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在窗外的叶子上,这些红色或者黄色的叶子让雨水晕染得湿意重重,如滴落在雪浪纸上淡淡化开的胭脂。我站在一棵枫树下面,手上撑着油纸伞,湘竹的柄有些冰冷,那点点斑点,仿若层层浸染的泪痕。
今天是风毅出殡的日子,他的家人来接他回乡。
京城中也有很多文官清士前来送行,毕竟现在的风毅不是罪臣,子蹊赦了他。那些人很多是徐肃的学生,也有很多是我的同科。有的我认识,有的很陌生。徐肃府中设了灵堂,陆续有人来吊丧,静默中也蕴含了一种厚重。
我就站在徐府门外。
身边有人经过我的时候都会回头看一看,然后走了两步再看两眼,仿佛我不可能会出现一样。当他们确定是我以后,会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我,然后毅然掉头进门,不再看我,就像我是一个妖怪或者一个多么没有廉耻的小人一样。
我站在这里,不过想看一看,徐肃府,我是否要进去。
忽然,相府正门完全大开,徐肃的儿子文渊阁少卿徐元棣一身深蓝走了出来。他三十岁的年纪,白净单细,应该是具有徐肃年轻的风采,而且比他多了一分的潇洒。
他一拱手,说道:“永离,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徐元棣和我其实并不算认识,只是见了面互相点头问好。徐肃家教极严,他活着的时候必定是有所限制的。
我微微的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
“还好。”
“来了怎么不进去?外面怪冷的。”说罢,象征性的拉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放开,做出了请我进门的样子。
“进去吧,风毅生前也就你一个挚友,送他一程,让他也安心。”
我收了伞,微薄的雨轻落在我的手上,散开,形成了一朵晶莹的水花。
“好的,徐兄。”
声音并不高,可是却是我这些天来第一次说话,所以很是嘶哑,就是破碎的瓷器在粗糙的地面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时发出的干裂声音。
进得府来,人很多,他们看见我进来了,都慢慢让开,让我通过。我可以清晰的看见他们,他们同样也在偷偷的打量着我。人们是缓慢的退开,让开,所以我们走的也很慢。
相府并不奢华,一些院墙甚至长了荒草,里面虽然不是雕梁画栋般的精致新鲜,却干净整齐。柱子都是新刷的明漆,没有颜色,却是明亮的,隐隐有一种光采,让人没有压抑败落的感叹,可是也不嫌弃这里过于俗气,分度拿捏的刚好。
这里没有那些写着什么“千古”,“不朽”的条幅,陈列的就是一副紫檀木的棺材,还有就是挂着水珠的,如锦球一样的白菊。一丛一丛的,都是新摘的。每一朵花都没有枯黄色的枝叶或者是花瓣,全是干干净净,娇翠净白。
香炉就在眼前了。我把伞递给了身边的人,是谁,我并不知道,只是随便递了出去。掐了三根香,在炉火中燃了,扇熄了火,那烟就袅袅升起,引出了一阵幽香。这种香还是前些日子藏边进贡来的,加了雪莲,所以燃后没有呛人的烟火味道,而是一种很奇妙的馥郁悠远。
本来想在心中说几句话,可是我发现自己想不出来应该说些什么。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棺木。
厚重的木板隔绝了阴阳,也隔绝了我们。盖已经盖上了,还用七寸丁的钉子牢牢钉死了。想来他死的时候七窍涌红,样子并不轻松。
对他说些什么好呢?等了好久,最后长长的叹了一声:心中默念:一路小心,然后把香插进了香炉。
“你为什么不跪?灵前吊丧,死者为大。你既然已经来了,就在这里认了错,兴许陆大人念在同僚一场的情面上就原谅了你……”
在我要伸手拿回伞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手中握紧了我的伞,说出了在场的人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我看着他,没有张嘴,因为我感觉这些天来的沉默让我有一种倦怠。伸手按住了他手中的伞,想收回,可是他紧紧地握住,没有撒手,周围的人都在,他们似乎要阻止我,似乎不是,也许仅仅是要我在这里做样子的跪一下而已,可我却不想。
“你是谁?”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的喉咙却有些干涩的疼痛。问了他,其实也不想他回答,只是随便说一声,更多的是轻蔑。
“言璟,翰林四品编修。”
声音清新凛冽,就像陈年的状元红,是我缺失已久的记忆……
我点了点头。他是新科状元,我曾经在文府见过他,不过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一想,算了,为了这样的伞,不值得再和他说什么,于是松了手。
他后退了两步,没有想到我就这样放开了手。
我面前的人并没有给我让开路。
“周……”言璟顿了一下,想是不知道该唤我什么称呼,于是略了过去:“您曾是内阁首辅,领袖朝臣,您的行为曾经是百官的表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周大人,不可寒了百官的心。”
他的眼睛很清澈,如果从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看透他的心,那他一定是个清透的人。我发觉自己并不讨厌他,虽然此时的他让我进退两难。
其实跪与不跪不在我的心,而在我的选择。跪,不过是一个姿态,却可以收服这些清流,但也有一个弊端,就是自己认了罪,不能再悔改。可是,要是不跪就此走出大门,恐怕我永远自绝于朝堂。
我笑了一下。
“言大人,您的话太重了,永离无法承受;永离一介草民,如何做表率?”
“周相这话可是妄自菲薄了。周大人起复旦夕之间。如今郑王已经下旨,点您为今科学政,等此次科场考试一结束,您一样是内阁大学士……”
声音爽朗,是从外面传来的,我转身之际那人已经分开了人群来到这里,是文鼎鸶。曾几何时,子蹊给我的旨意要他先拟来,然后告诉我?原来这就是首辅权力,也只有失落的时候才能感觉到。
“文相,以后永离就要多多仰仗大人了。”
“哪里哪里。周大人此话从何而来?”
我忽然想通了,既然自己不可能这样退让下去,那继续走下去就是必须。他们未必就想要什么是非对错,大家要的不过是一个姿态,如此简单,又如此的重要。
跪在风毅的棺前,我默默祷告:风毅,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
忽然,外面响起了惊雷,屋子中的人都是一震,紧接着天摇地晃的颠覆感震撼了我们,屋子四周开始晃动,土也掉了下来。
是地震,地震了!
人们开始乱了起来,叫嚷着,推挤着,争相向外爬。
我站了起来,立在风毅的棺前,看着他们,文鼎鸶也没有动,就站在那里,和我对望着。
“为什么不走?”他问。
“人太多,走不出去。再说,这里未必就会坍塌的。”我答。
“你不也是?”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这是我的镇定。而你不是,你并不在乎,所以无畏。”
我一笑。
“这是天谴,有冤情。我们不能逆天而行。”
他也一笑。
“你不会放过任何人,对吗?”
“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
“左传崤之战。”他笑了。
“周相果真精读史书,而不只是吟诗作对的风流才子。”
“因为,这里真的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呢……”
震动停了下来,一切都恢复了平常。房顶上不过掉了几根野草,剩下的什么都没有改变。
人们有的已经站在了外面,有的还在屋子中,但是都平静了下来,他们继续用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们。
我咳嗽了一声,大声说:“是上天示警,风毅必定是有冤情,上达天听,如今降下祸事。我周离至此立誓,不查清此案,誓不甘休!”
原先的顾忌全可以抛开了,那些人以为这样就算过去了?那是他们高估了自己。他们没有把我一并打得永不翻身是他们唯一的失误,也是最大的疏漏。
我并不想伸张正义,那些,不过是可以翻转局面的手段。
“文相,文相,不好了,不是地震,不是地震……”
一个小文书慌慌张张的奔跑了进来。
“不是地震,是……”却见这里人多,把话吞了进去。
文鼎鸶一看这情景,自然知道话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讲,于是拱手。
“各位大人,文某要事在身,告辞了。”
“文相,事无不可对人言,就在这里说好了。这样大的动静,既然不是地震……”我停了一下,然后轻轻的说:“最不好,总不会是岐山崩塌了吧?”
那个文书的脸陡然如死灰一样,颤抖着身子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禀,禀大人,就是,就是,岐山崩塌了……还有很多人听见说,岐山上飞起一只彩凤,向南边的封国飞去……”
当场很多人都哭了。岐山,象征了郑国五百年的基业,如今王道不振,毁坏殆尽,如何自处?
文鼎鸶的眼睛一明一暗,彷若暗夜古庙中的风中烛火。
他看了我一眼,“是呀,这里真的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呢。”
***
帘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不大,可也未见停。今天下午在徐府折腾了一下午,后来还是文鼎鸶安抚了那些如惊弓之鸟的人,然后说要上奏郑王,隆重祭天。
手中一杯热茶,在这样的寒冷日子不但可以暖手,也可以暖心。这是子蹊送的仙子红,一年仅产一瓶的贡品,堪称绝品。我站在书房的大门边,宽敞的回廊就在我的面前,外面是周府宽敞的花园。居高临下,别有风味。
自从那天晚上知道风毅已经走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每天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中沉默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子蹊总是陪着我,那个时候的记忆中总是他耐心的话语。后来他也不说什么,可是总每天来,陪我坐着。他总在我面前坐着,什么都不做,单是看着我,他说,那一晚,我不但用剑毁了所有的藏酒,还差点自残身体,这让他很伤心也很担心。
后来,我慢慢恢复了,便在他的目光中静静的看着书。我不想说话,不想和他说,他知道,因为我总是可以从他的眼睛中看出让我也心疼地哀伤。每天晚上,他总是紧紧地搂住我,用委屈的声音,不厌其烦的说着对不起。
子蹊,你可知道,这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们之间间隔的东西太多,也太复杂了。我们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坦诚,所以,那些误会必定会存在。
正想着,子蹊拿了一件披风披在我的肩上,接过了我手中的茶碗。
“永离,今天怎么样?我对三伯说了,要他给你多准备一些凉参,既可以补气,又不燥热。”说完,他微微咳嗽了一下。
“我成学政了,主持完这次的科举考试,还会官复原职,是吗?”
他一下子抱住了我,我感觉耳边是他湿热的唇。
“这是谁告诉你的?”
“首辅大人。”
我笑了一下,然后想挣月兑他,可是他的臂膀仿佛钢铁一样的坚硬。
“永离,我的意思是……”
“子蹊,这么晚了,你都不回去吗?”
他拉着我的胳膊让我转了过去,和他对视。
“你赶我走?”
“不是,只是……子蹊,你在这里住的时候不短了,是不是……”
我没有说完,因为他打断了我。
“永离,你恨我,你恨我是吗?”
我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为什么要恨你?子蹊,你是子蹊呀!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你。”
这次他没有看我,直接抱住了我,然后把脸埋在了我的肩上。我没有看见他哭,可是肩上那湿热的感觉愈加的浓重和清晰。
“永离,你知道吗?你的话是我此生听过最残酷的话了,因为那意味着你永远不会原谅我……”
我也环住了他,用我无力的臂膀轻轻的揽住了他。
“我们都想得到他人的原谅,其实是我们自己不原谅自己。子蹊,不要想太多,早些回去,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呢。”
“不要。”他抬起了头,眼睛中充满了坚定。
“永离,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永远失去你。所以以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你就像一缕轻烟,不抓住了,会飞走的……”
我的手抚上了他苍白的脸颊,看着如此炽热的眼睛,终是无奈的笑了一下。
“子蹊,烟是抓不住的,再说我也不是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月前你不是宣告天下要大婚了吗?后宫事情繁杂,不是太后一个人可以应付的。”
“永离,为什么你会承认我是郑王?”
“因为你是轩辕王族唯一的子蹊。”
“永离……那,若我死了,你会哭吗?”
“不会。”
“为什么?”他的眉头一皱,眼圈又有些红红的。
我叹气,只有子蹊可以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也只有他可以让我感觉身边还有可以救命的稻草。时至今日,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仍然对我忌惮三分,仍然不敢在我的面前过分嚣张,其实很大一部分不是因为我,而是子蹊看我的眼神。这不但给了他们一种确定,也给了我一种确定。我从未怀疑过他心中最后的那份坚持,即使我们之间仍然阻隔万千。
“你曾经见过死人流泪吗?”
一句话,立下的是誓言,约定的是生死。背水一战,必须给自己足够的信心和同样足够的绝望。
这次他真的哭了,扑到了我的肩头,声音都在这样的抽泣中变得断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仍然愿意相信我?我以为我真的要失去你了……”
我拍着他颤抖的身子,“我说过不恨你,这是真的,子蹊,因为你让我感觉还有人需要我,你让我感觉我自己还活着……”
那天晚上子蹊终究不肯离去,我们就相依在一起,看着窗外愈加深重的夜,看着天光初晓,看着我们彼此未知的未来。他给我讲了很多,甚至还说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还有他的表妹,那个将要成为郑国王后的女人。
说了很多,我记住的却不多,只有一句话却如同刀刻入了我的骨中。
——“原来一直拖着,后来出了陆风毅那事……每天上百道折子催着我……后来索性同意了大婚,想着可以用大赦令救他一命……”
这样的话从他唇边轻软的流淌了出来。我听在心里,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激动,只余了几缕浅淡的愁思。很多事情并不是因为偶然而促成的结果,其实,这些都是必然。即使子蹊想出了这样的办法,终究不能救一个必死的人。
“谁想到最终是这样的一个结局……永离,那天你去看他,没有遇见什么特殊的人吗?”
我摇头,“没有,什么人也没有。”
他拉过了我的脸,看着我。“我知道你不愿意想起,可是我们必须面对那一天。不相信你是我的错,可是永离,我们不能回避。”
我没有回避,我是真的不知道。
沉默了一会,我问他:“子蹊,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去哪里?”他有些困惑我这样问。
我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
“就是刑部大牢,你为什么那么晚到那里去?”
“我没有去。我让苏袖去传旨大赦,可是当他到那里的时候,陆风毅已经死了,身边只剩下破碎的酒坛和浓浓的药味。问了那里的侍卫,说只有你去过……”
我知道他恐惧的不是陆风毅死了,而是以为是我杀了他。想到这里笑了一下,然后拉了拉他的头发,没有说话。心中知道他已经相信了我。
***
这天,天光初绽,我拿了白瓷的汤匙喝粥。晶莹剔透的绿色粳米在如蝉翼般的瓷勺上折射出点点莹光。这些天来有些无事可做,因为朝廷上下准备郑王大婚,而我不过是准备一下明年开春的科举,那都是些繁琐的小事。
这几天因为阴雨连绵的关系,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虽说现在艳阳高悬,可是依旧感觉到空气中散发出的透骨寒冷,所以在屋子的门上盖了厚重的帘子。
三伯挑开了帘子进来,马上感觉到寒冷旋风一样吹了进来。我回头一看,慕容跟着三伯进来了。
这些日子以来,慕容时常过来。后来我才知道,我去刑部那天没有带侍卫,三伯怕出事,就叫慕容去找我。我曾经和三伯说过,尽量和慕容远一些,可是三伯喜欢他,说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还说现在多事,多个人保护我,他放心。
刚到府里来的时候,慕容只是远远的看着我,不靠近也不远离,总是可以让我感觉到他。三伯一直劝我,时过境迁这么久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生生死死都看多了,平常的时候就让自己和周围的人好过一些。
我不是不听劝的人,所以那次一笑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
看见他们进来,我放下了手中的汤匙。总感觉最近的慕容不一样,仿佛真的长大了。
“起这么早?没有再睡会?”
慕容带了一篮子水果,都是时令鲜果,装在一个竹篮子里,水净净的,很是好看。
三伯看了我一下,接过了篮子。
“中午暖些的时候再吃,现在天气太冷,不舒服的。”
我笑着双手模了一下脸,皱了皱眉。
“奇怪,难道我长了一副馋猫脸?芮儿,拿镜子来,我看一看。”
芮儿就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小僮。本来想要三伯查一下他的底细,后来一想,我已是丢官弃职,这些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且他很细心,所以就留在了身边。
他很安静,听了我的话真的要下去拿镜子,可是三伯拦住了他:“你下去吧,不用了,大人说笑的。”
他也只是低着头,轻轻道了一声“是”,就走了出去。
“你怎么也这么早?”我问慕容。
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笑着说:“一直都习惯早起练功的,十几年都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你呢,还是睡不沉吗?”
我夹了一块油糕,塞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口齿不清的回了一句:“我哪里睡不好了?早睡早起身体好。”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眼睛,那种温暖让我不自觉地向旁边躲开。就听见他说:“这么重的青黑色,怕是……”见我侧着头,笑了一下,“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天决门新任门主的就任仪式,我想要你去看看,也散散心,很有意思的。”
“门主?”我忽然想起了他是天决门的少主,“是你吗?”
他笑着点了点头。
“是我,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怎么样,要去看看吗?”
“为什么想让我去?”我很认真的看着他。
“因为你无聊呀。”他笑得很好看,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
京城郊外天决门旗下倚山建立的庄园中有一个点将台,数十丈高,慕容就站在上面。很难想象出孩子一样的慕容天裴华服高冠俯看众生的样子。今天的他以不同以往的威严,把一位领袖江湖的少年英豪霸气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看着,并没有进到庄园中去。此起彼伏的山峦走向让我站在和他一样的高度,也看清了匍匐于他脚下的权力。如此少年英豪,快意淋漓,驰骋江湖,可算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想到这里,我从心中笑了出来,真的为他高兴。
站得有些累了,靠着身边的大树坐了下来,转身看着眼前迭嶂层峰相山间绚烂的暗金炎红。深秋了,可是那些几近枯败的枝叶仍旧不肯走出这里,还顽强的在这山谷中坚持着绽放着诡异妖冷的美丽。
今天的天气不错,所以跟了慕容到这里。不过最近的我总是有些惶然,我不想面对楚七那平静而深远的目光,所以当慕容无法改变我的决定后,他施展了轻功,放我在这里。据说这里是离他最近的地方,我们可以清晰的看见彼此。
我的确一直在看着他,甚至看见了他对着我天真的一笑。
双手抱肩,我站在一棵树下,可就在慕容转身向先辈进香的时候,我看见了楚七望向我的眼神中有着闪烁,即使只有一瞬间,但是那其中的漩涡却让我的心一震,熟悉的危险感觉是如此迫近。
这也是一瞬间的事情,快得让我以为自己又得了那种胡乱猜想的毛病。可是虽然安定了心神,但也不想再看向那边,于是用脚踢了踢树下的枯枝,净开了一块空地坐了下去。我听见粗糙的的树皮划伤身上华丽丝绸的裂帛声,有些低沉。抬起头,天际一行候鸟飞了过去,原来,秋天来得是如此明显,如此的深远。
“在想什么?”一声低沉的问话在我的头顶响起。
我睁开那双酸涩的眼睛,同时看见了慕容褪去隆装后的清秀。他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双手捧着一种很鲜艳的红色果子,就像冬天被雪冻住的珊瑚,晶莹剔透。
我一笑,“这是什么?可以吃吗?”
说着要伸手去拿,可是被他拦了一下,他把那些果子放在自己铺开的前襟上,拿起一颗,用手指一掐,剥开了那层殷红色,雪亮的汁液飞溅了出来,挂在了我的唇边。我伸出舌尖一舌忝,那种沁人心脾的甘甜带给我的竟然是一种冰冷的平静。他的手指带了更多的汁液,把殷红色下面的冰玉果肉送在了我的嘴边。
“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水果,叫红瓦芝,只有天决门的院子里才有。可以疗伤去毒,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红瓦芝放进了我的嘴中。
“好吃吗?其实这种果实还有很强的镇静功用。你需要好好的睡一下了,不然会被疲劳拖垮身体的。”
我眯起了眼睛,口中这种酸甜清冷的味道虽然称不上仙品,却也甘酸美妙,并不难吃,细细的嚼了后也就咽了。
“慕容,多谢你费心。”
听了这句话,他原本灿烂的笑颜冻了起来,就像初冬的薄冰。
“不用这样见外吧!即使你仍然不想原谅我,我们也不至于生疏到这样的地步。”
他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我坐在了我的身边,手中的红瓦芝散落一地。我没有说话,伸手从他身边拿了一颗过来,手上微微用力,那并不坚硬的殷红色登时绽裂了,有些湿黏的汁液黏在我的手指上。放进了口中,继续咀嚼着,这次我竟然品出了酸甜中一丝清淡的酒味,它的味道还真的很复杂。
“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了,我说错什么了吗?小孩子真敏感。”
他蓦的转过头来,差点就和我撞上了,那近在咫尺的面容,却失去了记忆中的秀美哀伤,一种刚硬隐约浮现。
“周离,在你面前的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了,从今天开始,我得到权力的同时,也背上了责任。还有,不要经常说我是孩子,你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宣麻拜相了。”
我不想面对如此灼灼目光,于是低下了头,看着脚边一颗红瓦芝。
为什么总是想着要快快成长呢?无知的岁月是如此的幸福,并且是失去就永远不可能再次得到的幸福……
不是,有担当,可以选择自己的心愿,这才是幸福。
我很不愿意继续和他说这些,想站起来,可却被他刚硬的手扯了回去。他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了我,手抚上了我的眼睛。
“感觉到困倦了吗?这种药一直很好用的,睡一会吧,这里没有其它人,没有房子,没有书,没有床,甚至连我的身体对你也陌生,所以不用担心会被往昔的噩梦吓醒。睡一下就好,在这样一个空旷的荒原重真正的休息一下……”
也许真的是红瓦芝的作用,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模糊起来,声音也仿佛间隔了长河一样模糊,可身上却是温暖的,他甚至还带来了貂皮风帽给我罩上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我闭上了眼睛,就在他的怀中,在这崇山之巅,睡着了……
原来,空旷的感觉是如此的清静……
不是见外,也不是疏离,其实这些不过是习惯罢了。自从戒了酒,每个夜里都会感到诡异的清醒,在这个夏天中,我甚至把窗外树枝中的鸟几更天鸣叫,府里的侍卫什么时辰走过我的窗前,甚至连一夜当中的月光隐入乌云中几次都数得清清楚楚,可就是无法在疲惫之后安稳的睡上一觉,哪怕只有一会。于是积压的疲惫成了蚕食精力的蛇,一步步将我拖入一个名叫毁灭的黑洞中。
不过,幸好还有这里,幸好还有慕容……
我是如此的自私。我不爱他,却想留下他。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吧……
***
又是一年的冬天,雪依旧很浓重。家中很早就燃起了火炉,所以在密不透风的屋子中感觉暖暖的,可是我却不喜欢。太闷了,好像每一次的呼吸都带了燃烧的感觉,于是敞开了落地的竹帘,只是为了看看晶莹的雪。
今天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是璐廷,他俊朗的面孔在明艳崭新的官服衬托下显得很有朝气。我看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太熟悉了,藏蓝色的锦袍用金线绣出了鹧鹭的图案,领口和袖口还装饰着暗蓝色的锦花,这是各省巡抚或者是总督的官服,原来风毅也是如此。
“我是来辞行的。不再好好看看我吗?永离。”
他一笑,坐在了我的面前,双手拿下了冠帽,原本绾进帽子的头发完全倾泻了下来,暗沉的流水一般。
“你要去哪里?你不是已经是兵部尚书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就转到了帘子那边,专心的看着鱼竿是否有鱼咬钩。
他也不生气,平静的说:“这些天准备科场考试的事情很烦心是吗?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是新任的新州巡抚……”
我的手颤了一下,刚上钩的鱼溜了,于是烦躁的放下了鱼竿。
“永离,你觉得很奇怪吗?这个官位是比兵部尚书低了一级,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你什么时候走?”
兵部尚书位高权重,可是如果没有方面大员的支持,又或者手中没有军权,这个位置也仅仅是听上去还不错而已。如今战事紧急,新州如此重要,控制了新州,所控制的绝不仅是一个前线而已。
可是,那里是龙潭是虎穴,凡擅入者,少有人无恙。他难道连命都不要了吗?
我转身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也在看我,而且是双手托腮若有所思。
“永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的我居然有些感慨了,也想开了。你原来答应要用左手写字送我,不过……现在你可以随便写点什么送我吗?让我带到新州。不用裱糊的那种,我随身带着。”
我站着,没有说话。可是他丝毫没有被我的冷淡而感染,依旧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用蜀锦……不好,太厚重了,就用软丝好了,轻轻的,感觉很好看。怎么,你没有吗?那用我的好了。”说完,他果真从怀中掏了一块白色的软丝出来,折迭得十分工整,原来早就准备好了。
他走到我的书桌前,小心的铺开了那块白色的丝巾,然后研好了墨,提笔看着我。我不是小气的人,放下了手中的鱼竿,拿起了笔,这才问他:“要什么字?鞠躬尽瘁可好?”
他笑了一下。
“不好,那是你应付旁人的。给我写一首古诗好了,就要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手中的笔掉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了他:“璐廷,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熟悉了,风毅那次从京城走的时候吟的也是这一句。
他一笑。“就是这个意思喽。”
他又拿起了笔,看着我,“写吧,也许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要原谅我以前的意气用事,冒冒失失的就与你割袍断义。现在我才感觉出,很多感情就像纤细殷红的血脉,即使脆弱,即使伤痕累累,可是依然千丝万缕,无法斩断的。”
我的手指收紧了,好像抓进了他的血肉。
“你明知道不能善终,为什么还要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
“你既然不喜欢这词,要不,换一个可好?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如果有幸,得如此清丽河山埋骨,也许就不枉此生了……永离,你哭了?是为我吗?”
“不是,不是,我谁也不为……”
伸手擦了不争气的眼泪,重新拿起了笔,饱蘸了墨汁的毛笔此时如此的沉重,那两句话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写出来。
“永离,难道要我走的时候都看不到你的字吗?”
我一咬牙,歪歪扭扭的写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打进我的心中。可是在最后,我还是多写了两个字:珍重。
璐廷,希望你明白……