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王弥江二十三年,深秋。
大郑禁宫,微音殿。这是郑王处理机要大事的地方,王朝的纪要中枢。
官影憧憧,密雨伴随着惊雷一下子泼到了人间。
逝者如斯,如此风雨已经在不知觉其间送走了大郑王朝一百年的鼎盛繁华。微音殿黑瓦朱墙并不宏伟,殿外四周开阔,远处一排御林军在大雨中依然站立如同木雕泥塑一般。
郑王弥江是个面容清攫的中年人,原本的尖脸在人到中年后反而显得有些丰润,斯文宽厚消弭了少年时代的锋利,但是他的面相依旧保留了几分年少时候俊朗风采。
身黑色锦缎托袍让他显得有些阴沉,他的儒稚气质却让这样不好的感觉得到削减。此时的他如果不是身上穿着象征王朝最尊贵的黑色龙袍,而是一身布衣蓝衫,也许他会被人当作是辞官归隐的宰相,或者是出身豪门的当代硕儒。然而他的眼睛却暴露了一切,那是一双隐含玄机的眼睛,拥有可以洞察一切的精明。郑王从堆满奏折的书案上抬起眼睛,看着大殿上跪着的人,听着他说些什么。
大殿之上跪着身着浓黑色龙袍的少年,削尖的下巴,一双流动着银色光泽的黑色瞳孔正看着书案后面的郑王,决绝而惨烈的眼神,没有任何回避。
他就是王太子殿下,和苏。
“翊宣此行江南,原本是奉旨出京到江南翻察国库亏空。可是他擅自干扰地方政务,把江南官场闹的不善。上至巡抚督抚,下至县令,一共三十二位官员被他斩杀。之前没有请旨,之后并没有回奏。他本身也不没有亲王郡王的权责,如此擅自搅动地方政务,如不加以惩罚,这以后让各省地方官员如何自处?”
和苏声音清亮,回荡在雨中的微音殿。
太子和苏极不喜欢五王子翊宣,这不仅由于翊宣得郑王爱重,对他储君的地位产生威胁,其实他们之间还有一段积年宿怨,却是上一辈留下来的。
和苏生母是郑王嫡后,早已仙逝的离王后。那个具有传奇般美貌的离王后出身名门,身体极其娇弱,在产下和苏以后一直卧床不起,终于在他两岁的时候撒手人寰。在和苏母后大丧一个月后,郑王弥江册立了新的王后,然后两个月后翊宣出生。
郑王宠幸翊宣母亲的时候,和苏的母亲缠绵病榻生死未卜,所以和苏总感觉自己母后的病逝是由于郑王的薄情还有妖妃的yin荡造成的。
不过,在离王后病逝前,郑王在太庙向列祖列宗起誓,并且昭示天下万民,立和苏为太子,永不更改,如违背誓言天诛地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那个仅剩支离病骨的离王后如何做到的,她竟然让郑王发了这样的誓愿,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也是时至今日,翊宣母亲母仪天下多年,而翊宣始终没有册封太子的原因。
在夺嫡的战争中,和苏有优势,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郑王听完了和苏的话,他问和苏,“那,依你看,应该如何处置翊宣呢?”
和苏早就料到郑王必有一问,他回答说,“儿臣只知道翊宣在江南处置失当,作为总领六部的太子,儿臣必须指出他的失当之处。至于他的处理,请父王恕罪,儿臣不能说,也没有资格说。翊宣毕竟是儿臣的兄弟,并且父王春秋鼎盛,处置兄弟的话都不是儿子应该说的。”
和苏这些话说完,郑王似笑似不笑地看着他。他目前所说的不过是翊宣朝政上失当之处,究竟秉公处理也不过小事。而和苏这样说,却是一箭双雕。首先翊宣此行江南立下大功,回来后就有可能与和苏分庭抗礼,而和苏很聪明,他首先指出翊宣的过失,这样即使郑王不对翊宣做出处罚,但是原来的功劳却也模平了不少。并且和苏连带着把打压翊宣的意思带出,却在此时点到为止,不对翊宣的处罚多说一个字,不留下刻薄伤害弟弟的口实。
郑王想到这里,说,“知道了。这件事,朕自会处理。翊宣在江南罢黜了不少官员,现在包括巡抚在内一共是三十二个位置出缺,还有此次翊宣回京,礼部郊迎翊宣,吏部遴选官吏,这些都是太子的指责,不能懈怠。你退下吧。”
“是,父王。这些都是儿臣分内事,儿子不敢懈怠。”和苏说完,漂亮地叩头,退出了大殿。
而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歇,噼里啪啦地下着。
这是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此时雍京告别了寒意绵绵的初秋,寒冷骤然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三日后,子夜。
雍京城外,镐水西岸。
深秋初冬的风如刀子一般吹过五百里镐水,竟然不能掀起波澜的声音,一片河川隐藏在浓重的黑暗中。
顺着官道从西向雍京的方向飞奔过来一队人马,大概三十人,人人都是黑色的衣装。远处只能听见铁蹄一刻不停的奔跑,整齐的跨跨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在冰冷的夜里是如此的让人心寒。
周围的人把王子翊宣连人带马包围着,保护着,他们一直不停的飞奔,马踏河水飞溅起来的水花钉在人的身上有种彻骨的寒,但是现在他根本就顾不上这些。他带着这三十人都是直隶总督为他配的卫兵,但是还是不能摆月兑从江南一直到雍京的追杀。
杀手就在他们周围,如影随形。
所以他们只能跑,快快的跑,只要能进雍京,让天下所有人知道他已经回来了,他就可以活下去。
王子翊宣感觉此次的杀手全是出自雍京,他们知道翊宣王子的身份,也知道任务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活不了,所以出手相当的狠毒狠绝,不把翊宣置之死地誓不罢休。
翊宣从江南走到直隶总督府的时候包括他在内只有四个人,损兵折将到如此地步让当时直隶总督贺文寰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于是当下派兵护送,可是就在这么不到一百里的路上还是遇到了杀手。
一百人的精兵只余下三十人,而周围的杀手正在悄无声息的不断增加,危险如同一张网无时无刻不抓紧翊宣的心。
怕什么来什么,翊宣感觉到杀手的刀冰冷锋利,顺着他的咽喉就直刺了过来,他尽力躲闪,但是身下的马依旧没有停下。啊,一声惨叫,有人落马了,但是没有人顾及到他,所有的战马还有骑兵在全力的奔驰,他们知道只有凑成一团不停下,这才有可能有人活下去。
翊宣被黑暗蒙蔽的眼睛就着微弱的星光看见雍京雄伟的城墙,疲惫的心终于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他身边的战士已经抽出利剑和偷袭的杀手强劲的弓箭还有刀枪开始搏斗。
寒冷,热血,冻水,薄冰。
冷风一如往常那样的绝望,钢铁刺入血肉是烧灼般的疼痛和生命远离似的恐怖。
人,又死了几个,有他们的骑兵,也有对方的杀手。
一切搏杀都在黑暗中,几近寂静无声。
生死只在这一线之间。
黑暗中那经历了二百年的巍峨城楼越来越清晰,马踏起来的河水飞溅到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狰狞的伤口和温热的血弥补了寒冷,却留下恐惧。
终于,脚下的官道越来越宽阔,终于,雍京正门就在眼前。
“打开城门,王子翊宣回京。”
当翊宣喊出这句话后,自己疲惫的几乎要从马上翻下去。
城门上亮了,守城的将军用火把照亮了翊宣苍白疲惫的脸,吱哑着,这是放下吊桥的声音,吊桥上古老的轴正在腐败中。但是这样苍老腐朽的声音却让翊宣难以形容的安心。
终于,他在骑兵的护送下进入雍京,他身边的人包括他都是伤痕累累,而且不出他所料,一共进入雍京的人不到十人。
翊宣看着雍京安静清洁的街道,回想着白天这里是繁华景象,还有从江南回来这一路上的艰难,宛如隔世一般,有些恍惚。
他知道谁想杀他,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和仇恨要杀他。
那个人也是他踏向郑王宝座的唯一障碍,在夺嫡这样的战场上他们两个只能有一人活着离开。
那个就是当朝太子,和苏。
一个俊美的如同妖异的男子,大他两岁的哥哥。
如同宿世仇怨,带着血的纠葛。
太子东宫笼罩在一层雪影当中。大殿内,和苏躺在卧榻上,他那双奇异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和苏的眼睛是暗黑色,很深的那种黑色,带着阴湿的感觉,就如同大郑宫中那些古老的殿宇出现的斑驳的痕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上流淌着一种明亮的银色,那是正常人所不可能拥有的颜色。这种银色经常闪动着,如同夜晚出现的妖精。
和苏有着难以想像的绝美容颜,他的脸可以让月光都黯然失色。
人们刚开始会私下开始评论和苏的美丽,都说那种长相通常都是祸国妖异,但是自从和苏用蒸笼蒸死了几个嘴碎的宫监,以后任何人都不敢再提起和苏的容貌。
在大郑宫,这就是禁忌。
和苏看着卧榻上帷幕垂下暗红色的流苏,他记起今天在微音殿独自面圣时候的事情,现在胸口和脸还有些隐隐作痛。
方才郑王把他召入禁宫微音殿二话不说直接打了他一耳光,他当时感觉头就懵了,眼睛看不清楚东西,耳朵嗡嗡直响,爬在地上好半天缓不过来。郑王指着地上的和苏就说了一句话,“畜生,他是你弟弟!”
是呀,翊宣是我弟弟,但是也是我最大的敌人,也许我们中间只能有一个人活下去。
和苏没有反驳,刺杀诩宣的事情的确是他做的。
这一路他把自己精心栽培多年的杀手全派了出去,本来打算务必置死翊宣,不能让他回京,结果自己损兵折将。当他听九门提督姚正寅说翊宣漏夜进京的时候,他的心都凉了。
和苏知道自己的父王根本就看自己不顺眼,尤其自己身体的残缺,此生不可能拥有子嗣,所以郑王根本就不可能把偌大的江山,大郑两百年的基业交到他的手里。无论他在自己的母亲灵前,祖宗牌位前面发过什么誓言。
尤其有一次郑王当着他的面对他说,“……朕还不想断子绝孙。”这么绝情的话都能说的出来,看来自己在父王心中根本就没有任何尊严和地位。
但是任谁成为太子都可以,就是不能是翊宣。不能让他的母亲成为太后。
和苏恨那个女人。
“和苏,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郑王还在斥责他,完全没有方才召见翊宣时候的和蔼可亲。
“没有。儿子知罪。请父王责罚。”和苏直挺挺的跪着,面容惨淡。
“你……算了。这种罪名昭示六部,你也逃不掉被废,但是朕还不想留下这样的名声。翊宣有些危险未必不是一场历练。你以后不许再对他下手,否则不管什么天地誓言,朕一样废了你。”
郑王走出大殿后,和苏还是直挺挺地跪着。
三日后,郑王大朝。
朝会上郑王说江南的事情是重中之重,江南赋税支撑国库半壁江山,所以这次五王子翊宣做的不错,不过就是太急躁了,罢黜了那么的官员,难道整个江南就无一人可用?所以这次做的有对有错,赏功罚过之后,王子的原来在内阁大臣的职位保留,但是罚俸一年,降到六部去历练一下。鉴于这次江南藩库的案子这两年一直是他处理的,所以先到户部继续为江南藩库的事情善后。
翊宣早就知道这两年的努力是白费了,因为太子和苏插手了。不过罚俸一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感觉自己苦熬了两年有些白费,心里感觉委屈。不过后来一听要到户部,他也知道这是郑王给的机会,也就不再说什么,磕头谢恩了。
太子和苏总领六部,关于这次遴选官吏到江南的事情他全权处理。但是和苏有心发难,就这次翊宣路上遇刺说成是盗匪所为,要求沿途的各督抚严责。并且让朝廷派兵肃靖盗匪,以安民心。
和苏在朝堂上说着,郑王看着他,心中微微冷笑。而翊宣却感觉自己的哥哥怎么是这么一个人,已经可以手握江南官员还不满意,居然想要借口朝廷肃清盗匪的时机,揽过兵权。想到这里,诩宣只是低头,不知道要什么表情。
郑王听完后,想了想,最后说,“四境不安,盗匪不平,的确是督抚失职。这样吧,这次王子从江南到雍京沿途的各个督抚自己写请罪的折子就好了。至于肃靖盗匪嘛……”
他看着和苏说,“就让翊宣顺便也去兵部吧,毕竟这一路是他自己走过来的,他熟悉那些盗匪,由他出面事情要好办的多。”
和苏没有想到郑王这么做,这下可好,整个户部兵部这下子全到了翊宣的手里。和苏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跪下谢恩,然后再侧眼看了看身边的弟弟翊宣,翊宣也看着他,隐约有些笑意。
翊宣看着和苏的眼睛中隐藏去了那抹月光般的银色,看着他再抬起的眼睛是那种无法形容的浓重黑色,就像荒原上斑驳干枯的黑色青苔,是干涩的。
他有一个荒唐的念头,想伸出双手却盖住那双眼睛,然后等它们睁开,可以重新恢复往日的光泽。
在混乱的朝局中翊宣终于明白自己的父亲在帮助他而削减和苏的势力,这也算是他这两年在江南九死一生的奖赏。这天翊宣和自己的好友幕僚喝酒言欢,因为在自己雍京城外的别苑,所以大家也就无所顾忌,喝的多了一些。现在的翊宣颇有些春风得意的感觉,酒后微醉,有些平时少有的激情,但是神志清明,那些人让他去对面山上采摘梅花,他一笑应允。
他骑马慢慢的走,这些天雪一直没有停,沿途全是白雪,路上没有了行人,真有些“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思。
翊宣似乎可以闻见远山的梅花清香。
可是这个时候他注意到在路边一个荒坟旁坐着一个人,他的头枕靠在坟头上。那个人身穿白色狐裘大衣,看得出来很名贵。一手握剑,一手执壶,不时地用酒壶碰碰旁边的无字墓碑,就好像朋友间互相敬酒一般。
在墓碑的前面是一张残琴,被火烧着,散发出清香的味道,这是上等的檀木才能有的味道,可是它现在就像给死人冥间用的纸钱,都黑成一团了,扭曲着。那个人就这么直直的看着琴并且无意识的自己一口一口地喝酒。大雪几乎覆盖了他的全部,他在这里多久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翊宣的马走到了这里,忽然那个人自己站了起来,抖动了身上的落雪,却因为雪地里躺得时间太长而摇晃了一下,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正对上翊宣吃惊的双眼。
也许因为酒掩盖了清明而让那双眼睛流淌出来了月光般的银色。
是和苏。
“殿下。”翊宣连忙下马,可是和苏似乎已经完全认不出他。和苏手扶住墓碑让自己站稳,扔掉了手中的酒壶,抓住翊宣伸过来搀扶他的手臂,仿佛要掐断一般。他用自己根本看不清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翊宣,对他说,“杀了我,求你杀了我,我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也许靠近和苏过于寒冷,那个熏然薄醉的翊宣完全酒醒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迷醉的和苏,正在狂乱地请求他杀了他。
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可是九死一生从你的追杀中回来的人,这是你的试探,还是又一场把戏?
翊宣淡笑着说,“殿下,夜里雪寒,您还是快回宫吧。”
和苏似乎根本就听不到他的话,只是喃喃地说着,“……杀了我,求你杀了我……”,然后腿一软,倒在了翊宣的怀中。
翊宣瞠目结舌,他的怀中抱着一个昏迷的人,正是他的宿敌。
他看着和苏,苍白的脸色,唇色红的像滴上去的鲜血。
他的一只手抱着和苏,另一只手慢慢地抚上了和苏紧闭的双眼。
是冷的,如冰一般的冷。
翊宣叹了口气,双手抄起和苏,上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