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苏在微音殿外被缎棋拦了下来,他说,“殿下,郑王有旨意,他不召见人。”
和苏并没有听他的话,硬是绕过了他,“我要见父王,有要紧事。”
但是大殿前面的回廊上站满了郑王的禁卫军,他们看见和苏要闯进去,刀剑出鞘,指在了和苏的身前。
和苏还要继续向里走,但是他身后的秀远扯住了他的手,“殿下……”
缎棋连忙站在到了和苏的面前,“殿下,郑王谁都不见。”
“可是我是太子。”
“殿下,回去吧。”
“公公,就说我来请罪的,父王还是不见吗?”
“殿下,回去吧。您何罪之有?再说,郑王现在……”他不知道要不要说,或者要怎么说,后来他一沉吟说,“郑王这些天都没有睡好,他未必有精神见您。回去吧。等王想明白了,其实一切就过去了。”
“过去?”和苏不明白。
“对,过去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殿下……”
“那怎么可能?”和苏似乎感觉他无法了解他的父亲,他以为他会得到一纸废黜太子的诏书,但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郑王就这么平静地说一切都过去了。
诡异得平静。
“殿下,其实,方才郑王已经下了旨意,着礼部择日为翊宣殿下完婚。一切如初。也请殿下要体谅郑王的爱护之心呀。”缎棋的这句话饱含了太多过往,但是这个时候的和苏根本就不能完全了解,他只是认为他的父亲不过要息事宁人而已。和苏突然感觉一切回到了开始,但是他又感觉十分地荒唐。
“这算什么?”和苏想说些什么,可是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说,“不过既然如此,那我也想见父王一面,有些东西我想好歹说清楚。”
“殿下。”这次缎棋抬起了头,他看着和苏,“殿下,你一定要这样逼郑王吗?他不只是大郑的君主,他还是你的父亲。”
“我……”和苏看着眼前的缎棋,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惊异于他为什么这么说,“我逼他?缎棋,在大郑禁宫这么久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缎棋重新低下了头。和苏的手指着他,不过最后无可奈何的垂下了。
“好,我先回东宫,要是父王问你,就说我来问安的。”
“是。”
缎棋看着和苏远去,那正黑色的龙袍让他的背影在子夜的星辰下,看不清楚。
殿下,也许你永远不知道,你的父亲为了你背负了什么……
他这样决定,其实是最好的结局。
翊宣跪着接过微音殿送来的圣旨,放在一旁。箴王后送走了送圣旨的太监,看见翊宣把自己头上的冠摘了下来,只是用绸带重新扎好,坐在檀木椅上。忽然,他的手抓起桌面上的圣旨站了起来。
箴王后连忙问他,“翊宣,你做什么?”
“我要去见父王。”
“可是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你的父王早就睡了。”
“不会,这个时候他也睡不下。”
翊宣已经到了朝阳宫的大殿边上,但是箴王后叫住了他,“翊宣,你不能去。你的父亲已经原谅了你的荒唐,你应该感恩。”
“母后,你说过你会尊重我的决定,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不会接受这道圣旨的。我以后不会在任何事情上违背父王的意愿,但是,这和这场婚事毫无关系。”
“你怎么可以如此仔细?把你的母亲至于何地?”
翊宣转身,没有看他的母亲。
他的眼睛透过了刻花的窗看到了外面的夜阑星空,今夜没有月光。
他闭上了眼睛。
“母后,原谅我。在你与和苏之间,我无法选择——也许我以后可以放弃和苏,但是我不想负他。所以姚家的那个女孩子,我不能娶。”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个妖孽。来历不明的妖孽,却蛊惑了我唯一的儿子。也许还是大郑下一代的主人!”
“母后!”翊宣几乎喊了出来,但是他感觉自己这样情绪已经快要失控,连忙压低了声音,“母后,我知道你刚才去东宫了,你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但是请你以后不要再说和苏是妖孽了。他是轩辕的王子,大郑的储君,而且……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翊宣打开了那虚掩的大门,“母后,请你相信我,有我在,即使以后我无缘那个王位,您也不会无所倚靠的……”
箴王后颓然地坐在了华丽的木椅上。
翊宣,你拒绝了你父亲给我们最好的结局。
微音殿中,郑王安静地听着翊宣说话,他拒婚了。
这样的情形在一年前也有过一次,不同的是,那次是他另一个儿子和苏,他说要带着他爱的人远走高飞,那次郑王还可以下手杀了那个他认为迷惑和苏的少年,而这次,弥江感觉自己连说话的精神的都没有了。
“……父王,儿子心有所属,所以……”
翊宣笔挺地跪着,年轻的脸庞上有这一种神采,让人可以看见干净的灵魂。
弥江很累,他知道和苏方才来过,缎棋拦住了他,因为弥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儿子,但是当他听说外面跪着的是翊宣的时候,他召见了翊宣。
翊宣的性格中有一种执著,或者说,翊宣过于单纯,他还没有复杂到认识到,生命中很多是需要选择放弃的地步。所以,从翊宣走进大殿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了翊宣的来意。
他听翊宣说完,这才说,“嗯,既然你不愿意,另外在找合心意的女子就是了。”弥江的声音不高,似乎他们在说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翊宣惊讶。
“父王……”
“今天也折腾了一晚上,都累了,早些回去。”弥江的手指摩挲着面前的一个折子,看着大殿上跪着的翊宣,“冬天转眼就到了,你现在管着兵部,驻防将士过冬的衣物都要准备好。”
翊宣听到这里连忙磕头,“是。”
他知道郑王一旦说起朝政意思就是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结束,他可以退下了。
“等你出去的时候,叫缎棋进来。”
弥江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翊宣站起来后,看见他的父亲靠在身后宽宽的龙椅上,手指在一封奏折上慢慢地敲打着,眼睛似乎在看着翊宣,却又好像不是。翊宣突然有一个念头,现在的郑王与和苏出奇的相似,几乎让他错认为,他看见的是很多年后的和苏。他又想起他的母亲对他说起和苏诡谲的身世,说他不是大郑的王子,此时这样的说辞显得十分荒谬。
翊宣到了大殿外面,对缎棋说,“父王叫你进去。”
弥江靠在黑缎子做的靠枕上,手中捧着一本奏折,他看见缎棋进来,让他走近,就站在紫檀书案前。他把手中的奏折放在面前,从旁边朱漆果盘中捻起一片蜜糖梨片放入口中,嚼碎了,咽下,这次说话,“缎棋,你跟着我,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缎棋不是很清楚郑王为什么这样问,还是老实回答,“是,二十四年了。从王初摄王位至今。”
弥江点点头,说,“对,我也记起来了,那年你也是刚入宫门的,那个时候,我的母后还在。这些年事情繁杂,以往的事情都记不清楚了。”他拿起那本奏折,递给了缎棋,“看看这个,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就是现在不知道给谁了……”
缎棋接了过来,是司空张孝栖上的,他是箴王后的同胞弟弟。
弥江站了起来,在大殿中踱了两步,他说,“我本来想压下去,但是那两个孩子不懂事,一定要挑起这个端口。张家也过于嚣张,不过罪不致死;至于姚家吗,这么多年的韬光养晦还是不能磨平他们的野心。离王后都死了这么多年,知道这些个陈年旧事这么详细的,恐怕也只有姚家了,是他们告诉箴王后,和苏不是离王后的孩子。但是他们都不够聪明,姚家本身连着和苏,就是他们想攀上翊宣,但是根子上还是和苏这边的人,即使,和苏是那个样子的。”
缎棋看了一眼就合上了那本奏折,恭敬放在了书案上。
“郑王,看来他们只是知道了太子不是离王后亲生的孩子,至于其他……”
弥江站住了脚步,沉吟着,“我也不知道,他们知道多少。可是,不管多少,都是祸端。如果翊宣按照他母亲的安排,一切不会到如此地步。现在该如何善后呢?”
“王,恕老奴说一句灭族的话。殿下他们,是真心的。”
“我知道。”弥江看了看缎棋,“就因为我知道,我才能容得他们。要是先王在……”弥江感觉那些话不用说。他的父王是个严苛的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容许如此违背伦常天理的事情存在。
“真心也好,假意也好,不过那些并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和苏的身世,如果一旦被人证实如同这个折子上所写的,他是没有资格成为储君的。因为他不是嫡子。”
大郑的宗法不能更改,嫡长子继承王位,作为铁律铭刻在神宫,不能更改。
“王,既然如此,那么就此废黜太子也未尝不可。”缎棋知道弥江的心思,他也知道和苏最大的弱点,所以才有此一说。
弥江瞄了一眼缎棋,苦笑着说,“也就是你敢这么说,换个人我早杀了他了。其实这件事情上,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善终。和苏是我的儿子,我不容许任何人作践他,即使我不想他成为下一代的郑王。还有就是……
“也许外人不知道,其实神宫有一种极其神秘的力量,不允许亵渎。无论如何,我曾经发下誓言,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废黜和苏的,不然整个大郑就要被诅咒了。我不想冒险。
“不说这么多了,我一时半刻的也死不了,先安稳过几年再说吧。”
弥江这样说着,缎棋一句话也不敢再说,末了就听见弥江说,“叫和苏到这里来吧。”
除了说一句“是”,缎棋也说不出什么了。
和苏跪在微音殿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的面前就是张孝栖的折子,完全展开摆在他的面前。他跪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只感觉外面的朝阳已经又成为了夕阳,橙红色的光透过大殿镂空的窗子照了进来。
他的脑子里全是黎明时分郑王对他说的话,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很清晰,如冷水一般,平淡无味。
“这是司空张孝栖的折子,你自己看。
“他说,当年离王后受伤后,用了很多的麝香,以至于根本不可能怀有身孕。所以他说,你不是嫡子,并且不是轩辕的血脉。
“折子上的话虽然苛了一些,不过要是真的闹到朝堂上,说的也是一样。混淆宗室血脉,亵渎神庙,这样的罪责是无法逃月兑了。
“所以,你的面前只有两条路。一,就是承认这些,然后会废黜你的太子之位,流放边境。而姚家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或者被灭族,或者是全族流放。离王后的牌位也会从太庙拿下来,她的棺椁从怀陵起出来。
“而第二种,则是,张孝栖有意恣意诬告,他才是混淆总是血脉。张家会被流放,或者族灭,而箴王后也会被废黜后位,打入冷宫。
“当然,重要还有,无论发生了什么,这些事情都不能在朝堂上宣称,所以,一切都会不明不白的。”
弥江走到和苏的面前,他说,“和苏,我给你一个选择,你来决定,接下来的后果是什么。”
和苏霍然抬起头,看着他的父亲就像突然跳出来的妖怪,他简直不能相信,这样一件关乎两个家族几百人身家性命的事情,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就如同说今天是否下雨一般的轻巧。
“父王,你……”
“不要问我。我把决定的权力给了你,你自己斟酌。”
“父王,要是我选择保全自己,那么……”和苏挺直了脊背,“我杀了他的母族,我和翊宣将要永世成仇……”
“对。”
“父王,如果你不容我们,我可以放弃。”
弥江拉起了和苏,面对面地对他说,“不。因为我相信你们,是不可能放弃的。”
“如果我执意和翊宣在一起呢?”
弥江退后了两步,“我没有逼你用第一个选择,不过……你真的可以放弃你的母亲,即使她已经死去多年?”
“父王,这是关于宗室血脉,怎么可以如此轻率?”
弥江听和苏这样问,他忽然笑了,笑的很溷浊。“真相从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选择真相,才对自己最有利。所以,你自己好好想想。”
弥江要走,和苏叫住了他,“父王,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弥江停下,背对着和苏,“你是我的儿子。”
“那你何苦这样逼我?”
“我只是让你承担你作出的事情,和苏,我说过,你是我的儿子。”
“父王,如果可能……”和苏想说,我并不想成为你的儿子,但是他最终咽下了那句话。
“……如果你足够自私和无情,你可以成全你的爱情。但是和苏……”弥江看着他。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语。
他走了,他如同每次一般,转身走了,把和苏一人留在了这里。
微音殿中只有和苏一人,外面又是一场黑夜。
和苏把自己蜷缩在角落中,看着银色的月光洒进大殿,都是冷的。
他的心很乱,一会想起翊宣的笑,翊宣的坚持,还有那些天共同度过的日子。
很真实,他的肌肤中还残留着一种滚烫的炽热。
“……和苏,如果可以,请让我爱你,让我们一起活下去……”
“……我还不是郑王。”和苏轻轻地说。
“总有一天会是的,和苏。”
翊宣笑着看着他,那感觉如同岐山的雨,岐山的夜,虽然有些缥缈,但是却是渗透到他的心中去,总是挥之不去的温暖,荡漾在他周围。说完这句,翊宣很轻的,在他的额上吻了一下,仿佛暮春的柳絮拂过。
但是迷懵中的和苏,似乎听见了一个女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轻软,温柔。
那曾经是他唯一的支撑。
“我曾经祈祷上苍赐给我一个孩子,于是我看见了你的出世……”
“孩子,这也许是我最后对你说的话了……我真的很想亲亲你,但是我不敢,我怕吵醒你……”
“和苏,终于到了最后,我的手几乎无法承受毛笔轻薄的重量。孩子,母亲舍不得你,但是最终还是不能不放手……”
郑王最后问他,“你爱你的母后吗?”
“……爱……她给了我最初,最深沉的爱。”
“那你相信那些人说的一切吗?”
“……不……”
缎棋打开微音殿的大门,和苏就站在那里。
伴随着光线地进入,黑暗被一点一点驱除了,缎棋看见的是晨曦中他异常憔悴而苍白的面孔。眼睛是枯涩的黑,失神地看着眼前的所有。
“殿下……”
和苏握紧了手中的飞天剑,他命令,“着禁卫军包围司空张孝栖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