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坟场 第三章 作者 : 寂寞雨

攀在十二层高的窗口边,席恩转头看向下方的围观群众,有种快要昏倒的感觉。

席恩活着的时候有惧高症,造成惧高症的原因好像是看半夜鬼上床第三集,在电影里第一个死掉的小孩就是从窗口跌下来。虽然现实中并没有佛莱迪,不过,从他看完的那一天开始,每一次睡觉前他都会记得关上窗。

明知道现在摔下去不可能会死,可是他还是会怕。看不下去的夏禹伸出手拉他一把。手脚并爬进十二楼的同时,席恩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刚刚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可以走在路上不会穿透过去,还可以攀在窗户上?」

「有什么不对吗?」夏禹一边往楼梯的方向走一边回答。

「你不是说灵魂可以穿墙吗?」

「的确是可以。」夏禹的话刚说完,就穿过一道并没有打开的门,走进另一个房间。

「真的吗?」席恩往那扇门走了过去,心中想着真能穿得过去吗?这个念头还才刚在脑海中成型,他就砰的一声撞上了门,不怎么痛,却撞得眼冒金星,「唉哟。」

「撞上了?」夏禹从门的另一边探过头来。

「痛死了,根本不能穿墙嘛。」如果死人有也法院的话,席恩真想控告他诈欺。

「你根本不相信自己可以穿墙,所以才穿不过门,只要你认为自己可以穿墙就可以过来了。」夏禹好笑地看着他,「死人的世界感觉很像在梦中,只不过梦中的世界受到大脑的控制,现在是受到你的想法来控制。」

「真的假的?」席恩站了起来,再一次往门的方向走过去。心里想着,我能穿过、我能穿过……但还是不太安心地心伸出一只手。

叩!

再一次地撞上门。

「骗人!」

「是你心里不相信能穿墙,你伸出手先试就是因为你不相信嘛。」夏禹皱起了眉头,从刚才那一声惨叫之后就再也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心中有些着急,「快点,没有时间了。」

「我再试一次就是了。」席恩退后了几步。

席恩心中想着,这还真像是哈利波特中的情节。可惜他活着的时候就不曾把现实和电影混在一起,看到月台中间的柱子就去撞。好吧,了不起就像是哈利波特撞上九又四分之三月台所在的柱子然后被弹回来而已。心一横,他闭上眼用力地冲了过去……

没想到真的穿过了。

「我的天啊。」席恩看着自己的手,再回头看看身后的门。

这一切一定是假的。

假的。

假的。

假的。

「愣在那里做什么,快点过来。」夏禹一脸『这有什么好兴奋』的表情打断了席恩的感动,「声音是从这附近传出来的,你找左边,我找右边,找到的时候不要轻举妄动,大声叫我的名字我就会去救你。」

「知道啦。」席恩往左边的方向走过去。

「别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夏禹虽然不太放心,可是还是往右边走了过去。

这栋大楼是这条街上第一间百货公司,也是第一间有电影院。后来这一带发展成电影街之后,更新、更大的百货公司和设备更好更舒适的电影院一间接着一

间开幕,这栋大楼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的繁华。目前只剩下三楼的电影院在重新装潢之后继续营业,四楼以上的部份早就被废弃。

席恩和夏禹分开之后延着左边走,只见到玻璃的橱窗沾满了灰尘,空荡荡的架子上结了蜘蛛网,没看到任何和惨叫声有关的人事物。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明知道死人没有感觉,席恩还是觉得阵阵冷风吹在脖子上,「简直就像是现实版的鬼屋探险嘛。」

话又说回来,他自己就是「鬼」,就算遇到鬼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害怕。

喀的一声,一个架子的螺丝正好在这个时候断裂,垮了下来发出尖锐的声音,吓得席恩躲到柱子后面。

等了好一会儿之后,席恩才敢探头去看,看得只是架子垮掉之后松了一口气。

呜,他真讨厌这种鬼屋的气氛。

「不要怕,不要怕……」什么都没有找到的席恩转了个弯,打算绕一圈回到原点时,一个人迎面走过来,两个人撞在一起。席恩什么都没看清就张口大吼,「鬼……是鬼啊,救命啊。」

一只手立刻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小声点。」夏禹皱着眉头,「你倒底在搞什么啊?」

「夏……夏禹。」席恩差一点就要扑上去拥抱他。

「你倒底在做什么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我什么也没动啊。」席恩一脸无辜地看着夏禹,虽然夏禹满脸的不相信,可是真的不是他弄出来的声音啊。

「有找到什么吗?」夏禹将席恩从地上拉起。虽然他不太相信席恩,但也不觉得席恩有本事把架子弄倒。

「什么也没找到。」席恩摇摇头。

「难道是我听错了吗?」夏禹喃喃自语地说。

「不可能啊,我也听到了……」

砰!砰!砰!

枪声。

席恩很肯定他听到的是枪声。虽然他从没有听过枪声,可是他看过电影,也看过书上的形容,据说很像放鞭炮的声音,「那是枪声没错吧?」

他一转头,就看夏禹的脸上同样是不敢相信。

「我竟然没想到电梯。」夏禹一边说一边往电梯的方向跑过去,席恩连忙追了上去。看到他跟过来的夏禹皱起了眉头,「你留在这里。」

「不行,我也跟去。」席恩心想,他都已经是死人了,根本就不怕子弹啊。

「你会碍到我。」夏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个人迎面往他们的方向冲了过来。那个人看到席恩和夏禹挡在面前时,也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啊,是照片上的……」席恩才刚喊出来,那个人就转身往后跑。

「快追啦,笨蛋。」夏禹咒骂了一声,追了上去。

两追一逃,夏禹和席恩很快地缩短了距离,眼看就要抓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忽然从窗口跳了出去。

「这里可是十二楼啊!」席恩大声喊道,那个人仍是不以为意地往下跳。

夏禹扑了出去,可惜差了一个手掌的距离没能抓到那个人,只能从窗口看着那个人落到地上,滚了一圈之后跑进人群里。

跑进人群之后就很难抓到。夏禹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要抓的人逃掉,然后叹了口气。

「夏禹……」

「怎么了?」夏禹转过头,看到席恩站在电梯之前,双眼盯着早已废弃不用的电梯。

「他杀了人。」席恩不敢相信地看着电梯。

夏禹转头往电梯的方向看过去──

电梯的门开着,有一个手拿着枪的警察倒在血泊之中,双眼瞪着他们。夏禹可以看得出来,他在自杀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恐惧。

死者是一名三十六岁的警察,死因是自杀。

由于是现任警察的自杀事件,不但可以当作头条新闻还可以连吵好起天,所以等着抓警察小辫子的记者们脸上一点都没有感伤的气氛,反而透露着兴奋。

夏禹和席恩混在一群警察和记者的行列里,完全不受围起的黄色警戒线影响地在电梯的四周走来走去。

「是刚刚那个人逼死他的吧?」席恩看着一群警察将同伴抬了出去。

「是啊。」夏禹点了点头,走到窗户旁正好看见阿十站在楼下对他们挥手,「阿十在楼下等我们,下去吧。」

「又要从这里下去吗?」席恩探头往下看,十二层楼和地面之间似乎比爬上来的时候更远了一些。

「你要爬楼梯也可以啊。」夏禹纵身跃出窗户,踏着上来时踏过的地方往地面落。席恩想了一想,还是没有办法像夏禹一样从十二楼跳下去,他冲往安全梯的方向。夏禹回头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

「你这次的搭挡似乎有惧高症。」阿十等夏禹落到地面之后笑着说道。

「唉,别再说了。」夏禹无可奈何地说道,「看你的表情,知道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刚刚你给我的那张照片我拿给警员看了,是被杀警员的前搭档。」

「……报仇?」

「你联想的很快。」

「我猜错了?」

「不确定,不过我的看法和你的差不多。」阿十点了点头,「似乎所有员警都知道程浩是因为调查强暴杀人案而被灭口。」

「强暴杀人案?」

「嗯,而且死者都是年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

「原来如此,被程浩杀死的那个警察肯定知道什么事吧?」

「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阿十指着正在警察群中的一名警员,「被杀的员警和那个人相当要好,最近两个人似乎都躲什么人。」

「嗯,我知道了。」夏禹点了点头,看到好不容易爬到一楼的席恩向他们走了过来,一脸快要吐出来的表情,「谢了,阿十。」

「不用客气。我要走了,电影街人太多,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你如果要找我,用老方法联络。」阿十摇了摇手,往街的另一端走去。才刚迈开步伐,他忽然又回过头来对夏禹说,「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说。」

「嗯?」

「我觉得你这次的搭档也许会待得比上一个久。」阿十对正向他们跑过来的席恩行了一个童子军式的举手礼,接着不等夏禹回答就走入人群之中。

「你们说了什么?」席恩不解地看着夏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阿十为什么要对他行礼。

「没什么,只是一点线索。」夏禹摇了摇头,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阿十不只一次的对他说韩濯已经离开。

或许他不应该再任性地拒绝每一个人,也到了再找一个新搭挡的时候了。就像阿十说的,席恩也许会待得比前一个久,那他应该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夏禹将这个想法抛出脑海。他根本就不需要下一个搭档,在快乐坟场只是想等韩濯回来时问他一句话,有没有新搭档根本不重要。

「怎么了?」席恩一脸疑惑地看着夏禹,对夏禹的表情突然变得阴沉感到奇怪。

「没……没事。」

「是吗?你的脸色变得很奇怪喔,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夏禹带着些微的讶异看着席恩,让席恩怪不好意思,「你看我的表情很奇怪。」

「我在想你该不会也会读心术吧?」

「我怎么可能会读心术?光看你的表情就猜得出来了,而且,这种事不是很无聊吗?」

「无聊?」夏禹愣了一下。

「读心术啊。」席恩蹲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夏禹,「我是一个很相信朋友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们相不相信我啦,可是我相信他们告诉我的事。读心术不是能读出对方心中的想法吗?我觉得,如果朋友只能靠这种方式才能互相了解的话,那就称不上是相信了。」

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相信别人。

夏禹本来想骂他一句,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是收了回来。他可以读到席恩内心的想法,很清楚席恩这句话并不是说谎。

也许就是有这种傻瓜吧,夏禹扬起了嘴角。

「你怎么都不说话啊?」席恩没有抬头看夏禹,反而拼了命地把头埋进膝盖间,「你应该要说『你是白吗』之类的话吧?不然我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说这些话,很心……」

「你是白痴啊?」夏禹忍不住笑出了声,「站起来吧,我们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席恩像老头子一样在站起来扶着自己腰。明明不应该有腰酸的感觉,他却觉得很累。

「你家。」

虽然夏禹问他需不需要一起去,席恩却拒绝了。一方面是因为回家看父母是他自己的事,另一方面是因为夏禹认为他们要找的人一定会回来电影街,至少要留个人在附近盯着。

席恩离开的时候,夏禹欲言又止地张开嘴又阖上嘴好几次,似乎想要对他说什么。但在他再三地保证绝对不会惹出麻烦之后,虽然还是不太放心,但夏禹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花了一个钟头的时间才走到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街,穿过自家的大门,席恩看到钥匙挂在玄关门口的白板旁。他还活着的时候,总是把钥匙随便乱放,母亲每一天都不厌其烦的提醒他钥匙要归位这件事。那时只觉得母亲很啰嗦,没想到现在他不但没有机会再听到那句话,连想把钥匙放回去的能力都失去了。

忽然之间有点感伤。

他随意地环视周围,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没有变。母亲画的油画挂在墙上,父亲最喜欢的点心包装纸丢在垃圾桶里。让他在一瞬间错觉自己根本没死,只是忘了回家的路而已。

无意识地穿过门,并没意识到自己真的死了的席恩爬上楼梯,往二楼他常在使用的房间前进。

经过父母亲的房间时,正好看见父母在午睡。他想告诉父母,他已经回来了,但又觉得不需要在此时吵醒他们。他想先看看他养了三个月的乌龟,好几天没有回家,不晓得会不会饿死?

会不会……?

「全都不见了!」

席恩错愕地发现自己的房间已经变成了仓库。床被推到角落,上面堆了好几个装满书的纸箱,桌子不知道被搬到哪里,原来的位置已经换成了高及天花板的铁架,同样也放满了东西,有做服装设计师工作的父亲带回来的布料,还有一些是喜欢画画的母亲还没使用的油画布。

他的床,他的东西,他贴在墙上的照片和海报,全都不在了。

「不……不可能。」他才刚死没多久,怎么会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

就算他已经死了,也不过是几天的事。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当做他已经不存在很久的样子?

「你们心里倒底有没有我?」他冲进父母的房间,对着正在熟睡的父母大喊。

怒吼的声音足以将耳膜震破,但正躺在床上的父母却什么也没听见,只有父亲翻个身后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听不到了。

也看不到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虽然还在呼吸,但就算闭气不呼吸个十五分钟他依然可以在世界上活蹦乱跳。虽然看到食物的时候还是想吃,可是已经吃不出任何味道。可是,他还是看得见,听得见,记得活着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一切只像是一场梦──一场诡谲、荒诞、却又那么真实的梦。

「妈,我回来看了妳了……」席恩无力地走到母亲床边,轻声地说。这是他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有再也无法振作的感觉。

因为这次是自己的死亡。

夏禹和正拿着吉他自弹自唱的阿十并肩坐在喷水池边。

路过的行人看不见夏禹,他也很庆幸没有人看得见他,因为坐在他身边的阿十正在做的事让他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你可不可以不要唱了?」阿十的声音大概是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噪音武器之一,夏禹真想找东西敲昏他。

「我觉得我唱得不错啊。」趁着间奏的时候回了一句,阿十又继续唱。

和谁比很好听啊?夏禹真想回他这一句,但在不伤阿十自尊心的情况下,他换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说法,「你不觉得其它人都尽可能离你越远越好吗?」

「我又不是街头卖艺的艺人,有没有人听我唱歌有什么关系,只要我高兴就好了。」即使没有任何听众也能自得其乐的阿十似乎不会疲累地一首接着一首唱。

五音不全加上根本不知道在唱什么的歌词,让夏禹有一种把阿十的嘴巴缝起来的冲动。他相信赞成他这么做的人肯定很多,看看电影街人挤人,阿十周围五公尺没有一个人愿意踏进就可以了解。

「我受够了。」心情烦躁加上魔音穿脑,夏禹终于忍不住踹了阿十一脚,让阿十痛得哀嚎一声跌到地上,惹来路边行人一阵大笑。

「痛,痛……」阿十抱着脚在喷水池边乱跳。

虽然死人没办法给活人的实质的伤害,但像夏禹这种灵力高强的人可以把实质化让活着的人可以实际感受到,而阿十这种通灵的人感觉又比一般人更强烈。夏禹刚刚踢的那一脚感觉就像球棒敲在胫骨上,如果用力一点的话,甚至还可能明明骨头没有受伤,却像骨折一样动也不能动。

「吵死了,就不能安静一点吗?」夏禹又踢了一脚。

「是,是。」阿十连忙把惨叫吞回肚子里,拿着吉他坐回夏禹身边。

不敢唱歌的阿十偷偷地观察夏禹的表情,很肯定夏禹正在为某些事感到心烦。

看来夏禹的心情不太好,如果他懂得看人脸色的话最好乖乖地坐着,什么都不做就不会糟殃。但是安静不动从来就不是阿十的作风,好管闲事的三姑六婆个性当场表露无遗,「你在担心席恩对吧?」

「哪……哪有?」吓了一跳的夏禹连忙否认。

「喔,我猜中了。」夏禹越是否认就越让他肯定夏禹的心里有鬼,「担心就说嘛。」

「我只是担心他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结果还要我收拾。有一个白轶就够麻烦了,我可不想再变成保母。」

「要像白轶也那个样子不容易吧?」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好几年,或许根本还不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如果说他的父母已经开始过没有他的新生活,他一定无法接受。」

「你的经验谈?」阿十笑着说道,「我听说过有人回去见家人,结果……」

「少说几句会死吗?」夏禹瞪了一眼,但从阿十的眼中看起来不但不太凶狠,反而有种心虚的感觉。

「原来是你啊?」眼看夏禹又要一脚踢过来,阿十连忙举起手做发誓状,「别踢,我不说就是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个人没开口说话。

虽然没了阿十的恐怖歌声,夏禹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平静下来,反而越来越烦躁。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

「我还是去找他好了。」

「他不会出事,你也看得出来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

「夏禹,你该照照镜子看看现在的样子,焦躁的你可不是我认识的夏禹。」阿十劝道,「席恩不是小孩子了,他会学着接受。你该烦恼的是怎么抓到那个人,他就算不认识你也该猜得到是来抓他,在时间不多的情况之下,他一定很快会找另一个同事下手。」

「……我知道。」夏禹坐了下来,虽然语气还是有点不太甘愿,但他也承认阿十说得是对的,「说起那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了,那个警察不是自杀的吗?」

「虽说是自杀,但看当时的情况看来,他应该是看到了什么让他害怕的东西,所以才会举枪自尽。」

「也许那个警察可以看见灵魂?或者说程浩用了什么办法可以让那个警察看到,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阿十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白轶告诉我他懂读心术,但要到有能力影响活人并不是一个刚醒过来的灵魂可以做得到的事。」

「也许他有比白轶预计中更强的能力。」

「有点不太对劲。」夏禹的话并不像是对阿十说,反倒是有点像自言自语,「他才刚醒过来没多久,不可能有那么强的力量。他是怎么做到的?不,应该是有人帮忙他……」

「喂,喂,你想得太多了。」

「我可以想像他的愤怒,但是死去员警的表情让我觉得事情真的不太寻常。」

「你就是天生劳禄命,就是爱操心。我想……」话还没说完,阿十的目光被电影街一角冒出来的浓烟吸引过去,他转过头看了看夏禹,「该不会是失火了?」

两个人对看一眼,心中同时浮现不好的念头──无缘无故发生的怪事,往往都是坏事发生的前兆。

夏禹率先站了起来,「我们去另一边看看。」

「好啊。」阿十点了点头,比了一个『请自便』的手势。

「那就快点站起来。」

「咦?」阿十愣了一下,才意会到夏禹说的是『我们』,「你是说我们吗?」

「对,快点。」夏禹瞪了他一眼,转身往与浓烟相反的方向走过去。

「好啦,好啦,我怎么这么苦命啊。」阿十无奈地将吉他塞进盒子里,抱着盒子跟上夏禹的脚步。

起火的地点是电影街最热闹的地方,随着浓烟在夜空中升起,几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发生火灾。原本就已经十分拥挤的街道挤进了更多看热闹的人,将整条街挤得水洩不通。相反的,街道另一端人群就更加稀疏了。而且越往里面走,人就越少,到了接近末端的部份,就只剩下几个对情侣坐在树旁的椅子上。

虽然已经是六月了,夜晚还是有些凉,穿着短袖的阿十抱着手臂环视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夏禹,没有人群做为他的伪装,他应该不会到这里来。」

「嗯,我想也是……」夏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个警察从他们眼前不远处走过,看他的样子似乎正在执勤。

「留下来巡视的警察吗?看起来好像蛮年轻的嘛。」阿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还以为所有的警员都到火灾现场去了,没想到还有人留下来巡视。」

「是他!该死,怎么会这么巧。」夏禹脸色大变,追了上去,「这是他的目的吗?」

「怎么回事?」阿十抱着吉他盒子,跟在夏禹身后。

「是另外一个搭档。」

「你确定?」阿十吓了一跳。

「确定,我当然确定。」

坐在暗处的情侣都抬起头来看他,他们看不到在前面飞奔的夏禹,只看到抱着吉他盒子,死命地想跟上夏禹的阿十。

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个傻瓜。

对,就像是傻瓜。阿十真的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抱着吉他追着夏禹跑。旁边的人对他指指点点,让他很不好意思,可是他还拼了命地在追。

「警力几乎都过去支援,只留下一、两个人巡视。」夏禹一边跑一边说,转过弯时却没有看见那个警察的身影。

他走到哪里去了?夏禹迷惑的表情写在脸上。左右两边都是四线道那么宽的街道,几乎没有人在走动,那个警察不可能会飞,更不可能会凭空消失。

「他到哪里去了?」阿十环顾四周,表情是同样的疑惑,「他不可能凭空不见。」

「安静。」夏禹侧着头,仔细地听着最细微的声音。微小的劈啪声听起来特别的刺耳,他抬起头,「着火了。」

阿十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右手边旧大厦的三楼处隐约可见黄色光芒。他忍不住惊叫失声,「我的天啊。」

「你从楼梯,我从窗口,别让他跑了。」夏禹说完话就跳了上二楼的窗台。

「等等,我……唉,随便你了。」阿十抱着吉他盒子从楼梯走了上去。狭窄的楼梯让琴盒不时地卡住,他只能无奈地把吉他盒丢在地上,继续往三楼爬。

烧焦的味道和烟味也随着他往上爬越来越浓,楼上也传来物体摔落地板的声音。他走到三楼楼梯口的时候,一个男人惨叫声着推开门冲了出来,差点撞上阿十。

是一个警察。

「救我,救我。」

阿十抓着他的手说,「冷静点。」

「有……」

「我知道,你冷静点,没有人能伤你。」阿十抬起头,正好看到夏禹一脚踢向程浩的腰间,让程浩摔了出去,可是却很不巧地滚了一圈之后落在离阿十不到五步远的距离。

程浩挣扎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警察。

「你自己小心,这里有……」那个警察的目光左晃右晃并没有固定在夏禹或是程浩的身上,阿十肯定他是看不到灵魂。

「有什么?」

「有鬼,有鬼啊!」那个警察用力地堆开阿十,往楼下的方向冲。

「笨……笨蛋。」阿十咒骂了一声。

程浩抬起头看着阿十,回头看了看正越过火焰走过来的夏禹,露出了恐怖的表情。也许是他在瞬间判断出对付阿十比夏禹来得容易吧。

「阿十,离他远一点。」夏禹大喊时为时已晚,那个人向阿十扑了过去,双手勒住阿十的脖子。

「呃,我原本没有要这么做。」阿十的脸痛苦扭曲在一起,挣扎地预先拿在手上的香烟往那个人身上戳。

应该穿透过去的香烟自己点燃了起来,并没有穿透过去。

「啊,啊。」程浩发出杀猪似地惨叫声,按着腰间被烟烧出来的一个大洞,退后了几步之后就倒了下来,一动也不动。

「厉害。」夏禹确定程浩无法从地上爬起之后,对阿十举起了大拇指。

「呼,这种苦差事我再也不干了。」阿十累得坐在地上,话还没说完,楼下就传来砰砰砰的重物落地声。他抬起头看向夏禹,「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夏禹摇摇头。

愣了好一会儿之后,阿十才想起他卡在楼梯上的琴盒。

「混帐。」

在夏禹和阿十离开喷水池的同时,神情沮丧的席恩像是游魂一样地走回电影街。

在他头上的天空被灯光照得和白天同样明亮,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席恩坐在喷水池旁,并未注意到夏禹没在喷水池旁等他,他此时也没有心情去想夏禹到哪里去了。

还记得在《香草天空》那部电影的开头,主角一个人走在无人的街上──那是一个梦的世界。他现在走在无数行人走过的路上,却没有一个人看得到他,这也是一个梦的世界?还是醒来之后的世界?

走过钟表店时,每一只表每一个钟的时间都在行进,只有他是那个指针不动的钟。

他无法理解也无法相信,为什么父母会这么快就忘记他,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记得他。只不过是几天的时间而已……

一对情侣走过席恩的身边,踩到了他的脚却毫无所觉。

「要看什么电影?」

「去看蜘蛛人三好不好?」

「那部我看过了。」

听到蜘蛛人三这几个字,席恩错愕地抬起头,连二都还没有上演,什么时候竟然拍了第三集了?他抬起头看着挂在对面百货公司上的萤幕,红色灯泡组成的2005看起来格外的刺眼。

他记得自己是2002年毕业啊……原来时间已经过了三年了。

席恩笑了出来。

笑声里却没有任何的快乐,反倒充满了悲哀、痛苦、还有一种深深的憎恨。他是应该要哭的,但他发誓绝不掉眼泪。

好像哭了就是输了。

既然没有人为他感到难过,他也不要为任何感到难过。

即使一个人孤独活在这个世界,他也要快乐的活下去,让不在乎他的人知道,没有他们也能过得很好。

席恩紧紧地抿着唇,站了起来。这时才想起夏禹提过会和阿十在喷水池旁等他回来,他却没有看到两个人。

也许是另一头吧?一边想,一边绕着喷水池边走。

想到喷水池的另一烟,他就想起白天曾透过水雾看到熟悉的人,那时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头发剪短了,穿着的品味也变了不少,但背影真的很像小玫。

小玫在他死了之后,应该很伤心吧?虽然他们从来没有提过交往的事,只是一起去图书馆念书,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或谈彼此的家人,或分享彼此的心事,大学四年两个人都没有交男女朋友,隐隐约约有一种默契──约定将来的默契。

就算连父母都忘记他了,小玫一定还记得吧。

一定还记得……

「你来了。」喷水池边的熟悉身影转过了头,对着他笑了。

席恩张大了嘴,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曾经想过她也许会一直等着他,也许会一直想念着她,但从不敢抱着希望。

「小玫?」

小玫变了很多。原本及腰的长发剪短了,只剩下到肩部的长度。总是T恤加牛仔裤的装扮也换成了上班族的套装。

唯一没变的是笑容。

任何时候都水盈盈地大眼睛,和让人安心的微笑。

而且,她还看得见他,正向他的方向走过来。

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一个人对他说话而感到想哭。就算所有的人都不记得他,小玫仍然会记得他,仍然会等着他,「小玫……」

伸出手,想将小玫拥进怀中。

「不好意思下班迟了一点,妳等多久了?」低沉的男声在他声后响起,席恩愣了一下回过头。小玫就在此时穿过他,投入年轻男子的怀抱之中。

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他也认识,是他和小玫的同学安志。

「小玫?安志?」

忽然之间什么都懂了。

这算不算是一种背叛?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妳忘记我过得幸福。

当初说这句话并不是很认真,只是觉得如果真的爱他的话,是应该要这么做。结果是换来小玫的一巴掌打在后脑上,骂他乌鸦嘴。

也许他真的是乌鸦嘴,自己竟然真的死了。而小玫似乎也忘记了他,过着很幸福很快乐的生活。

为什么他不在了,却没有人受到影响呢?

他不要求地球因此而停止转动,他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记得他,有一个人可以看见他,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梦。

希望有个人可以告诉他,席恩这个名字对他是有意义的。

只是这样卑微的一个愿望而已。

「我还在这里啊,小玫。」席恩注视着小玫的背影,「妳已经忘记我了吗?」

就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声音似乎传进了小玫耳中。因为小玫回过头看向喷水池的方向,目光正好对着席恩,但焦距却没能集中在他身上。

「怎么了?」带着微笑的安志看着小玫,眼中充满温柔。

「没什么。」小玫摇了摇头,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叫她,回过头却只看喷水池而已。也许是她听错了吧,因为那声音太像一个人已经不在的人。小玫摇了摇头,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们去看电影吧。」

「好啊,要看什么?」

「去看哈利波特四好不好?」

「我们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可是我还想再看一次啊。」

看着声音越来越远,席恩拼命地喊着『我在这里』,小玫仍然和安志手牵着手往电影院的方向走去。

「我在这里,我还活着,小玫,小玫!」

看看我啊。

席恩发狂似的喊着。

路上来往的行人无数,电影街的人不管下雨还是晴天都是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声音,没有一个人看见他的存在。

彷彿他完全不存在。

最后,他终于连喊叫的力气也没了,坐在喷水池旁的地上,瞪视着天空。

终于了解到自己真的『死了』,原本以为是一场梦的感觉全都变成了现实。没有人看得见他,没有人听得见他说的话,甚至没有人在乎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过,最后,他开始大笑。

如果所有的人都不在乎他,他也不要自己在乎那些人。所以他不要哭,不要喊,他要大笑。他要让那些人知道他现在过得很快乐,根本不需要他们。

拼命的笑,他尽一切力量的笑。可是,在他大笑的时候,泪水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希望阳光可以快点把泪水蒸发掉。却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才想起现在正在下雨,根本没有阳光。

为什么连天空都要替他哭呢?

「你在哭吗?」夏禹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他一抬头就看到夏禹笑他的方向走了过来。不在乎行人,不在乎车辆,甚至连红绿灯都没有看,就这样直直地向他走过来。

第一个想起的念头就是不要让夏禹知道他想哭。

「我才没有哭。」

「是吗?那就不要喊那么大声,耳朵痛死了。」

「你听得见?」席恩抬起头,夏禹正站在他的面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废话,我当然听得见。」夏禹露出一脸『你这是什么话的表情』的表情,「这里只有我和阿十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你叫这么大声让我很麻烦啊。」

「啊,对不起。」突然想起正在工作,席恩不好意思低下头。

「程浩出现了。」

「结果呢?」席恩看到夏禹一脸不愉快的样子,忽然想到自己刚才真的是叫得太大声了一点,「因为我而让他跑掉了吗?」

「怎么可能,我把他交给白轶派来的人了,一解决麻烦那傢伙马上换了一个态度,真是……」夏禹手插着口袋,看着坐在地上的席恩,「怎么,见到什么了?」

「小玫,我以前的女……同学。」他本来想说女朋友,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忽然觉得小玫离他已经很远很远了,就像是一个陌生人从他面前走过,虽然觉得很熟悉却不会回头再多看他一眼。

原来,「死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父母也没有他想像中的伤心难过,在丧礼之后,他们渐渐地忘记曾经有过这个儿子……不,也不能说是完全忘记了吧。偶尔还会提起他,可是已经不觉得悲伤,只觉得怀念。

「结果?」

「她和我的好朋友变成男女朋友。」

仔细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当然希望小玫在他死后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又觉得小玫喜欢自己最好的朋友是被背叛了。原来,自己心里还是有丑陋的占有欲,希望他死了之后,小玫会一直一直忘不了他。

「现在觉得自己很可怜,好朋友和女朋友都背叛自己了?」

「咦?」这才想起夏禹也会读心术,「……你一定要偷听我心里的话才可以吗?」

他在想什么一定都被这个人知道了吧?感觉在这个人面前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一样赤果。所有的保护、伪装、强颜欢笑的面具都不复存在。

「不用读心术我也可以看得出来,因为我自己也是。」夏禹蹲了下来,没等席恩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回来看我的亲人时,他们似乎也一点也不伤心,连我以为最疼我的姊姊也好像一点也不难过。」

「你不觉得他们很过份吗?」说着说着,眼泪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他原本不想哭,发誓过绝不掉眼泪。因为哭了就好像认输了,好像因为父母不在乎他,小玫不在乎他这件事感到难过。如果他们不在乎自己,也不要自己在乎他们。可是,当他看到夏禹的时候,眼泪却掉了下来。

「很过份啊,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他们真是过份,我绝对不会原谅他们。」夏禹轻声地说,伸出手替他擦去眼泪,「可是,我发现在某些时候他们还是会因为我而感到难过,似乎可以透过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看到明明不可能看见的我。那时候,我才知道其实他们必需要忘记我才能活下去,可是却又无法忘记我。」

「你不觉得不甘心吗?」

「很不甘心啊,可是我已经死了,他们还要活下去。」

也许有再见面的一天,但现在还是要走不同的路──其中一条是生者该走的路,另一条是属于死者的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

「你的父母、你的姊姊,你难道不希望他们醒来还记得你吗?」

「他们没有醒来。」夏禹摇了摇头,「大部份的人,死后都不曾再醒来。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其实还看得见他们,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也有可能是再也不会见面。想说的话传不到最爱的人心底,想要安慰的手没有温度,就算知道他还活着,恐怕也只是痛苦而已。

「可是……」席恩抬起头看着夏禹。在那双金色的眼眸照映出他自己,而夏禹那悲伤的表情好像可以和他的悲伤重叠在一起。

「可是,还是希望有人记得你。」夏禹点了点头,将他拥入怀中。

明明没有温度,却觉得很温暖。

也许是因为可以感觉到他心中悲伤的缘故吧。

终于,忍不住阖上眼开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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