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人间最美好的时光,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抖峭的春寒,但同时也还感觉不到盛夏的酷暑。伴着轻拂面颊的杨柳风,在杏花雨中撑一把油纸伞,看着眼前的青青碧草,无论故作风雅的吟诗还是呷茶品酒,都是美事一桩。
在家中养伤已经一月有余,每天除了喝药吃饭,便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初时,子蹊差不多天天都来,后来因为繁杂的事情已经堆积到实在无法抽身的地步,所以也已经半月有余没有见过他了,倒是那个林太医,天天可以看见。他每天捧着奇苦难当的药强迫我喝下去,看我喝完后他就一声不吭的走了,我只好再用一些清水漱口,不然那样苦涩的味道实在很难受。和他说了很多遍,要他加一味甘草,掩饰一下这样的味道,可他说什么都不干,他说他的药方力求简单,不加任何对病情没有益处的药材,再说,这样也比较节省。到了现在我索性也不跟他计较了,那样的人,应该有一些古怪的想法吧。
现在府里的人还是我从周家带来的那些。这次回来我跟他们说,想继续留下来的,我很高兴,大家一如往常;想回永嘉老家的,我马上给资路费;要是想离开周家的,那我也准备了一些金银,留着给他们后半生。我说完,有些人真的心动了,可很多人都很沉默,不知道想法,于是我说这并不着急,可以慢慢来。可说是这样说,人心一动,就会变得很浮躁,再加上我病着,府中也没有管事情的夫人和管家,这些日子以来生活有些混乱。可有一天,当一个小僮慌张的来报,说老家来人了,我起身去看,才知道来的是三伯。
他那一口永嘉的方言是如此的亲切。
“大少爷,三伯过来看看你。”
虽说他是父亲的老仆,可对我来说毕竟是长辈。我让他在前厅安坐,并亲手倒了茶。
“三伯,不要叫我大少爷了,我也已经不是了。三伯还是叫我小衡好了,好多年了我都没有听旁人这样叫了。”
他稳当的喝了口水,然后看看四周,微微皱了眉。我知道现在的周家很是凌乱,可我没有心力顾全这些,也只有不语。
“大少爷,知你厚道,老爷那样做,到底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即使老爷不在乎,可周家百年的声誉,还有几百口子的人都要顾及的。少爷不要心存怨恨呀。”
“三伯,这本来也是永离的错,再要怨恨,那永离还是人吗?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老还是清楚的。”
“大少爷,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他突然站了起来。“您说的对,是不应该再称呼您大少爷了。老爷叫我过来,所以从今天起,我应该称您为大人,或者也该是老爷了。”
我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三伯,您这是?”
“老爷说,您重伤在身,夫人怎么都无法放心。虽然说郑王爱惜臣子,可到底身边没有亲人,冷暖不知,何况如夫人又……”他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
“其实老爷和夫人都很关注您的事情,那位如夫人原本他们也喜欢的。”
我黯然的低了头。凤玉就像一阵清风一样,在我身边缠绕了一些时日,然后又在天地间化为虚无,再也没有了踪迹,让我感觉,即使为了她留下在人间的一丝留念也对她不起。那样的人合该存在人们心中,然后成为传奇。
“老爷让我来这里当管家,顺便给您再找个媳妇什么的。”
“三伯,这是……”我有些胡涂了。
他笑苦拍了拍我的肩。
“少爷,老爷说,祖训是祖训,儿子毕竟还是儿子。什么大义,什么忠孝,我都不信,我也只是个下人,老爷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对老爷是这样,对少爷也是这样。”
那天以后,周家又恢复了平静。三伯毕竟也是经历了几代的人了,在周家的位置就像徐肃在朝廷的位置一样,他说的话有时候比我还要管用,因为,我对于他们来说毕竟是幼主。想到这,不禁叹了口气,小小的周氏一族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万里江山呢?子蹊比我更年幼,也比我更难走。
今天又下起了小雨。站在回廊上看着外面如碧的青单相已经逐渐显出翠色柳树,估算着回京的日子,不知觉中已经快一个多月了。突然听见了脚步声,回头看见了慕容天裴,一身家常的湖色绸衫,头发扎起一根辫子,用青玉扣住,倒也清雅。这几日总看不见他,虽是住在周府,可天决门在京城有分舵,想必他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忙。
“过来了?这些日子住的怎么样?”
很平淡的问话,我却很是惭愧,本来是要照顾他的,可自己的事情已经乱成了一团,对他算是很不尽心的。
“很好呀,周府就是周府。”说完这话,他突然笑了,“前面有些混乱,三伯要张罗着给你说亲事,结果很多媒人都上了门。”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原本以为三伯也就是随口一说,谁想真的如此。
“老人家总是很热心的,他又是长辈,随他去好了。对了,你去过郊外吗?那里有一片梨花很好看的,也不知道现在谢了没有。”
他很轻巧的坐在回廊上,看着院子中的牡丹。
“你喜欢那种花吗?我不是很喜欢的,原来新州的家里也有很大的一片,结果被我砍了,我总觉得那种花很是轻浮。”
知道他的话中有话,我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那你们家里的收成可要少了很多。”
他果然转过了头,有些疑惑的看着我。
“什么意思?”
“那些果木秋天可以结出水果,卖了,或者自己吃,可以省不少的开销。再说,那些树干枝叶什么的用来卖钱或者自己烧制成碳,可以在冬天取暖的时候节省不少。”
我说的很认真,但看他的脸色有些改变,想来他也知道我消遗他呢。我低头浅浅一笑,想着的倒是:慕容怎么就给我他是个孩子的感觉?总是不自觉的拿他来开玩笑。我总是忘记,他曾经几次三番的差点要了我的命。
想到这里,披了衣服,转身要回屋,他倒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去?”
我停下来,看着他。“你要去吗?”
“不去问你做什么?”
“不去也可以问呀。”看他有些要发怒的样子,我赶紧笑了笑,并住了嘴。“马上,我换件衣服就出去。”
“那我在这里等你。”
“那倒不用。如果你真的还有时间的话,麻烦去前面和三伯讲一声,午饭和晚饭都不用等我们了。哦,还有,你也换一件衣服,一会我们要骑马,你这样的一身衣服会让人家误以为是去相亲的呢……”
在他再次发怒之前,我躲进了屋子里。
其实我也知道他没有真的动气,不然以他的身手,我极有可能血溅五步。
回到房里叫个小僮把我的衣服拿了过来,然后就让他下去了。除去外衣的我,身上纠结的都是极其丑陋的疤痕,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左手虽然不甚灵活,可一般换衣拿东西什么的,勉强还可以应付的。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有些枯竭的细瘦手臂,那是连我自己也不忍看的。
衣着整齐后,这才拿起梳子,可是比划了几下,竟然无法梳成可以出门的样式,不是松散就是很凌乱,细密的发丝总是在我的手边轻巧的打着转,就是不肯规矩的被束缚。所以梳了很长时间,那头发依旧披在身后,仿佛嘲笑我一样,沉沉的,犹如墨染的丝。放下了梳子,看着镜子中的人,眼前却很清晰的浮现曾经很习惯存在的那个人,柔软的手很轻易就可以绑定那些丝滑的头发。我的手不自觉的轻轻触到了镜子的面,但是冰冷的感觉让我像被蝎子咬了一口,赶紧缩回了手,那面镜子中只有一个苍白色的人影,何曾看见任何的温暖?
“你在做什么?”
忽然门边传来一个声音,我转身一看,慕容天裴倚在那里,不知道等了多久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有丝丝的凉意,看来门开得久了些。
“你来做什么?”我不答反问:“不是和你说过的,这里不能随便进来的。”
语气很轻。我放下了手中的梳子,叫那个站在他身后的小僮过来,
“大人,”他很乖巧的站在我的面前,微微低着头。只可以看见光洁的额和粉色的脸庞。
“你会梳头吗?”
他还是没有抬头,轻轻回答:“会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坐在了镜子前面,把桌子上的那把梳子递给了他。
“扎紧一些,今天要出去骑马的,怕松散。”
也许是还在少年,他的手也如女子一般的温柔,翻转的梳几下就把那些松散的发丝整理在手中。
看向镜中的人,一缕青丝缠绕地垂在了额前,想抬手把它顺回去,可这个时候发现,左手的确酸软无力。暗自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动。
他的动作很快,已经为我扎好了辫子,但那缕头发已经垂在了眼前,竟然让我看起来多了些柔软的感觉,索性也就不去动它了。
“很好。对了,你去后面的酒窖里,看见那种封了红色封条的小酒坛,就拿一个过来。”
他还是那样低低垂着头,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声,就退了出去。
倒是慕容仿佛不甘寂寞的样子插了句话。
“你要酒做什么?”
“酣酒梨花,当是人间一件美事。没有酒,那花就逊色多了。”
“哼,多事。”他忽然走到了我眼前,伸手按住了我左边的臂膀,“过会儿你坐轿好了。”
我轻微的挣扎了一下,他就松了手。
“不用,只要你拿着酒就好。我的骑术也不至于烂到一手无法持缰绳的地步。”
“……你真的要去赏花吗?”
我笑。
“不然你以为要去做什么呢?”
他也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总是很奇怪。”
“好了,随便你说什么都好。可那酒你一定要拿着,不许偷懒。”
等一切收拾停当后,慕容忽然幽幽的说了一句:
“刚才你对着镜子看什么?”
接过了那个小僮递过来的酒,然后递给了他,一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故人。”
毕竟还是久病初愈,全身总感觉有些乏乏的。虽然我和慕容骑的都是百年一见的良驹,可还是缓缓的前行。他的坐骑甚至是蒙古草原上珍奇的汗血宝马,据说这马可以日行千里,全身犹如沉夜一样的暗黑。他从新州来的时候也带上了这匹马,还有那一直裹在锦缎中的剑。
“怎么,喜欢我这匹马?把它送给你如何?”
也许他看我自从第一次看见这马开始,就一直用很有兴趣的目光看着它,这才玩笑一句。
“不了。谁都知道得一好马对你们武林中人是多么的重要。我只是个书生,这些对我没有用的。再说,就是我想要,你也未必肯割爱……对了,你的那只白鹤呢?”
他拉了一下缰绳,看了看周围。我们身处市井,今日虽不是集日,可街上还是很多行人。这次轻装简从,就我们两个人而已,所以没有开道的卫士,还要注意周围。不过他的这个动作倒很明显是做出来给我看的,我等了半晌他也没有回答。
“在这里吃得还习惯吗?我让周府的厨子学了几个新州的菜式,你也尝一尝。很多时候吃得好了,感觉也好很多。”
我随便说些什么。当我抬起头的时候,感觉一滴凉凉的雨点掉到了我的鼻梁上。
“下雨了……”
“那鹤已经死了,在我来之前死在新州了,为了救我而替我挡了一箭……”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其实我恨你。是你们弄乱了新州,但苦的依然是我们这些百姓。”
他忽然勒住了马。这时候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开始着急找地方避雨,街中央仅余我们二人。
我忽然有些后侮,他的情绪阴晴不定,平和、翻脸也仅仅一念之间。
雨就在这个时候从天际倾盆落下,那种天幕一样的水气被激荡了起来,围绕在我们的周围。此时的他心中一定在计较,就是不知道他的那一念究竟什么。我不应该提及他的往事,但是我们是如此的陌生,随便哪一句话都可以让他想起可以引发杀机的回忆。
也许大雨的关系,原本秀美的他此时倒很是惨淡,眼神也很是阴郁。雨水顺着他可以称得上俊秀的脸庞淌了下来。忽然,他把手中的酒坛放在马鞍上,伸手扯了自己的披风,然后就在酒坛将要落地的时候接住了它。
他拉马走到我的近前,把披风给我披在肩上,软语说了一句:“怎么也不懂躲一下?看你都已经湿透了。”
“慕容,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曾经说过在我的身边没有我无法掌握的人,你是例外。”
“我明白……你知道吗,刚才我的心情根本就无法形容出来。你让我想起了浩劫中的新州,然而更奇怪的是:你的眼神,一瞬间是如此落寞。我问你在镜子中看到了什么,你并没有回答。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如此。”
他的眼睛为什么出现如此熟悉的感觉?原来我只曾在子蹊的眼中见过的,有些落寞,有些自嘲,可更多的竟然是温柔。
“雨这样大,还去赏花吗?”
我拿过他手中的酒,撕开了封喝了一口。清冽香醇,不负所望,身上顿时感觉暖和了起来。
“当然要去,雨中的梨花最是清艳。”
其实最重要的是,暴雨后的梨花剩下的也就是落败和残破了,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好看的?把酒递给他,然后拉了一下缰绳,双腿夹住马月复一用力,那马如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放纵自己一回,雨中纵马想来从我出生至今也仅有这一次,也许,此生也仅有一次了。
策马到了那片想象中的梨花前,蒙胧的雨已经将浮躁和尘世特有的污浊洗涤一净,唯有快要凋零的白色清艳之花还可以开出满树的繁华。可那状似锦盛的景况,也只在旦夕之间。
勒住了马,一下子跳了下来,看向身后的时候,慕容却端坐于上,没有动。
“下来吧,到了。”
我说了一声,而他望了一眼这里,探身对我说:“不要去了。这花早就不能看了。”
“不,这是最后的梨花了。你知道吗,这个春天我都没有出来看过花呢!转眼间这些都快要凋谢了,恐怕要等到明年才可以再看的。所以,你下来,前面有个亭子可以避雨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著,况且在这样的大雨天,我还是旧伤未愈。不过,既然心中有所想,那就跟着去做好了。
把马随便拴于此处,拨开了掩饰于前面的枝叶,走进那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地方。身后是他的脚步声,看来他还是跟了过来。
原本想着就这样寻到那个亭子后,两个人对着这花这雨把酒喝完,可谁想听见了一个声音在那里吟诗,我仔细听来,却有一种悲壮在里面。
——鹃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慕容天裴仿佛有些吃惊。
“是屈原的天问……怎么在这样的天气还有人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吟诗?莫非他是你约出来的?”
“不是,我原本想在这里喝酒赏花的,不曾想到还有人捷足先登了。谁呢?”
说着,沿着这条小路转出了花丛,眼前出现了那个原木搭建的凉亭。亭子的顶四角飞翘,下面用了四根结实的桐树做柱子。这里的一切都力求要和周围的山水花草合成一体,所以连桐树上的树皮也保留了下来。
那个人一身轻蓝色长衫,黑色的披风,正仰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倚靠着一根柱子,手中同样拿了酒坛,一边喝一边继续吟着同一句诗:
“……鹃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我一看那人,心中闪过惊喜,不自觉地已经叫了出来:“璐廷,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已经有三分的朦胧醉意,原本睨着的眼睛无神的看看我,然后自嘲的笑了一下。
“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说着站起了身子,把我们让了进去。
“快半年了吧,伤好了吗?这位就是新州的慕容公子吧!少年英雄,果然风度不凡。”
“慕容,这是文相的公子璐廷。”我介绍了一下。
可慕容看了看他说:“有些眼热。”
璐廷一笑。
“我在新州当过监军的。在杨大人到了新州后就给我旨意让我回京了,所以再也没有见过你。”他用一种很伤感的眼神看着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到了我的左手。
“璐廷,恐怕我要食言了,我不能给你用左手写长恨歌,它……已经废了。不过,我认为我右手的书法更加精进,如果你还想要,给你抄一部楚辞如何?”
他把手中的酒递了过来。
“暖暖身子,这是贵州的茅台,降香醇厚,和你喜欢的酒味道不一样。”他转过了身子看着外面凄迷的雨。“过去都过去了。原来想要你的书法,只不过想你好好保重。不过,也许最精致的花纹其实也是最容易破碎的,好的东西总是无法久远的。”
我喝了一口,果真浓厚,不禁皱了一下眉。
“不好喝,你不喜欢这样的酒。”慕容突然把我的酒坛拿了过去,把口上我喝过的地方擦了擦然后递给璐廷。璐廷看了看他,有些了然的笑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的拿了过去。
“最近有没有什么……”我想问,可我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他点了点头。
“有,郑王已经正式通告天下,撒了你内阁首相的职位,改为副相,位在家父之后。”
“为什么?”身后的慕容天裴冲动的问了一声,而璐廷也只是笑而不答。
倒是我拍了慕容一下,摇了摇头。转而拿了他手中的酒,递给文璐廷。
“这是……状元红?”
“二十年的珍藏。原本带了几坛到新州的,结果都丢了。味道如何?”
“酒当然是好酒,名不虚传。不过……这酒也许因为太过清冽而显得不温和,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还有,总感觉这酒带了那么些送别的味道,陆大人是这样,这次,也许我也是这样……”说着说着,他又灌了一口,然后笑了,可我分明看见他眼角中那晶莹的泪水。
“永离,你可曾妥协过?可曾感觉有志难伸?可曾感觉身边的龌龊而无力自拔?可曾绝望?可曾……”
我就站在这里一字一句的听着,他越说越伤心,然后伸手拉过了我,把头埋在我的肩上。被外面的雨淋得湿透的衣服带着一股寒意,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温热的潮湿。
“我也想凤玉,可我什么也不能做,不能娶她,不能保护她,甚至在今天都不能去看看她……”
胸中一阵剑刺一样的尖锐,拼命压制的热气让眼睛显得辣辣的。我伸出了右手,轻抚上了他的背。
“璐廷,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活在一个干净的世界中?”
“你也说过,太过清冽就太过尖锐了,也许我们都不喜欢的。想哭就哭一场,然后擦干了眼泪回去,继续做你的事情。还有,茅台虽好,毕竟伤身,不可再如此。替我向你的父亲祝贺一声,无论任何原因,毕竟位极人臣是每个朝臣的梦想。十年寒窗,三十年的宦海沉浮,他日青史留名,也不枉此生了。”
他慢慢的抬起头。“永离,你可曾妥协过?”
“我嘛……这很平常,不要把这些看成多了不得的事情,放宽心。”
“不,即使你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的。”说完把手中的酒掷在了地上,然后一脸坚决的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与其让我们情谊在以后那些肮脏的构陷中慢慢消磨,不如现在就断个干净。今日我们索性就割袍断义!”
他拎起自己袍子的一角,手起剑落。那片丝织的衣角仿佛周围那些凋零的梨花,惨淡而无依的落在了我的脚下。他把自己的干爽披风塞在了我的手中,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步入了那迷茫的雨中。
我突然感觉有些虚弱,头又开始疼了。原想着今天痛快的玩乐一天,可……
坐在栏杆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都暮春了,夏天就快来了吧……今年的春天还真有些冷呢。”
“你刚才为什么不阻止?”慕容也坐到了我的身边。
“文人习性,文人习性啊……哎,好好的一壶酒,可惜了。”
“还想喝吗?”
“怎么,你想请我喝?”
“在你家叨扰了这么久,请你一顿也是应该的。走吧,天决门在京城也有饭庄,那里的酒可是清远绵长,甘冽可口的,你肯定喜欢。”
“多谢,多谢。不过此时的确不是喝酒的时候,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改日一定要你破费。”
他的脸色有些阴郁的样子。“你要做什么?”
“进宫。他现在应该需要我。”
我转身要走,可他拦住了我,那看似纤细的双手竟然也如铁一般的坚硬。
“你在新州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可他是怎么对你的?他难道不知道你……你当时真的就快死了!”他竟然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我。
“慕容,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朝臣升升降降不是单凭郑王喜好的。新州……再怎么说也是一败涂地,这些我们都有责任。多少官员和百姓的性命都丢失在那场混乱中,而现在不过把我的首相职位撤了,对我何其仁厚?”
“可我总感觉你们关系并不一般。”
我笑了。“哦?你也看出来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过,在我心中,他不仅是郑王,也是子蹊呀。
“等等。”见我要向外走,他拦了一下。
“外面的雨大,等一等也好。就是天大的事,如今出了也出了,不急于一时。”
我看了看天,想着慕容天裴说的也对,遂又坐了回去。
“平常看你做事情都是四平八稳的,怎么今天如此呢?”
慕容的话语仿佛不经意的说出,刚才的那种急躁已经变成了沉静。这样年纪的少年可以如此控制情绪,真不知道该说庆幸还是悲哀。
“算了,人总有这个时候的。”
我一笑不语。
他左右感觉无事可做,突然看见了文璐廷放在亭子栏杆上没有拿走的酒,于是伸手抄起那坛酒,晃了晃,茅台那种特殊厚重的浓香飘了出来。
“似乎不错呢,至少坛封了三十年以上方有这样的味道。对了,我记得你是郑王嵘蕲十四年的状元,今年不过弱冠,怎么会当廷臣当了如此久呢?”
“运气,运气而已。”我打着哈哈。
“永离,反正无事,闲聊以打发时间。况且,有些事情闷在心中不如找个不相干的人一说。你不觉得,孤独比较累人的吗?”
靠在柱子上,把手中璐廷留下来的衣服披在身上,顿时感觉暖和很多了。见他这样问,原本那些怎么都不愿意提及的往事,此时竟然也没有锥心的感觉了。
是因为我终于习惯了,还是当时的事情在很多年后面对一个相对陌生的慕容,有了一种可以冷眼观看的超月兑?仿佛那是旁人的故事一样。
反正都要枯坐,见他如此问了,不如索性说些什么。
“想听什么呢?”
慕容想了想:“就说一说原来的你好了。弱冠宰辅一定有很多奇异事情发生的,比较传奇。”
“怎么说呢……有才华的人很多,可上天给的机会却不多。在我十四岁那年,我遇见了我的伯乐。你知道徐肃吗?”
他淡淡应了一句:“知道。”
“他是个方正的人,君子性情,可并不迂腐,与家父,江南姚怀山并称文章三绝。都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些依仗家里,也许家父的名声和周家的名气让他对我令眼相看的吧!
“那个时候他是学政,主持科考,也是他点我状元的。徐肃大节不亏,可能屈能伸,这一点比犹如闲云野鹤般的父亲和姚怀山要老练多了。也是那一年,我又遇见一个人,不过,他不能说是我的伯乐,因为他也许并不赏识我的才华,可他却是我的……”
我想了想,怎么也无法找出那个可以形容他的词。朋友,最重要的人,似乎都不合适,于是索性就略了过去。
“是先王嵘蕲,他也许是徐肃最得意的学生了,徐肃曾经倾注了毕生的精力在他身上。不过可惜的是……”
这个时候雨似乎小了一些,那些环绕周围的梨花衰败得无法形容,此情此景让我有些感慨。
“可惜的是,他学会了徐肃的才情和文章还有洞察,却唯独没有学会徐肃的隐忍和坚韧。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大郑宫的正殿上,那时是嵘蕲二十四年,我十四岁。我出生在他登基那一年,不过他也算是幼主登基,其实只比我大十岁。
“那天早上,他脸色惨白,眼睛浮肿,好像坐在王座上很不耐烦,一直左右看着。他一身湛白色的龙袍华丽到了嚣张的地步,即使那天他的神容不佳,但我却从来没有见到如此适合穿这身衣服的人。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徐肃把他们挑选的名单递了过去,他看了一眼,就随口叫名字:‘周离。’我赶紧跪前一步,而后他又说:‘你就是新科的状元?’我说:‘是,臣周离:永嘉人氏……’
“他不容我说完,便说我看起来德才兼备。看起来?我心想,他也太荒唐了,大殿之上说这些,怎么完全没有一国之君的沉稳?
“他把别人的名字也念了一遍,然后就应该由我说一些什么,来称赞一下现在的朝廷,这是传统。但是当我说了一句后,他阻止了我,说是乏了,吩咐散朝。
“当时的我的确年轻,坚持那是我的职责,然后把我做的文章背了一遍。虽然我已经感觉到了周围的冰冷和压抑,却还是坚持了下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再后来,就听见他用一种干枯的声音说了一句:‘朕的新状元文才还不错,你就任翰林院编修,平时到内阁看看吧,好了,朕累了,你们也累了,散了吧。’
“说完径自走了,留了我们这些人在这里跪拜,他连回头也没有。
“第二次见他,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时的他还是一身白衣,不过,却是江南最精致的纱料做的龙袍。也许刚喝了些酒,惨白的脸色显出了红晕,浮肿的眼睛也恢复了清明。他说:‘哦,原来是朕的新状元,来,给朕作诗一首,也好助兴。’
“我却说,‘王,臣不会。’他笑得有些讽刺,‘朕没有听错吧,大魁天下的状元郎不会作诗?’我说,‘臣的文章不是用来供君王喝酒助兴的。’他说,“那是什么,治国平天下吗?小小年纪,志气不小呀。”我说,‘臣自束发读书就受圣人数诲……’他很不耐烦,‘行了,徐肃整天都是这几句,你也是。你们看的那些书,朕都看了,你们知道的朕也知道。你以后就不要再在朕的面前卖弄了。’”
说到这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有些烦躁的郑王嵘蕲,和一身豪情的新科状元周离。
往事尽如云烟,从身边过去,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可却是早已铭刻在心中,有的甚至是骨血中。
“然后呢?”慕容轻轻问了一句。
“然后?然后也许他感觉我很可笑,就让我进了内阁,天天帮助他整理奏折什么的,那个时候我不过六品翰林。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的话,我可以这样一直在天子身边,等资历能力都历练够了的话,也会到现在的这个位子。不过,那件事情的发生,却把原本定好的路缩短到了诡异的地步。
“前朝有个驻守山海关以及雍京以北全部领土的将军,叫左箴。他被左都御史参劾勾结长城以外的小国意图谋反。嵘蕲斩了他,而后嵘蕲喜欢上了画画。我陪着他在后宫画了两个月,然后……我就是内阁大学士了。”
“先王宠信左箴?”慕容的问题有些奇特。
我看了他一眼,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嵘蕲不宠信左箴,而是他从左箴身上看见了我们都看不见的未来。”
嵘斩是一个伤感到了极至的人,只一个左箴就可以让他敏锐的感觉到那后面巨大的黑洞,和永远无法调和的悲剧。
“后来他娶了一个侍郎的女儿为妃。那个女人拥有傲人的美貌,并且为他生了唯一的儿子。小王子四岁的时候,嵘蕲驾崩了。小王子继位,可半年后,那个孩子也死了,而后就是现在的子蹊。”
我从记忆中清醒过来,看看周围,那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好了,慕容你先回周府,我这就进宫。”
说着走了出去,而身后的他也跟了过来。
“我跟你去好了,大不了我在宫门外等你。”
“不用,也许忙到天亮也说不准。你先回去,让三伯给你熬些热姜汤,不要着了风寒。”
到了拴马的地方,拉过了缰绳,待我翻身上马的时候,他又拦住了我。
“等等,永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可能辞官?”
我一笑。“也许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