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江湖,历来是多事的。
而在过去一年的江湖里,更是发生了许多不得了的大事——
天玺二年中,一向具有霸主实力却如猛虎盘踞于南方的龙骐堡,忽然出兵一鼓作气吞并了周围的十八山寨;同年秋天,素有世外教门之称的花笺胜域,也破例派出了门徒来到
中原走动。
而最危险的暗潮,却在人群的视线之外悄然波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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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瘦西湖畔的百年老店花雨楼里,自然聚集着不少踏春而来的客人。
二楼靠街的圆桌上,一个黑袍人用完了茶食,扶正了头上的黑纱斗笠,正要唤来小二结帐,楼梯口却出现了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仆。
老仆左右张望了一下,走来停在了他的桌前,恭敬开口:「先生,您可是『医圣』天一?」
被唤作医圣的黑袍人略有些吃惊,老仆见他并不否认,连忙从胸口取出一封信来,双手递了过去:「这是令师的亲笔信函。」
黑袍人展开一阅,信中只有寥寥几字:「天一吾徒,速随此人前来。」
的确是师尊的笔迹。
黑袍人将信叠起收好,抬手取下头上的纱帽,露出一张与其打扮完全不符的年轻脸孔来。老仆愣在了原处,闻名天下的医圣传人,竟然是个不过双十年纪的青年?
「老人家,我们这就起程吧。」
天一已经拿起桌上放着的药箱和包袱,转身朝楼下走去。这些年来,他早就习惯了病人吃惊的眼神,这也是他如今要把自己装扮得神秘异常的原因,否则纵然他的名气响亮,
这个样子去出诊,谁会轻易把性命交给一个少年人?
楼下柳絮纷飞,依旧是车水马龙。大街之上人群纷攘,谁都没有注意到在耀眼的繁华掩映下,一辆马车疾疾奔驶出了扬州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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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天,马车始终没有停下来。
药师一觉醒来,车子正慢慢行走在一个山坳里。老仆从车座上挑开门帘,一股清新的花草之气扑鼻而来。
天一下车,「这是到哪了?」
老仆不答,引着他从山右侧的桃花林中一路下来,转了半圈,小径顺着溪流拐入了一片竹林。天一却已看出,这曲径而行的路途,是主人别有用心的设计。
再往前走,溪水尽处豁然开朗是一片烟波浩淼的广阔湖泊,远远可见湖心有岛,谷内山峦起伏`景色秀丽。
渡口处早已等着一艘三层的龙头画舫,气势恢宏,十数名白裙蒙面的女子立在船头,腰间别了鲛银长鞭,个个都是身姿曼妙的佳人。
药师心中却是暗惊,这画舫的格局已经僭越,此间的主人就算是皇亲国戚,也忒大胆了些。
重新靠岸时,俨然到了一处仙岛。
天一从船上下来,只见岛上处处花开,青绿的树林沿着岛岸绵延开来数十里,林间花草遍布,半空中蝶舞燕飞。看那些从绿林上方露出的红檐绿瓦,便知道岛的深处还有一大
片华丽的殿宇。
众人将他引到了一处院子外,里面奔出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杏裳少女,跪在地上笑盈盈说道:「婢子唤作锦娥,特来伺候先生。」
天一点了点头:「不知家师现在何处?」
那女孩早准备着他有此一问,笑嘻嘻答道:「老神医另留了信给先生,请随我进屋。」
天一随她进了院门,抬头见正阁的匾额上写着『梧竹居』三字,乃是前代名家的手笔。左右穿堂的阶前植着一整排翠玉的湘妃竹,屋前数棵梧桐古树绿叶蔽天,正好应了此处
的名字。
他在厅内坐下,女孩取了信出来。
天一拆来细看,不禁目瞪口呆,只见内书:「吾徒天一,今早收到昔年挚友来信,嘱吾一聚。此处主人是为师之好友,你且安心居住,吾快则一月,慢则三月必归,你不可随
意离开,慎记慎记!」
那有人这样做师父的?把徒弟不远千里地唤来,自己却跑得不见人影!他连主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住得安心?
只是师命难违,无论如何,他是走不成了。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天一将书信随手塞进包袱,翻身倒在了床上,身下的被褥温暖柔软,奔波了两天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转眼便进入了梦乡。
这夜恰是三月初九,药师阖眼熟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阵远远而来的洞箫曲声唤醒。
那箫声本就清越幽远,在这样安静的深夜里隔着园子外的水榭楼台一路飘送过来,又被这清凉如水的月色衬着,便又添了一份令人心驰神往的空灵。
天一凝神停了片刻,暗暗忖度是谁会在这半夜里吹曲。若是主人寻乐,何必唤人吹出这样带着感伤的曲调?更何况此般的意境,又绝不是一般的乐师吹奏得出来。
他翻身从床上起来,打开房门,循着声音走了出去。
似乎吹箫之人心中有所郁结,那箫声渐渐断续起来,药师左盘右拐,终于在箫声停下前找到了一处花苑的入口。
粼粼的湖面上,微微晃动的莹光与半空中的弯月两两相印,四周水气氤氲,如同梦中景象。
绕满湖边的桃花盛放了满枝,柔和的月光之下堆云叠雪似的直到天边。这样静谧的夜色中,那些桃花仿佛得了妖异的力量,竟然朵朵闪出莹粉的光彩来。
天一便在这样奇妙的美景中,看到了水边一个持箫静立的烟紫色背影。
那人长及脚踝的黑发流云一般散落在脚边,偶起的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袍,淡薄的背影竟然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湖面上的水气弥漫在他的周围,彷佛仙宫中人。
天一想要上前的脚步,下意识站住。
乐者似不知身后有人靠近,忽然轻叹一声,随即又举箫吹奏。
箫声再起,如白鹤穿云,又似山涧中的清泉洌洌,曲调时转时落,比之前的缠绵悱恻,又似一番不同的风景。
天一站在丈外,屏息凝神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将尽未尽时,余音缭绕,天一忍不住拍手赞道:「我本以为天下间最好的乐师在皇宫大内,没曾想会在这里听到真正的仙曲。」
乐者受到惊吓,箫一离唇,乐音极不自然地滑开了。
天一意识到自己唐突,连忙道歉:「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吓你。」
他刚要赔罪,乐者却头也不回,拔足便往桃花林的深处走去。
天一抢上前去,心中一急,伸手想要拽住乐者:「请等等,我是谷内的客人,并没有恶意……」
缁啦——!在这匆忙之间,乐者的衣袖竟然被天一撕下了一片。
天一大窘,退开了几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乐者一言不发,只是拽紧了裂开的袖摆,匆匆走向了花苑的那头。
「喂,你到底是……」天一还想上前,突然迎面吹来一阵大风,夹带了漫天的粉色**朝他扑来,阻拦了他的去路,也吹散了他的声音。
风停下来,原本乐者站立的位置,只留下一地的娇粉**。
天一握着手里滑若无物的衣袖,看着水雾迷蒙的湖面,心跳突然漏了半拍。
回转梧竹居,已是月上中天。
天一刚进院门,便发现房间里亮着灯,他当下警觉:「谁在屋里?」
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屋子里传出一个悦耳的声音,「主人出去得好着急,连门都不带上,就不怕我这不请自来的客人?」
天一有些莫名其妙,「尊驾到底是谁?」
屋里的人应声开门出来,却是一名清雅男子。
男子笑意盈盈走到天一近前,拱手施礼道:「先生不必惊疑,我听说今日岛上来了一位客人,特来拜访,恰好见先生匆匆奔了出去,倒让我不知道是追还是不追的好,所以冒
昧在房间里等了。」一番话说得不徐不疾,有如春风拂面,不由得叫人心生亲近。
天一知道自己先前奔出恰好被对方撞见,倒有些不好意思:「是我一时眼拙,竟没有注意到兄台来访,还请里面赐教。」
两人互通姓名,男子自称柳玉色,是这里的一名食客。
相谈甚欢时,柳玉色无意中提到,「天兄方才出去,所为何事?」
天一想起怀里的衣袖碎片,微红了脸把在湖边遇到乐者的事情说了出来:「不知柳兄在这里住得久了,可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柳玉色听他说完,忍俊不禁,「想不到天兄看起来如此老实,竟然也会做出唐突美人的事情。」
天一轻咳一声:「柳兄要取笑便取笑,只可惜我实在是没有看清对方的面容,谈不上见色起意。」
柳玉色继续笑道:「若说美貌乐者,谷内不止一个,但却没有天兄描绘的那样超凡逸仙。」
天一奇道:「那半夜的曲声,柳兄也没有听到过?」
柳玉色略一迟疑,依旧摇了摇头,「我住的院子十分僻静,大概有也不会传过去。」
天一不肯罢休:「方才你在我院子里,也不曾听到?」
柳玉色突然尴尬起来:「我方才远远见你奔走,来时院子里房门大开,光想着一会怎么取笑你,并没有留心外面的声音……」
天一苦笑不得,转身从怀中掏出半片碎锦。
柳玉色将衣袖碎片接了过去,细看一番,「这可是上等细腻的织帛!主人必是个绝艳无双的美人,才不会辜负这身衣裳。」
天一望着那碎片发呆,不再言语。
柳玉色眼眸一转,又笑道:「我看你七魂已丢了六魄,莫非是花苑里的花妖狐魅,看上了天兄的俊雅风姿?若是这样,天兄可真要小心被她们勾去魂魄!」
天一也不是一味老实的人,反将柳玉色一军道:「柳兄如此风流人品,尚且安然。真有这般好事,那里论得到我?」
「玩笑玩笑。」柳玉色摆手大笑,「既有这衣袖为证,明日叫了锦娥过来问过便知原委。」
天一本来发愁到哪去寻找这神秘乐者,柳玉色的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
谁知第二天找了锦娥来问,女孩却是一头雾水,「主人吩咐过先生在此,任谁也不许打扰,谁敢半夜在附近吹曲呢?」
天一看她满脸疑惑,并不像在撒谎,只好又说:「就隔这里不远的一个花苑里,你再仔细想想。」
锦娥还是摇头。
天一无奈,只好把那袖子的碎片掏了出来,「那你看看,谷内谁会穿这个?」
锦娥看了一眼,微红了脸答道:「奴婢对梧竹居以外的事情知道得其实不多,先生的问题,奴婢实在是答不上来,还求先生恕罪。」
他见锦娥弯了双膝就要跪下去,连忙扶了起来,「算了算了,我又没怪罪你。」
对方既然咬定不知道,天一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之后两三夜,天一总是格外留心外面的动静,只希望那夜吹奏的乐者,能够再次出现。
偏偏天一越是期待,那乐者就越是无影无踪。要不是还有手里那块衣袖碎片作为证据,连天一也要怀疑自己在花苑里的奇遇是不是一宵浮梦了。
这天用过晚膳,天一正在灯下看书,锦娥端了紫铜小香鼎进来,「我看先生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这香有安息凝神的效果,先生要是不讨厌,我就放在卧室里吧。」
天一全神贯注研究着书里提到的方子,胡乱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屋内幽香弥漫,天一只觉得阵阵困意上来,恰好听到外面报了三更,他熄了烛火躺在床上,阖眼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