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
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
萋萋亭在洛阳城东,从这里可以看到洛阳城最美的夕阳。
而今日,一色的玄黑铺满了萋萋亭的内外,像是从天而落的乌云,沉沉地盖在人的心上。黑亮威武的铠甲在夕阳的余晖下发出淡淡的幽光。
对于军人来说,送一位故友远别的至高礼节便是如此以军服穿戴,长送百里。
众多凝重刚毅的面容之中,李凤颜身披银灰色的大氅,长发绾成宫髻。纤细绝美的脸如常一般波澜不惊,冷艳逼人。她举起一杯酒,擎在半空,对众人道:“今朝别后,总会重逢。各位要守好疆土。待我回来时若大周少了一分一寸我绝不轻饶!”
在场的皆为李凤颜的部下或是军中的挚友,大家此刻心情沉重,持著酒杯迟迟无人饮下。
人群中忽然有一个中年军士大声道:“将军,其实您可以不遵旨的!只要我们力保您,谁也不能强逼您去和亲!待我们准备好,三个月内定可夺下突厥。”
“是啊,将军!不能去啊!”
“突厥人狡诈多变,将军只身前往一定会有危险的!”
“将军……”
沉默许久的人群因此而爆发出一阵喧哗。
李凤颜面对众多将士的挽留却并未激动。她轻轻抬起手,制止住众人的喊声,淡淡地说:“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劝了。”
从接旨到出行,短短七天时间,她足不出户,只是思考自己应该如何应对这突然而来的事件。她的确愤怒,却没有让愤怒左右了头脑的冷静。她花了两天时间召集洛阳城中最亲信的部下,把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最后一天她去宫内向祖母辞行,武则天病了,没有当面见她,只是托上官婉儿带了句话,让她多多珍重,不要辜负祖母的期许。
上官婉儿生怕她不能明白圣上的深意,拉住她还想多开解两句,被她淡然婉拒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该说的,一道圣旨中已经言尽。该做的,她自然不会放弃。
祖母的脾气她知道,向来是说一不二,从不言变。而她的脾气祖母应该也是心知肚明,否则为何陪嫁之物中特意命人送给她的是一柄镶金嵌玉的短匕?
这是为莫啜送终,还是让她在突厥走投无路时自行了断用的?她揣摩了很久。
对于她这个敢于向命运挑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名声的祖母,李凤颜向来敬重万分。祖母是世间女子的楷模,也是她儿时心中的英雄。她一直以为英雄惜英雄不只是在说男子,她这个天威将军和则天大帝身为一对女子之身,同样是惺惺相惜,肝胆相照。然而今日,她被自己最亲的,最敬重的人出卖了。
哼哼,冷笑。几日来每每思及那道圣旨她就在心中冷笑。
加封“天威无上大将军”。无上?虽名为无上,其实却不能无上。不能心中无君,不能心中无民。不能,不能。她只想做一个自由翱翔的云鹰,终究还是成了关在金色笼子中的黄莺。
她一闭眼,甩开大氅,几步走出亭外。大婚的队伍早已久候多时。她没有上车,一跃上了马背,还是那样英姿飒爽,高贵威严。
“起程!”她朗声宣布,再也不留恋身后众人的挽留。最后看了一眼夕阳的美景,扬鞭而去。
多少年后,人们回忆起天威将军出塞大婚时的情景,依然可以清晰地记得那毅然决然离去的身影,那样美好隽永,却感动震碎了多少人的心。
漫漫黄沙路,滚滚烟尘来。
星斗满天之时大队人马走到了燕云山口。这里是大周和突厥的交线处,突厥的迎亲大队已经在燕云山前等候。
李凤颜令人马在燕云山旁的燕云城中驻扎。
燕云城县令的后院堂中,李凤颜召见了前来接亲的突厥将领。
那人一身华服,说得一口极流利的汉语,见到李凤颜先以汉礼参拜,说:“奉我突厥可汗王令,见过大周朝美丽高贵的公主。”
李凤颜冷眼看著那人,“你叫什么?官居何职?”
“小臣名叫阿史那朝罗,本是可汗驾前的随军文书,因为汉话说得好,可汗特意命我先来朝见公主。稍后小可汗会亲自迎接。”
李凤颜知道他口中说的小可汗就是莫啜的儿子匐俱。此人武艺高强,而且手握兵权,在突厥的地位仅次于莫啜。派此人来接自己,势必代表著某种暗示。
她心中所想,脸上极淡,只是点点头,说:“你下去休息吧。我知道了。”
阿史那朝罗并未急著走,笑嘻嘻地看著李凤颜,说道:“公主即将离开故土,一定会很伤心,我们可汗说了,让公主千万不要忧虑。他对公主倾慕已久,等公主做了我们突厥的可敦,便会知道突厥人并没有公主您想的那么坏。另外……”他轻击掌三下,门外进来几个人,抬著三个箱子放到屋子当中。
阿史那朝罗解释道:“这是小可汗为您送上的一份厚礼,望您笑纳。小臣先告退。”
突厥人弓著背退出屋子。李凤颜瞥了眼箱子,扬眉看向屋中的一角,在那片阴影中的伫立著一条孤独的身影。
这些日子里,她和韩语默很少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一直忍住不问,然而她越不问,他越不说,她的心中就越是煎熬难受。
终于还是她忍不住先开了口:“语默,替我把那些箱子打开。”
韩语默走出黑暗,弯开启箱盖,第一箱是明晃晃的珠宝,晃得人的眼睛几乎睁不开。
李凤颜冷笑道:“莫啜还真是有钱。”在她面前摆阔真是班门弄斧,她堂堂大周的公主,自小这些金银珠宝见得多了,早就不屑一顾。突厥可汗送这些给她作见面礼,只能用俗不可耐来形容,可见莫啜只是一个嗜战的莽夫而已。
第二箱打开,却是一箱的铁器,刀剑无数,闪闪发亮。
这是什么意思?知道她尚武特意送来讨她欢心?李凤颜暗自皱眉,“再打开一箱。”
第三箱韩语默刚刚打开箱盖立刻脸色大变,“啊”地轻呼一声,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李凤颜坐的位置看不到任何东西,她起身几步走到箱子前,向内一看,秀眉立刻拧成结。
箱内是一只早已气绝的孔雀。浑身鲜血淋漓,羽毛被人拔去了不少,断翅断头,死状甚为凄惨。
李凤颜咬紧牙根,冰眸射出两道寒光,连连冷笑:“好个莫啜,我人还没到,已经送我一个下马威了。”
金银,战火,死亡。人的一生无非是这些轮回。莫啜或许是想用实物告诉她,要想在突厥生存下去,最基本的道理就是要听话。若肯顺从则以金银相诱,不成就以兵刃相向,若再不成,就唯有一死。
李凤颜啊李凤颜,她在心中嘲讽著自己:你究竟要去一个怎样的地方?你明知要嫁的是一个魔鬼却不能后退,这样的日子你能承受得住吗?
“他会杀了你。”韩语默的声音忽然低低传来,令她转头去看他。在他的眼中,那浓浓的忧伤再度浮现。而且更甚以往。
“你在担心我吗?”她问,眼睛紧紧地盯著他的面容,锁住他的眸子,不许他转移视线。
他似乎吸了一口气,嘴唇嗫嚅了一下,终究没有开口回答。
看他这样,她有些愤恨,说:“我会怕莫啜那个老贼吗?如果他想让我死我就能死的话,我早就死在边关一百回了!”
看她怒气汹汹的样子,韩语默心口微痛,说不出的关切之情让他月兑口而出:“你不了解莫啜,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可怕的人。”
“我不了解?”李凤颜再度冷笑,“你知不知道有句话说,最了解你的人并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敌人?我从十岁上就开始打探有关莫啜的一切,十几年来和他的部下交手无数,我敢说即使是他的儿子都未必有我这样了解他。莫啜此人,心狠手辣。据说当年他是害死了前任可汗才登上的汗位。这样的人如同虎狼,不能存有半点仁人之心,要一击而中。”
韩语默叹气道:“可你毕竟是要嫁到突厥,而非是在你的国土境地。你应该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
李凤颜轻轻点头,眼中露出神秘的光泽,“我当然知道,我更知道莫啜无时无刻不想要我的性命,哪怕是在此时……”她的话悠然结尾,声音还在飘然,人已如一道电光射出屋中。
韩语默一愣一惊之下立刻追出,在空阔的院落里只看到她最后收剑回鞘的样子。地上横躺著一具蒙面死尸。一切原来已经在刹那间终结。
李凤颜傲然屹立在那里,看著尸体,嘴角露出一个不屑的微笑。而韩语默却忽然觉得不寒而栗。
危险果然就在眼前,而且已经一步步逼近。他虽然知道,却无力拉住。即使是做她的扈从,可怜他依然不够资格,竟然让主人先一步自行解决了危机。要他又有何用?
远望著韩语默的黑眉凝结,李凤颜闪烁著眸子,问道:“莫啜不会就此放手,这样的杀手有一就有二,看来今晚你要辛苦些了。”
“是,属下会在将军门外守夜。”他刚刚答完,却被她伸手挡住,淡淡的命令随即而来:“不,今晚你在我房中值夜。我许你这份特权。”
韩语默吃惊不小。她即将成亲,怎么可以允许一个别的男人与她同房共寝?他忙说:“将军,只怕于礼法不合,突厥可汗那里若是知道了,也会……”
她幽幽的问:“你是想看著我死在他们手里,还是想守著我一起活下去?”
这话说出口虽然轻松,听在他的心中又是一惊,竟然无法反驳了。
是的,他不要她死。他肯留下来在她身边甘心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兵,就是想守护她,包括她的生命和她的幸福。
夜,总是显得很长。
点一盏烛灯放在桌上,映得纸窗光影跳跃。
韩语默抱剑身前,坐在窗边,看著对面李凤颜正在沏茶的缓慢动作,不能想象那双拿剑动刀,杀人如捻花的手也可以变得如此优美。
她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瞥见他冷硬的唇角,忽然笑了:“别那么紧张,敌人未至先把自己绷得太紧会垮的。难道这一夜我们都要这样相对吗?来,喝杯茶,然后为我讲一个故事如何?”
他一只手握住那滚烫的杯子,轻声道:“我不会讲什么故事。”
“不必是别人的故事。你自己的也可以啊。”李凤颜专注地望著他,“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从哪里来。你可有兄弟姐妹,父母朋友?”
他不说话。每每问到他自己的事情,他都是沉默不语,像是不愿别人提及他的过去。
“那,给我讲讲你少年时的趣事好吗?”她柔柔地说。他越不开口,她越是想了解得更多。
他蹙紧眉心,眉结几乎成扣。“我的过去……只是一段无聊的往事。我恨不能忘记。将军可不可以不要逼我再说起?”
看到他握剑的手关节几乎泛白,知道他心中有著多少挣扎。李凤颜暗自叹了口气。
“好吧,你不说,我不勉强,说我的故事给你听吧。”
她侧著身子靠在椅中,慵懒地神情中渐渐浮动起一层淡淡的惘然。
“其实,谁不是有一些不愿提及的过去呢?你以为我的人生就是一帆风顺,光彩夺目的?我幼年生在宫中,天性好武,皇祖母,也就当今皇帝,对我疼爱有加,从不逼我像一般女子一样绣花抚琴,反而专请名家传我武艺兵法。十二岁时,我已经可以随常远将军随军远征了。”
这段过去她没有提过,韩语默以前也不知道。随著她淡如冰的声音,他的思绪也一起飘摇到多年前那段岁月。
“那是我第一次到战场,看著什么都兴奋,恨不能亲身上阵杀敌。结果战场上太乱,常远将军怕我出意外,强命我回战场后方的大营。走到半途,路遇一队突厥兵,将我和大军冲散。十几名亲兵保护著我向外突围,我眼看著那些人一个个倒下,血流成河。”
她的声音中似乎夹杂著当年战场的硝烟和血腥,听得韩语默不寒而栗。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事情。难怪她身为女子统领男兵却可以做到豪气干云,威武严谨。这岂是旦夕之间可以练就的?
李凤颜的思绪依旧陷在回忆中。“后来保护我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我们逃到距离战场十几里外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破庙,我们就躲了进去,没想到突厥人随后赶到,将我们团团包围。”
千钧一发的形势,虽然已成为过去,听在韩语默的心头依然是胆战心惊。情不自禁地月兑口而出:“那,你是怎样逃月兑的?”
她的眼底又漾起那寒剑一样的光芒,轻咬著下唇,“怎么逃月兑的?九死一生啊。”
思绪倒退十年,她仿佛又看到那个惊恐不定的儿时李凤颜——
当日她躲进破庙依然被困,虽然看似凶险。其实本也可以编个谎话月兑身。毕竟她当时还只是十二岁的女童,出现在战场附近顶多被人认为是误闯战场的平民百姓。不想她身边最后的那名亲兵因为过度恐惧而向突厥兵泄露了她的身份。告诉对方,她是大周皇帝最疼爱的孙女儿,是公主。突厥兵兴奋不已,知道抓获了比奇珍异宝还要抢手的人物。但他们也没有手下留情,直接杀了那个胆小告密的汉军,抓住她要送交当时战场上突厥一方的首领。
最万分惊险的,是这群突厥兵中有人对她起了歹心。她当时虽然年幼,已经出落得清丽月兑俗,所以其中一个突厥兵将她硬拖进偏房,欲施强暴。
讲到这一段,她没有避讳,坦诚说出,用了最简单平淡的字眼。而韩语默听得依然是脸色大变,激动得握紧拳头,从牙缝中逼出一个个字:“他们,当真这样丧尽天良?”
身为当事人的她却将多年前的悲愤深埋进眼底心中,冷冷道:“我早对你说过,突厥人都是如此没有人伦,嗜血好战的恶奴。可是你总是对他们存有一念之仁。若是上了战场,早晚有一天你要死在敌人手里。而等我嫁到突厥去,还有多少恶仗要打?你准备再放跑我我多少敌人?”
她一下子将话题跳到这里来,让他又没了回答,心里依然记挂著多年前寺庙中那悲惨的一幕。于是韩语默望著她,那忧郁深沉的目光看得她几乎心动。转过脸去,她不由自主的躲开他的眼神,说:“后面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关键时刻常将军正好派大兵赶来救我,也幸亏我会点功夫,及时月兑身,总算保全了尊严。”
她用“尊严”一词而非“清白”,这又不同于一般女子。她看重的似乎只是她的傲骨,她的威严,而不是一颗简简单单的守宫砂。
他垂下头,眉宇间一片黯然。
“语默,怎么了?”她探身问,看他的手握杯子握得那么紧,忽然间,“啪”地一声,杯碎茶流,碎片扎进他的手中,立刻扎出血。
“你怎么搞的?这么用力干什么?”她急急质问,为他的不小心自残而心痛不已。匆忙用剑划开自己的衣袖,扯断一截衬布,拉过他受伤的手,细细包裹上。
他呆呆地看著她的动作,细腻而温存,却令他说不出的心疼。透过还在齿冷的口,他一字一顿的说:“我只恨当时我不在场,不能护你周全,保你平安。”
他的话让她微颤,扬起脸端详著他紧蹙的眉心,展颜一笑:“别傻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只要现在你能保护我就行了。”
韩语默凝望著她柔美的脸,终于在这一刻他明白了为什么李凤颜会对突厥人那样仇恨到骨髓。多年之前,战场外,寺庙中的那一幕应该是她这么多年来牢牢印在心上的魔障梦魇吧?她那一年只有十二岁,这些年是怎么苦苦支撑著熬到今日?还成就了这样的局面地位?他不知道,甚至不敢想象。
“语默,你肯不肯答应我,帮我报仇?”她的问话将他的思绪拉回,一愣。
“报仇?”这个字眼儿听著好耳熟。
她点点头,眼神坚定,杀机暗藏。“你知道我和突厥人的仇不共戴天,莫啜老贼我早晚都要杀的,但是我不能确定时间地点。这事我一个人也做不来,一定要有人从旁协助。我虽有兵马无数,但在突厥的地盘上不宜太张扬。你外形文弱,又是战场上的生脸,莫啜对你不会有那么高的戒心。”
李凤颜头头是道的分析,兴奋的眼波一直没有离开韩语默。然而他却道:“莫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他身边高手云集,轻易不会让人近身的。”
李凤颜诡谲地冷笑:“他窃取汗位,心术不正,自然会怕人暗算,处处提防。但我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可敦。他不可能会一辈子都远远避开我的。”
“你……”看她笑得如此神秘,他的心头乍然重重一跳,“你想怎么做?”
玫瑰色的朱唇抿紧,一丝冷笑从齿缝中隙出:“大婚之夜,就是莫啜丧命之时。到时候你替我守好门户,我自有办法和他决一死战。”
韩语默面色骤变:“你准备行刺?”
她道:“上天赐给我如此良机,我绝不能错过。若苍天有眼,一定会让我得手的。”
“若你失手呢?”他很不知轻重的多问了一句。
李凤颜昂首道:“那我就与他玉石俱焚!”
这么惨烈的字眼从她苍白美丽的唇中说出,有种难言的味道。
韩语默寂然一瞬,随即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用我的命换你的命。”
李凤颜微微动容,道:“真的?你肯为我如此牺牲?为什么?”
他这次没有回答。答案已在心里。
这些年来他失去的已经够多,不想再失去她。哪怕在她心中他本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他也早在第一次相遇时就清楚的知道,这女子会是让他甘愿付出生命的人。直到今天,他依然坚信自己的直觉。
为什么会对她动情?还用情如此之深?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想看著她平安无事,展颜一笑的神情。而不是像现在,将自己的心,自己的快乐都冰封在雪山之中,背负著那么多的压力活著。看似坚强,实则孱弱。
她是一个女孩子啊,需要人来关怀,来疼惜的女孩子。有时候他远远地望著她在马背上玄黑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种冲动,想拥住她,就像……那一夜,在鹰愁谷,清丽的月光照在她沉睡的面容上,也照进了她的心里。
然而现在,乌云已至,遮去了明月的光华,也隔开了彼此的心。
小可汗匐俱的大军是在第二天正午时分抵达边界的。
李凤颜并没有盛装相迎。她一身骑装,正带著人马在郊外的草原上行围打猎。显得惬意而傲慢,并未把突厥来人放在眼里。
其实几年前她已和匐俱打过照面了。三年前在灵州城外他们曾经交过手。那一次李凤颜使用奇兵,趁著山风正起时放了一把火,烧退了匐俱三万大军。那一战,彼此都铭记在心。没想到今时今日会在此地重逢,还换了身份。
匐俱是莫啜唯一的儿子。突厥的官制和汉人不同,他们本由十姓部落组成。十部又分左右两厢,各有左右厢察统领。而匐俱的地位却在左、右两厢之上,统辖处木昆律等十姓部落,领兵四万多人,也算是个枭雄一样的人物。他长著一张阴柔的脸,脸上永远都是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见到李凤颜,他单手抚胸,躬身道:“见过我突厥未来的可敦。”
李凤颜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开口:“可敦这个词我听不惯,论辈份现在我已是你的‘母后’。”
“公主若不怕有我这个大的一个儿子,让您老上几十岁,我倒也不怕叫。”匐俱一脸的满不在乎,问身侧的阿史那朝罗:“我托你给公主送的礼可送到了。”
“昨天已经呈给公主了。”
“很好。”匐俱笑看著李凤颜,“公主可喜欢我送的礼啊?”
“多谢你费心。”李凤颜一扬手,旁边有人递给她一张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可汗对我如此客气,我自然也不敢怠慢。”她说著话,已经弯弓搭箭,将箭尖抬起,缓缓拉开弓,直指著匐俱。
匐俱身后的随从惊得跳到他面前,用突厥语大叫:“你要做什么?你要是伤了我突厥尊贵的王子,定要你偿命!”
李凤颜听懂了,一笑道:“这位大概是误会了,小可汗现在是我的贵客,我怎么可能伤他一根汗毛呢?我只是想为我的贵客献上一份厚礼而已。”
说话间,天上忽然出现鸟鸣。众人情不自禁抬头望天,只见一对黑鹰正在天上盘旋。
李凤颜道:“这对黑鹰据说每天正午都会出现在此处,我今天特意在此守候,总算它们没令我失望。”她声音骤然高了几分,“小可汗,我想请问,鹰对于突厥来说是否象征著胜利和尊贵?”
匐俱好像明白了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于是干笑了几声,“是啊,呵呵,公主要射鹰吗?这鹰飞得好像有些高,一般的弓箭是够不到的吧?”
“不错,但我的弓箭并非一般。”李凤颜冰冷的面容上乍然掠过一丝傲然的笑,她右手一松,低喝声:“去——!”
箭如流星骤然飞出弓弦的桎梏,似有生命一般直冲上天,“扑”地刺中了其中一只黑鹰的月复部。那鹰立刻笔直地落下,跌在众人的脚前。
匐俱一下变了脸色,他没想到李凤颜真的可以一箭射下这只鹰。但他在惊诧之后立刻恢复原来的笑容:“公主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想要灭了突厥吗?”
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李凤颜还是那样优雅冷傲,淡望著匐俱。此刻她可以感觉到有无数双仇恨的目光正透过匐俱的身体射向她。那些跟随匐俱而来的突厥人大概都巴不得她立刻去死吧?
她骤然启唇,漾出一个难得的微笑:“各位大概又误会了。我只是想把这只黑鹰作为回送给小可汗的礼物而已。既然它代表突厥,飞在我大周的境内岂不是有犯境窃国之嫌了?现在物归原主。怎么,各位不愿意笑纳?”
韩语默站在较远的地方望著李凤颜笑语嫣然地与突厥的人周旋。没想到她除了战风铁血外,以牙还牙的手腕也不逊于别人。能当面给小可汗一个软钉子的人,数遍突厥大概都没有第二人了。
看著匐俱青著脸拾起死鹰,转身交给下人的时候,韩语默也不经意般转过身,悄悄远离了猎场。
终于见面了。无论他怎样逃,最终还是被命运推回。
终究还是逃不开呵。
几声凄厉地悲鸣在他的头上响过,抬头只见另外一只黑鹰正在孤独地盘旋。
曾听老人说过,黑鹰一生只有一个配偶。如今恋人已死,它将如何独活?
他一声清啸穿云而起,那只鹰像是善解人意般敛翅而降,停在他的伸出的食指上。
鹰的眼睛孤冷萧瑟,明亮如雪。有几分像她,也有几分像他。
轻抚著鹰羽,他喃喃低语:“孤独如你,一定能懂我的心情。”
他就像是大漠上的一只孤鹰,永远只能在天上盘旋,无枝可栖。若有一天可以降落,也许就是他死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