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了宦官不常有的一种威重。
“周大人……”他轻微的叹了口气,“郑王宣诏。”
我点了点头,“知道是什么事吗?”
“这个不是我可以问的……大人也是明白人,就不要问了。”
惶惶不安的等了一个早上,最后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我明明知道他一定要这样说,明明知道他不会告诉我,明明知道即使他知道他也一定不能说的,可心中的波澜不曾少了分毫,一样的焦急也不曾平静半分。
但是,我却依然知道自己到了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苏公公,我们也耽搁了不少时辰了,现在我们赶紧进宫面圣。”
苏袖抬头看了看我,说道:“大人说的极是。苏袖就在这里等大人更就。”
听他这样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宫服还没有穿好,甚至连头发也没有梳好。
“好,那就还得烦劳苏公公等一会了。”
说完这些,我赶紧进去,关上了门,继续穿戴。这时候凤玉从外面端了东西进来,转身放在了桌子上,就过来帮我戴帽子。
“今天不是大朝,郑王即使召见也不一定在正殿,大人不用如此穿戴的。”凤玉声音柔柔的。
我听了,没有说话。
朝中一定出了事,这个时候再见子蹊不同半夜单独见他,肯定要面对朝臣的。假如此时我不着朝服,那百官如何看待?
凤玉看我不说话也自知失言,赶忙说:“这些补品是凌晨的时候炖的,文火炖了几个时辰了,很是不错,大人一定要尝尝。”
“是什么?”
“只是燕窝,加了些冰糖。”
“……好。凤玉,以后不用燕窝了,这些都不便宜,省些好。”
感觉她的手在给我梳头发的时候停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她幽幽的声音:“是。”
“怎么了?”我轻轻的问她。
“没有什么,大人的话让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诗,可用在这里不合适……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来……”
在镜子中看着她已经把头发束好了,精致的丝线紧紧系在头上,没有一丝的紊乱,于是抬手拢了拢头,自己伸手把冠帽拿了过来,戴在头上,凤玉在身边看着。
凤玉那熟悉的容颜片刻中显出了些许的陌生,不禁叹了口气,我有多久没有看她了?
这阵子事情多繁杂,好久没有照顾家里了,不知道她这些天可好?
“凤玉,你喜欢些什么呀?”我突然问她:“是丝绸,珍珠,还是奇珍异宝?”
她秀致的眉挑了一下,然后过来继续帮我整理。
“都喜欢。只要是大人给我的都好。”
看她弄好了,我转过来。
“这些天,我也没有在意家里,烦劳姑娘了。”
她盈盈一笑。
“多谢大人挂心。”
她端了那燕窝送到我的面前,而我拿了过来,一饮而尽。忍不住想到,我们之间过于客气了,真像是……朋友一样。
打开了门,苏袖他们工工整整的站在那里,于是我躬身。
“苏公公久等了,我们走吧。”
“大人请。”苏袖自己就站后了半步,而他身后的御林军没有动。
苏袖看见我看着那些御林军,赶忙说:“周大人,这些人是郑王命令保护大人府邸的,门外另有一队人马。另外刚才大人更衣的时候,周府里的随行护卫已经准备好了,也在大门外等候。”
我看了看外面,心想,要是周府的随行护卫都出动,那也是几百人呢,如此招摇反而容易招致祸事。
“这是郑王的意思,还是周府管家的意思?”
问苏袖,是想知道,如果这是子蹊的旨意,那于公于私我都不好驳他的面子,如果这是凤玉他们怕我出事而特意安排的,那我就撤了他们,由苏袖带来的御林军护我出去。
“是郑王的旨意。”
苏袖的语气很平稳,像是早知道我有些一问。
我听了也只好点了点头,就这样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向禁宫进发。
我带的人实在太多,况且走的又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只看见两旁的百姓都静静的站立两旁。路上安静的很,只有马蹄很有节奏的回响着,我甚至连远处人咳嗽的声音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周相……”
我听见苏袖叫我,赶快转身答应了,“什么,公公?”我今天骑马,苏袖也是,所以我勒了一下缰绳,可以和苏袖并驾。
“周相今年入朝已经是第五年了吧……”
“……是,差不多五年了……公公怎么想起这些?”
苏袖看了我一眼,就看向了前方。
“郑王这个时候应该在微音殿议事,一会周大人到了宫中请先到御书房等。郑王议完了就会过来了。”
我看了看周围,都是周府的家将。近卫军分了两部分,排在了最前面和最后面。心想,有些话要是到了禁宫就不好说了。
“公公,可否告知:这次急召永离,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论理,这些话不该我讲,我也不配。其实郑王没有单独召周相进宫。四更的时候,郑王召见内阁所有大学士,他们已经进了宫。郑王要我到周相府中,并吩咐:要是周相还没有醒,不可惊动。”
子蹊召见了内阁中的所有人,可他为什么不叫我呢?正常的情况下我是不可能在半夜醒的,除非是彻夜没有安寝……难道子蹊没有睡?
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子蹊在半夜叫起了所有的机要重臣?
想着这些,赶紧答话:“那是郑王体恤下臣。”
“呵……”
苏袖轻笑一声,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我沉默了,体味着他的笑,那其中带了一点的失望。我知道苏袖可以说出刚才的话是真正的敞开了心,不然,以他的身份是不会如此多言。事实正像他说的那样,他的职责是传诏书,至于郑王是否还有其它的旨意不是他可以多嘴的,也不是我应该问的。
我也只问了这次子蹊召我有什么事,而他回答的却是子蹊的全部旨意。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愧疚。
“公公是否对永离很是失望?”
“不敢。周相怎么可以如此菲薄?”
我也还以一笑。
“……今天天还早,怎么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了?”
我看着周围那安静却拥挤的人群,装似不经意的问,其实我也未必想他回答。
“大人朝务繁杂,这些风俗也许不是很清楚。今天是奈何,也就是郑国传统的鬼节。人们通常天不亮就起来,然后收拾一些酒水供果到先人的坟上叩拜。据说这天鬼门关会打开,这些魂魄可以回到生前流连过的地方再看看。要是做过什么亏心事的人,这天是断不敢出门的,说是怕鬼魂来找他们。”
亏心事?君子不欺暗室,可如今,能这样的究竟有几人?
于是我接话道:“可街上的人还是多,看来世间还是清明多一些。”
“所谓的亏心,其实每人都有。邪念也比好的念头来得容易些。话说到这里,让周相见笑了。”
“哪里,哪里……”
其实苏袖说出了我的心声,我好歹也要顾及身份,这些话是不可以说的。
无欲则刚,可真正要做到无欲无求,那人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很多时候所谓的超月兑要不是无法求,就是不能求。左右一个道理,换个说法罢了。
其实我感觉,求,不一定指贪念。持,也是一种所求,只不过更为隐蔽,世人无法看清楚。看来,所谓的大义无形,大音稀声,可这最后一句也是至理,只是说的人就不多了。
我知道他说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曾经子蹊对我说过,郑历史上的一代英主鹤王曾经用“大义无形,大音稀声”这样形容过他的感情,而这句话的最后一句又偏偏是形容人间极至,那就是“大好讳影”。罪恶永远都如影随形,你甚至永远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也许等到了碰触它的那一天,也不会了解到的。
可,这些和子蹊召见有什么关系?
“……有人以菌萏形容过大人。说句冒犯的话,这不是形容您的容貌,而是形容你的性情。清莲随水,如此淡出红尘。可大人,您终究是内阁首相,当朝重臣。尘世是张网,我们都无法出去,大人也是。”
这样平淡的话,多像没有边际的流风,但是细听之下,却似句句暗藏玄机,只是我无法触模到而已。
“公公……”
“大人,我知道您想问我什么,可我说了这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说了。至于……请恕苏袖隐瞒。有所为,有所不为。”
“有所为,有所不为。好,苏袖要是一个仕子,当是清流雅士。”
我真心赞他,没有挖苦的意思,看苏袖听了也相信了。毕竟这样的时刻,我们之间有种奇妙的真诚,破除了铜墙铁壁一样的阻隔。
“仕子清流……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小的时候家里穷……周相书香传家,您也许不知道那些。”
我没有打断他,他也没有停。他很少这样多话的,我也仅仅是听说他原来的事情。可我对这些所谓的隐私从来没有兴趣,也不多打听,今天他却自己说了起来。
“家里一年到头也没有一顿饱饭吃,穿的全是开了线的破衣服,冬天的时候根本无法挡住寒风……我现在还记得那种深入骨髓的冷。可这些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饥饿。肚子里好像被大碾子碾过一样,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村子里又赶上了灾年,更是雪上加霜。”
“树皮草根都成了好东西,可等这些都吃完了后,就开始……不说了。全家也得有活路,于是就把我卖了。先是到宫里,后来先王挑了几个孩子念书,我很幸运。原来以为只有村子里那些老爷家里才可以念书的。再后来,先王看我书读得好,就派给了如阳王,也就是现在的郑王。大人您是唯一坦荡和苏袖结交的臣子。其它的官员,不怕大人知道,他们当着我的面很谄媚,可背地里却死都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
“这就是有所求。”
“很多时候,其实死比活更加容易,但是人都不想死,但凡有条路,谁给自己脖子上系根绳子呀?”
“公公……苏袖,你这是怎么了?”
“今天看见大人,想起了很多事情,就胡乱说了一些,大人不要见怪。”
“苏袖,你是不是想和我说什么?”
“我言尽于此,大人,就不要问了。”
说完,他勒了一下马,然后停了半步。
“苏袖不敢和大人并骑,大人先行。”
现在的我就像在黑暗中前行的路人,看不清前面,可被身边的人点拨了一下,告诉我前方将要看见什么,由于路太黑,以至于我只知道前面也许有个水坑,但是我一定要跳的,可不知道究竟在哪里,怎么才可以避免。
正思量中,大郑宫已然呈现。恢弘的气势,高悬的楼阁,站在上面的人是否感到满足?或是因为看见了寻常人看不见的,而感觉到恐惧?
进了宫中,果真子蹊还在议事,于是在御书房等他。苏袖也在,只是给我端了杯茶就站在一旁,再也没有说话。
安静,难以相信的安静,我甚至可以听见厅外落叶的声音。这是时候,烦躁的心反而澄净了一些,想着苏袖说的话,想着子蹊会有什么事,也想着……
太多了,于是拿起了茶碗,喝了口不,定了定神。
时间就这样流逝,而这里像是静止了一样。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很多时候,其实死比活更加容易,但是人都不想死,但凡有条路,谁给自己脖子上系根绳子呀?
我从来没有好好想想苏袖的生活,现在看来,苏袖果真坚强,如果换了我,我都不知道是否撑的过来,那种比死更加令人恐惧的酷刑后,居然造就了苏袖这样奇俊的人,不知道是天的造化,还是他的?
正想着,外面忽然乱了起来,脚步声,在这样的黄昏更加的清晰,我站了起来,苏袖更是赶紧迎了出去,一会,一挑帘,子蹊走了进来,我想跪拜,而他一摆手,然后坐在了椅子上,后面跟上了侍候的小太监,给他摆好茶点,然后就退了出去,连苏袖也出去了。
我在一旁就这样看着。刚才挑帘子的时候看见了外面,已然黄昏了。
子蹊很累,脸色也不好,苍白苍白的,没有一点精神。
“等得心烦了吧?我知道不是可以早完事的,谁想竟拖到了现在。苏袖早上就叫你过来了吧,现在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子蹊的嗓子很是沙哑,可这样的话,却流露了真心。
我摇了摇头,“不饿,想知道王召我到底是何事?苏袖说,你一直和徐相,文相他们议事,到了现在,看来,不好处理吗?“
他看着另处,手拂住额,紧皱眉,然后就是,沉默。
看着这样的他,我无法再问。看他如此,心中更是不踏实了。
半晌,他轻说,但每字在这里都重千钧。
“……新州兵变,陆风毅生死未明……”
“这是昨晚知道的,想叫你,可想到你……于是召了别人商讨,想议出个对策再告诉你,但是一直到现在,具体情况都不知道……怕你等急了,就叫他们散了……”
子蹊还在说什么,但是我都听不见了,只感觉身子一震,坐了回去,旁边几子上的茶碗反落在地。
怎么说呢,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现在我透过窗子看着外面,彩霞更艳丽了,就像火一样,照耀着整个大郑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