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徒炘的软轿抵达王宫史馆的时候,才发现史馆里空荡荡的,连前来迎接太子的官员都没有。
“殿下请在这里稍后,让奴才进去喊人吧!”跟随在轿边的小太监见状,转头向轿内的主子请示。
“不,你们在这里等着,我直接进去。”司徒炘不以为意。如果没人,更方便他行事。
“是。”
司徒炘迈开大步走入史馆,虽说里头空无一人可随意翻阅,但整屋子的纪录全都分类收好、装在木制盒子里,要找出想要的资料看来得费好一番功夫。
就在司徒炘迟疑要从哪里开始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司徒炘闻声回头,见到一名身穿灰蓝色史官服、白发苍苍的男子。
“参见太子殿下。”年迈的史官弯身行礼,虽然年纪大了,但嗓音依旧十分宏亮。“不知殿下来此有何吩咐?”
“我想调查一些过去的事情。”司徒炘本想开口直接询问有关萧妃的事情,但心里觉得不妥,于是改口道:“约莫是皇朝五十年左右的事情。”
“史馆里所有的资料都是最真实的记载,不得外传,就连皇上都不能看。”老史官捻须回答,似乎觉得太子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这是皇朝历代立下的规矩,殿下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
司徒炘沉思片刻后,跟着对老史官拱手,语气十分诚恳地说道:“实不相瞒,我这趟是为银镜公主而来,老史官应该知道银镜公主遭受歹人下毒、双眼失明,经我查证后,这整件阴谋似乎牵连到过去的许多人,这才冒昧前来,希望你能让我查清楚当年的事情。”
皇朝五十年这段期间,是父皇命令他将任无痕赶出皇宫的那一年,也是宁静被送往萧妃宫里、被施放锁心咒的那一年,更是父皇支出大量银两的那年,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全部都发生在同一年,巧合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是银镜公主……”老史官捻须低语,表情显得有些迟疑。
“这件事攸关银镜公主的安危,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答应我的要求。”司徒炘再次开口拜托。
老史官缓缓摇了摇头,在司徒炘想着要如何说服他改变主意的时候,老史官开口了。“朝廷订下的规矩坏不得,史馆里所有的资料不得借阅——不过,倘若殿下有问题想问下官,下官也不得不回答,都活了这么把年纪,这脑袋瓜子里记住的东西……可不少喔!”
司徒炘闻言一喜,完全不浪费时间,直接挑了心中最大的疑问问道:“皇朝五十年左右,宫里曾经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需要父皇动用大笔银两?”
根据他在御书房里发现的秘密信函,那是父皇和某个神秘人物通信的内容,信中写着父皇以一笔极大的金额委托对方做某件事。
老史宫沉默不语,只是不停地抚模着自己的胡须。
“那一年有战乱,或者是民间有甚么特殊的灾情?修建祖庙?”司徒炘试探性的问:“总之,宫里一定是发生了某件特别的事情,是不是?”
“喔!皇朝五十年呐!那年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老史官抬起头,老迈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只不过,事情都已经过了这么久,殿下何以认为这些事情和银镜公主有开?”
“这只是我的直觉。”司徒炘坦言。
“殿下很聪明、猜得也很接近,皇上那年确实做了一些‘特别’的事,不过很遗憾,除此之外,下官不能再告诉您更多了。”老史官语带保留地开口。
“史官,你……”司徒炘一愣,没想到老史官只肯透露这么多。
“殿下恕罪。”老史官拱手赔罪。“下官身为朝廷命官,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其他的事情,下官确实不宜再开口。”
原以为找到了线索,但还没开始却又中断了,这让司徒炘眉头不自觉蹙起,沉默地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对了!殿下方才提到,圣上在皇朝五十年曾经有大量金钱支出,不过我们史官只负责记录皇宫里发生的大小事情。”老史官微笑说道:“但还有一个地方,却详细记载了皇上每一笔金额的去向哩!”
“多谢。”他的提醒让司徒炘瞬间领悟,随即露出感激的笑容。“告辞了。”
“对了!那地方的册子编写得十分完整,太子殿下千万别忽略了某些册子‘特别’选用的纸张喔!”老史官突然开口提醒,司徒炘虽不明白他话中意思,但仍是礼貌性的颔首,记住了对方的提醒。
老史官目送司徒炘离去,一边捻须,一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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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府院,隶属九卿之一,掌管山海池泽的税收,以供天子私用,由于掌管的范围特殊,平常鲜少有人进出。
今日在太府院掌事的大官令姓卢,是不久前宰相提拔上来的新人,连皇帝的尊容都还没见过,因此当太子突然出现在太府院,甚至开口想查十年前的资料时,大官令一张脸紧张得涨红了。
“不知太子殿下想查什么资料?不如等太府院将资料整理好以后,再亲自为殿下送过去就是了。”大官令有些为难地开口。
太府院里的资料唯有留任三年以上的大官令有资格看,他才刚上任不久,实在不敢擅自进入啊!
“不,这事不能等。”司徒炘一眼看出对方只是个上任不久的新官,嘴角噙着淡笑说道:“这样吧!你只需领我过去,留我在那里就行了。”
“这……”让太子殿下自己查?若是日后他给自己冠上渎职的罪名怎么办?
“别再拖拖拉拉!要是误了正事,本殿下唯你是问!”司徒炘眯起眼,不耐烦地低喝一声。
“是、是、是。”他虽是朝廷新官,却也明白太子的厉害,太府院的规矩是一回事,但若是得罪了当朝太子,以后就绝对没有好日子过……
司徒炘坐在太府院库房边设置的小书房,一目十行迅速阅读着大官令捧来的资料,越看一双浓眉就蹙得越紧。
“全部的资料都在这里?”司徒炘的视线离开文件,锐利的双眼转到了大官令的脸上。
“是!下官确实按照太子殿下的吩咐,将皇朝五十年正月到兰月的文件全都带过来了,一件都没漏。”
“那么……把前一年、后一年的资料也一起送过来。”司徒炘想了想,决定将查询的年份加长。
“是。”大官令领命后迅速离去。
不对!他记得很清楚,从御书房里取出的信函,上面的日期明明是皇朝五十年四月时的事,但他在太府院的纪录里,却查不到信函里这笔款项的支出。
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时间不对,或者自己查错了方向?
司徒炘低头沉思,缓缓地绕着书桌踱步,就在他不经意抬头看向桌上书册时,他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些依照月份编列成册的资料,刚才在翻阅的时候并无任何不妥,然而一旦将所有的册子叠在一起,就会发现其中三本册子边侧的地方颜色不同!
那地方的册子编写得十分完整,太子殿下千万别忽略了某些册子“特别”选用的纸张喔。司徒炘的脑海里霎时闪过老史官提醒的话!
司徒炘立刻坐回书桌前,直接取了记录四月份的册子检查,发现这本册子里一共有三张稍微偏白的纸张——这表示,有人将旧的纪录删除,再用新的纸张填写了假的资料上去。作假之人虽然已经选了几乎相同的纸质,伹编写制作的时间毕竟不同,从书的侧边还是能发现它的不同。
司徒炘紧紧握着册子,双眼因为发现新线索而发亮。
就在这个时候,大官令气喘吁吁地捧着资料进来,他手上的东西还没放下,就听到司徒炘问道:“编写这份册子的人是谁?现在人在哪里?”
“嗄?”大官令愣了一会,十分不确定地回答。“这个……下官才到太府院不久,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太子殿下可以到御史大夫那里,或许可以查出十年前在太府院任职的大官令是哪位。”
“好,这些资料你已经可以放回去了!”司徒炘“刷”一声站起,快步往外面走去,迅速上了软轿,打算回头再找老史官将事情问个明白。
然而当司徒炘再次转回史馆的时候,发现里面多了几名史官,却再也找不到方才那名老史官了。
“方才留在馆里那位老史官呢?”司徒炘心里着急,直接抓起其中一人追问。
“呃……老史官?下官不知道殿下问的是谁!”年轻的史官抖呀抖的,完全不明白太子殿下在找谁。
“不知道?”司徒炘怒瞪着史官,语气十分不悦。“他年纪大约六十几岁,身上穿着和你们一样的灰蓝色袍子,还留着一把白胡须!”
“回殿下……史馆里任职的史官全部都在这了……完全、完全没有殿下形容的老人家!”那名史官虽然害怕,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没有?”司徒炘双眼危险地眯起,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伹眼前这群人又不像是在说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确实……确实没有。”史馆内所有的史官神情都很紧张,不明白太子为何突然出现,还要找一个史馆内不存在的人。“史馆内年纪最大的史官今年才五十岁,但是他并没有白胡子!”
“真的没有?”司徒圻松开手,脑筋迅速转动着。
如果这些人没有说谎,那么方才的白发老者又是谁?他假扮史宫的目的何在?他似乎刻意要将某些事情泄露给自己,那么他真正的身分是谁?
司徒炘一时之间毫无头绪,最后决定还是到御史大夫那里走一道。因为全国官员、还有王宫里所有人员的资料,全都详细登记在御史官的名册里,就连他想要查询的太府院、有权利窜改纪录的人也登记在里面,只要再走一趟御史官的地方,就能查到所有需要的姓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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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当司徒炘直接从太府院赶到御史官办公的地方,却从御史大夫那里得到了让他震惊不已的消息。
“是。”年约五、六十岁的御史大夫专心地翻着册子,详实地回报司徒炘的问题。“殿下问的人名叫张为宗,他于皇朝二十四年五月进入太府院,皇朝五十年五月的时候,突然得了一场急病就去世了。”
“那么接替张为宗的人呢?现在在哪里?”司徒炘急问。如果张为宗死了,那么替换的人很有可能就是窜改资料的人。
“这……多半都还留在太府院吧!”御史大夫不用翻本子,就直接回答。太府院里多半是半退休状态官员喜欢的职位,工作简单轻松,主要就是记录一些天子的收入和支出,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大幅度调动。
司徒炘沉思片刻,才以试探性口吻问道:“那么,皇朝五十年到六十年之间,太府院还有没有离职、或者是告老还乡的官员?”
司徒炘的话似乎唤起老御史的回忆,他翻了翻手上的册子,有些惊奇地说道:“殿下这么一说,下官倒是想起了这件事,那时候太府院不知是谁染上怪病,医也医不好,让太府院好几位大人都染上了病,最后这件事闹大了,有些大人只得辞官回乡养病呢!下官记得……那大概是皇朝五十五年左右的事吧!”
“御史大人是否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司徒炘一喜,连忙问道。
老御史点点头,一边翻著名册上登录的姓名,一边拿笔将正确的名字全都誊写在另外一张白纸上面。
“就是这些人。”老御史将当时告病返乡官员的姓名、居住地等详细资料全都写了出来。
“多谢御史大人。”司徒炘小心地将纸张收起,记住其中一名落户在京城的颜姓官员,打算等一会立刻出宫拜访。
“太子殿下,您为什么突然对这些人这么有兴趣?”老御史好奇地问。
“没什么,只是做点私人的调查。”司徒炘淡淡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再次乘着软轿离去。
太子才离开不久,一名内侍官也跟着匆匆赶到了御史官的面前。
“喔!黄公公,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老御史立刻认出来者是长年跟在皇帝身边、也是皇帝最信赖的内侍官。
“皇上有旨,要你即刻到御书房走一赵。”黄公公迅速传达皇令。
“啊?发生了什么事?”老御史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黄公公和老御史交情不差,于是特别吩咐道:“只不过,方才太子殿下来你这里问了什么,等会你记得一五一十地禀告圣上,一个字也别漏,那么我保证什么事情都没有,明白了吗?”
老御史一怔,心里隐隐约约泛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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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部都知道喔,爷爷在临终前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太府院里,参与过修改资料的人全都被皇帝灭口了!哼!我爷爷若不是年纪大了早两年告老还乡,只怕最后也得死在皇帝的手上。
那些人哪里是染上怪病?太府院原本就是皇帝的私人库房,但偏偏皇帝也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那时候他向太府院取了很多银两,偏偏当时的大官令张为宗脑筋不转弯,硬是将每一笔支出记下来,所以成了第一个替死鬼。
后来皇帝下令,要太府院的人将张为宗写的纪录销毁,重新誊写一份新的,其他人见张为宗死得冤枉,根本不敢违抗圣命,按照皇帝的指示改了内容,但又怕皇帝也像对付张为宗那样对付自己,所以纷纷宣称染了病、打算早早离开宫廷,以免惹祸上身。
其中一个姓柳的官吏离京前曾来探视我爷爷,两人关在房里说了一整晚的话,那个姓柳的回乡后不久也死了。爷爷知道这件事后郁郁寡欢,不久后也生了一场病,临终前他将我唤到床前,这才将这个秘密说给我听。
在那几年之间,皇帝一共支付了几十万的黄金给同一个人,我能给你对方的名字,因为我也不打算去查这件事,爷爷临终前交代过,从他以后,颜家子孙不许再入朝为官,这件事情谁也不准再提起。
啧!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查这件事,不过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你了。
为什么肯说?哈!或许是本少爷看你顺眼,今天心情也恰巧不错。
不过你记清楚了,一旦你走出了颜府这扇大门,我们就形同陌路,不管你再来问什么,我一个问题都不会再回答你。
原本模模糊糊的揣测,如今变成某种呼之欲出的答案,近得就像是只要伸手掀开眼前的薄纱,就能看见最后的真相……司徒炘坐在轿子里,脑海里整理着奔波一整日得来的消息,任由轿夫缓缓往回宫的方向前进……
从皇朝五十年左右、或者更早之前,父皇秘密委托某人为自己做事,他每次都会付出一笔可观金额,为了不让人察觉这些事情,他先是命太府院的人窜改资料,甚至不惜杀人灭口,绝不让人有继续调查的机会。倘若不是御书房发生了火灾,自己也绝对不会察觉到这件事。
父皇亟欲隐藏的秘密、父皇禁止任无痕继续留任东宫、父皇命萧妃对银镜公主施展锁心咒……这全都是在那一两年之内发生的事情,彼此之间会有关连吗?
“皇甫英东……”司徒炘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这就是当年和父皇有书信往来者的姓名。这名字,听起来不像是皇朝子民普通的姓氏,他是谁……自己又该从哪里开始调查这件事?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缓缓移动的轿子突然停下,轿外传来了随行内侍官,压低了嗓音说道:“爷,前头有宫里的人呢!”
司徒炘心里觉得奇怪,伸手掀开轿帘,这才注意到他们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皇城的东门前,他目光一转,看到一名身穿宝蓝色衣袍的太监站在路中央,他的身后还站了一支宫廷禁卫军的队伍,看起来是像特意守在这里。
“太子殿下上前领旨。”太监对司徒炘朗声说道。
司徒炘脸色一凛,立刻下轿单膝跪下,恭敬地聆听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查北方邻国‘北鸣’、‘苍梧’、‘玄萁’有结集军队、进犯皇朝边境之意……特封东宫太子司徒炘为‘镇北将军’,领兵一万,即刻前往‘北邺城’进驻……可自行招募精兵五千,即刻生效,钦此。”
宣旨后,太监将手上圣旨收起,缓步向前,交给了神情错愕、依然单膝跪在地上的司徒炘。
“太子殿下,接旨吧!”太监神情淡漠地吩咐。“皇上特别交代,军情紧急、片刻不容耽搁,请太子殿下立刻接旨出发吧!”
“……”司徒炘没有说话,整个人依然处于震惊之中。
北方几个邻国蠢蠢欲动的消息,确实是目前皇朝的隐忧之一,但父皇早已派了几位骁勇善战的将军镇守在北邺城,一直以来军情也相当稳定,为何突然之间要自己去邺城呢?
“太子殿下?”太监的声音多了一丝不悦。
“在出发前,我想……”司徒炘原本想开口要求直接面圣,却在太监身后那一群人之中,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灰色的内侍官衣袍、畏畏缩缩的模样,是那个藏在银舞殿外窥探的太监!
错了!这个模样畏缩、长相不起眼的太监并不是后宫的眼线,而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藏身在银舞殿外监视自己一举一动的太监。
打从一开始,这太监的目标就是他,一想到这太监暗地跟在后头、秘密注意着所有自己去过的地方,司徒炘的背后就流了一身冷汗……
将自己紧急调往北邺城的圣旨并不突然,也不是因为北方出现了危机,而是因为自己开始调查皇朝五十年间的往事……
“太子殿下,您别讥我们难做人呐!”太监压低了声音提醒,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身后的禁卫军,暗示着倘若太子想抗旨,那只得直接押送大牢了!
“……臣接旨。”司徒炘心中一沉,在这刹那之间强迫自己冷静,他敛下眼,神晴恭敬地接过了圣旨。
“这是皇上特地为殿下选的良驹。”见太子接过了圣旨,太监微笑转身,从身后的禁卫军手边牵过一匹骏马,将它交给司徒炘然后说道:“奴才身后这些人,也是圣上特别挑选、护卫太子殿下的禁卫军,请太子殿下先行出发,圣上钦点的一万精兵随后就会跟上。”
司徒炘知道自己此刻别无选择,只能沉默地上马,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无法踏入的皇宫,最后牙一咬、拉起缰绳轻喝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