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这次明显是有备而来,璟尔鹫率著前锋赶到时,宁不但已收复了神御二十八郡,而且将战线成功推移到了华月境内的旭闍山梁。好在此处易守难攻,驻扎的魔兵才得以和大司御带领的队伍凭借天险,暂时抵挡住了来势汹汹的天界大军。华月地域辽阔,我领军正式到达,已是九日後的事情。
大军驻扎完毕,立即升帐议事。「督帅!我军已探明,天界军此番仍是以北云靖霄为主帅,与天帝宁一同坐帐中军。」禀报军情的副将抬起眼来看看我,吞吐续道,「只是这回,天界军的数目不但激增十万,而且装备和战力都比前次要强。」不必多想,我已明白宁此番是孤注一掷,恐怕还借了场「血引」。
「大司御,你已数次与敌军交手,依你看来呢?」我看向连日激战後神色有些疲倦的璟尔鹫。
「的确如此。」毕竟不是寻常将领,璟尔鹫眼中精光不减,稳重开口,「与数月前的那场战役相比,天界无论力量、战术,都可说是突飞猛进,昨夜我亲率千人去北面山梁偷袭,居然又是无功而返。」
微一沉吟,我传令,「今日先行休息。明日一早,大司御请随我去前方山顶观敌,左将军领曦晖营接应;如若期间天界军来袭,晦魄、璇玑由二营将领带队出击;余下朗曜等营,原地驻守。」
众将退了出去,扶风随即掀了帐门进来,满脸不可置信,「做了那麽多,你真打算和他沙场相见?」
「扶风,我逃不过的。」垂了眼,我没有什麽好多说的。什麽是命?强大如我们,看似主宰著别人,可冥冥之中,却是谁安排了我们?也从来不愿承认,可是即便不想不看不问,它却还是命。
「为什麽不干脆冲过去把他揪出来?你明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束这种煎熬!」扶风质问著我。
「是!对我来说,这战役不过是一场孩童的游戏,可对他呢?他辛辛苦苦想要完成的复国大业,我忍心随手摧毁麽?」
「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在为他处处著想?」扶风急红了双眼,胡乱想要将我推出帐外,「那好,你去帮他,这边我来看著;你一上阵,我就叫魔界投降!」
「就算我把三界捧在手里送到他的面前,他肯要麽?他是天帝宁,是靠著自己的双手曾经真真实实将三界踩在脚下的人!」压抑低吼,看著扶风呆愣原地,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宁,我怎麽舍得,就这样来折辱你?如果一场辉辉煌煌的战役是你想要的,那麽我会收起一切,认认真真地凭著实力和你打完它。
一夕无话,却是我在军旅之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当清晨的阳光透过山林的树隙投射到营地时,我与璟尔鹫已站在了山顶。
北面连绵的山峦里,就驻扎著天界七十万大军;此时炊烟缭缭,从那散落山涧里的无数雪白帐顶上升腾出来。
硝烟不起时,任谁也想象不出在这宁静祥和的晨光之中,竟是隐藏无限征战杀机。
挥手招来两只瞻眺族的魔禽,它们飞过天界军营上空,脚爪处裹上的「隐影」药粉撒落下来寻人沾附。我曲指念咒催动,那粉末便消融著向天空射出无影红光,一人一柱;转眼瞻眺回转,向我各报一数,合之便是天界军士的实际数目。
「司御,天界人数恐怕确有增加,不过却不是号称之数。」我一笑,原来宁还是虚张了声势,「你可吩咐将军们安心迎战,起码双方人数不会差得太多。」
璟尔鹫立刻明白了其中奥妙,笑著点头到,「那麽依督帅看,我军是否可以主动迎击?」
「他们人数是假,可是实力却是有的。」我朝山下努了努嘴,「不必我们出击,他们已来了。」
看样子天界还是发现了魔禽,继而猜到不远处的山顶上有人了阵。在我谈笑之间,山路上出现一列人马飞驰而来;天空中,数名驾驭著天兽的士卒也正赶著翔来。微微一笑,我再次扬手送出瞻眺,转身与璟尔鹫下山。一路山势起伏,林木丰茂稠密,我们步行却是更为方面,堪堪助我们避过了几次近在身後的追击。眼看再过一个山头就是魔界大营,我们却被半空中突然降下的三名天军拦了下来。
「魔界鼠辈,前夜偷营不成,今日又行这鸡鸣狗盗之事!」为首一人声音宏亮,双目炯炯。
叹服之余,我认真打量他半晌,随即笑道,「北云大将军,久仰了!」
对方微惊,却是坦坦然开口,「帝说的果然不错,若不是我,恐怕还追不上『魔煞战魂』!羽帅,有礼了!」
看他追兵渐渐赶来,我却不慌不忙,「天帝果然机警,如此短的时间便可作出正确决策,看样子魔界要胜此战不易。」
「羽帅过谦,今日若能请您回去做客,估计倒可速战速决。」北云靖霄笑得诚恳,四面的天军朝我们慢慢靠了过来。
突然,山後一声啸鸣,转眼左将军已带著曦晖营出现在身前路口;北云靖霄脸色一沉,退後几步和军士们移拢至山路另一面,情势瞬间转换。我示意璟尔鹫先行归队,朝北云靖霄拱手一笑,「将军,今日就算正式见面,往後你争我夺,就各自凭本事了。」
「羽帅真是好筹谋!」北云靖霄不愧是擎国将才,看出我没有为难之意,大笑著回礼道,「相信日後礼尚往来,大家也会更加熟悉。」言毕转身带著天军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战役可谓艰难,天界势在必得、魔界寸土必争,常常为了一处城池僵持数日。我此番坚持不肯再动用「战魂」之力,乃至军营上下愈发坚信天军实力陡增,人心颇有动荡;我一面要与众将日夜冥思苦想著商议战略,一面还要时刻留神安抚军中士卒,身心渐渐处於空前的疲惫状态。开战半月不到,飞华又遣了夜笙庭来,名为照顾我的起居,实乃行使监军之责。人方到半日,璟尔鸢的书信也飞了过来,又是叮咛又是拜托,说来还是不放心我。无奈自嘲,他若是看见我此刻每日模床不到的苦命,估计什麽担忧都会烟消云散吧?
原想著虽然我不额外出手,明争之下,天界此番胜算也不大;有我在,宁也不至於一败涂地。哪里知道,月余後的一天凌晨,我刚迷糊上眼睛,就听帐外惨叫连连!冲出一看,营地里人影四窜,竟是平空多了几只狰狞猛兽逢人遍伤,已是掀翻了大片帐篷,一时间地上处处躺著血肉模糊的魔兵。
夜笙庭随即出现在我身後,他衣中飞出一道流华直插猛兽额头,竟是深入数寸,迸溅出黑血来!那流华原是一柄丈许的光戟,再看他袍袖翩跹、掌影迷幻,那戟便随势跃劈横刺,又连杀了数头猛兽。「傻子,别光看我,出手帮忙啊!」夜笙庭回眸一笑,我竟痴愣当场了。扶风晚了一步出来,立刻将我护在身後,「哼!这也配请主子?别叫脏了手去。」说话间他双手轻舞,幻出漫天光网将余下的几头猛兽绞得粉碎;铺洒一天一地的黑血,映著白光肃杀惊豔!
清点人员伤亡,好在都是魔医一治便好的皮外伤,无非当时忍些痛楚。这些猛兽都是山林间被天界加了「禁持」而驱遣的野兽,所以一般魔兵竟然无可抵挡。关键在於,野兽来去踪迹难断,军士们从此难免夜夜提心吊胆,士气自然更加低落。听完报告,我沉默半晌,下令暂将主营向山外遣移十里,务必让将士们安心休息一番。
谁知,就在拔营後退通过孤涧山峡途中,魔军却被埋伏於两侧崖顶的天军突袭,遭受了真正重创。这次惨败,很快就得到了来自上都的响应:飞华震怒!给了我最後的期限,五天。否则他便要不惜危及华月根基,御驾亲征。
区区五天,我必须要结束一切。这代表著,我再也不能只是运筹於帷幄。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仓促、如此突然。
***
决战.旭闍平原
此刻的我和他,已然勒缰相向……
平原之上,两军铁甲金戈肃然相持,一片寂杀。云腾雾起之中,骑兽、走卒、神驹、翔车若隐若现。这是天界与魔界,注定著生死存亡的最後一战!恢宏激烈的战争场面,直到多年以後,还在三界传颂。
可是当时,我的眼中却只见到。宁,骑乘著他的「环照」神兽,庄重、威严,慢慢分开缥缈云雾,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晨光之下,骑鞍上的九色流苏丝丝缕缕,缀著青草上的露珠随风轻扬,碎光耀眼。他看清楚我,微笑停住,那笑容虽然陌生,却让我有种想哭的冲动。明明知道,他不再认得我。
「羽儿……我、爱、你!……」当日的誓言,铮铮在耳: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是你的爱人。
宁忽然抬手一挥,山呼海啸的声浪,转瞬之间将这宁静淹没。灵兽们疯狂撕咬起来,血沫横飞、肉屑四溅,从天空到地面再落入水中。平原上卷起一股又一股的黑漩,魔兵们借机冲向了天军,手起时,头颅便四处滚落。从天军盾牌之後,密密麻麻飞射而出的,那些沾著剧毒的羽翎转眼就清空了一块又一块战地。半空中虎啸龙吟,军士们驾乘著形形色色的飞兽缠斗起来,不断有血雨挥洒下来,渐渐渗红了地面。伴著尖鸣碎裂声,地面腾起的光圈此起彼伏,那是将领们接连互相攻破著对方的阵法,又散布下更为高级的。天空、大地、湖泊,人和人、人和兽、兽和兽,处处都在啸叫著,处处都在搏击著。
宁的嘴角噙著笑意,那麽的优雅,优雅得像是在欣赏一幕宫廷戏剧。这个男人,不费吹灰之力,仅仅带著微笑,便这样再次占据了我所有的视线。
我黯然垂下双眼,下个瞬间却被猛地向旁推开,一枚利箭呼啸著,擦过我的耳边。「您在干什麽?」扶风怒吼著,他今日为了陪我上阵,也特意戴上了面具。他的紧张,让我看清了处境:天军已向前推移百米,锐羽也袭到了阵前。夜笙庭身先士卒,早持著素章护玺戟下了战场:茫茫血海之中,只见他一身素银战袍,手中光戟挥舞,利锋所及之处血肉飞扬,衬著金眸黑发闪耀夺目。杀声喧嚣间,他带著鲜丽血迹的脸庞豔若天人、身姿纵驰却又悍如罗刹。战到极处,他还不忘远远朝我潇洒地抛回个媚眼,我却觉身畔的扶风杀气一瞬,下刻他已到了夜笙庭旁,手中光刃堪堪震碎一只偷潜至身边的饕餮。夜笙庭回来我身侧,嘟著嘴抱怨,「他说要我回来守著你,怕你愣神的时候被劈了!」果然尽职将我护在身後。
双方正抗衡间,平原那端隐隐轰隆作响著从山後移过来一团乌云,使得原本就血雨腥风的战场上气氛愈加压抑。天色渐渐阴沉起来,暗红的天宇上拉扯出一道又一道白光,雷声轰鸣低吼。是天象还是人为,不再分得清楚。
望向天界那边,宁正从身侧取过那把名震三界的「弦歌穹射」,弯弓竟是直指尤自厮杀的扶风後背!弓如满月,一个劈哢电闪,箭似流星破空而出,尾翎与空气擦出星星火花,那!!响声仿佛就在我的心底。只觉行动先於意识,我已纵身飞出。
千钧一发之间,「叮!──!」我已接下了赤火奇羽。这,是不可思议的。即使我的手中,持的是「萱珞」,魔界的镇国之宝。下一刻,宁挥动左手,天军迅速回撤;我的神驹从阵营里奔出,温顺地任我挥疆上背。
「你好,羽帅!」男子温和的笑著,他的声音不大,在连天空都寂静下来的空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和他,终於只隔著数丈,近得甚至能看清楚他的血银双眸,可是我却不知能说什麽。
「或者说,我的小公主,有没有想著你的夫君?」他笑得那麽亲切,依稀在等我的回音。
「你还记得,雨是你的妻子?」虽然是对「她」,我忍不住心头激动。可是,如果不是指雨呢?
「妻子?谁会想到魔界堂堂的统帅,也曾经躺在我身下!」笑容突然消失,他的眼睛冰冷。这样恶毒的语言,会是你麽,宁?
明明知道他在试图乱我心神,可就是无法冷静,「你胡说,我没有。」我的反驳是那麽慌张无力,似乎恰恰证实了他的可信。魔军里一片唏嘘,天军士卒也讪笑起来,无数目光直射向我,胯下神驹也不安地低低嘶鸣起来。
我的惊慌乍现,他一记术流黑气伴著裂帛声碎了我的战袍下摆,余波在地面击出丈深坑陷。接下来宁的攻势汹涌,左闪右避之中,我艰难控制著出手力度:我的身体里禁锢著嗜血的宿命,我的骨脉里流淌著好战的因子,他的杀气滚滚而来,我连灵魂都激动地在颤动叫嚣。
母妃,难道这就预示著战魂最後的苏醒?不要、不要,我不要做个只会杀人的工具!
「你的面具不能摘下来麽?哦,对了,你是个很娇媚的『男人』嘛……」对雨来说,他在说谎,可却字字是我要害,愈发激怒了我深处的灵魂。
天空完全黑暗下来,乌幕之上开始裂开一道又一道白缝,天顶气流开始急遽滚动。四野却是分外安静:王者间的厮杀,不知惊诧了多少人的双目,震撼了多少人的灵魂,就连这即将到来的山雨也似乎为之秉住呼吸……
「实在是好笑,魔界竟以男子结亲,现在更是派个男宠统领军队,难道魔皇如此『偏爱』於你?还是以为,派一个和我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过来,我就会手下留情麽?」他步步进逼。为什麽,为什麽要在这麽多人面前羞辱於我?我是羽,是你曾经心爱的羽阿!
刀锋又在半空相击,彼此的力量高举在半空,僵持片刻,终於又是咻的划开,他突然在我的耳边开口,「华月雨,你真让我恶心。」
插身而过的瞬间,往昔呢喃的声音擎出利刃!!──!脑子里,轰的有一根弦,断了。
杀了他!杀了这个侮辱你的男人!眼前一片豔红的炽浪血海,一切都再压抑不住,我终究出手……
***
漫天的白线就这麽毫无声息地扯落了下来,地面上扬起白烟,有什麽渗进了我的眼,沙得发疼。环照扬著头,它在嘶鸣麽?为什麽我听不见?
雨水织就的光网中,他的蛟龙银魄被我击向了半空,慢慢,慢慢地上升到顶……又俯冲而下,咻地插入地上!宁的嘴唇煞白,嘴角却依旧带著骄傲的浅笑,银色睫毛微湿著,覆盖住渐渐阖上的双眼。很快,一抹血红,从他的胸口渗出,顺著金羽战甲流了下来。我看著自己手中的剑,那上面的红色很快就被雨水冲淡,却依旧鲜丽得灼烧著我所有的思维。
忽然,他的身子渐渐朝一侧软倒,从神兽背上跌落下来……我想喊,喊不出声。那一刻,多麽希望天与地,能在我的世界里驻足下来。
扶风在我身边,「战主,您启用了『时空禁止』!」他说什麽?我听不懂。
「他为什麽要这样说我?为什麽?」我抱著他抖得如风中落叶,身边是唯一的依靠。
「战主您醒醒!他只是要扰乱我们的军心啊,你我带著一样的面具,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扶风扶著我的双肩拼命摇晃,「刚刚那一箭,他也是朝魔界督帅射的,您明不明白啊!」
「那麽、那麽,他死了,他死了!我杀了他!呜──」我搂著扶风号啕大哭起来,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战主,你好好看看。」扶风轻抚著我微颤的背,引我目光看向四周。
宁歪倒在环照背上倾向一侧,他的周围,冲下来救主的北云靖霄和天界将士们,挥舞著刀枪剑戟却不再前进。我站直身子看去,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天空中的细雨,居然也就停在了半空;激战中的人们张开著口,却没有呐喊之声发出;甚至连那天宇上的轰隆响声,也都嘎然而止。安静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人漂浮在半空之中,俯瞰著这一切。
「这就是战魂的『力量』。你在不知不觉之间动用了上古咒力,阻断了时空,现在,不仅是这儿,整个世界,也全都停滞在了这一刻。可是除了你我,不会有第三个人发觉。」扶风抬起手来插干我眼角的泪痕,语气竟是难掩欢喜,「最难得的是,你耗损的精力恰好压制了体内战鬼的苏醒,您,也许就此自由了。」
自由麽?我的自由是用宁的性命换来的?不要,我宁愿不要。
「救他,你一定有办法,或者你告诉我!」我抓住救命稻草般攀住了扶风。
「好让他继续伤您的心?我做不到,您知道的。」他冷漠地转身。
「扶风,我求你。」我只能哀求。
「让他走,或者让他死,您来选。」他退了一步。
「我,我没有替他下决定的资格……」让宁的基业毁於一旦?
「我带他去『芳渡崖』,您就当他死了好了。」不再容我选择,扶风一把捞起神兽背上的宁,随手向後抛出一个光球,消失在天际。
我看清那是些忘忧花瓣,她们冉冉升到半空之中碎裂开来,一点点带著碎星般的光芒撒落四周空间。声音渐渐从光影相接的缝隙里渗透出来,下一刻,战场之上山呼海啸的呐喊激斗之声再起;人们的动作似乎从未停顿般流畅进行著。
不知何时,我已站回了督帅位置,神驹还在我身边昂首啸鸣。我静静看著魔军如何扳回劣势,如何冲锋陷阵,如何大获全胜。
我看到北云靖霄冲到「环照」附近四处寻找,璟尔鹫指挥著魔界大军如海浪般卷席过去,天界的旗帜到了下去,山河遍野新绿换了赤焰丹霞。一将功成万骨灰,尘埃落定也不过是暂替了庙堂。
我望向乌云撤离渐渐明亮的天边:宁,你一定要活过来。
***
天界腾龙轩
回到华月皇宫後的某一日,我被飞华连夜唤到了腾龙轩。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飞华原在锦榻上自斟,见我来了,便将宫婢侍从都屏退到了殿外。
「王弟,你来好慢。」他抬头看我,眼中带著微醺笑意。
「不知皇兄急召,所为何事?」难得见他对我如此随和,今夜的心情应该不错。
「如今三界已平,你也算对我实现了当日德昌殿上誓言。」飞华说笑著示意我坐下,「我们兄弟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今夜突然兴起,不如陪著皇兄饮上几盅?」
案上果然温著双绣莲花壶,我自行取过青玉酒盏在水中一并温过,索性陪他对酌起来。这酒入口果然愈发香醇,不多一会,便觉酒酣耳热,身上颇有些不耐起来。
「王弟切莫醉了,皇兄有事相商。」飞华的声音似远似近,让我好不疑惑,何时退了如许酒量?
「请您但说无妨。」好在我袖子里还有一条异香罗帕,专可醒神,当下恢复了清明。
飞华神色有些奇怪,一怔笑道,「那夜你为静以之事前来找我,我许了你三件事,如今你又平了天界,三件倒是办成了两件,这最後一件更加容易,你也是知道的。」
「皇兄若还是提及扶风之事,」我恭谨笑道,「请恕臣弟难以从命!」
不欲与他多加纠缠,我想择个理由便行告退,谁知起身竟是站立不稳,又跌坐了回去。心下大惊!当年在谷中也为制药尝遍三界异草灵药,更是证明战魂体质百毒不侵,飞华便在酒中下药也应奈我不何。
「这药无毒,皇兄怎麽舍得害你?」飞华笑著朝我走了过来,「我也知道王弟天赋异秉,所以就派了你身边的人慢慢下到你平日的饮食之中,如今喝了酒里的药引,果然有效。」
他一番言语平平淡淡,听在我的耳中却入激起千层浪──我的饮食历来就是亲信可靠之人掌管,这人断然不是扶风,那又是谁?
「王爷不必惊慌,陛下用的不过是些麻痹药物,因为无毒,我每次又下的量微,故而您不曾察觉。」笑意盈盈从殿後走出来的,正是夜笙庭,今夜一身绛衣银袍精致可体,灯光之下璨若珠玉。直走我的面前蹲下,他望著我的一双明眸清澈依旧,缓缓从锦垫上扶起已是酥软的我,修长食指为我抹去唇边残酒。「这下可老实了,听听陛下准备怎麽处置你吧。」夜笙庭索性让我倚在他的臂弯,虽然气恼这个姿势,我也无力抗拒。
飞华不急不徐地回身坐了锦榻,又斟了一杯酒,却只在手中把玩,「我早知你不是心甘情愿受我控制,我在你平定魔界之时,就料到你我终有今日,所以一再送笙庭到你身边,你虽机警,到底还是耽於他的美色放松了警惕。」他轻哧一声,举盏将酒饮尽,「现在你给我一句话:扶风,你给还是不给?若是再不点头,我便将你囚在苦寒魔域,动用禁咒也不怕封印不了你。」
我心中无奈摇头,他一定还不知道扶风与我的渊源,「禁咒要献上我异体同生之人的性命,你从前伤他一次不够,今生还要再错?」不知不觉便说出了口,飞华猛地转过头来,却始终不懂。
我和飞华正僵持著,身後夜笙庭突然开口,「陛下,臣今夜想做些无损於华月的事情,不知陛下可否恩准?」飞华闻言不解,夜笙庭已将我放下,他走到大厅中央,缓缓跪伏在地,「微臣今以挚友身份恳求陛下不要再一意孤行,萱珞王爷功在社稷,还望陛下即刻赐下解药,把酒言和吧。」
此语实在出人意表,飞华一愣。半晌,他变了脸色,声音阴郁,「我若是不准,你又怎样?」夜笙庭跪在地上没动,「微臣方才已给殿下服了暂缓麻痹晕眩的药物,想必短时间内还可动弹。」夜笙庭先前在我唇边一抹,指上便是带著药粉。
飞华眼见我撑著几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急道,「我就不信他此刻手无缚鸡之力,光凭你挡得住我。」说著返身从墙上抽出了萱珞宝刃,室内顿时明光闪闪,气氛愈发紧张起来。
「陛下,若是加上臣妾,恐怕还有胜算。」雪玉珠屏之後转了出来的,竟是换了戎装的夜妍语。
飞华大惊大怒,「妍姬,连你也要忤逆我的意思?好、好,王弟,倒是我小看了你。你究竟还有几个帮手,一并唤了出来就是。」
今日也实是情势比人强,我无奈苦笑,「陛下不必担忧,我们没有恶意。」先前我被夜笙庭弄得糊涂,此时方明白过来他一直给我下药,无非是怕飞华提前发现我们的关系。
「好一句没有恶意!滚,全都给我滚!」飞华再也顾不得什麽君臣礼节,赤红了双目咆哮起来。夜笙庭过来搀著我,夜妍语在後保驾,及至要跨出大殿,身後冷风一咻,朱红殿门上赫然多了一柄光华流溢的萱珞。
我慢慢转过身来,看著大殿深处高位之上暴怒的飞华,「皇兄,我虽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但请看在兄弟情谊上放过静以。」
见他陷入沉默,我还是忍不住道出,「您若真心喜欢扶风,不该强取豪夺。我说您欠他,是因为你们还有另一层的渊源,」看他不解,「御苑里的那座七宝假山,便是见证。」言毕转身,不再回头。我也只能言尽於此,将来如何端看飞华的造化。
踏出腾龙轩後,我微笑著看向身边夜氏姐弟。「你们与我和扶风该以平辈论交,再不要自贬身份。」两人生得一样的如画得眉目,依稀便是当年晴妃的模样。
她是父皇奉母命迎娶的第一位侧妃,後来却与青梅竹马身为宰相的表兄珠胎暗结。父皇怜他俩真情感人,长老们却不肯放过一对孩子,父皇有心维护又碍於众怒难平,到底废了宰相一职,下令追究。烟罗闻讯将夜氏姐弟救下,机缘巧合做飞华的心月复重臣。夜笙庭一幅毫无杀伤力的美貌又挂著飞华幸佞的名头,游刃贪官污吏之间如鱼得水,不知助得飞华登基之後铲除多少阻碍;华月上下皆当夜妍语是飞华最宠爱的姬妾,谁会知道她一双柔弱无骨的玉手,却能操控朝臣们传为梦魇的金簪绚雨刃,正是皇朝专事暗杀的「夜魔」。
「扶风公子乃是我姐弟的恩公,您自然也是我们的主子。」他们恭谨依旧,我只得无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