳力练就出一副结实的体格,而打架显然是他劳动的方式之一。
隼棠站在房中央打量坐在窗台上的苏劭深,他仅在隼棠进来时冷淡地瞟他一眼,而後便转回头专注於窗外令他感兴趣的事。隼棠怀疑他在盘算利用窗外那棵大树溜走的计画,遗憾的是,为了让劭深安分地待在屋里,窗户已被封死,窗下并站了个警街。
隼棠缓步走向他,刚洗过澡的肥皂香味飘入鼻翼,置於茶几上的晚餐也吃得一乾二净,脸上、手上涂满药水并贴上ok蹦,截至目前为止,他表现得相当驯服,然而以他叛逆的姿态看来,没有人预期他会毫不反抗的遵从他父亲的命令,但他却让所有人吃惊了。
虽然是个只小他一岁的少年,但劭深身上流露出的强烈孤独感、及目中无人的傲慢,令隼棠自觉是个成熟、圆融的中年男子。他在劭深面前不到两步距离的地方停下。
「嗨!我叫袁隼棠,你的表哥。」他试图以亲切化解劭深的冷漠,但劭深不予理会,甚至没回头看隼棠一眼。「劭深这名字很特别,我相信绝不是你爸爸的杰作。」
隼棠似乎挑对了话题,劭深缓缓的转过头来打量他,只是不愿用任何方式来回应隼棠的笑容。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劭深虽面无表情,但他肯开门就已让隼棠产生优越感了。
稍早家中仆人曾告诉他,这个陌生的少主人除了在起居室里和苏权渊讲过寥寥数语外,就没听他再开口说过一个字。
「他不是那种会费心思去帮小孩子取名字的人,更何况是这么特殊的名字。你妈妈取的吗?」隼棠抓住这个机会,想打开劭深的话闸子。
「我外婆。」劭深简短的答道,然後又转回头去欣赏窗外的风景,这令隼棠感到些许挫折。
「你被带来这里,她有没有说什么?」
「从我十岁起,她就不再呼吸,更不会说话了。」他的答案令隼棠恍然大悟,从劭深略显挣扎的表情看来,他对他外婆的感情一定难以言喻。
「你有其他的兄弟姊妹吗?」
「你干嘛不去找那老头打听?」劭深跳下窗台,狠狠地瞪他一眼。「我相信他比我还清楚。」
「也许吧!」隼棠尴尬地笑笑,这是他首次与劭深面对面,他比劭深略高五公分,但气势却不如劭深来得强硬。「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你有个姊姊?」
「在我看来,那老头满喜欢四处下种的。」劭深推开他走向长沙发,隼棠在那时发现他的指关节又红又肿,更加确定了他时常打架的揣测。
「你姊姊是他元配生的。」
劭深闻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用比方才犀利一万倍的眼神瞪视他。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你是他唯一想要的孩子,至於你姊姊,早在她出生四十八小时後,就过继给我父母当养女。」隼棠的口气中隐含著忿忿不平,劭深无言的望著他。「她叫袁萃英,二十四岁,老实说,她可能活不到下个月。」隼棠眼中的哀伤更加烘托出劭深本性中无情的一部分。
「你要我在葬礼上为她掉几滴泪吗?」劭深抿紧嘴唇,他的话或许残酷,但谁又能要求一个从不知自己有手足存在的孩子,对刚出现在生命中、却已病危的亲人产生感情?
「我没资格要求你什么,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这件事。」隼棠的神情黯然。「我会找机会让你们见面。」
「有必要吗?」劭深转向占据一整面墙的书柜,浏览架上的藏书。「在她快死掉的前一个月,突然冒出个陌生人自称是她弟弟——」
「她只知道你是她舅舅的儿子。」
劭深突然无法决定哪个消息带给他的冲击最大,先是被绑架到苏家认父,接著来了个无中生有的表哥告诉他,他有个垂死的亲姊姊,然而她出生二十四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除了她自己,这屋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出生的秘密。
「连她都不晓得自己是苏老头的女儿,为什么你会知道?」虽仍站在书架前,但劭深的视线已凝聚在一本他念不出书名的书本上。
「苏老头的太太两年前告诉我的,她要求我别告诉萃英,因为在萃英心中,我和我父母才是她真正的家人。」也许是为了争取劭深的认同,也或许是对「苏老头」这称呼感到新鲜,隼棠的声音里有丝笑意。
「笑什么?」劭深回过身来,不悦地看著他。
「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我舅舅,私底下也没什么人敢批评他,我猜他大概安排了卧底。」隼棠越笑越开心。
「那你不怕有人躲在门外偷听吗?」
「他要我辅佐你、当你的家教,我想这多少给了我一点豁免权。」隼棠得意的说,但劭深的态度依旧防备、冷峻。
「我又不是小学生,不需要什么家教。」
「我知道,但他要你以後接他的位子,所以我得教你一些专业知识。」隼棠的笑容不变。
「他干哪行的?」
「他是四季度假饭店连锁集团的董事长,因为你是他唯一的儿子,这表示总有一天你得扛下这个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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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劭深坐躺在舒适得令他失眠两晚的双人床上,不断地回忆袁萃英瘦削的脸颊在乍见他时加速的苍白,虽然在那一瞬间过後,她展现出与袁隼棠相同的友善,但她眼中却存在著什么,让劭深相信她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当然还包括了她与劭深真正的关系。
令他纳闷的是,精明如隼棠怎么会盲目的没有发觉?
病魔已彻底毁了袁萃英的健康,她消瘦的程度几乎仅剩一副枯骨,她甚至无法下床走动,隼棠说她这无助的状况已持续了半年之久。
在她公然的打量之下,劭深一如往常的保持冷漠,也许他对她存有一丝怜悯,但他仍不愿软化脸上的严肃线条。多年来,他一直谨守著不要与人太过亲密的原则,因为太害怕失去。他这一生能拥有的东西并不多,十九岁才得知父亲的存在;十九年来被母亲视而不见;同学们嫌弃他有个舞女妈妈,更厌恶他以打架维护自己的尊严。十岁之前,他还拥有外婆的宠爱,然而在外婆去世後,他领悟到一什事:你越珍视的那份情感,到头来一定伤你最深,因为你无可避免的终将失去它。
在这份领悟下,他的心变得更敏感、更脆弱,因此他用尽一切力量为自己砌了一道铜墙,为自己的灵魂提供一份安全感。
「你长得很像舅舅。」袁萃英的话虽不带一丝恶意,劭深却很想告诉她,这句话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
「你长得比我更像他。」劭深冷冷的指出,在隼棠尖锐眼神的注视下观察她的反应,静静等待她咬下或避开这道明显的饵,但她只是微微一笑。
「我也这么觉得,大概是我妈妈和你爸爸长得太像了,兄妹长得像有个好处,即使被拆散,还是很容易认得出来。」她似乎意有所指,但劭深说服自己别太钻牛角尖,因为他们是一对从未相聚过的姊弟,何来拆散之有?
「她老是担心我哪天被人抓去当养子,都怪我小时候太皮了,爸常威胁说要把我送给别人。」隼棠笑著打圆场,萃英没有驳斥他的解释,不变的微笑仿佛在告诉劭深,他的猜测和试探都是多余。
「你是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过?怎么连脸都摔伤了呢?」就一个虚弱的病患来说,萃英的体力显然还很足够,劭深从没见过如此憔悴的人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这是打架打来的。」他头一次向人解释自己伤痕的来源,也许是为了吓吓这朵病入膏盲的温室花朵吧!
「你会打架?」萃英看起来既兴奋又惊异,隼棠则在病榻旁不安的抚平床单上的皱褶。
「野孩子都会打架。」劭深带著鄙夷的心情等待他们脸上浮现厌恶。
「改天你得教隼棠几招,」萃英笑咪咪的,「免得他老被人欺负。」
「有保镖保护,干嘛跟一个野孩子学打架?」劭深斜瞪隼棠一眼。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让保镖一天二十四小时跟在身边,和女朋友约会时就啥也别做了。」隼棠苦著脸,萃英轻笑出声,劭深也差点露出笑容。
「要我教你也行,不过你得付钱。」劭深的条件令隼棠和萃英目瞪门呆。
「我要付钱?」隼棠低声重复他的话。
「你以为我是被人白打到大的吗?」
「我当你的家教还不够抵我学打架的学费?」隼棠的表情开始扭曲。
「我可没求你当我的家教。」劭深双手抱胸,不可一世的说。
「你要收多少?」隼棠无可奈何的问。
「一个月一万块钱。」
「一万?你这分明是在坑人!」隼棠尖声抗让,「你起码打个对折。」
「凭什么?」劭深不以为然的挑起一道眉。
「我是你表哥-!」
「两天前我才认识你。」他的态度表明了「别用亲戚关系来压我」的讯息。
「你们两个好像女人似的讨价还价。」萃英咯咯轻笑,却不幸引起一阵乾咳,隼棠连忙过去轻拍她的背,喂她喝下一杯水後,她的咳嗽才缓下来,脸庞却因用力而涨红著。
「这样吧!我出一半,当做参观费。」萃英继续之前的话题。
「你要看我学?」隼棠惊讶地问。
「嗯,每天待在这里好无聊,我坐在轮椅上,不会妨碍到你们吧?」她充满期待的看向劭深。
「不会。」他冷淡地回答,看见她松了一门气。
「不过学费不能再低吗?一万块对我们这两个没工作的人来说,好像太高了点。」萃英再度期待的问,这次连隼棠都流露出恳求的目光。
其实劭深也不是真的有意收这么多钱,只是想捉弄他们一下罢了。
「五千元,不能再低了。」他的让步令隼棠眉开眼笑,而萃英本想展露出更灿烂的微笑,但她一扯开嘴角便开始咳嗽,咳得仿佛肺叶已经揪成一团,隼棠赶忙找来特别看护,最後,劭深和隼棠都被赶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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劭深在後来的两个星期中过得相当愉快,隼棠教他功课,他教隼棠搏击,萃英则总是在他们身边观赏、轻笑。他们不会排斥劭深的身分、不会对他的缺乏教养皱眉、不会恶意捉弄他的自尊心,更不会讽刺他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处境,在他们脸上,劭深看过这辈子最多次针对他而扬起的微笑。渐渐的,他接受隼棠和萃英成为他的家人,虽然他的态度依然冷淡,但相较於其他劭深根本置之不理的苏家成员,隼棠和萃英在他心中的地位显得重要多了。
劭深是最後一个听到萃英说话,也是最後一个看见她张开眼睛时的人。那天早上隼棠去学校上课,萃英要求劭深陪她列庭院去晒晒太阳,劭深即使担心外面的冷风会使她的病情加速恶化,他还是无言的答应了,因为他看得出萃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抱她坐进轮椅,推她来到庭院的草皮上,依她的要求抱她坐在院中的木椅上後,自己也跟著坐在她身边。
「好温暖。」萃英叹道,闭上眼、仰起头面对和煦的阳光。「劭深,你来到这里以後,有没有特别想念的人?」
「没有。」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甚至不想你妈妈?」
「想念那个爱享乐甚於爱家人的女人?多余!」劭深嗤鼻道。
「我很想念我妈妈。」萃英的口气中带著浓重的怀念,劭深不语,他相信她正要告诉他,藏在她心底很久的秘密。「隼棠一定已经告诉你,我是你亲姊姊的事了吧?」
劭深依然沉默著,他一点也不惊讶萃英会这么问,因为他老早就感觉出她已知道自己的身世秘密。
「他是不是还告诉你,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就是他舅舅的女儿?」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而且也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是故意试探你的,不是吗?」劭深凝视著树上摇摇欲坠的枯黄树叶,即使不看她,也感觉得出她正微微一笑。
「十二岁那年,我就知道我真正的父母是谁了。」她低下头回想著,「虽然不常见到你爸爸,但我越长大越像他,你见过隼棠的妈妈,应该看得出她和你爸爸其实长得没那么像。」
「那是你怀疑自己身分的开端。」劭深肯定的说。
「的确,後来我又发现,从小到大,我的舅妈比我妈妈还关心我、疼爱我,也许有人会说那是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但她对隼棠便没有那份视如己出的感情。终於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学费、生活费、医药费都是你爸爸在付,我才确定自己是他的女儿,因为一个和外甥女不太亲近的舅舅没理由、也没义务负担她所有的开支。」
「你为什么不说?所有证据都齐全了,你大可以要求改姓苏,争取身为苏萃英的权利。」
「当苏苹英能行什么权利?」她有些哀戚的问。「我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像你爸爸那样封建的男人,他早把替他生了个废物女儿的元配打入冷宫了,恢复苏萃英的身分後我还是一无所有,更何况隼棠的父母待我不薄,当袁家的女儿远比姓苏要快乐多了。」
劭深在心底大声地认同她的话。
「如果我不是那么病恹恹的就好了,起码我还能和你多聚一段时间。」
劭深收回专注在枯叶上的视线,侧过头注视她苍白的面容。
「妈妈死後,我才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隼棠虽是我名义上的弟弟,但我们的血缘毕竟有一段距离。」她虚弱的笑道,劭深注意到她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
「别说了,你很虚弱。」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说,我现在还活著只是在等死,」她认命的语调令劭深的心中闪过一丝刺痛。「我常觉得老天爷很不公平,一对流著同一个父亲血液的亲姊弟,为什么命运差别这么大?」
「你怪我吗?」虽然劭深认为她会这么想是无可厚非,但他的心仍直觉地武装起来。
「为什么?」她反问他,「你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一个经由契约被生下来的孩子,而且过上这么多年来,你也没妨碍到我什么,我为什么要怪你?」
「因为我到最後被苏老头承认了,你却没有。」他指出她应该怪他的理由。
「或许吧!」她苦笑一下,「但你是我唯一的弟弟,还是个全世界最好看的弟弟,我怎么忍心怪你?」
「隼棠和你共同生活了那么久,他对你而言应该比较像亲弟弟吧!」劭深没有笑,即使面对垂死的唯一姊姊,他仍费力地想保持距离。
「他永远是我弟弟,我和他之间有很多快乐的回忆,就这么死了我不遗憾,但你是我真正的弟弟,我们却相处不到一个月,我也从没看你在任何人面前笑过,如果你在这襄真的那么不快乐,我既不放心也不甘心就这样死掉。」她望著他的眼神中有著泪水,眸底更有深切的怜爱和不舍,这令劭深有些动容。
她抬起一只手拨弄他额上柔软的发丝,接著轻触他的脸颊。劭深惊觉到她的手有多冰冷,冲动之下,他抓住她的手,想把自己手上的热度传给她。
「你该进屋里去了,你的手很冰。」他说著站起身,将轮椅拉过来。
「我全身都在发抖,你抱我进去好吗?这样我也许可以温暖些。」她的微笑比方才更加孱弱,劭深没有考虑,轻柔的将她抱在怀中,迈步走向巨大的宅第。
「我一定是累了,我好想睡。」萃英在他怀中喃喃自语著,她的头靠向他的肩膀,惺忪的眼眸缓缓闭上。
就在通往屋内的大门前,劭深猝然止步,低头打量萃英灰白的面容,他甚至不必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就知道她已不再呼吸了。望著她安详的容貌,一股强烈而无以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也许是因为她死前的那一番告白,又或许是他感受到自己又失去了一个至亲的人,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缓缓跪倒在地,手指轻触她的发丝、肌肤,就像几分钟前她曾对他做的那样。
「别死,」自外婆去世後,这是他头一次为另一个人而哽咽。「别这么快就走,至少听我叫你一声姊姊,或看我笑一个再走……」温热的泪水滴在萃英的脸上,但是她的体温没有回升过一丝一毫,她肢体瘫软的偎在他怀中,毫无生气。劭深绝望的拥紧她,在她耳边轻轻地、破碎地低喃著姊姊,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