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已经结冰了,而如果沿途都要凿开运河上的冰让船通行,势必引起很多的怨愤,所以,即使走陆路要麻烦得多,可我也没得选择。不由得暗想:我还年轻,这也不算太过辛苦。家人赶忙收拾了行李,我也自己将要带的书和公文准备齐全,而后就出发了。因为此次情况实在特殊,虽然说我是钦差大臣的身份,却不好招摇,于是准备了几辆马车,带了一队侍卫就向新州去了。
身体这几年熬得有些过了,一到秋天就很怕冷,更不要说这样的冰天雪地,还要急程赶路了。窝在加盖了棉帘子的马车中依然感觉手脚冰凉,索性把大衣和棉被都披在了身上,止住了哆嗦。我掀开旁边的帘子,看着外面,出了口气,白茫茫的一片,也算清爽。
凤玉递给我一个手炉,让我抱好了,我冲她一笑。
“原说我要照顾你的,没想到还是你来照顾我。凤玉,你本不应该来的。”
她换了男装,妩媚的姿色掩盖在青袍宽帽下,倒是带出了一份纤细的洒月兑。
“大人……”
“叫我阿离好了。总是要你改口,也不见你改。一拖,就是这么多年。你嫁我,已经五年了吧?”
“是四年六个月。不能改,您是我的恩人,怎么能改?”
“凤玉,不要说什么恩人了,你在我家这么多年,也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什么恩情都还了。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朋友。”
背靠在软垫上,手中是暖炉,我可以放松心情自在的和她聊天,也想起这些年来,我忽略了什么。前些日子太忙乱,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算计着对错,算计着说话,算计着旁人,也同时被旁人算计着……
“……不是心爱之人?”
见她有些故做小女儿之态,我笑了。
“我也不是你心中的那个人。”
她噗哧一乐,素妆的容颜隐约带了倾国之色。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进过后宫,也见过那些女人。平心而论,她们都不是庸脂俗粉,可难有和你匹敌的。即使前朝曾经宠幸后宫的兰妃,在容貌和妩媚上也差了你一截。先王和子蹊可以拥有天下美人,却独不如我。如果他们知道了,会遗憾吗?不对,应该是我们的遗憾吧,因为你不喜欢我们。只怕再优秀的男人也不如你心中的那个。”
“他们不遗憾,因为他们已经见到了他们想要的人,不过此人大过迟钝。”
我眼一挑,“怎么,你是这样想的?”
“不难看出来。大人自己也应该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就罢了。很多时候,其实回头看着自己的身后,会比不停的追赶要好得多。”
我笑了。凤玉总是对我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其实我何曾执著过?只不过有些坚持罢了。
“大人此次执意前往,其实并不合适。内阁大学士要统筹全局,一个新州不过片瓦,如果不是另有他因,大人也不会如此。”
“风毅是难得的将才,我不能就让他这么毁了。这几天因为远离了京城,有些事也想了起来。新州缺口最大的不是什么兵变,而是军饷。子蹊前后两次两道圣旨,一百万两银子,可风毅却说没有收到。我不知道是户部的原因,还是在道上出了差错,这些都要查明白,但是不能跟任何人讲,即使是子蹊也不能。子蹊毕竟是郑王,有些时候我可以有私心,但他不行。这次委屈你了,就对外说你是我的师爷好了……不过也没有你这样的师爷,一般的师爷都是精明样,你太……太清秀了。”
“在下李风雨,木子李,狂风的风,烟雨蒙蒙的雨,是周离周大人的师爷。”她说完一抱拳,侧脸一笑,“怎么样?”
我点头:“好好,不错。”
然后我们笑成了一团。
我知道她一定要跟我来的原因是什么——天气实在不好,路远且难走。她说,我在家的时候还时常有个头疼脑热的,何况这次冰天雪地的要到新州那样的苦寒之地,如果她不在我身边,恐怕我连这赵行程也无法熬过去。
其实不只她怕,我也怕。这些天明显感觉到底气不如原来,如果不是她在,就真的难过了。
“凤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不对,不要生气。”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那个……你今年有二十二岁了吧?其实你只比我大两岁……”
“然后?”她优雅而秀致的眉拧在了一起,等着听我说话。
“可我总觉得你最近变得像老女乃女乃一样,很啰嗦……呵呵。”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周大人,我不想在路上演出谋杀朝廷重臣的闹剧,请您说话要自重。”她忽然松了口气的样子。
“大人,其实你远离京城要好多了。在外面,您没有那样的忧郁和哀伤。”
看着她,我笑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养神。
我也是这么觉得。在外面,我会过得自在许多。以我周家万千家资,要想当避世闲人,自是逍遥,可我不能走,我放不下子蹊。我是个不会表达自己的人,可我不迟钝,对他人,对自己,我都明白,子蹊待我不同一般。我不知道我们可有开始,也不知道会如何发展,可我很明确的明了:对他不同先王。我和先王就像两条平行但无法交汇的河流,永远在最近的地方看着彼此;而对他,我却想用了心去保护他,我相信他牵住了我。
“大人,我……”
凤玉要说什么,突然间扑到了我的身上。我刚想取笑她一番,这才注意到车子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扶好了她,我掀开了帘子,看见我们的车和对面的一队人马相对峙着。
侍卫到我面前下了马道:“路很窄,挡住了,大家都无法走过去。”
我看了一眼,说:“咱们带的行李不多,让路吧。”说完就想放下帘子。可他没有走,还站在外面,于是我只好再问他:“怎么了?”
“大人,路很窄,刚下了雪太滑了,不好让。对方是轻骑,但是他们也不让开,所以大家就僵持了起来,以至于阻碍了大人车驾。”
听到这里,我摆了一下手,他没有再说什么,然后让凤玉给我披好了外衣就打开了车门。外面一片冷寒,眼前的兵士见我开了车门,也自动勒马向两边闪开了。这次我带的都是骑兵,他们整齐分开中间一道,让我可以看见对面拦住道路的那些人。
他们大约有二十人左右,每个胯下都是黑色大宛良驹,穿的则是墨色斗篷,背上斜背长剑。为首的那人则一身白色,细丝绒面的貂皮披风,他没有带剑,可身后有一小僮背的剑是暗紫红色的鲨鱼剑鞘,外镶一圈黑色的晶石,那小僮离他比旁人都近,仅有半步之遥,估计带的是他的剑。此人很年轻,不过十几岁,清雅的面孔,原本应该显得纤弱的人,在这样的气势下呈现出一种不和谐的隐隐霸道。在他的对面是这次跟我来的内廷侍卫林峥,双方僵持,看来谁也不肯相让。
我看了看周围,路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狭窄,要避开应该可以,但是双方看来各自看重身份,不想如此让路。由于我前面的人都闪开了一条路,所以林峥的那些人都听见了动静,转而看着我。
就听见白衣人身旁的小僮说:“请阁下近一步说话。”那样子好像在叫我。
林峥伸手拦住他的视线,用他贯有的声音不愠不火的说;“有什么事跟我说,没必要叫我家主人出来,阁下这样未免不合规矩。”
那白衣人一直没有说话,他在看着我,可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那小僮的声音很尖细,看来岁数还不大,也许只是个孩子。
我想过去,可身边的人拦住了我,小声说:“大人,那些是江湖人,都带了兵器,而且为首的那人看起来功夫很深。不知道是敌是友,您不能靠近他们。”
林峥继续说:“那请问各位想如何?而今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带了车驾,而各位只是轻骑。各位只要让一下,大家都方便。在下林峥在这里先行谢过了。”说完一抱拳。
那小僮还要说什么,可这个时候,白衣人一抬手,他马上噤声了。
“林峥……在下天决门慕容天裴。相信林兄也看到了,昨夜下了雪,这两旁的泥都是冻的冰茬,而且很软。不说旁的,单是这马儿踩下去就受不了。你我看来都是爱马之人,在下这点小小私心,希望林兄明白。”
他的声音软如轻烟,可后劲十足,带了一种冷冽的味道,而我身旁的人显然知道谁是慕容天裴。我已经感觉出了他们暗自的紧张,离我最近的几个已经下了马,站在我身边形成了一个护卫的圈,甚至已经把手按在了刀上。
“他是谁?”我问。
有个人回答道;“天决门是江湖上有名的门派,隐然武林之首,而此人正是现在天决门的少主慕容天裴。他的父亲已经在几年前过世了,听说一等他二十岁的时候就要继承天决门的衣钵。虽然说他们在武林中很有名望,可慕容天裴却是出了名的难对付,不但武功极高,而且行事诡异,不依常理。”
“大人,您还是回到车上好,要是您有什么闪失,我们担当不起。”
点了点头,然后依然看着前面。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个慕容天裴一直看着我,虽然他在面对林峥说话,可我依然感觉他的视线在我身上……真是个奇怪的人。他刚才的话也真实透露了他的性格,不说旁的,只说马儿受不了这冰天雪地的泥泞,所以不能让,也真是任性。
林峥还在和他们争论,可我却觉得天越来越冷,要是我们耽误了时辰,无法在日落前赶到衍州城,会耽搁了明日的行程。
于是看了周围的人一眼,说:“这样好了,我们让他们先过,他们既然不想踩到雪里去,那我们向外站站,空出两条道,让他们穿过去就是了。”
“……那大人的车怎么动?”
我看了看周围,估计着距离,然后继续说:“不动这车,让这些兵上拉马向路的两旁靠一靠,然后车就放在中间,这样不就可以空出两条道来了吗?虽然窄了些,可他们可以过得去的。”
“这样一来,就让那些人隔在了大人和我们中间,万一他们是刺客的话,我们无法护大人周全。”
我一笑。
“知道你们职责所在,所以这期间我不会到车上去,你们看哪里安全些,我就站在哪里。就是为了远离他们,让我站在路外面也可以,那些泥,我倒不怕,怎么样?”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此时才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诧异。许是看见我在看他了,赶紧又低下了头。
“大人这是何必?”
“不想多生事端,也不想耽搁了。”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是,大人,卑职这就去办。”
他走到前面去,叫住了林峥,把我的话传了过去,我则对还在车里的凤玉说:“下来一下,我们看看雪景,我突然发现这里的景色还不错。”
她看了我一眼,我伸手给她,然后将她扶下了车子。
“坐了好久,腿都麻了。”
她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却没有再说别的。
林峥赶紧勒了马走了过来,然后在我的周围布置了一些人,这个时候就看见慕容天裴他们的马队已经插进了我们的队伍。伴随着他们的慢慢走近,我身边的人也已经绷紧了神经,而他们马踏雪地的声音成了某种显示逼近的声响,就这样一声一声的……
慕容天裴的唇边一直挂着一种奇妙的笑容,仿佛有种冷淡的不屑,还有就是些许的玩味。我一直在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的视线就这样一直对着——
直到凤玉推了我一下,让我转了身。她指着天边,“看,那是仙鹤。”我顺着她的手指,真的看见天边一只孤独而骄傲的白鹤。舒展的羽翅,通透白净的身体,与这样的雪天,几成一色。
忽然我的背后一声长哨,身边的侍卫全都很整齐的抽出了刀剑,而他们也停了下来。我们的距离很近,可慕容天裴依然悠闲。我看见那只鹤在天际盘旋了一下,就飞了过来,在慕容的头顶没有离去。
我挥手指示大家收回了兵器。
“那是你的鹤?”我们之间不但隔着保护我的兵士,还有凤玉。
他一笑。“是,我喜欢养鹤……我们可以过去了吗?”
“对不起,我的手下有些急躁了。阁下请便。”
“谢了。”他抱拳一下,然后要走了,可又转过了身子。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这样的天不好走的,大人一路要小心。”
说完,驾马从这里飞奔了出去,他身后的那些人也跟着从我们眼前迅速消失了。我们在这里看着他们的远去,眼前唯剩马踏起的雪花。
“好,我们也走吧。”我说完,拉着凤玉上了车。
“那个人认识大人您。”
凤玉看着我,终于说了话。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我绝对没有见过他。所以处在多事之秋,也只能把这些都按下,不能再多生事端了。
“也许吧。我感觉他是个开朗的人,也许少年得志,有些狂傲而已。”
刚才看那些御林军很紧张,好像那些人没有善意,我甚更也感觉到隐藏的杀气;但是当时不知道的是:其实我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这都是后话了。
之后有时我会想起他的白鹤,那是一种潇洒到嚣张的自由,这样的人让我隐隐有些嫉妒。一样的青春年少,我却早已没有了他那样的恣意,即使我一再告诉自己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可也只有自己知道,很多时候,那已经是一种印在心中的疲惫。
感觉到凤玉握住了我的手,看见了她那双眼睛中盛满了温柔,笑了一下。
“大人,您少了那些故意演绎的嚣张了,从来您不曾这样让路的。”
“原来和他一样的,这些年我变了很多……前面要到哪里了?”
“永嘉。”
“哦,这样。”
原来想岔开话题,可偏偏又扯上了另外的事。要到家了,我……要回去吗?
“要回去看看吗?”
“……不了,还有事情比回家更重要的。君命在身,父亲他们会明白的。”
“可有些事情还是说出来好,误会不说明白总是误会。”
“凤玉,这么多年了,早已经不是什么误会了。有的只是一些无法不在意的事实罢了。他们无法摆月兑我,我也一样。奇怪,我好像从来没有和谁说过这些的。”
她看了看我,然后就看着窗外。
话是这样说,但是在路过永嘉的时候,我还是叫他们停了车,跪在冰冷的雪中,向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远处的村庄因为这样的天气而显得模糊,仅可看见几丛干枯的树枝。
已经快四年了吧?可好像过了十年那么久。
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那些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放任自己想起的事情,都不受控制的跑出来,不能自己……
终于,凤玉拉起了我,我的膝盖已经僵住了,还是林峥过来,总算把我扶到了车前。等我不得不走的时候,再一次看了看这里,然后就没有回头了……这里,今天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
路上赶了七天,终于在一天的黄昏到了新州。
新州的城很高,城墙也很厚重,那是用山西特制的青砖构建的,这种青砖宽而厚,用了比一般的砖多一倍的土压得细密,一般的攻城战事是无法击破这样的防御的。这是专门为了封国而建造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封国已经激起了郑王潜在,或者说是明白的敌意。虽然说表面上大家和平相处,然而端看这样的城池,即无法掩盖各自心中那种恐慌和抗拒。
今天的新州有着是节日才有的喜庆,一人高的火红色灯笼挂满了城楼,里面用的牛油蜡烛,光线连我们距离很远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灯笼下面是一排一排的人,站得很整齐,看来是出城来的官员。
果然,到了跟前就看见陆风毅跪在城门外,后边则跪了一堆人。我赶紧下了车,走到陆风毅面前,搀起了他,然后对他身后的那些人说;“各位大人都快快请起。风疾雪厚,大人们受累了。”
“多谢周大人。”他们各自起了身。
我转向陆风毅,对他说:“风毅,好久不见,你清减了。”
他一直低着头,低低的说了句:“多谢周大人挂念。”然后侧身,让我看见了他身后的人,五十岁左右,个子不高,黝黑的面皮,有些粗糙的脸上带了三分的傲气,一看而知是个武将。
“让卑职为大人介绍,这是新州总兵,于皑。”说话的时候,他又一次的行了礼,而我则再次搀他起来。
“于大人。”我点了点头。看样子他应该是和风毅地位相当,不然陆风毅不会单独为我介绍他的。而后他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我都一一见过了,甚至还在这些人当中看见了文璐廷,他的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我,我只看了他一眼,就赶紧把视线转到了别处。
就听见风毅又说:“周大人,您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卑职已经在舍下设酒为大人接风。”陆风毅的语气十足的公事公办,这些都是迎接钦差的场面词而已,而我则以实在劳累,并且在这里先行谢过诸位为理由,辞了这场其实也没有必要的酒席。而后,陆风毅带我到了为钦差准备的官邸,其实也就是他的新州巡抚的官邸。
当一切都安顿好了,他要告辞,而我叫住了他。他看了我一眼,就留了下来。
这里是我的房间,凤玉在为我宽衣,他则坐在靠窗子的茶几旁边。
“凤玉,给我们泡点茶。哦,对了,告诉外面的侍卫,现在已经到了陆巡抚的官邸,他们可以宽松一天,喝点酒解解乏。”
“是。”她答了一声赶紧出去。一下子的工夫就回来了,手中拿着两碗茶。
“大人,都吩咐好了,饭菜一会就送过来,先喝些茶。”
我接过来,点了一下头,而后她又放了一碗在风毅面前。风毅这个时候站了起来,有此一惶然,问我:“这是……”
我这才看见,凤玉已经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一头乌黑的青丝散落,原本用了丝带扎起的头发都松开了,一看便知这是女子,像我们和她扎头发的样子是不一样的。
我一笑。“这是我夫人。”
忘了那次在我的府邸请风毅喝酒的时候他有没有见过凤玉,索性就再介绍了一遍。
倒是风毅赶紧行礼:“周夫人,下官怎么敢劳动夫人。”
凤玉也爽朗,福了一下,而后说:“妾身不过是周府的侍妾,怎么敢当陆大人称呼夫人?”
我系好衣带,看他们如此,就说:“好了,大家都是自家人,不用这样了。风毅,她是你弟妹……凤玉,你也先出去好了,我和风毅有些事要说。”
她看我一眼,低下了眉目,说了句“是”就走了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我这才好好看了看他。原本俊美飞扬的面容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目光也有些滞留,未见灵活。
我叹了口气才问:“风毅,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你不该来的。”他看向了别处,连带我原先的一腔热忱也跟着成了冰雪。
“为什么我不该来?我以为你看见我会高兴……看来,我高估了自己了。”
“不是,不是的。”
他的声音痦沉嘶哑,像是绝路野兽的嘶叫,然后就看见他抱了头坐在椅子上。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你的折子在御书房被兵部尚书驳得一无是处,我想为你说句话都无能为力。我不是怪你,我只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情?新州兵变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担心你,你知道吗?”
“别说了,别说了……”
他抬起头,那双原本流光溢彩的凤目,如今只有灰败,让我不禁难过。
“听我的话,明天就回去。以后新州与你无关,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和新州扯上任何关系,只当你从来没有认识陆风毅这个人,也只当你从来不知道新州这个地方……”
“风毅,这话不对,你以为我看重新州仅仅是因为你吗?再怎么说,我也是郑的宰相,这是我的职责。”
“……郑王准了我的请战折子了吗?还有,户部拖欠的军饷什么时候到?”
我一听,感觉双腿发软,几乎直接坐在了地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方面出事了。而他好像已经知道了我的反应,没说什么,凄然一笑。
“一言难尽。我已经快无法支撑了,你现在看到的新州,不过是我用灯草编制的牢笼困住的野兽。可灯草有多大本事?轻轻一拉就可以扯断;而这只野兽,我都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了。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髅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就算这些都不算,可这么多人要吃饭呀,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在这里卖命!新州已成空城了。”
“风毅,我亲眼看见郑王下的圣旨拨给新州军饷,前后一共一百万两银子……你说实话,你真的没有收到?这已经快半年了!我从来没有问过你,这次我就问一次,你到底有没有见过那银子?”
“没有。”他直视我的眼睛,里面有坚定,有明白,还有就是暗藏的一丝痛苦。“你不相信我?”
“……有人问过我:如果你和他,要我选择只有一人可以活下去,问我选谁?”
他看了我一眼,转而看着眼前的茶碗。
“我知道谁会这样问……”
“你知道我的回答吗?”没有给他时间,我继续说:“我当时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一边是重于江山的他,一边是你,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在那种时候我选择这样的回答是希望你明白:我想保护你,不只因为你是徐肃的学生,不只因为你是郑的一员猛将,更重要的是你就是你。现在的你和江山,同等重要。”
“如果……如果有一天要你在社稷和我之间选择,你会如何?”
“风毅,不要太贪心……这问题,我还不知道。”
“而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拿起了茶碗,喝完了里面的冷水。
“茶不错,不过我希望喝你带的酒,怎么样?”
我也笑了。
“早准备好了,是我精选的二十年陈酿,自我出生起就备好的,最完美的状元红。今夜我们痛快喝一场?”
“好呀。”
难得在这样的时候看见他的豪情。这时候的他,灰败的脸上已恢复了骄傲的光彩。
酒是我临走的时候从酒窖里拿出来的。想着要见到风毅和文璐廷,所以特地拣了四坛二十年的,凤玉拿来的时候泥封还没有拆。
凤玉捧了两坛进来,放在我的面前,还不忘了唠叨两句:一人一坛,这是陈酒,所以特别醉人,不能多喝。又给我们切了熟牛肉,再炒了盘花生米。
放下这些,她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点了点头,并且笑了笑,说道:“是,在下遵夫人教诲。”她这才出去。
我在风毅的面前撕开泥封,那醉人的香气沁人心脾。我深吸一口气,马上给他倒了一碗。
“这酒真好。要说酒,还是陈的香。它们跟了我已经二十年了,这才得见天日,可马上也就祭了我们的五脏庙了。”
他也拿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品了品,似在回味,而后一口喝干。
“好酒!有好酒,有知己,足已……”
说完又是一碗,而我压住了他想再倒的手。
“风毅,我们难得见面,说说话,酒要慢慢喝。不谈公事,说说旁的。”
“好吧。”他拿了块牛肉放入嘴中。
“永离,有女人照顾你,让人放心……可怎么没见你娶妻?”
“其实原来在老家的时候,家里给订了亲,只等我一登龙门就娶进来,所以在京里也就无人说亲了。三年前,是我父亲退了那门亲事,后来我也没有再回家,这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凤玉嫁了我五年了,那时候我从外省回京,在路上看见她。当时的她很落魄,所以救了下来。这些年过得习惯了,我想索性就申报朝廷,给她诰命的封号,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想是另有打算。后来我想着,大家就这样过着,要是有一天她遇见她喜欢的人,或是她不想在周家待着了,我送她一笔嫁妆,让她后半生无忧。我说了这么多,倒是风毅你,好像也不曾娶妻生子,是否也像我一样,耽搁了过后,索性就这样凑合着过了?”
他苦笑一声。
“你怎么不认为我是因为没有遇见自己心里最喜欢的,而不愿意将就?”
我用花生豆打了他的脑壳一下。
“你呀,长的一般,人又笨笨的,有姑娘喜欢你就不错了,还这样挑挑拣拣的,不知福。不过我倒听说了些有关于你的事,也不知道真假。那是六年前吧,我听徐相说的,说你小的时候在村子里喜欢上了村东的二姑,后来为了看人家一眼就要学上树,想爬到人家的屋子上去。然而你自从开始学爬树后就忘了二姑,反倒成了全村树爬得最好的一个,是吗?”
“老师才不会这样说呢,还不是你自己杜撰的。倒是老师说你最喜欢自己编故事,引经用典煞有介事,结果全是骗人的,连他都给你唬住好几次。老师都说,你是他这辈子遇见过最让人头疼的学生了。”
“是吗?”
他提起徐肃,我的心里说不明白是什么滋味。原先的不甘和委屈经过了这么多年也淡了,再说及老师的时候,心态上已经能很平和了。
“今夜索性什么都说说吧!当年你是怎么……嗯……”
“我是怎么被老师赶出来的?其实也很简单。先王有一阵子喜欢上了画画,后来他让我到大内住了两个多月来陪他画。他画,我写字。就那两个月中,他没有早朝,然后,其中也发生了一些事……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徐肃从此不再认我是他的学生。”
他给我倒了一碗酒,我端起喝了下去。
“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我笑。
“怎么解释,又解释什么?他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只说了不要我当他的学生,没有理由。风毅,其实你是幸运的,有些个得天独厚的味道。和你同科考取的那些人都在京里苦哈哈的熬着呢,谁有你这样广阔的天空?是男人,谁没有雄心抱负?可现实中,蹉跎岁月的多呀。虽说一样的吃,一样的睡,一样可以拿俸禄,可其中滋味也只有自己知晓。”
他点了点头。
“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依然会选择这个。可你呢?永离,不要辜负上天给你的才华。”
我没有消沉,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消沉,即使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却依然会坚持的做下去。
“……酒怎么样?”
“清冽甘甜,极品。我呀,好久没有尝到酒香了,就是最便宜的烧刀子都可以品得津津有味,更何况是这样的状元红。”
“对了,我一直奇怪,怎么你的父亲就一直认为你可以高中状元?”
“有吗?”他的问题很是奇怪,于是我拿起了酒,边喝边想。
“怎么没有。”他说话已经有些不利索了,看样子有喝多的迹象。“这酒是你出生就备下的,要在你大魁天下的时候宴客用,那定是早就知道了,信心十足,知道你一定可以……”
我笑着看他的样子,心想:这不过是父亲的期望罢了,讨个好彩头。谁知道以后的事?
“其实是这么回事:我父亲当年买了酒想做生意,结果那年的酒不好卖,于是就放在自家的地窖中,后来忘了。我高中宴客的时候没酒了,他这才想了起来,于是到地窖中取酒,又因为凑巧是状元红,结果就有了这样的说法。怎么样,有没有幻灭的感觉?”
他笑着摇了摇头,“早知道就不问你了……就知道从你嘴里……”
我们断断续续又说了很久。
他是真的醉了,其实,我们连一小坛子酒都没有喝完。在不高兴的时候喝酒,很容易醉倒的,其实他一直都在自己给自己灌酒,可我不忍心阻止他,也许我们只有这一个晚上可以放任自己了,明天……不,还是后天吧,让他明天休息一天。看得出来,风毅已经到了极点。他太累了。
叫了凤玉进来,赶紧给他安顿好了,然后开始盥洗,准备安寝。
“明天咱们带几个人到新州城里转转,我倒要看看这个灯草牢笼困住的,是什么样的野兽。”
听不见身后的回答,于是我又说:“凤玉,凤玉?”
“哦,大人,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她有些疲惫的眼睛。抱歉的笑了一下:“对不起,没有注意到你累了。我这里就不要管了,赶紧睡吧。明天不用你去了,好好睡一觉,思?”
她过来帮我扯住了衣袖,让我洗脸。
“怎么能呢?我这次跟来就是为了照顾您呀。再说,多个人也多了双眼睛,可以把新州打量个透彻。”
“好吧,那你现在好好休息。”
“是。”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