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了寒露,秋意更深。
自容昊成了长孙楚出阁宴席的座上客后,不出容云所料,“隆容”的生意因此好转了。
那些势利又愚昧的商客,眼见她爹爹备受远道归来的长孙齐礼遇,立即见风转舵,纷纷登船造访,船上不仅人声沸腾,那些货物和押票也让她应接不暇,她看得快痛哭流涕了,天晓得她有多久没感受过那沈甸甸的重量?
在帐房内点算好押票后,容云兴高采烈地出门,打算给喜姨买些锦缎,苦了这么久,今儿个就让她奢侈一下吧!
“爹?”乍见爹爹登上船来,容云步上前,却见他一脸心事重重。
敛起凝重心绪,容昊逸出微笑。“上哪儿去?”
“上城里去买衣料子。”她以欢颜盖过心间涌现的不安,不忘轻问:“爹呢?有什么是缺的?我去买回来。”
容昊摇首,忽地眸光一闪,沈声吩咐:“云儿,明日你过去帮帮阿晋。”
“嗄?”她傻住。
“阿齐回燕京去了,萧掌柜一人忙不过来,也教不了阿晋管帐的事,你去教教他。”就因为女儿自有一套理财之法,才使得容家能熬到今日,既然晚辈都开口请求了,他只能却之不恭。
“我才不要教那个病表!”她冲动拒绝,立刻没了好心情。“我走了,谁来管家里帐?我不去!”
“只是去教个一天,帐目我会亲自管好,再说,我也答应阿晋了。”
“我又没答应他!”她满脸不甘,才不要再碰上那个接二连三轻薄她的男人!
“这事我说了算,明儿个你就到『麟盛行』去,不得有误。”说罢,容昊转身离开,彻底漠视女儿的意愿,也不给她辩驳的机会。
想叫住爹爹,又惧他疾言厉色,容云只能杵在原地。
泄气当下,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江上那艘属于“麟盛行”的浅船,凝眸伫望间,船头突然冒出了个人影。她不必细看,已知是谁。
立于另一方的男人,亦然。
实在太熟悉彼此了,哪怕只是一抹影子,也能立即认出对方。
目光胶着,他俩隔着江水,遥遥对望。
中秋之后,两人都没再见面,她依旧忙碌生计家事,而他也忙着休养身子,如今亲眼见他病愈了,并能上船巡视,她莫名其妙地舒了口气。
嘴上说尽了那么多不想再看到他的话,心却一直惦念着他的病况……为何她就是无法对他的事不理不闻?
她不觉蹙紧了眉,为自己矛盾的心思气恼不已。
长孙晋没想到才步出舱房便立即见着思念的人儿,怔愣了好一会儿后,他俊眸闪过促狭,勾起唇,举起手,食指往自个儿的薄唇轻敲着。
他在暗示那个吻。
容云霎时羞红了脸,咬着朱唇,心窝怦然。她提裙旋足走开,不想再看他耍这种下流的暗示把戏。
太不争气了!就算他没忘了那天的荒唐,她也可以忘了呀,干么只要面对他,她从来就只会逃?相较于他的安然自在,她真是窝囊极了!
含笑目送她离开,他抬首仰望晴朗长空,此际天色蔚蓝、白云悠悠……
纯白云朵入目的那刻,他唇畔掀起了温溺的笑。
★★★
“容小姐来了!”
守在铺门前的小厮甫见容云正从大街远远踱来,马上紧张兮兮地往铺内大喊,各人严阵以待,直至她跨进门槛,萧荣上前将她恭恭敬敬地迎进帐房后,众人默契甚好地一同趋近,欲探听房内动静。
“长——孙——晋!你再不醒来我就拿刀来!”
不到一盏茶工夫,房内便传出了暴吼。这种老戏码无趣到连萧掌柜也看不下去,众人一哄而散。
帐房内室,容云对着睡得正香甜的男人大发雷霆。她好声好气地叫了十来遍都没个回应,这臭男人就是有本事激怒她。
换了个睡姿,长孙晋侧过身,微睁沉重的眼帘,咕哝了声。
“啥?”见他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她蹙眉,走上前去。
薄唇又吐出了微弱声响,他含糊不清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该不会又染病了吧?
淡淡忧郁从她眉间漾开,她干脆蹲,把耳朵凑上去,不厌其烦地道:“你再说一遍。”要是病了,她马上出去找郎中来看他。
毫无防备的,他温热的呼气窜进了她耳朵里,接着两片灼热的唇瓣贴了上来,轻柔地吻住了她洁白的耳珠,并细细舌忝吮起来……
她眼眸瞪大,直到耳畔响起那阵煽情的吮吻声,她浑身一颤,猛然跳开。
同时间,矮榻上的男人辗转清醒,他伸伸懒腰打呵欠,一派惬意自在的模样,彷佛真是刚睡醒似的。
“长孙晋!你又找死了是不是?!”第三回被轻薄,容云被他激得玉容扭曲。
挑了挑眉,长孙晋又再躺下,枕着臂,他慵懒道:“我看是那个嚷着要拿刀的人找死。”真是不识情趣的女人,他明明就在跟她表达满腔情意,她却偏要破坏如斯醉人美景。
待日后机会来了,他一定得好好教教。
闻言,她更火大。看来他根本早就醒了,存心耍弄她的!
“欸,警告你可别动手动脚的,当心又被罚跪船头。”见她双拳蠢蠢欲动,他赶紧拿她父亲来当挡箭牌。他才刚病愈,可没兴趣受什么皮肉之苦。
“罚跪船头”四字有效地遏止了她的冲动。那种丢人的事,她怎么可能让自己再犯?
“我也警告你别再碰我,当心哪天我把你的恶行全数告知爹,到时候看他怎么教训你!”他以为只有他会利用爹爹来唬人吗?
他撇撇嘴,把她的恐吓当耳边风。“告啊,快去告啊,你都不晓得我等得有多久了。”让容爷知道正称了他的心,省得他老想着该怎么把她弄到手,这丫头比燕王爷的那些宫变筹划更棘手,累都累死人。
她听得丽眸喷焰。“你真的很不要脸!”真讲了出去,她还要不要做人?
“嗯,的确是不要脸的。”他受教地颔颔首,对她的火爆感言表示万分认同。想他长孙晋何曾这般窝囊过?想要亲近佳人,还得跟长辈装疯卖傻方可诱她前来相会,为了一个没半分温柔娴雅的女子费尽心机,唉,他命真苦。
受不了他的无赖,容云索性噤声,但见他懒洋洋地死黏住矮榻不起来,又忍不住眯起滢眸,高声提醒:“你还躺着干么?告诉你,我只待两个时辰而已,时间一到,我马上回去!”
经她这么一吼,他不得不爬起来。走过她身旁,他步伐稍顿,不忘往她耳边道出真心话。“口气别太冲,我听火了就会以牙还牙,而且……近来我喜欢用『咬』的。”他沈醇的嗓音透出隐然的亲昵。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娇美的脸蛋却渐渐热了。招架不了他这种极富挑逗的暧昧言行,她羞愤交加得想挖坟自埋算了,却又心口不一地继续原地徘徊,不曾真的走远。
瞥见她脸上那抹娇艳的红晕,他勾起薄唇,笑得狡诈。
调戏果真比吵架来得有趣又有用得多,与其再像从前那般费神激她发火,倒不如逗得她脸热。经过这两回试探,他确定自己终是走对了棋局。
不似寻常女子应有的态度,她没赏他这登徒子该有的巴掌,这丫头,对他动心了吧?呵呵呵!
大步走出内室,他心里无比舒畅。
★★★
“好了没?”
“正在想。”
简短的对话停歇下来,偌大的帐房陷入一片静默中。
“好了没?”
清亮的女声片刻又响,这回,语音明显含愠。
“正在想。”
沉稳的男音不疾不徐,这回,调调仍然慵雅。
已数不清第几回落得肃静的帐房,忽然“啪”地一声响起,狠狠打碎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沉寂与重复的言谈。
长孙晋闻声抬首,对上窗前那张忿忿丽颜,平声道:“看完了就该放回原处。”瞥了瞥地上那本被她摔下的书,他把视线调回案上的帐卷。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么简单的东西你用得着想那么久吗?”强忍多时的怒火把她的耐性彻底焚殆,容云一脸气冲冲。
他从容不迫,认真地道:“你讲得太模糊,我不懂得该怎么做,当然得想个明白才能做好。”
“你干么不早说?!”瞪大眼,她难抑尖叫。
个把时辰前,她讲解完毕便要他自己试着做帐,她则退到一旁等他,如今才告知她,他压根儿没弄懂她在教什么?让她死了吧……
“我瞧你看书看得那么入神,哪敢打扰?”他耍赖,把责任推到她身上。
容云为之气结。“你少来这套!你有什么事不敢做?”
她怒极的问话教他挑起两道英眉。“错了,我不敢做的事,还多着呢——”他闪动兴味的眸光落在她剪裁合身的罗衫上,嘴角噙着神秘的笑意。
“我管你那么多,不想学帐就罢,你少浪费我的时间!”
瞧她真动了肝火,长孙晋勉强挥开旖旎遐想。
“是你不想教吧?那好,有啥不懂的,我自会请教容爷,不劳烦容大当家——”
“你少烦我爹!”瞪了他嗤笑的俊脸一眼,她绕到他身侧,认命坐下。“还有,你少侮蔑我,我答应了就绝不反悔。”
他无声地加深了唇边笑意。就知道她最禁不住激了。
“喔,我差点忘了。”轻叫了声,她从荷包里掏出银票。“之前我都在年底时候还给楚楚的,这是今年的分。”
“长孙家不缺这点小钱,你收好吧。”他看也不看案上的银票,凝睇她因难为情而浅浅漾酡的粉颊,目光深邃而温煦。
“不成,一定要还的。”她坚持道,并把银票更推到他面前。
“我说了不急就不急,你急什么?”他皱眉抢过她的荷包,把银票塞进去。“难得赚了点小钱,就叫你喜姨去买好料好好喂饱自己,我可不像楚楚那样懂得弄什么燕窝红肤膏给你。”他不想她为了还债弄得浑身瘦棱棱的,害他前两回偷抱她都抱得不甚舒畅。
“那个叫桃花红肤膏,据说是太平公主流传下来的美颜秘方。”她忍不住笑了。“你不急,但我急啊,你这会儿不收下,我也会找掌柜去。”
“好吧。”深知她从不轻言屈服的性子,他只好妥协,也不乐见她跟别的男人多作往来,却不忘强调道:“这种小事别太勉强自己,你爹帮过我大哥那么多,你要拖多久都可以。”最好给他拖上一辈子,他不愿跟她连这点小牵绊也没了。
又来了,他又开始满嘴报恩的大道理了。
她别开脸,内心闷瞀至极。
“我再教一遍,听不懂就劳烦你大少爷吭个声,眼下可没剩多少时间了。”执起帐本,她将心思重新投放在教导上,只想快快教完、快快回家,省得被人一再搅乱心绪。
长孙晋打起精神,终于认真起来。毕竟气跑了夫子不就前功尽废了?他还想把她多留几个时辰呢。
“欸,我问你……”看他笔下帐目渐有起色,她拨着算盘,不经意地启唇。“你跟我爹很熟是吧?”
“怎么了?”他停下笔,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这种废话。
按住逐渐混乱的指尖,容云抬起螓首,滢滢美眸浮上了忧愁。“爹爹招来了一批说是陶瓷的货物,准备要送往扬州,可是那批货待了半个月仍未卸下,我前天心血来潮打开来看,发现……那根本不是陶瓷。”
每回货一到,爹爹的神色总有股她说不上来的怪异,他从不让她处理那批“陶瓷”的押票,她直觉不对劲,鼓起勇气窥探,却得到了教她难以安寐的实情。
“那是什么东西?”容昊欺瞒的举措,也教他感到事有跷蹊。
黯下眸,她缄默了会儿,低低吐出两字:“刀枪。”
他心一沈。“这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你跟我。”看他晦暗不定的神色,她心知不妙,愈趋不安的心绪乱作一团。“我……我不晓得能对谁说这些,这已经是第四回了。”
这件事搁在心底那么久,她实在没胆子去问爹,只能向他求援。平日跟他闹归闹,他对她也没个正经,但除了亲人,他是自己唯一能信赖的人了……至少,她知道他会看在两家人的情分上,即便不出手帮助,也会给她出些主意。
“第四回?”沉吟思索,他幽暗的黑眸紧紧锁住她凝愁的眉,缕缕散乱线索掠过脑中,他眯起俊眸,低问:“你晓得那些东西来自何处?”
“苏州。”
他暗暗吃了一惊,瞬即捉模到个中来龙去脉。
朱棣图夺皇权,多年来不仅在燕王宫内私制兵器,更四处招兵买马,他笃信从苏州“干将坊”旧址所铸造的刀枪最具灵气,随他上阵杀敌无数的那把宝刀,便是苏州所出的干将剑。
长孙晋记得那名负责把兵器押送至燕王宫的镖行当家,是名总能跟他漫谈水乡故土的扬州人。
种种巧合串连起来,他几乎能断言那批兵器正属朱棣所有。
“别让第三个人知道。”慎重吩咐,他不想吓坏她,尽力柔化眉间纠结的线条,温言道:“我这就去找容爷谈谈,你待在这儿,别乱跑。”
事态严重,他不能让她回家,虽说前三回都让容爷跨过险道,但他不允许她再这样跟随父亲,懵懵冒险。
及时拉住他急急拂袖的臂膀,她眸色黯淡,对他摇了摇头。“一船人都往扬州去了,这时候……应该尚未归来。”
“别太担心。”他握紧臂上有些颤抖的小手,不忍看她如此愁苦。
他的安抚抹不掉她心底深切的恐惧,爹爹一次又一次押送这些兵器,她可以不担心吗?眼看他对此事有这般强烈的反应,她也无法再装聋作哑下去了。
“你知道我爹在做什么?”她颤声问,眸里有着迷蒙的乞求,不希望连他也瞒着自己。
“我跟容爷的立场是一样的,我不会让你蹚那浑水。”长孙晋按住她纤细的肩头,扶她坐下,眉宇严肃。“我想你也该明白,这件事稍有差池,必将招来官非,在事情尚未解决之前,你要做的就是自保。”
私运兵器,等同于把半边腿踏进棺材的差事,她不是不懂,可是——
“你要我袖手旁观?”她难以接受他这样自私的说辞,那是她父亲啊!
面对容云的错愕,他只是冷淡反问:“如果最后连自己都保不住了,你还能对家人谈什么救护?”他铁了心,绝不让她卷入那复杂的是非中。
“你要我等家人出事了再想办法?”她摇头,拒绝听从他的主意。“上回已经受尽了锦衣卫的苦,我不要重蹈覆辙!”
从前,只要是跟官卫有所牵连的事情,她习惯掩起耳目,一心只想远离那些麻烦,压根儿不想对此再有任何触碰,可眼下事关家人的安危,她怎能不管?
“我只要你安好。”看进她惶怒的水眸,他坚定地道。
长孙家的恩人是容昊,可在这种生死莫测的节骨眼上,若要作出取舍,他宁可割舍容昊,也要保全她!
她激动的神情怔住,泪湿的大眼看着他从未展现过的厉色,心头有股炽烈而酸楚的暖意。
我只要你安好。
他固执的眼神与嗓调,教她看见了他心底最真挚的在乎,会把爹爹的勾当说出来,她并无要他参与的意思,也没想过他真会对此插手,甚至还这么庇护着自己,不让她这个容家人承担此事带来的任何恶果。
他待她,是真情切意的好,喜姨说的没错,这一路走来,都是她不识好人心。
“我会跟容爷好好谈谈。”执起她的柔荑,他收拢掌中冷汗连连的小手,紧握不放。“你既然找我商量这些不该多言的是非,那就该更信任我,这件事,我绝不坐视。”他炯炯注视她惊骇的双眸,从未如此渴望又迫切地想眷护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瞒我好吗?”她苦苦追问,不愿被蒙在鼓里。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拢眉,不肯泄漏半点风声。还有太多事要问清楚容昊,他到底是为财铤而走险,抑或本就是朱棣麾下的人?
若为后者,事情就更麻烦了。
不能理解他打定主意要保护她,她自顾自地焦虑。“这……会跟陈家有关系吗?”她不停胡思乱想,奋力组织那些会跟容家有关联的人与事。
明知眼前不是计较的时候,可他抑不住胸间蔓生的酸涩,想不到她在这种时候也会顾念着陈家。
“不可能跟陈家有关系。”长孙晋敛容掩去浮躁的心思,放开了她双手,低哑道:“别想太多,我先到岸头去等容爷,你在这儿等着。”
他的执意隐瞒教她无奈颔首。或许……真不该再问下去了,她该相信他的。
得到她的允诺,他略微宽心,遂转身离开。
“长孙晋!”
急切的呼唤伴随零乱的足音自他身后迎来,他回首,看着那抹娇小的身影奔上前,主动拉住了他正欲推门的大掌。
“我……我方才乱了手脚,竟然没想到你……”容云轻咬下唇,脸上盈满了担忧。眼看他真的准备去处理自己麻烦的家事,不安如阴霾般覆上她惊悸的心,他不愿她蹚那浑水,她也不想他如此贸然干涉啊!
“我真的怕……怕会连累到你,不如让我亲自去问爹爹,我问了你再——”
“不必了,我不是容家人,如何会连累到我?”打断她的忐忑,他勾起温雅的微笑。没想到只要被她这么搁在心头上,即便是最后才被想起的牵挂,他也会高兴到忘了自身安危。
有她这么一句就够了,他相信她的心,必然保留着属于自己的位置。
“可是——”
她还想多说些什么,敲门声却猝然大作,他敞门,外头的萧荣一见他,立即仓皇大喊:“二爷,容爷那边出事了!”
他目光一凛,迅即掉头,便见容云瞬间刷白了小脸,美丽的眼眸慢慢浸染上哀伤而蒙胧的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