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何止是四时欢歌,六时惊雨。
心如同放入滚开水的锅中,反复蒸煮,直到熟烂。
子蹊看了一晚上奏折,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睡了片刻,却一直没有睡安稳。不能舒展的眉仿佛一根刺,已在我的心上。
我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却被他紧紧握住。他睁开了眼睛。
“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我的另一只手擦过他汗湿的额头,把他的碎发别在耳后,然后微笑着看着他问。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走了,走的很远……我再也看不见你了……突然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周围都是黑的,还有很强烈的冰冷……我看不见光明,看不见你,什么熟悉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死了一样……”
“子蹊……”我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
“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他的手心因为出汗而冰冷。握住这双手,仿佛抓住他的生命一样。
如此的残破不堪了……
“永离,其实我感觉很累,可是我不能放手,我不能让这个美丽的国家就这样毁在我的手上。”
“不会,不会的。子蹊,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突然感觉那种绝望很真实,而且,与我是如此的接近……我感觉到恐惧……如果有一天当真我就这么死了,可怎么好?”
我搂住了他。他因为噩梦而汗湿的头发,如同他的心情一样凝滞。
“相信我,不会的,不会有那样一天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就这样抱着你,永远不会放手,就是地狱的拘魂使者来了,我也会紧紧抱住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只要我们的心愿没有了结的那一天,我们就待在这里,哪也不去。”
“……永离,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不再需要我们,这个王朝不再需要我们,那,我们要放手吗?”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
护佑郑的神啊!如果有这样的一天,我们应该怎么办?
放弃所有的坚持,放弃一贯的信仰,只为了,你已经放弃了郑,放弃了我们了吗?
***
温赢邀我到他的山庄中品红茶。
他酷爱茶,所以在京城郊外的山中修建了一个茶园,引了山泉水进来。京城这几天已是燥热不堪,可是一走进这里,清新静谧的凉意拂过全身,顿时精神一振。
园子大致上被覆盖在高树之下,即使骄阳如火,这里依然一地清凉。山泉水涌出之处用白色玉石建了一个亭子,藤木的桌椅茶具一应俱全。人坐在这里,随手可以用木碗取身后潺潺流下的清水烹茶,构建这个亭子的人心思很细巧。
温家的一个俏丽婢女正在用滚水冲泡茶叶,我和温赢则坐在这里闲聊着。
温赢其实并不衰老,虽然对他印象不深刻的我,总是固执的认为他已经是满头白发。温赢除了关于茶叶的话题之外,什么也没有说,他把茶的种植采摘和烘烤全都说到了,最后连地域差异导致这里的茶叶质量并不是顶优也抱怨了一遍。
那个婢女倒掉了第一次冲泡茶叶的水。注入第二遍水的时候,一种难以想象的清香溢了出来。
我忍不住赞了一句:“好茶。”
“这就是周相的雨露仙子红,如此绝品,彷若天外仙茶一般,不带人世污浊。”他笑着说:“第一遍的水可以冲开这种茶,但是并不能带出它的香味,只有第二遍的水才是极致。至于第三遍,第四遍的水,味道也不错,不过香味可要淡一些。老夫口味重,只喝第二遍的水。”说完拿起了紫砂小盏,让了一下。
“周相请。”
我从美婢手上接过了茶,喝了一口。的确,涩中透出了甘美的香甜。
“怎么,周大人不喜欢?”
我挑了一下眉。“哦,不是,我很喜欢。不过,我好像无法品出温相说的那种超凡月兑俗的味道。不过是茶而已。”
他笑了一下,挥手让那个婢女退了下去。
“永离原也是风雅的人,想必这些天心中有事,烦恼了一些,所以没有心情。”
“的确是这样的。这些天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谣言,说原来的内阁首辅大人,现在的大学士周离,竟然曾经用一种很奇妙的毒药害死了两代郑王,并且他现在深深的迷惑了原本英明的君主子蹊,让他陷入了一个可耻的圈套中。”
“周大人,谣言止于智者。这些无稽之谈,你不去管它,它们也会自动消失的。”
我安静的喝了一口茶,然后把小盏放在桌子上。
“天下号称智者的人不少,奈何若真要找到几个脑袋清楚的,怕也不容易。”
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有些人其实乱说话要攻击我这个本就无足轻重的人,不过是个幌子。他们说我辜恩背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若是有心人把这无稽之谈牵扯到郑王身上去,那就不好了。碎嘴的人说我毒杀那个四岁的孩子,是为了现在的……”
“这些人实在可恶。你说是吗,温大人?”
真正让温赢和文鼎鸶分道扬镳的,不是我和温家那点微妙的情分,而是他们最终发生了利益冲突。文鼎鸶要杀了我,可是他不能避开子蹊;然而如果失去了子蹊,温家就一无所有。
“周相,不用这样和我说话,我今天邀你过来,其实已经表明了我的心意。以后温家和大人可以说是荣辱与共,不分彼此了。那次,王后让大人为难了。所说温王后和下官已成君臣,不过毕竟是血脉之亲。大人如果有什么不满,下官请您多担待。”
我一笑。
“怎么会?温大人这可是折煞我了。莫说那是郑王之嫡后,王朝中唯一可以养育下一代郑王的温王后,就是温家的大小姐,永离也是敬佩三分的。永离自认也不是做官的料,一直想辞官回乡,耕读了此一生。温相才是社稷栋梁,国之重宝。”
我的话算是和他达成一种联盟,我让出了全部的权利,事成之后,他温赢就是内阁首辅。虽然不是子蹊的九五至尊,威震九重,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风,足令让所有男人兴奋得寝食难安,辗转反侧。
“周离,你恨我是吗?”
“你不仅恨我,也恨鼎鸶。”
“怎么说呢……你出身世家,还没有成年便入阁拜相,没有学来运筹帷幄就已经身陷阴谋,既是旁人无法企及的幸,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不幸。有些事,有些话,不是书本上的那点东西就可以完全概括的。”
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他叫住了我,跟我说这些话。不过我还是坐下来继续听着。
“你和文家的公子璐廷交好,但是你可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文家的长公子,文襄吗?”
我摇了摇头,第一次听闻文家的璐廷不是独子。
“不曾听说,他现在……”
“死了,十三岁那一年死了。他死的那一年正好是大比之年,如果公子襄还在,那一年的状元一定非他莫数。想来也已经十多年了,那个时候,鼎鸶还是苏州知府。在苏州那样的烟花之地,他居然可以清如水,明如镜,不取百姓分毫。每天菠菜豆腐度日,他八十岁的老母亲住的还是茅檐草舍。很多朋友都劝他,可是他依然坚持。襄那孩子身体一直很好,可是那段日子也许看书看得苦了些,一次回家的时候淋了雨,就发了热。他们夫妻半夜把孩子送到郎中那里,可是由于拿不出一两银子的诊金,生生耽搁了;不出三天,襄就咽了气……”
我安静的听着,也不免伤感。我无法想象当时文鼎鸶是什么样的心情。十年寒窗,考场的几番鏖战,数年宦海,到了后来,不要说封妻荫子,就是孩子都无法养活……
“这不能为他贪污军饷开月兑。”
“不是开月兑,而是起因。堂堂的二品大员,一两银子,一个孩子的一条命……”
我看着眼前依然冒着热气的茶水,清淡的笑了一下。
“这事要从长计议,不过现在必须解决眼前的事情。关于钱,不外乎开源节流;不能节流而饿死大小官员,那开源就是必须。”
“哦?”他转而看着我,眼睛中的光亮一明一暗。
“增加两成的赋税,一切都迎刃而解。等攻破了封国,安定了天下,这些都如同盘中小事,可以慢慢调理了。”
“这个……郑王同意吗?”他也心动了。
“不知道,还没有上折子奏明呢。关于军饷和库银,可是郑王心头最烦恼的事情……对了,温相,永离家中还有事,先告辞。”
他没有挽留,只是道了珍重,让温芮送我出来。
一路上温芮很沉默,可是到了大门外,我的轿子前面,他问了我一句话,“周相,咳血之人用什么药好?”
莫名的看着他,“我不知道,等我找林太医问一问。”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应了声“好”,然后转身走了。
三天后我上山去找林太医,可是那个药芦早已经人去楼空,一些罐子也许由于走的匆忙,被碰碎在地上,尘土掩盖了家具原先的颜色,整间屋子显得仓皇而凄凉。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
三日后,一个名为苍澜的园子悄悄的开始兴建。仿照江南的园林,原木青石别有韵致风情。修建园子的费用是户部支出的,一共白银四十万两,正是预备拨往新州的军饷。
是我,是我为了整垮文鼎鸶而向新州动手了。
两个月后,新州巡抚文璐廷请求追加军饷的奏折送到京师,可是无人理睬。三天后,子蹊召我入禁宫,他把文璐廷的折子直接摔在我的脸上,一句话都没说,让我离开了。
九月,由温赢上奏的,郑王子蹊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增加两成的赋税。
十月,新州大乱,新州巡抚文璐廷不幸殉职,内阁首辅文鼎鸶引咎辞职,温赢就任内阁首辅。
十二月,温王后诞育王子,子蹊即刻封为太子,取名昭瑞。
郑王子蹊四年,民众不堪重负,揭竿而起。
八月,斩杀祸乱王朝的内阁首辅温赢。因为他涸泽而渔的政策,因为他的贪污,还因为他种种的劣迹。
九月,周离就任内阁首辅,温芮为副相,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
郑王子蹊六年正月,周离泰山祈福。
二月,召五台山禅宗领袖无为方丈进京主持祈福大典。
三月,召天下名医。
四月,天下大赦祈福。
可是如此的祈祷也没有挽救子蹊的生命,他在一个荷花盛开的季节凋零了,就在苍澜园,那个人间最美丽的地狱。
“永离,我知道你做这一切为了什么,可是我无法不恨你……”
十年后,郑王昭瑞九年正月,封王龙泱正式起兵,而他的兵马元帅则是有“玉面飞鹰”之称的慕容天沛。据说慕容的剑术和阵法百战百胜,所向披靡,大有席卷郑的万里江山如破竹一般的气势。
六月,封王龙泱兵临城下。
我的记忆出现一种奇妙的回旋,总是想着十年前的场景。
子蹊的脸色因为常年缠绵病榻,已经成了没有生气的灰色。他仍然不愿意同我说话。我自知对他不起,也就没有强求。昨日温芮拿了战报给我,被我随手扔在了一旁。
死亡与生存之间的界限,从来没有如此不明确。
可是到了这样的一步,只能感叹:生何欢,死何哀?
照例看了子蹊的病情,本想转身走的,可是他的声音叫住了我:
“永离,是你吗?永离,带我去看看你的那片荷花池……”
如今,我站在城头,看着城下严阵以待的军队。他们挺立的身姿,昂扬的头颅,还有迎风飘舞的飞鹰的旗帜,都在述说着胜利者的骄傲。
他们的身后有本来属于郑的万里江山,而我的身后只有孤城一座。
慕容真的长大了,少年的柔美和青涩完全消失于无形中,现在的他修长挺拔,如战神一般。他看见了城头上的我,可是如此遥远的距离,使我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于是我下了城墙,打开了城门,纵马到了两军阵前,正好和他面面相对。
他愣住了,几年后的今天我可以明显看出来他愣住了。可是军人的一种坚定让他很快恢复了冷静。
“周离,只要郑王出城受降,我保证秋毫无犯。”
“郑王?不可能。郑王不会向乱臣贼子投降的,那有损轩辕家族的荣誉和郑的辉煌。”
“你……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两军对阵之前,主帅应该说两句话。”我笑。
“慕容将军,既然已经兵临城下了,很多话都不用说了……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说完,我转身回去了。城门关上的时候,听见慕容的声音回荡在城墙外面:“周离,你究竟……”
只有“周离”两个字,无比清晰。
等我再上城墙的时候,封王的坐骑也出现在对面的军队中。我拣了一支箭,把子蹊很多年前用颤抖的手写下字的绢带绑在了箭的尾部,让一个力大无比的射手张开了硬弓,射到了龙泱的马前。他们的防守很严密,原本就没有瞄准他们的人,可是这箭还是被拦截在阵前,由专门的人拾起来,呈到封王的马前。
那,是子蹊最后的一个愿望:善待百姓。
如此而已。
为了这个,我保存了十年。
一切都已经结束,仿佛一场荒唐而悲切的旅行。走到了尽头,心已经是伤痕累累。
城破之时,那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自杀殉国。
***
十年前的五月,荷花开了。
今天早上下了一些雨,不过荷花开得分外鲜艳。
我拥着子蹊坐在荷池的边上,他有些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永离,我可以理解当时重伤的你为什么喜欢看着这些花了……看见它们,能让我深刻的感觉到:我还活着……可是……”他又开始咳嗽,鲜红的血沿着我拿着的绢帕流了下来。
“永离,爱过你,也恨过你,可是现在却舍不得你……也许我说的轻松,可是还是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找到我们共同的清明天地,然后百年之后告诉我,我会等着你的……”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拥着他,像拥着噩梦醒来的他一样。不同的是,这场梦,我们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永离,现在才知道,这句诗是何等的苍凉。纵使心中不愿,不舍,可终究无能为力……”
血,越来越多,我的手,我的衣服,还有怀中的他都浸染成了红色。
“永离,看……那红色的荷花,多美……像你一样……”
“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为了我,活下去……”
他的生命在我的手中失落。
出师未捷身先死。
生命中极致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